摘要:今天是父亲李建国六十岁的生日。我特意请了半天假,妻子小林也赶在下班后买了菜,我们一家三口,加上我妈,想给爸好好过个生日。可他从头到尾,脸上就没见着一丝笑意,眉头拧成的“川”字,能夹死一只苍蝇。
引子
“爸,切蛋糕了!”我端着蛋糕,隔着厨房门喊道。
客厅里没声音。只有老式挂钟不紧不慢地走着,滴答声像在给沉默伴奏。
今天是父亲李建国六十岁的生日。我特意请了半天假,妻子小林也赶在下班后买了菜,我们一家三口,加上我妈,想给爸好好过个生日。可他从头到尾,脸上就没见着一丝笑意,眉头拧成的“川”字,能夹死一只苍蝇。
我心里明白,他在等,也在赌气。
门铃就在这时响了,突兀地划破了屋里的沉寂。我妈一个激灵,赶紧擦了擦手去开门。不是客人,是个穿着蓝色工服的快递员,手里捧着一个半人高的长条纸箱。
“请问李建国先生在家吗?有您的快递。”
父亲的眼皮抬了一下,声音闷闷的:“谁寄的?”
快递员看了看单子:“李建军。”
屋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李建军,我大伯。这个名字,在我们家已经十几年没被当面提起过了。父亲的脸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他攥紧了拳头,骨节捏得发白。
“拿走!我们家没这个人!”父亲吼了一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我妈慌忙对快递员说:“师傅,我们收,我们收。”她签了字,和我一起费力地把箱子拖了进来。箱子很沉,摇晃起来,里面传来木头碰撞的闷响。
父亲死死盯着那个箱子,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他猛地站起身,冲进厨房,拿了把菜刀出来。
“建国,你干什么!”我妈吓得脸都白了。
“我看看他安的什么心!”父亲喘着粗气,一刀划开封箱胶带,粗暴地掀开纸板。
一堆乱七八糟的木头疙瘩露了出来。那不是什么贵重礼物,而是一堆做工粗糙的玩具。一个歪歪扭扭的木头小鸟,一只没上漆的木头鸭子,还有一艘连帆都没有的木头船。每一件,都像是小孩子的手笔,带着一种稚嫩而笨拙的劲儿。
父亲的动作停住了。他伸出手,颤抖着拿起那只木头小鸟,粗糙的指腹摩挲着上面深浅不一的刻痕。他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哪里是玩具?分明是从岁月深处打捞出来的碎片,每一道刻痕背后,都藏着一个早已蒙尘的故事。大伯到底想干什么?在父亲六十岁生日这天,送来这些陈年旧物,是挑衅,还是……求和?我看着父亲僵硬的背影,心里那个盘桓了十几年的疑问,再次浮了上来:他们兄弟俩,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个生日是过不下去了。蛋糕还放在桌上,蜡烛没点,祝福的话也卡在喉咙里。父亲抱着那个箱子,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抱着一个烫手的山芋,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我和妻子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小林碰了碰我的胳膊,低声说:“这都多少年了,总不能就这么一直耗下去吧?”
是啊,总不能一直耗下去。我看着父亲紧闭的房门,心里像压了块石头。那扇门里,不仅关着我的父亲,还关着一段被刻意遗忘的过去。那个箱子,就像一把钥匙,可它究竟是会打开那扇门,还是会把锁锈得更死?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今晚,我们家谁都睡不着了。
母亲坐在沙发上,摘下老花镜,不停地用围裙角擦着眼睛。客厅的灯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显得那么孤单。
“妈,您别难过了。”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
她叹了口气,声音沙哑:“我不是难过,我是怕啊。怕他们兄弟俩,这辈子就这么到头了。”
我拍着她的背,安慰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因为我心里也怕。那箱子玩具,像一堆沉默的证人,提醒着我们这个家有一道还没愈合的伤疤。而我,作为儿子,也许是时候去揭开它了。
第一章 尘封的旧物
父亲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夜。
第二天早上,我看见他眼窝深陷,布满了红血丝。那个装满木头玩具的纸箱,就放在他的床头。他没把它们扔了,也没把它们藏起来,就那么敞着口放着。
我心里想,这事儿有门。只要他还看着这些东西,就说明他心里没把那扇门彻底焊死。
吃早饭的时候,他一言不发,只是用筷子慢慢地扒拉着碗里的粥。饭桌上的气氛,比冰窖还冷。
我妈试探着开口:“建国,老大家的……也是一番心意。”
“心意?”父亲冷笑一声,筷子往桌上一拍,发出刺耳的响声,“他安的什么心我不知道?他是来戳我的心窝子!提醒我,我李建国这辈子就是个失败者!”
“你怎么又说这种话,”我妈的眼圈红了,“都过去了,还提那些干嘛。”
“过不去!”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有些事,一辈子都过不去!”
