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人哪,在作出重大决策之前,肯定要经过反反复复的思想斗争,斟酌斟酌再斟酌,另外还需要信心、决心和勇气,突发事件例外。我就是其中之一,思想斗争将近两个年头,今天终于实现了,我毫不后悔。车子在风雨中穿行,我总觉得速度太慢,可是不知不觉中我饱受磨难的杜达莲泡已经被远远
人哪,在作出重大决策之前,肯定要经过反反复复的思想斗争,斟酌斟酌再斟酌,另外还需要信心、决心和勇气,突发事件例外。我就是其中之一,思想斗争将近两个年头,今天终于实现了,我毫不后悔。车子在风雨中穿行,我总觉得速度太慢,可是不知不觉中我饱受磨难的杜达莲泡已经被远远地甩在身后,车上的人大部分都在养神,我观察了一下,没有任何反常现象,我望着车窗外的风雨和大地,朦朦胧胧,就好像我的逃亡前途一样看不清楚。我在想,这会儿可能社员们早都起床了,该下地挖沟排涝了,也可能发现我不在了,他们很快就会派人找我,我跟王全桂事先已经约定好,假如有人找我,你就说他早就下地走了,跟他们装糊涂打哑谜,尽量拖延时间,好让我跑得远一点。可能这会儿已经有人到我家找我了,我又想到,他们真正发现我跑了,也得在几个小时之后,他们无论如何不会想到我有那个胆量,起码说这几个小时是安全的,我心里踏实了一些,大约一个多小时之后,车子来到大虎山,在路边停下了。
我们十几个人鱼贯地下了车。我发现大虎山这儿好像没下雨,路面挺干燥,空气挺新鲜,街上的人来来往往也不少,过去虽然我没有来过,但对这里早有耳闻,因为生产队每年买卖大牲口都要派人到大虎山来,据说这儿有个很大的牲口市。但我无暇顾及这些,看看周围没有异常情况,就直奔火车站。火车站里人也不多,我很快买了一张去沈阳的火车票,是下午五点多钟的火车,现在距离发车时间足足有十个小时,这对我来说形成了很大的压力,十个小时,能办多少事啊?就得在大虎山这么干耗着,万一有人追来,我往哪里躲藏?而且这离着台安县也不算远。我在街上来回走了几趟,想改乘公共汽车去沈阳,但到汽车站一打听,因雨水太大,去沈阳的客车停运了,我没有办法,只好在大虎山这个小地方耗上几个小时。我买了包烟,找了一个四通八达的路口,在一家小商店的门前坐下来,边抽烟边思考着今后的一切一切。
我突然想到我应该给生产队和大队写一封信,告诉他们我不是逃走,我是要上访,我一定要把我的问题搞清楚,另外我也要求他们发扬人道主义精神不要难为我的家属,我还得给我老伴儿写一封信,做出她一概不知的样子,好摆脱她的困境,别落个同流合污,于是我来到电报局,买了信封和信纸,就利用公共笔和墨水认真地写了两封信。至今我还记得大致的内容,在写给生产队和大队的信中,我说:"各位领导,请你们宽恕我的冒昧行为,我是迫不得已,才没请假离开杜大的,因为我请假你们也不给,我说我冤枉你们也不信,让我老婆替我上访,你们又说我不老实,实出无奈,我只有铤而走险,自己去市里省里申诉,我的确是被冤枉的,我相信党的政策,此行一定会弄个水落石出,请你们不要难为我的家属,党的政策是人犯家不犯,我的出走是我自己做的主,我老伴儿和孩子全然不知……",写给我老伴儿的信大致的意思是说:"全桂请你原谅我的不辞而别,由于我的问题给你们娘儿仨带来了内心的创伤和精神的折磨,不得已我才铤而走险,我要亲自去省市申诉我的问题,假如问题弄不明白,我希望我们俩的婚姻至此结束,你如果离开我就好像小鸟出笼,再不用为我的事担忧了,也不必为我受苦了,为了你和孩子的自由我不得已做出了似乎荒唐的行为,请你谅解,再见!"