说完,他推开碗筷,站起身,又回了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我看着母亲无奈又伤心的脸,心里堵得慌。那箱子旧物,就像一根导火索,随时能点燃这个家压抑已久的火药桶。
下午,我趁父亲出门散步,溜进了他的房间。那个纸箱还在床头。我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只木头小鸟。木头已经很旧了,颜色发暗,上面甚至还有几处浅浅的霉斑。鸟的翅膀一边大一边小,眼睛就是两个随手戳出来的小洞,看着特别滑稽。
可就是这么个玩意儿,我却记得。
我好像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爷爷家那个堆满木屑的小院子。夏天的午后,蝉鸣声声。一个瘦高的男孩,和一个稍矮一点的男孩,正趴在小板凳上,拿着刻刀,笨拙地削着手里的木块。那个瘦高的,是大伯;矮一点的,是父亲。
“哥,你看我这鸟,怎么不像呢?倒像个小鸡。”那时候的父亲,还扎着羊角辫的妹妹头,声音又脆又亮。
“你翅膀没刻好,得这样,顺着纹路来。”大伯拿过木块,耐心地比划着。
那时候的他们,好得能穿一条裤子。爷爷是个老木匠,十里八乡都有名。他们俩从小耳濡目染,也爱上了跟木头打交道。爷爷总摸着他们的头说:“我们老李家的手艺,就靠你们俩传下去了。”
我正想着,母亲走了进来,看到我手里的木鸟,叹了口气。
“你都想起来了?”
我点点头:“妈,爸和大伯,到底是为了什么闹成这样?真是为了爷爷留下来的那套工具?”
我们家有个传言,说是爷爷去世后,把一套德国进口的木工工具留给了父亲,结果被大伯偷偷拿去卖了,换了钱去做生意。从那以后,兄弟俩就反目成仇了。
母亲摇了摇头,坐在床边,眼神飘向窗外,像是陷入了很深的回忆。
“工具是小事,你爸那脾气,一套工具能让他记恨十几年?是心里的结,解不开。”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你爷爷走的时候,把你爸和你大伯叫到床前,让他们发誓,一定要把老李家的手艺传下去,不能让它断了根。”
我心里一动,这和我听说的版本不一样。原来,还有一个关于“传承”的承诺。
“后来呢?”我追问道。
“后来……你大伯去了南方,说是去闯荡。没两年,就带回来一笔钱,开了个家具厂。你爸呢,就守着爷爷留下来的那个小作坊,一天到晚跟木头打交道。刚开始还好,后来你大伯的厂子越做越大,开始用机器了,流水线生产。你爸就看不惯了,说他那是糟蹋木头,忘了本,忘了对你爷爷的承诺。”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这不是钱的事,是理念的冲突。一个坚持传统,一个拥抱现代。
我心里盘算着,父亲的固执,大伯的沉默,中间一定还缺了点什么。肯定有某件事,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两个人的心里,才让他们这么多年都互不搭理。
母亲又拿起那只木头鸭子,用指腹轻轻摩挲着:“这些东西,都是他们十几岁的时候,在你爷爷的指导下做的。你爷爷说,做木工,心要静,手要稳。你看这鸭子,脖子这块有个疤,那是你爸当年一不小心刻深了,心疼了好几天。”
我看着那些粗糙的玩具,它们仿佛不再是死物,而是一段段鲜活的记忆。大伯把它们寄回来,真的是在炫耀吗?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晚上,妻子小林看我心事重重的样子,给我倒了杯水。
“还在想你爸和你大伯的事?”
我嗯了一声,把母亲白天说的话跟她学了一遍。
小林听完,沉思了片刻,说:“我觉得,这里面肯定有误会。你想啊,如果大伯真像你爸说的那样,是个唯利是图的人,他何必还留着这些几十年前的旧东西?早就当柴火烧了。”
她的话点醒了我。是啊,一个真正忘了本的人,是不会珍藏这些代表着“本”的物件的。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我看着她,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解铃还须系铃人。你爸这儿是块石头,捂不热。你得去找那个系铃人,你大伯。”小林一针见血。
我犹豫了。大伯的家具厂就在邻市,开车一个多小时就到。可我对他,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他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身上有股好闻的木头味儿,但眼神里总带着一丝疏离。
我心里很矛盾,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说,别去,去了也是自讨没趣,人家是大老板,哪有时间理你。另一个说,去吧,为了你爸,为了你妈,也为了这个家,总得有人迈出这一步。
最终,那个主张行动的小人占了上风。我决定了,明天就去一趟大伯那里。不管结果如何,我总得试试。
第二天一早,我找了个借口说学校有事,开车出了门。上高速前,我心里还在打鼓。我甚至不知道,大伯的工厂具体在哪儿,只有一个模糊的公司名字。
我打开导航,输入那个名字。屏幕上跳出一个地址,距离我一百二十公里。
我深吸一口气,脚下踩了油门。车子汇入车流,朝着那个未知的目的地驶去。我知道,我正驶向一场可能无比尴尬的会面,也可能,是驶向一个被隐藏了十几年的真相。
第二章 妻子的疑问
车子在高速上飞驰,我的心却越来越沉。
导航把我带到了一片现代化的工业园区。一栋栋崭新的厂房排列整齐,和我记忆中爷爷那个尘土飞扬的小作坊,简直是两个世界。大伯的“建军木业”就在其中,厂房气派,门口的石狮子威风凛凛。
我把车停在路边,在门口犹豫了很久。我该怎么开口?说我爸收到你的“礼物”了,他很“高兴”?还是直接问,你俩当年到底怎么了?
我心里乱糟糟的,像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我甚至想掉头回家,就当没来过。
正当我准备放弃的时候,手机响了,是妻子小林打来的。
“怎么样了?到了吗?”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紧张。
“到了,就在门口。我……我有点不敢进去。”我实话实说。
“有什么不敢的?他还能吃了你?李伟,你想想你妈,再想想你爸那副样子。这事儿总得有个人去捅破那层窗户纸。”小林的话,总是那么直接,却很有力。
我深吸一口气,挂了电话,推开车门。
工厂的保安很警惕,问我找谁。我说找李建军,我是他侄子。保安打了个内线电话,没过一会儿,一个穿着西装的年轻人走了出来,自称是经理助理,姓王。
他客气地把我领进一间会客室,给我倒了杯茶,说:“李总正在开会,请您稍等一下。”
我坐在柔软的沙发上,环顾四周。墙上挂着几幅装裱精致的木雕作品,线条流畅,意境深远,一看就出自名家之手。这和我爸房间里那些笨拙的木头玩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心里不禁想,也许爸说的是对的。大伯确实成功了,但他似乎也离那个小院子里的木匠活儿,越来越远了。
等了大概半个钟头,门开了。大伯走了进来。
他比我记忆中苍老了一些,头发也花白了,但腰板依旧挺得笔直。他穿着一件深色的夹克,身上没有了那股熟悉的木头味儿,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古龙水味。
“小伟来了。”他开口,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大伯。”我赶紧站起来,有些局促。
他摆摆手,示意我坐下,自己也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了。我们之间隔着一张光亮的茶几,那距离,感觉像隔了一条河。
“你爸……身体还好吗?”他问,眼睛却看着桌面。
“挺好的。昨天,他刚过完六十大寿。”我小心翼翼地把话题引到正轨上。
大伯端起茶杯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
“嗯,六十了,时间过得真快。”他淡淡地说。
我心里憋着一股劲,决定单刀直入:“大伯,您寄的那个快递,我爸收到了。”
他抬起头,终于正眼看了我。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探寻,有疲惫,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他……怎么说?”
“他很生气。”我没敢说父亲拿菜刀劈箱子的事,“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
大伯的嘴角掠过一丝苦笑,转瞬即逝。他沉默了,修长的手指在茶杯壁上轻轻摩挲着。屋子里只剩下空调的送风声。
我心里很急,他这个样子,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后悔了,还是觉得无所谓?
我忍不住又问:“大伯,那些玩具……您为什么要寄给他?”
他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我。
“没什么,就是收拾老房子的时候翻出来的,觉得扔了可惜。”他的声音从窗边传来,有些飘忽,“留着,也算是个念想。”
这个解释太轻飘飘了。我不信。
我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勇气,也站了起来:“大伯,我不信。您和我爸,到底为什么闹成这样?真的是因为爷爷的工具吗?还是因为那个承诺?”
他转过身,锐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落在我身上。我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但还是挺直了腰杆。
“小孩子家,别管大人的事。”他皱起了眉头,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耐烦。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也有自己的家,我不想看着我爸妈一辈子都活在这个疙瘩里!”我有些激动,声音也大了起来。
大伯看着我,眼神里的锐利慢慢褪去,变成了一种深沉的无奈。他叹了口气,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小的东西,走过来,放在茶几上。
那是一块还没雕刻完的木料,看形状,像是个小人儿的身体。木料的一侧,已经有了几道清晰的刻痕。
“你把这个,带给你爸。”他说,语气不容置疑。
“这是什么?”我拿起那块木料,入手温润,是很好的黄杨木。
“他看见了,自然就明白。”大伯说完,就下了逐客令,“我还有个会,让小王送你出去吧。”
我被半请半送地带出了工厂。手里攥着那块冰冷的木料,脑子里却是一团乱麻。大伯的态度,比我想象的还要冷淡。他什么都没解释,只是给了我一个新的谜题。
这个未完成的木雕,又代表着什么?难道是他们兄弟俩当年合作的最后一件作品?为什么没有完成?
回家的路上,我反复思考着。大伯的沉默,父亲的固执,母亲的眼泪,还有那些旧玩具,以及这块神秘的木料。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同一个地方——爷爷的那个小作坊,那个承载了他们兄弟俩共同记忆和梦想的地方。
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个作坊里,一定还藏着解开所有谜团的最后一把钥匙。
车子下了高速,城市的灯火迎面扑来。我握紧了方向盘,也握紧了手里的那块木料。我知道,这趟拜访,虽然没得到明确的答案,却让事情起了新的变化。
回到家,小林还没睡,在等我。
“怎么样?”她迎上来,急切地问。
我摇摇头,把那块木料递给她看,把和大伯的对话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小林拿着木料翻来覆去地看,秀气的眉头也蹙了起来:“这算什么?打哑谜吗?你爸那个脾气,看到这个,不更得火冒三丈?”