我把两封信写完仔细斟酌,见没有什么漏洞就发出去了。看了看表,离开车的时间还有八九个小时,我东转一圈西转一圈,等啊等啊,好难熬的时间啊,过得怎么这么慢,好不容易才盼到通往沈阳的火车检票了。登上列车,车上人很多,没有座位,我就站在两个车厢中间的夹道里,随时察看着左右的动静,看看有没有熟人,有没有可疑迹象,一旦有意外,我好采取紧急措施,但是我尽量保持神态安详、若无其事的样子,恐怕被人发现有异常,时间过得真慢啊!这是一趟慢车,不慌不忙地往前走着。
在午夜十一点半左右终于到沈阳了,我从车上下来走出车站,才感觉到有点儿饿,我花两毛钱买了个苏式大面包,狼吞虎咽,几口就吃下去了。沈阳站人非常多,灯火辉煌,人来人往,这个地方绝不能久留,一旦遇上熟人就麻烦了,所以我几步穿过站前广场,直奔宗仁家走去。那时已经到了午夜,街上几乎没有几个行人,只有路灯在闪着光,我边走边想,全桂这一天是怎么熬过去的,大队能轻易地放过她吗?现在他们肯定知道我是逃走了,但是光想有什么用?现在是外行拉胡弦﹣﹣自顾自!
我看着眼前熟悉的建筑,回忆着我童年时代在这座城市度过的时光,我心里盘算着,现在我终于离开了那个整我的地方和坎坷不平的土地,脚下踩的是柏油路,相比之下,走起路来舒坦极了,我还想到沈阳是我的故乡,在我的脑海中,有很多美好的回忆,现在我终于踏上了这块土地,哪怕让我洗个热水澡,舒舒服服地睡一觉,再吃一顿香喷喷的饭菜,即使叫他们逮住也值。
大约在子夜十二点半,我终于来到北站前宗叔的家门口,先是轻轻地敲了几下房门,他家住的是临街的房子,我不敢使劲儿敲,怕惊动了四邻,刚敲了几下,就听见宗叔在屋里问:"谁啊?这么晚了还叫门。"我赶紧回答:"宗叔是我,我是田芳。"为了叫他听清楚,我把"田芳"两个字说得很亮很响,宗叔先是愣了一下,紧跟着把门打开,用手电筒在我身上照了一下,后来确认是我这才说:"小子,你怎么这么晚到我家来了,快进屋快进屋。"说着他还往我身后看了看,我说:"没人就我自己。"宗叔说:"全桂呢?"我说:"没来,还在农村呢。"宗叔把街门关好,他家是长筒形的房子,一分为二,外屋是挺大的一铺火炕,住着他的仨女儿和两个儿子,里屋住着他自己,那时会说书的老伴儿已经故去了,就剩他一个人拉扯着一帮儿女,我首先观察的是宗叔脸上的变化,是欢迎啊还是有反感,老人非常热情,让我坐下,给我倒了杯热水,又说:"吃饭没?"我说:"吃了。"我又说:"三更半夜的,给您找麻烦,实在于心不忍。"他说:"咱两家谁跟谁啊,当初你父亲有恩于我家,我想什么办法也得报答啊!"我说:"宗叔,我可不是想叫您报答我什么,我到您这里来是有件事想求您。"宗仁带着惊异的眼光望着我:"啥事?小子你说吧。"对真人不能说假话,于是我从头到尾一五一十和盘托出,宗仁没有插话,静静地听着,他虽然年事已高,但头脑灵活,思路敏捷,最后我说:"宗叔,我没有别的要求,我就想在您这儿住几天,给上面写几份申诉书,到省里去上访,一定要把我的问题搞个水落石出。"宗仁丝毫没迟疑,果断地说:"没问题,行,你住到我这儿还安全,我还管饭,这个事就这么定了,看你两眼通红,大概没睡好觉吧,现在别的甭说,你先睡好觉,等养足了精神咱爷儿俩再唠。"
这第一步走出来很顺利,我心里踏实多了,也上来了困劲儿,倒头便睡。这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被宗叔叫起来,宗叔说:"你的呼噜声可不小,把你弟弟妹妹们都给吵醒了。"我说:"是啊是啊,太乏了。"宗叔说:"洗洗脸吧,咱们边吃边唠。"宗叔的儿女都随他爹的脾气,对人非常热情,管我叫大哥,就好像亲哥哥似的,吃完饭后,我又把昨天半夜的话重复了一遍,宗叔不断地插话,问这问那,我是有问必答,通过一天的交流,事情终于说透了,宗叔说:"小子,世态炎凉,人心不古,现在坏蛋有的是,都撞腿肚子,别看我这儿肃静,也得多加点儿小心,街道那些老娘儿们蹿来蹿去,还有住街道那些民兵,讨厌极了,你要把词想好了,一旦有突发情况你就说从鞍山来看我的。"我说:"知道。"