“我也不知道。”我疲惫地靠在沙发上,“但我总觉得,事情的关键,就在这块木头,和那堆玩具有关。”
小林把木料放在桌上,坐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手。
“别急,事情总要一步一步来。既然你大伯让你把这个带给你爸,那你就给他。看看他是什么反应。”
是啊,只能这样了。我看着那块安静躺在桌上的木料,它像一个沉默的信使,带着一个我无法解读的信息,即将被送到那个最固执的收信人手里。
我不知道,它会带来一场更大的风暴,还是会带来一丝和解的微光。
第三章 大伯的沉默
我没敢直接把那块木料拿给父亲。
我怕他正在气头上,直接把木料扔出窗外。我得找个机会,一个能让他平心静气看这东西的机会。
机会很快就来了。第二天是周末,父亲吃过午饭,习惯性地要去公园找他的那些老伙计下棋。他换鞋的时候,我叫住了他。
“爸,您等一下。”
他回头,一脸不耐烦:“干嘛?”
我深吸一口气,把那块未完成的木雕递了过去。
“这是……大伯让我给您的。”
父亲的脸色“唰”地一下就变了。他死死地盯着我手里的木料,眼神里先是震惊,然后是愤怒,最后变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他没有接,也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把它打掉。
我们就这样僵持着,客厅里的空气仿佛都停止了流动。
“他让你给我的?”父亲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生了锈的铁门发出的摩擦声。
我点点头。
他伸出手,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有些颤抖。他接过木料,指腹在那几道刻痕上反复摩挲,就像在抚摸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我心里一紧,有戏!他的反应,比我想象的要平静得多。
“他还说什么了?”父亲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没说什么,就让我把这个带给您。”
父亲没再说话。他拿着那块木料,转身回了房间。关门声很轻,和我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完全不同。
我长长地舒了口气,感觉像打了一场硬仗。
妻子小林从厨房探出头来,对我比了个大拇指。我苦笑了一下,这只是第一步,后面的路还长着呢。
整个下午,父亲都没有出房门。晚饭的时候,他出来了,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吃饭,但饭桌上的气氛,却不像前两天那么剑拔弩张了。
我觉得,那块木料起作用了。它像一把钥匙,虽然没能完全打开父亲心里的那把锁,但至少,把它插进了锁孔。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那块木料到底是什么?为什么父亲的反应会那么大?
我忍不住,给母亲发了条信息,把木料的照片拍了过去,问她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过了很久,母亲才回复,只有一句话:去问你爷爷。
我愣住了。爷爷已经去世快二十年了,我去哪里问他?
我突然明白了,母亲的意思是,让我去爷爷留下的那个老屋,那个小作坊里找答案。
第二天,我跟单位请了假,开车去了乡下的老宅。老宅已经很久没人住了,院子里长满了杂草。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尘封的霉味扑面而来。
我径直走向院子角落的那个小作坊。门上挂着一把大铜锁,已经锈迹斑斑。我找了块砖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锁砸开。
作坊里光线很暗,空气中弥漫着木屑和尘土混合的味道。一张老旧的木工台摆在正中央,上面还散落着一些刨花和工具。墙上挂着锯子、凿子、刨子,每一件都像是沉睡的士兵,等待着主人的唤醒。
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四处寻找着线索。在一个布满灰尘的木箱里,我找到了一本发黄的笔记本。
我心里一颤,这应该就是爷爷的笔记本了。
我翻开本子,里面是爷爷用隽秀的钢笔字记录的一些木工心得,还有一些他设计的图样。我一页一页地翻着,突然,一张夹在里面的素描纸掉了出来。
我捡起来,那上面画的,正是一个小人儿的草图。一个穿着背带裤,戴着帽子的小男孩,笑得特别开心。而在草图的旁边,还有一行小字:给我的两个儿子,愿你们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我再仔细看那草图,那个小人儿的身体部分,和我从大伯那里拿回来的那块未完成的木料,形状一模一样!
我瞬间明白了!这个小木人,是爷爷设计的,是留给他们兄弟俩合作完成的!
我激动得手都有些发抖。我继续翻看笔记本,在最后一页,我看到了爷爷的绝笔。字迹已经有些潦草,但依然清晰。
“建军、建国:爸不行了。这辈子没什么留给你们,只有这身手艺。那套德国工具,留给建国,他性子稳,适合守业。建军脑子活,就出去闯吧。但你们要记住,老李家的根,在木头里。那个小人儿,你们要一起完成它。哥哥做身子,弟弟做四肢。什么时候它站起来了,我们老李家的手艺,才算真正站起来了。”
看到这里,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原来,这才是真相!根本不是什么偷工具,卖家产。而是爷爷对两个儿子不同的安排和期许!
可为什么,事情会演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父亲为什么会认为大伯背叛了诺言?
我拿着笔记本和图纸,飞快地跑出作坊,开车往家赶。我必须把这些东西拿给父亲看!所有的误会,都该结束了!
回到家,我冲进父亲的房间。他正坐在窗前,手里还拿着那块木料,呆呆地出神。
“爸!”我把笔记本和图纸摊在他面前,“您看!这是我在爷爷作坊里找到的!”
父亲的目光落在笔记本上,落在爷爷那熟悉的字迹上。他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拿起那张图纸,看着上面那个笑得灿烂的小男孩,看着旁边那行“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的字,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满了泪水。
“哥……他没忘……”父亲喃喃自语,声音哽咽,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十几年的隔阂,十几年的怨恨,原来都源于一场天大的误会。大伯寄来的那些玩具,是想唤醒他们共同的记忆。而这块未完成的木料,更像是一封无声的信,他在告诉父亲:我没忘,我一直都记得。
我以为,事情到这里,就该水落石出了。父亲知道了真相,应该会主动联系大伯,兄弟俩冰释前嫌,皆大欢喜。
可我错了。我低估了父亲那深入骨髓的固执,也低估了岁月在一个人心里刻下的伤痕,有多深。
第四章 母亲的泪水
父亲的情绪在看到爷爷笔记本的那一刻,确实崩溃了。
他抱着那本发黄的本子,像个孩子一样,哭了很久。那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看到他流泪。他的哭声,压抑而沉痛,仿佛要把十几年的委屈和思念,都哭出来。
我和母亲守在一旁,谁也没有说话。我们知道,此刻他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宣泄。
哭过之后,父亲平静了许多。他小心翼翼地把笔记本和图纸收好,放进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仿佛那是什么绝世珍宝。
我以为,接下来就该是“拨云见日”了。我甚至在心里盘算着,该找个什么由头,把大伯一家请过来,吃个团圆饭。
然而,一连几天,父亲都毫无动静。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阴沉着脸,但也不提大伯半个字。他每天照常吃饭、散步、下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个抽屉,他再也没打开过。那块未完成的木料,也被他收了起来,不知放在了哪里。
我沉不住气了。
这天晚饭后,我试探着问他:“爸,您……不打算给大伯打个电话吗?”
父亲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打什么电话?事情都过去了,还提他干什么。”
“可那是个误会啊!”我急了,“大伯他没有背叛爷爷的嘱托,他……”
“我知道。”父亲打断我,语气平静得可怕,“我知道他没卖工具,也知道爷爷是怎么安排的。可是,这又能改变什么呢?”
我愣住了:“怎么不能改变?误会解开了,你们不就……”
“不就什么?”父亲放下筷子,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悲凉,“小伟,你不懂。有些事,错了就是错了,回不去了。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挺好。”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叫什么话?知道了是误会,却不肯和解,这算什么道理?
“爸!您怎么能这么想?那可是您亲哥!”
“亲哥?”父亲冷笑一声,声音里带着刺,“亲哥会在我守着那个破作坊,连给你交学费都费劲的时候,开着小轿车,住着大房子,连句问候都没有吗?亲哥会在妈生病住院,需要用钱的时候,连面都不露一下吗?”
我哑口无言。父亲说的这些,都是事实。那些年,我们家确实过得很苦。而大伯,除了逢年过节寄点钱回来,几乎与我们断了联系。
我心里乱极了。原来,横在他们兄弟之间的,不只是一个关于承诺的误会,还有十几年现实生活里,贫富差距拉开的巨大鸿沟。这鸿沟,比误会本身,更难跨越。
父亲的固执,源于他那可怜又可悲的自尊心。他觉得,大伯成功了,而他失败了。现在让他去和解,在他看来,就像是去“攀附”,是去承认自己的失败。
那天晚上,我和父亲大吵了一架。这是我们父子俩第一次吵得这么凶。我指责他固执、死要面子。他骂我不懂事,不知道他心里的苦。
最后,吵架不欢而散。父亲气得胸口疼,吃了两片降压药才缓过来。
母亲把我拉到一边,流着泪对我说:“小伟,别逼你爸了。他心里那道坎,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你大伯当年……确实也做得不对。”
在母亲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拼凑出了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当年,大伯南下之后,确实赚了钱。但他并没有像父亲想的那样,是靠卖工具起家的。他是在工地上搬过砖,在流水线上拧过螺丝,吃了无数的苦,才攒下了第一笔本钱。
他开了家具厂后,一开始也想拉着父亲一起干。可父亲那时候,一门心思扑在爷爷留下的手艺上,觉得大伯搞的那些机器生产的东西,是对艺术的亵渎,死活不肯去。
“你爸那脾气,又臭又硬。你大伯劝了几次,见劝不动,也就不再说了。后来厂子越做越大,应酬也多,回来的次数就少了。你爸就觉得,你大伯是看不起他这个穷弟弟了。”母亲擦着眼泪说。
“那妈生病那次呢?”我问。
“那次……你大伯不知道。”母亲叹了口气,“我没让你爸告诉他。我知道你爸的脾气,他就算砸锅卖铁,也不会向你大伯开口的。我不想让他们兄弟俩因为钱的事,再添新矛盾。”
我听得心里一阵发堵。原来是这样。一个固执地守着所谓的“匠心”,不肯变通;一个忙于生计,疏于沟通。再加上母亲善意的隐瞒,阴差阳错,最终酿成了十几年的隔阂。
他们谁都没有原则性的错误,但他们都错了。错在沟通,错在理解,更错在他们那该死的、一模一样的倔强脾气。
我看着母亲哭得通红的眼睛,心里难受得像被什么东西揪着。这个家,看似平静,实则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伤。父亲的伤是自尊,母亲的伤是无奈,而我,夹在中间,感受到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
小林看我愁眉不展,安慰我说:“别太自责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事儿急不来。”
话是这么说,可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父亲的身体不好,有高血压和心脏病。我真怕,这个结,会成为他一辈子的遗憾。
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电话,让所有的事情,急转直下。
电话是医院打来的,说父亲在公园下棋的时候,突发心梗,被好心人送来抢救了。