我是从1970年2月2日下放到农村的,1974年4月25日离家出走的,在农村度过了四年多,现在暂时回城了,能混到哪天很难说,可能随时随地被人家发现或带走,所以我闭门不出,尽量不与外人接触。4月27日那天,我拿着写好的上访材料,到了北陵省政府信访接待室,那儿等着接待的人太多了,屋里屋外到处是人,就跟票房子差不多,我领了个号,在那儿耐心地等着。过午之后,才轮到我的号,接待我的,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他显得有些疲倦,看着我递上来的厚厚的申诉书,皱了皱眉头:"咋这么多?"然后他取出纸笔,问我姓名、年龄、民族、性别、宗教信仰,问了一遍,我一边回答,他一边记,后来他往椅子上一靠,半眯缝着眼问我:"你主要上访啥问题啊?"我把事先准备好的词如数家珍一般向他讲述起来,讲着讲着,我听见了呼噜声,一看,得,这位累极了,睡着了,也不知道我说了半天他听见没有,好在有材料,我不谈了,他也醒了,他歉意地对我说:"上访的人太多了,从早忙到晚,你看看大半天都过去了,还有这么多人。"我说:"是啊,你们的工作量实在太重了。"他说:"这样吧,记已经登完了,你给我点儿时间,我回去看看材料,下周一你再来找我。"我称谢之后离开了信访办。
回到宗叔家里,宗叔把晚饭做好了,正等我的消息,一见面他就问我:"材料交上去了?"我说:"交上去了。""跟他们谈了吗?""谈了。"宗叔冷笑一声说:"这他妈都是走形式,信访办顶个屁用,跟他们说也是白说,你讲话了,你写的材料转八圈还得送到你原来单位去,他们啥问题也解决不了。"我说:"即使真是如此,咱也得按程序办事啊,死马就当活马医呗。"
一晃,我来到宗叔家五天了,眼看就是"五一"节了,我给家里写了封信,向家里报个平安,简单介绍了我的情况,我怕别人偷看,写得非常简练,反正我老伴儿能明白。在信皮上,我也没写通信地址,就发了出去。信通过孙正平的手很快转到我老伴儿手中,5月3日,我收到老伴儿的回信,由于老伴儿文化低,也不会用词,写得很简单,但很明白,大致的意思是说:你走了,大队当天就知道了,派了两次人来找你,第二天他们知道你出逃了,大队小队都传开了,单田芳跑了,大队把我找到大队部,问我你爱人逃跑的事知道不?我是一问三不知,你给大队和我写的信也收到了,他们肯定不信,但也没难为我,我和孩子都挺好,过两天我抽时间去看你。我看罢信后,心里热乎乎的,如释重负,我把信给宗叔念了一遍,宗叔长叹一声:"一人倒霉,九族遭殃啊,可苦了全桂和孩子了。"假期之后,我又找到北陵信访办,找到接待我的那个人,他对我说:"你的材料已经转到鞍山去了,现在还没有下文,过几天你再来听信吧。"我只好转身离开,心想不好,为什么呢?倘若他跟鞍山的人通上气,那帮人就能顺藤摸瓜,跑到信访办来抓我,所以这个地方不能再来了,因为来八次也解决不了问题。