我挂了电话,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第五章 父亲的固执
我和小林,还有我妈,疯了一样赶到医院。
手术室外,红色的“手术中”三个字,像三把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心上。
母亲已经哭得站不住了,瘫坐在长椅上,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建国,你可不能有事啊,你不能有事……”
小林一边安慰着我妈,一边处理着各种手续,她的镇定给了我一丝力量。
我靠在冰冷的墙上,脑子里反复回响着父亲之前说的话:“有些事,回不去了。”难道,真的要一语成谶吗?如果父亲就这么走了,那他和大伯之间的结,就将成为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死结。
我不敢再想下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就在我快要崩溃的时候,一个身影急匆匆地从走廊那头跑了过来。
是王助理,大伯的那个助理。
他跑到我面前,气喘吁吁地说:“李先生,李总他……正在从外地赶回来,最早的航班,估计晚上才能到。他让我先过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您尽管开口。”
我愣住了。大伯……他怎么会知道?
“我……我没通知他啊。”
王助理说:“我们公司和这家医院有合作,刚才一个院领导给我打电话,说有个叫李建国的病人突发心梗,问是不是李总的家人。我一听就赶紧跟李总汇报了。”
我心里一阵翻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原来,大伯一直都在用他的方式,默默地关注着我们。
手术进行了四个小时。当手术室的门打开,医生走出来说“病人暂时脱离危险了”的那一刻,我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也感觉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父亲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还处于昏迷状态。
隔着厚厚的玻璃,我看着他插着各种管子,安静地躺在那里,心如刀割。那个曾经像山一样为我遮风挡雨的男人,现在却如此脆弱。
我突然很恨自己。如果我没有逼他,没有跟他吵那一架,他是不是就不会情绪激动,就不会引发这次的心梗?
晚上十点多,大伯赶到了。
他风尘仆仆,脸上写满了疲惫和焦虑。他看到我妈,嘴唇动了动,喊了一声:“嫂子。”
我妈看着他,眼泪又下来了,哽咽着说:“建军,你可来了。你哥他……”
大伯走到监护室的玻璃窗前,久久地凝视着里面躺着的父亲。他的背影,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有些佝偻。我第一次发现,他也不再年轻了。
他就那么站着,站了很久很久。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我能感觉到一种深沉的悲伤,从他身上弥漫开来。
“医药费的事,你不用担心。”他转过身,对我说道,声音有些沙哑,“找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
我点点头,说了声“谢谢大伯”。
那一晚,我们三个人,就在监护室外的长椅上,守了一夜。没有人说话,但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融化。
第二天,父亲醒了。
他的情况稳定了一些,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了。
他醒来后,看到守在床边的大伯,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没说话,只是把头转向了一边。
大伯也没说话。他默默地帮父亲掖好被角,又倒了杯温水,用棉签蘸着,湿润着父亲干裂的嘴唇。他的动作,小心翼翼,甚至有些笨拙。
病房里的气氛,尴尬又压抑。
我妈找了个借口,拉着我和小林出去了,把空间留给了他们兄弟俩。
我们在病房外,透过门上的小玻璃窗,紧张地看着里面。
父亲还是不看大伯,眼睛望着天花板。
大伯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削着一个苹果。他的手很稳,刀下的苹果皮,薄而不断。这双手,曾经和他一起,削出过无数个木头玩具。
“还记得吗?”大伯终于开口了,声音很低,“小时候,你最爱吃我给你削的苹果,说我削的皮,能从头连到尾。”
父亲的眼珠动了一下,但还是没说话。
“爸走的那天晚上,跟我说,让我出去闯,让你守着家。”大伯继续说,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说你性子稳,踏实。我性子野,守不住。他说得对。”
“我那时候就想,我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不然,没脸回来见你们,更没脸去见爸。”
“厂子刚开的时候,赔得一塌糊涂。工人要工资,材料商要货款,我天天被人堵在门口骂。最难的时候,我连买个馒头的钱都没有。那时候,我特别想回家,想回那个小作坊,闻闻木头味儿,心里就踏实了。”
“可我不敢。我怕你笑话我,怕爸在天上也笑话我。”
大伯说着,眼圈红了。他把削好的苹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放在盘子里。
“后来,厂子慢慢好了。我想接你和嫂子过去,可你……不肯来。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觉得我做的那些是行货,不是手艺。”
“你说的对,那确实不是手艺,那是生意,是为了活下去。”
“这些年,我没怎么回来看你们,是我不对。我总觉得,没脸回来。我总想着,等我再成功一点,再风光一点,再回来。可我忘了,时间不等人……哥他,也老了。”
他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哽咽。
父亲一直沉默着。但他的手,却在被子下面,紧紧地攥成了拳头。他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我看到,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没入花白的鬓角。
我知道,父亲心里那座冰封了十几年的山,终于,开始崩塌了。
第六章 医院的对峙
病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和仪器发出的轻微“滴滴”声。
大伯把切好的苹果递到父亲嘴边。父亲没有张嘴,也没有躲开,就那么僵持着。
过了好一会儿,父亲才缓缓开口,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都知道了?”
大伯点点头:“小伟都跟我说了。笔记本,我看到了照片。”
“那你还来干什么?”父亲的语气里,依然带着一丝倔强,“来看我笑话?看我守着个破作坊,守了一辈子,最后把自己守进了医院?”
“哥!”大伯的情绪也激动起来,他放下苹果,站起身,“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人吗?”
视角切换到第三人称全知。
李建国转过头,第一次正眼看着自己的弟弟。李建军的眼角,已经有了深深的皱纹,鬓角的白发,比自己还多。他不再是那个跟在自己身后,喊着“哥,等等我”的瘦弱少年了。岁月,在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刻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李建国问,声音里带着颤抖,“为什么让我误会了这么多年?”
“我怎么说?”李建军一脸苦涩,“当年我回来找你,让你跟我一起干,你指着我的鼻子骂,说我忘了本,是老李家的叛徒。我跟你解释,你不听。从那以后,你连我的电话都不接。”
“我……”李建国一时语塞。他想起来了,确实有这么回事。那时候,他看着弟弟一身西装革履,说着他听不懂的“市场”、“效益”,他觉得,他们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他心里的失落和嫉妒,让他口不择言。
“哥,这些年,我没睡过一个好觉。”李建军的眼睛红了,“我总梦见爸,他就在那个小作坊里,看着我,不说话,就那么看着。我知道,他怪我,没能跟你一起,把那个小木人完成。”
“我寄那些玩具给你,不是为了戳你心窝子。我是想告诉你,哥,我没忘。小时候的事,爸说的话,我一件都没忘。那些东西,是我从老宅的阁楼上翻出来的,我擦了三天,每一件,我都记得是哪一年,我们俩在哪儿做的。”
李建国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他想起了那个下午,他拿着菜刀,粗暴地划开纸箱。他以为那是挑衅,是炫耀。原来,那是弟弟迟到了十几年的心声。
“那个没做完的小人儿……”李建国艰难地开口。
“是爸留给我们俩的。他说,我做身子,你做四肢。什么时候它站起来了,我们老李家的手艺,才算真正站起来。”李建军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哥,对不起。这些年,我光顾着让厂子站起来,却忘了让它站起来。我对不起爸,更对不起你。”
他说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在病床前,像个孩子一样,泣不成声。
李建国看着他,心里的那堵墙,轰然倒塌。所有的怨恨、不甘、自卑,在这一刻,都化成了心疼。他伸出那只没在输液的手,颤抖着,放在了弟弟的肩膀上。
“不怪你……”他沙哑地说,“怪我。是我……是我钻了牛角尖。”
兄弟俩,一个在病床上,一个在病床前,四目相对,泪眼婆娑。十几年的隔阂与误解,在这一刻,终于烟消云散。
门外,李伟和母亲也早已泪流满面。母亲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小林搂着她的肩膀,轻轻地拍着。
李伟看着病房里的那一幕,心里百感交集。他知道,父亲得救了,不只是身体,还有他的心。这个家,也得救了。
回到第一人称视角。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大伯擦了擦眼泪,有些不好意思。父亲也把头扭到一边,但嘴角,却带着一丝久违的、浅浅的笑意。
“爸,大伯,医生说,该吃饭了。”我笑着说。
那天中午的病房,格外热闹。大伯亲自去医院外面的老字号,买来了父亲最爱吃的馄饨。他一口一口地喂着父亲,就像小时候,父亲喂他一样。
他们聊起了很多过去的事。聊起了爷爷的作坊,聊起了夏天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聊起了他们偷偷用爷爷的好木料做弹弓,结果被追着打了一下午。
说着说着,两个人就都笑了。那笑声,爽朗而坦然,驱散了病房里所有的阴霾。
我看着他们,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原来,亲情就像那些木头,即便蒙上了多年的灰尘,即便有了裂痕,但只要用心打磨,依然能焕发出温暖的光泽。
父亲的身体,在一天天好转。大伯推掉了所有的应酬,每天都来医院陪着。他们不再提过去的那些不愉快,只是聊着家常,聊着木头。
大伯说,他厂里虽然用机器,但核心的雕刻和榫卯,还是请老师傅手工做的。他说:“哥,时代变了,但手艺的魂不能丢。机器是骨架,手艺才是魂。”
父亲听着,不住地点头。他拿出那块未完成的木料,对大伯说:“等我出院了,我们一起,把它做完。”
大伯用力地点点头,眼睛里闪着光:“好!”