回去之后,宗叔给我开了门,我往炕上一看,花花绿绿的全是彩纸和手编的纸花,他带着三个女儿,正在做这种花,炕上地下全是纸屑,我坐到旁边傻看着,禁不住问道:"宗叔,你们编这干啥?"宗叔笑着说:"小子,这玩意儿能换人民币,你有了人民币就能填饱肚皮。"我惊奇地问道:"这花是卖的?有人买吗?"宗叔拿起一朵放到我眼前,解释道:"这种花叫水泡花,是用蜡纸做成的,在水里能泡两三个月不褪色,这要买只玻璃杯泡上两三朵,红红绿绿多好看哪,我这儿还有蜡制的小蜡鸭小蜡鱼,可以浮在水上,在家里放上两个杯子,赏心悦目有多好啊!"我说:"多少钱一朵啊?"他说:"一朵水泡花外加一个小鸭子和一条小鱼卖一毛钱。"我又傻乎乎问道:"有人买吗?"宗叔大笑说:"没人买我们做它有啥用?实话告诉你吧,瓦匠活我早就不干了,那玩意儿又累又不挣钱,我是跟人家学会的制作水泡花,跟你妹子在一起办起了'制造厂',你二妹三妹都天天出去卖,每天都能拿回十块八块的,成本才一两块钱,足够我们全家人的生活费用了。"
我听罢之后,脑瓜一转,我现在走投无路,正愁没有经济来源,临出门时带的那二十块钱,现在只剩下了八块钱,如果我也会制作水泡花也能上街去卖,或多或少不也有些收入吗?于是我向宗叔提出来这个要求,宗叔说:"好啊,你真要能放下架子卖水泡花,吃饭肯定没问题,不过你敢出头露面吗?"我说:"我不能露面,万一被人认出来,非把我抓走不可。"宗叔把大腿一拍说:"哦,想起来了,丫头慧莉多大了?"我说:"十八了。""让丫头卖,你给背根包(装货的包),市场虽然管理得严,但对老太太小丫头还是比较宽松的。"我说:"是啊,可卖的问题解决了,我也不会做啊!"宗叔说:"这有啥难的?比造飞机简单多了,来来来,给你一把剪子,一捆小铁丝,我教你怎么做,往后我们做活也有你一个,练几天你就熟悉了。"
宗叔给我开启了经济之门,指出了挣钱的道道,这就像收徒弟教给他书一样,就等于把饭碗传递给他了。此后我天天认真地做水泡花,全神贯注一丝不苟,没过几天,我就成熟练工了,宗叔说:"哎,别说,你做的真不错,拿到市场上肯定有人买。"我听了十分高兴,宗叔是个十分热心的人,他从桌子下面取出制造小鸭子、小蜡鱼的模具,都是石膏制成的,他又传授我如何画蜡如何配色,如何打造模具,如何打造小蜡鱼和小蜡鸭子,他是真心地传授给我,我是真心地学习,经过反复实验,我也掌握了这门技术。当时我忘记了逃跑的恐惧,一门心思地想把这门小技术学精学好,因为今后在漫长的逃亡生活中我要依靠它维持生活,这是主要的经济来源,不能有半点马虎,我在制造水泡花这方面所下的功夫,一点也不亚于当年学习评书所付出的辛苦。
按照宗叔的提示,我又给家里写了封信,这封信一是报平安,二是叫我女儿迅速赶到沈阳宗叔家中,几天后,我女儿慧莉真的来了,我们爷儿俩见面那种欢喜就不用说了。我想知道我离开杜大之后所发生的情况,以及家里的变化,我女儿不慌不忙地向我介绍了整个经过,大队找全桂谈了两次话,让她说出实情,我老伴儿一口咬定不知道,大队拿她没办法,后来也就不问了,现在大队小队都知道我逃跑的消息了,人们在田间地头总唠这件事,据说公社也派出人正在想办法找我,其他一切正常,慧莉还说闵龙山欠的表钱也还了,现在家里头就靠这点儿钱维持生活,我听了一颗悬着的心这才落地。
当天下午我把慧莉领到城里中街,在沈阳故宫博物馆的外面吃了一顿午饭,然后我们爷儿俩坐到台阶上,我把我的经过也向她介绍了一遍,我说:"现在我学会了制造水泡花的技术,就是缺少一个卖花的人,你敢不敢像宗家你二姑三姑那样去卖水泡花?"我女儿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敢。"