我看着他们,心里充满了希望。我知道,当那个小木人站起来的时候,我们这个家,也才算真正地、完整地站了起来。
出院那天,天气特别好。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大伯开着车,来接我们。
车子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开到了乡下的老宅。
大伯和我一起,把那个尘封已久的小作坊,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阳光照进来,空气中飞舞的尘埃,都像是金色的。
父亲坐在轮椅上,看着我们忙碌,脸上一直挂着笑。
那一天,作坊里,重新响起了刨子和凿子的声音。
第七章 未完的木雕
父亲出院后的第一个周末,我们全家,包括大伯一家,都回到了乡下老宅。
院子里支起了一张大圆桌,母亲和大妈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饭菜的香气飘满了整个院子。堂弟和我的儿子,两个半大的小子,在院子里追逐打闹,笑声清脆。
我和大伯,则陪着父亲,待在那个焕然一新的小作坊里。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木工台上。那块未完成的黄杨木小人儿身体,和爷爷留下的那张图纸,并排放在一起。
父亲的身体还有些虚弱,但他坚持要自己来。他坐在轮椅上,手里拿着一把小巧的刻刀,那是爷爷留下的工具里,最锋利的一把。
“建军,你看着,我这手艺,还没丢。”父亲笑着对大伯说,眼神里是久违的神采和自信。
大伯点点头,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父亲旁边,目光专注。
父亲深吸一口气,手里的刻刀,稳稳地落在木料上。木屑纷飞,发出“沙沙”的轻响。他的动作,不再像年轻时那么快,但每一刀,都精准而有力。那不是简单的雕刻,更像是一种对话,一种与木头,与岁月,与过去的自己的对话。
我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那个倔强地守着作坊,坚信手艺高于一切的年轻木匠。他没有失败,他只是用自己的一生,去践行了他对父亲的承诺,守护着他心中的那份“匠心”。
这份匠心,无关贫富,无关成败,只关乎内心的坚守与热爱。
小人儿的四肢和头部,很快就在父亲的手下,初具雏形。他的脸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眼神却越来越亮。
“哥,歇会儿吧。”大伯递过去一条毛巾。
父亲摇摇头:“不行,得一气呵成。这口气泄了,味道就变了。”
我看着父亲,心里充满了敬意。这,就是我父亲的“道”。他的人生,或许在世俗的眼光里并不成功,但在此刻,他比任何人都要富有。
终于,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最后一个部件完成了。
父亲长长地舒了口气,把刻刀放下。他看着桌上那些小小的部件,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接下来,是组装。这是最关键的一步。
大伯拿起了那些部件,他的手,比父亲的要大,也更粗糙一些。他没有用胶水,而是用最传统的榫卯结构,将它们一个个拼接起来。他的动作,精准而利落,展现出一个成功企业家在另一面,不为人知的精湛手艺。
当他把小人儿的头部,稳稳地安装在身体上时,那个在图纸上沉睡了二十多年的小男孩,终于,站了起来。
他穿着背带裤,戴着一顶小帽子,脸上是灿烂的笑容。他虽然小,却站得笔直,充满了生命力。
父亲伸出手,颤抖着,轻轻地摸了摸小木人的头。
“爸……我们做到了。”他喃喃地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大伯也红了眼眶,他用力地拍了拍父亲的肩膀。
兄弟俩相视一笑,所有的过往,都在这一笑中,得到了释然。
我拿起那个小木人,入手温润,沉甸甸的。它不只是一块木头,它承载了三代人的情感,是误解与和解的见证,是亲情与传承的象征。它告诉我们,家人之间,没有什么是不能化解的。只要心里的那份连接还在,即便走散了,也终有重逢的一天。
晚饭的时候,父亲把那个小木人,摆在了桌子最中央。
他举起酒杯,站了起来。
“今天,我很高兴。”他说,声音洪亮,“不是因为我病好了,而是因为,我们老李家这个家,完整了。”
所有人都举起了杯。杯子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
我看着父亲和大伯坐在一起,像小时候那样,勾肩搭背,说着悄悄话。我看着母亲和大妈,像亲姐妹一样,互相夹着菜。我看着两个孩子,天真烂漫地笑着。
那一刻,我深刻地体会到,所谓的幸福,不是拥有多少财富,多高的地位。而是当风雨过后,一家人还能像这样,整整齐齐地坐在一起,吃一顿热热闹闹的饭。
大伯送来的那箱“特殊玩具”,起初像是一场风暴,搅乱了我们平静的生活。但现在回头看,它更像是一场及时的春雨,洗去了蒙在我们心头多年的尘埃,让亲情的种子,重新发芽,茁壮成长。
生活,还会继续。还会有新的矛盾,新的烦恼。但我相信,只要有爱,有理解,有那个站在桌子中央,永远微笑的小木人,我们这个家,就再也不会走散了。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