有了她这句话,我吃了颗定心丸,回到宗叔家里之后,我把与慧莉商量的经过和宗叔讲了一遍,宗叔说:"好啊。"他还专门告诉慧莉,现在市场管得很严,连卖点儿小花也有人干预,说这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市场管理所的人和民兵见着就抓,有时把你的杯摔了,有时把你的货没收了,但是你不要害怕,仅此而已,犯不了什么大罪,尤其对老人和女孩他们还是比较手软的,宗叔还说:"现在你们手里头没有货,我可以批发给你们,每一套按成本价收你们三分钱,你们没货就从我这儿拿。"我和慧莉都同意了。
使我难忘的是卖水泡花第一天的经历,我们从宗叔那儿批了一百套货,也就是一百套水泡花,从宗叔家里借了个黄书兜还借了一只玻璃杯,我们在北市场转了半天也没敢卖,虽然这儿的人很多,但怕遇上熟人,一旦被熟人发现,岂不因小失大?我们想找一个人少的地方,可人少了又卖不出去,结果转了两个多小时,一朵花也没卖。后来我灵机一动,想了个两全的办法,我就带着女儿奔了沈阳郊区一个叫虎石台的地方,这儿远离市区,大多数都是二井的矿工和农民。我女儿也不傻,她管我要了几朵水泡花,让我在住宅的外面等着她,她以讨口水喝为名,走进一家住宅,有个老太太正在做午饭,慧莉说:"老奶奶我渴了,讨口水喝行吗?"老太太说:"那有啥不行的,门口就是水缸,你随便喝。"我女儿利用这个机会用玻璃杯装满了水,把水泡花放在里边,水面上还放了一只小蜡鸭子和小蜡鱼,然后叫老太太看,老太太惊问道:"这是什么?"慧莉说:"这是一种摆设,叫水泡花,您看这色彩多鲜艳,放到窗户台上和桌上,也是点缀房间的好东西。"老太太看罢赞不绝口,问多少钱一个,慧莉说:"一毛钱一个。"老太太说:"我买俩吧。"这下我们总算开了张,这也是个热心的老太太,把街坊邻居都叫来看新鲜,街坊邻居也被吸引住了,这个说我买一个,那个说我买两个,慧莉乐得合不拢嘴,马上跑到外面找我,我在外面正提心吊胆地等她,就见她笑着向我奔来:"爸,开张了,快给我拿点货。"就这样,我们在这个小地方卖了二十多朵,一下子收入两块多钱,我拿着这些钱,心潮澎湃,百感交集,回忆起当年这点儿钱算得了什么,可是现在,这点儿钱就是我们的救命钱,它使我看到了希望,看到了保障,比当年大把大把挣钱还要兴奋,接下来慧莉就以讨口水喝为名走乡串镇,下午五点多钟把一百多个货全卖光了,我们高高兴兴地从虎石台返回沈阳。
那时已到晚上八点多钟了,我叫慧莉在杂货铺买了两瓶白酒,还给弟弟妹妹们买了些水果,当我回到宗叔家时,宗叔正焦急地等待,他一看我们安全回来时,长出了一口气说:"我以为你们爷儿俩出事了,被人家扣起来了。"我拍拍空书包说:"托您的福,一百个货都卖光了。"宗叔说:"行,真行,这可得好好祝贺祝贺。"我把酒和水果摆到桌上说:"叔啊,这是孝敬你的。"老头高兴地说:"只要你们能挣钱我就没白费心,就凭咱两家的交情谈什么孝敬不孝敬的,你爸活着的时候曾说过,这叫患难相扶,荣辱与共,你们有了饭门我也就放心了。"
第二天,我们又从宗叔那儿批了一百套货,又奔了虎石台,换了另外一个村庄,慧莉依然按着老办法,走家串户,这招确实有效,可以说是送货上门吧,不到下午三点一百套货又全都出手了,我们爷儿俩兴奋地回到宗叔家,宗叔惊呼道:"今儿个回来得真早,又卖完了?"我说:"是。"我还说:"虎石台那边的人很喜欢这小玩意儿,就是路途远一些,我们爷儿俩往返走了一百多里地,虽然路远点,但安全可靠,也没有人抓也没有人管。"宗仁点点头说:"你们又开辟了一条路,离开大城市也不是没有饭门,很好很好。"
俗话说一回生两回熟,一周下来,我和慧莉都变成熟练工了,手里头也攒了几十块钱,我赶忙写信告诉全桂,让她方便的时候能来一趟沈阳。三天后,宗叔买了一条大鱼,焖的大米饭,我们刚端起饭碗,全桂就到了,我仔细打量打量她,和我当初走的时候没有啥变化,气色挺好,脸上也不带着恐惧的样子,宗叔说:"全桂真是个有福气的人,我们这儿第一次炖鱼你就赶上了,快点上炕吃吧。"
我们两家处得跟一家人似的,没有什么背人的话,我们边吃边谈,我问全桂:"现在队上的情况咋样?"全桂说:"你刚离开大队头一个月吵得满城风雨,安大舌头说迟早要把你抓回去,现在过劲儿了,也没人提你了,也没人难为我,他们也不理我,我也不理他们。"我把我这边的情况向她做了介绍,她当着我的面又对宗叔千恩万谢,全桂说:"现在家里边就剩下老铁一个人了,明天就得回去。"到了晚上我对全桂说:"我在宗叔家住的时间不短了,可能邻居们也有所觉察,街道也来过两次,恐怕在这难以持久,在一个地方住久了,就容易发生危险。"她说:"那怎么办?"我说:"我想换个地方,带着慧莉远赴长春,因为离鞍山越远越安全。"全桂问我:"你到长春投奔谁啊?"我说:"去投奔咱舅舅,舅舅敢不敢收留还是个问题,先试试看吧,估计问题不大,现在一切都是试探着往前走,假如我在长春有了安全的落脚地,就把你和老铁都接出来,彻底地离开杜大。"全桂点头同意,看到我和女儿又有收入又比较安全,她也就放心了,第二天我又给了她五十块钱,我们洒泪分别。
因为那时候形势仍很紧张,文化大革命还没有结束,驻街道民兵和派出所对往来人口查得比较严,宗仁为了安全起见,把我和慧莉安置在一个老荣军家里,那个老荣军姓张,光棍一个,快七十岁了,他家离宗仁家不远,在一条很深很深的胡同里,老荣军还安了一道木门,他家房间挺大,因为没人收拾,所以又脏又乱,自从我们爷儿俩住进去之后,慧莉抓紧时间给他打扫卫生,买菜做饭,我们每天卖水泡花回来总要给他捎回点吃的,老荣军非常高兴,他说:"你们俩就安心住在我家吧,当初我为革命作过贡献,受三等残疾军人待遇,除了每年慰问的时候给我送点东西,民兵和派出所谁也不上我这儿来,我看出来了,你们是好人。"
老头爱下棋也爱讲故事,闲暇的时候他还给我讲了一首《听月楼》的故事,至今我也没忘,有时候我陪着他下盘棋,老头十分开心。转眼冬天快到了,我考虑到这不是长期安身之所,按照计划向宗叔辞行,要到长春去,宗叔说:"也好,你们到长春去趟趟路子,如果买卖好做,我也去,货不用愁,我抓紧时间给你们做,没有货了就叫慧莉回来取。"就这样我们两家人连夜赶工做了一千套水泡花,那东西支支棱棱,装了两大包,我给全桂发了封信,告诉她我们去长春的消息,之后我跟女儿两个人带上货远赴数百里之外的长春。
全桂的舅舅住在天光路,那是个远离市中心与农村接壤的地方,虽然比较偏僻,但也很安全,我们到舅舅家的时候,他还没下班,我们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下午五点多钟,他拎着瓦刀和工具回来了,看见我们爷儿俩就是一愣,惊问道:"你们怎么来了?"我说:"您没下班,我们在这儿已经等了两个多小时了。"他说:"快进屋,快进屋。"
那个时候我的警惕性非常高,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首先我要给对方相相面,揣测他的心里是欢迎啊还是厌烦,是害怕还是恐惧,看见舅舅的表情,不像有厌烦样子,我才多少放了点儿心。进屋之后,老头把工具放下,着急地问我:"全桂和老铁呢?"我说:"都在农村呢。"接着我就如实地把经过讲述了一遍,老头听完半天没说话,后来他说:"田芳啊,你这么做可太冒险了,这要是叫人家抓住,后果不堪设想啊!"我说:"我实在在农村待不下去了,但有一线之路我也不敢铤而走险,如果您这里方便,我就跟慧莉在这里住些天,如果不方便,我们再另找地方。"
其实舅舅的心里挺害怕,但嘴还挺硬,他说:"既来之,则安之,你们就先住下吧,不过要多加小心,我们这儿的街道挺不是东西,见着生人就盘问,你们最好少出去,以免惹来麻烦。"听舅舅的口气我猜到他是心存恐惧,我们爷儿俩在这儿不会住多久就得离开。
这个舅舅姓赵,是全桂的亲舅舅,大儿子国忠在武汉大学读书,二儿子国柱在长春科研所当职员,也结了婚,因为家庭不和,老头一个人住在这儿,跟儿子之间很少走动,女儿赵云凤嫁给了一个鲜族人,叫金吉善,舅舅不同意,因此两家亲戚也很少走动。老头住的这间房子没有窗户只有门,一年四季见不到阳光,屋里潮湿阴暗,跟周围的邻居也很少走动,作为一个老人残年暮景实在是很可怜。当初我和全桂日子过得好的时候,舅舅和两个表弟、表妹以及那时候还活着的舅妈经常到鞍山去,全桂也没少花钱周济他们,大表弟之所以能念上武汉大学也全靠着我家的支持,现在情况变了,我们从天上跌到十八层地狱,身败名裂,被迫潜逃,老头尽管害怕,还是咬着牙把我们留下了。
我跟慧莉成天去街上卖花,走遍了长春的闹市区,今天五商店门前,明天二商店门前,从四马路到七马路,凡是人聚集的地方我们几乎都走到了,过了没几天,所带的一千个货全都卖光了,我打发慧莉回沈阳找宗叔去取货,结果慧莉去了三天还没回来,把我急得要命,整天到路口去等慧莉。在慧莉走后的第三天,晚上吃饭的时候,舅舅惊慌失措地对我说:"刚才你没在屋,街道主任来了,问我你家是不是来了两个人,跟你家是什么关系?要到派出所去登个记。"我一听也有点傻眼,舅舅接着说:"派出所可不是好地方,登记得本人去,你现在哪能露面呢?"我听了十分堵心,但是从舅舅的眼神中我发现,方才他说的似乎是在撒谎,他是有意地要撵我们走,但又说不出口,才编了这么个理由,我说:"舅舅,等慧莉回来,我们就搬家。"他问:"你们要回沈阳吗?"我说:"不一定,看看再说吧。"
转过天慧莉从沈阳回来了,只带来五百个水泡花,我说:"太少了,不够卖的,你过两天还得回沈阳,好不容易挣点钱都得搭到路费上。"慧莉说:"宗爷爷家忙不过来,这还是我帮着做才凑了五百个。"接着我谈到了要搬家的事,慧莉吃惊地问我:"我舅姥爷要赶咱们走?"我说:"虽然他没这么说,意思却是这么回事。"
慧莉一听也傻了眼,我们爷儿俩商量了半天,到谁家去落脚呢?按理说我们在长春的朋友不少,大部分都是曲艺界的,但不能去投奔他们,一去就露馅了,后来慧莉说:"要不找我三姨去吧。"她住在七马路,老金家。本来我不想去,一是语言不通,二是从来没打过交道,人家能收留我们吗?可是事到如今,又别无他法,我们只好硬着头皮买了几瓶烧酒和点心到了七马路老金家。
老金家住的是个大杂院,楼上楼下几十户,他家住在大门口的地方,金吉善的老爹老妈看见来了外人都愣住了,我那表妹赵云凤一眼看见了我们,从里边接了出来,她倒是蛮热诚的,她用鲜族话跟她的家人做了介绍,鲜族老夫妻也热情地让我们到家里坐,他们家里得脱鞋上炕,跟汉族的风俗不同,我们献上礼物后,我跟云凤说了经过,我试探地问她:"我们要在这儿住几天可以吗?你那老公爹能不能答应。"赵云凤笑着说:"没问题,他的最大爱好就是爱喝酒,你只要供他酒喝没有什么不愿意的。"经过云凤的安排最终鲜族一家同意我们住下来,不过他们提出时间不要长了,十天半月还可以,不管怎么说我们算没住马路,从内心感谢老金家把我们收留了,三天就把五百个水泡花卖没了,慧莉还得回沈阳去取货,这回只取回了三百个,我说:"太少了,用不了三天就卖完了。"
慧莉对我说:"爸呀,我发现宗仁一家看咱们货卖得这么快,有点眼红,有意拖着不给咱货,最好的办法是咱自己也会做,省得这么被动。"我说:"我也有同感,可是现在连个落脚地都不稳定,哪有地方去做货啊!"
此后慧莉又回了沈阳一趟,又取回三百个货来,转眼十天过去了,按照老金家的要求,我们顶多能在这儿住十天半个月,摆在眼前最大的麻烦是寻找住处,上哪儿去落脚呢?这真是一大难题,根据当时的经济收入,租个廉价房不是问题,但是因为我的问题,不敢单独自立门户,于是我又给全桂发了信,三天后全桂到长春来了,也住在老金家,我们三口人便商量着下一步如何解决住处问题,我老伴儿想了想说:"别着急,有地方,我还有一个舅妈住在桃园路,过去是唱清唱的,跟咱家老太太都挺熟悉,听说她老头不在了,现在她一个人生活,因为没有经济来源,全靠街道补贴,咱们到那儿去试试,如果舅妈同意留下咱,问题就解决了。"
当天晚上我们三口人从七马路走到桃园路,真够远的,足有十五华里,在晚上九点多钟才找到舅妈家,舅妈家也是住在一所大杂院里,是个丁字形的楼群,她住在二楼一间很小的房间里,不足八平方米,一张破木床,占去了房间的三分之二,有炉子和水缸以及破东乱西,把整个房间都摆满了。我们的出现令舅妈十分惊喜,热情地招待我们住下,说是多年不见了,咱们好好地唠一唠,我一看有门儿,心里多少踏实了些。说起王全桂和这位舅妈的关系是比较亲热的,全桂学徒的时候,管她叫亚琴姐,后来许亚琴嫁给了一个搞曲艺弹三弦的,比全桂高了一辈,所以全桂就改口管她叫舅妈了。全桂出徒之后,虽然不是大红大紫,但收入也很可观,那时舅舅舅妈业务不景气,经常求助全桂,全桂是个热心人,从不忘旧,所以对他们的支持很大,要不也不能投奔她来。我和慧莉先睡了,我们四个人同挤到那个大木床上,全桂和舅妈唠了一夜。第二天全桂告诉我:"我把该说的话都说了,舅妈同意咱留下来,不过她生活困难,需要咱们养活。"我说:"应该的应该的,从今以后,她家的活儿,咱包下了,老太太的生活咱也包下了。"
老太太听说之后,非常高兴,她还对我说:"咱们二楼还住着六家,其中第三家有个姓毕的不是东西,他还是街道上的治保主任,那家伙坏得冒油,你们出来进去要小心着,如果问起来,你们就说你们是长春人,被下放到农村去了,因为农村的日子不得过,又返回长春来找工作,暂时住在我这里,过几天就搬走,千万别跟他说别的。"她还告诉我们:"住在一楼的第一家,姓刘是回族,他们家是木匠,为人忠厚老实,跟我处得不错,我有了困难就请他们帮助,老刘家户大人多,肯定能给咱帮上忙,你们要好好处着。"
听罢舅妈的介绍我心里有了底,于是我跟全桂决定,应该把老铁接出来,彻底与杜大脱离关系,户口也不要了,粮食关系也不要了,咱们就全靠着水泡花解决问题,要不价全家四口分成两地,彼此都不放心,全桂同意了,回杜大去接老铁。
通过舅妈的介绍,我认识了一楼刘家,刘大哥果然是个爽快的人,听说我是个说书的,他非高兴,没事就给我泡壶茶,让我给他讲段评书听,我为了联络感情,乐得接受了,晚上没事我就下楼,给他家讲《童林传》。刘家是个大户,多儿多女,亲戚也比较多,后来居然炕上地下全是听评书的人,他家简直变成茶馆了,我担心地对刘大哥说:"咱们这可是放毒啊,中央明令要破四旧,现在闹得动静这么大,我实在有点担心。"刘大哥笑着说:"田芳你放心,在这周围你大哥可以说蛮吃得开,派出所、安保都有咱的朋友,讲点儿古代故事犯啥错误。"听了他的话,我多少放了点儿心,不过我跟他说还是来的人越少越好,他也点头同意了,此后我们两家的关系处得相当之好,无论是买粮票还是买苞米面都是刘家给帮忙,这下住处和吃饭问题都解决了。
按着慧莉的提示,我着手买石膏、造模具、买蜡纸、做水泡花、买石蜡做蜡鱼蜡鸭子,这下舅妈家成了小型加工厂,木床上到处是花花绿绿的蜡纸,炉子上是化蜡的铁盆,我又教给慧莉制造水泡花的过程,我们自力更生制造第一批单字号的水泡花,也用不着再回沈阳去批货了。
单田芳(1934年12月17日—2018年9月11日),出生于营口市,1954年拜说书演员李庆海为师学习评书,1956年春节首次登台表演,开始说书生涯。24岁时正式独立演出,先后演出评书《三国演义》《隋唐演义》《平原枪声》《林海雪原》《红岩》等,奠定了在书曲界的地位,后因“文化大革命”中断演艺生涯。1978年获得平反,此后相继录制了《七杰小五义》《封神演义》《民国风云》等广播评书和《三侠五义》《白眉大侠》等电视评书。1993年被评为“深受人民喜爱的评书表演艺术家”,2004年被北京曲艺家协会特聘为名誉主席,2007年1月宣布收山。2012年荣获中国曲艺牡丹奖终身成就奖、华鼎奖中国曲艺演员公众形象调查第一名。2018年9月11日,在北京中日友好医院病逝,享年84岁。
来源:读书有味聊忘老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