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暖气片子里的水声,和窗外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清脆的铃声,混在一起,就是我们那代人的背景音。
九二年的风,还带着点旧时代的味道。
暖气片子里的水声,和窗外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清脆的铃声,混在一起,就是我们那代人的背景音。
我叫陈劲,那年二十六,在红星机械厂当个技术员。
不好不坏,饿不死,也发不了财。
我表哥张磊结婚,我不能不去。
他是我舅舅家的独苗,从小跟我穿一条裤子长大。
婚礼办在市里唯一像样的大饭店,叫“金龙饭店”。
三层楼高,门口两尊烫金的石狮子,威风得很。
我随了五十块钱的份子,在当时,算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我爸妈一个月的工资加起来,也就三百出头。
饭店里人声鼎沸,红色的“囍”字贴得到处都是。
小孩满地跑,大人扯着嗓子喊,烟味、酒味、饭菜的香味混成一股浓得化不开的人间烟火气。
我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不太想跟那些不熟的亲戚们打交道。
他们的话题无非就是谁家孩子考上大学了,谁家分到新房子了,谁家又跟谁家闹别扭了。
我埋头磕着瓜子,瓜子皮吐了一小堆。
司仪在台上喊得声嘶力竭,新郎新娘穿着不怎么合身的西装和婚纱,脸上挂着标准化的幸福笑容,挨桌敬酒。
轮到我们这桌时,表哥张磊拍着我的肩膀,满脸通红。
“阿劲,怎么一个人坐这儿?来,喝!”
我端起酒杯,里面是廉价的白干,辣得烧喉咙。
“哥,恭喜。”
“谢了兄弟!”他一口干了,又指着旁边一个穿着粉色裙子的姑娘,“这是我媳妇儿的伴娘,林菲。”
像淬了冰。
我没多想,冲她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她没理我,只是把头扭到了一边。
表哥喝得有点多,没注意到这点小尴尬,勾着我的脖子说:“阿劲,你老大不小了,也该考虑考虑了。要不,让我媳妇儿给你介绍一个?”
我干笑着,想把他的手扒拉下来。
“哥,你先忙你的。”
就在这时,那个叫林菲的伴娘,突然伸出手,一把拽住了我的胳膊。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
我“嘶”了一声,皱起眉头看她。
她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
周围的喧闹声仿佛在这一瞬间都消失了。
我只能听到她压抑着怒气,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
“陈劲。”
“你还敢来?”
我脑子“嗡”的一声。
整个世界好像都停顿了。
我看着她,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却说着一句让我如坠冰窟的话。
我认识她吗?
不认识。
可她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那句“你还敢来”,像一把生了锈的锥子,毫无征兆地捅进了我的心脏。
表哥也愣住了,看看她,又看看我。
“林菲,你这是干嘛?你认识我弟?”
林菲冷笑一声,抓着我的手却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认识?何止是认识。”
她的声音不大,但足够我们这桌的人都听清楚。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我的身上。
探究的,疑惑的,看热闹的。
我感觉自己的脸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你谁啊?我不认识你。”我试图挣脱她的手,但她抓得更紧了。
“你不认识我,但你总该认识苏晴吧?”
苏晴。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尘封的记忆。
那些被我刻意压在心底,以为再也不会被翻出来的画面,瞬间汹涌而至。
那个扎着马尾辫,笑起来有两个浅浅酒窝的姑娘。
那个会在夏天的傍晚,给我送一碗冰镇绿豆汤的姑娘。
那个在工厂宿舍楼下,踮起脚尖亲我脸颊的姑娘。
那个……被我弄丢了的姑娘。
已经过去三年了。
整整三年,我没再听到过这个名字。
我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
我以为,我已经把她忘了。
可当这个名字从一个陌生女人的嘴里说出来时,我的心还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来。
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表哥也察觉到了不对劲,赶紧上来打圆场。
“哎呀,林菲,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来来来,喝酒喝酒,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
他想拉开林菲的手,但林菲纹丝不动。
她依旧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除了愤怒,还多了一丝我看不懂的悲伤。
“认错?我这辈子都不会认错你这张脸!”
“陈劲,你告诉我,苏晴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么对她?”
“你知不知道她……”
她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周围的亲戚们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这谁啊?闹事的?”
“看样子是陈劲以前的对象那边的人。”
“哟,这是有故事啊。”
那些声音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我的耳朵里。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站在舞台中央,任人指点。
我终于用力甩开了她的手,声音因为愤怒和羞耻而变得有些嘶哑。
“你他妈有病吧!我跟她的事,轮得到你在这儿撒野吗?”
“撒野?”林菲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陈劲,你真是没变,还是这么自私,这么懦弱!”
“你给我闭嘴!”我低吼道。
“怎么?怕了?怕别人知道你当年干的那些好事?”
“我干什么了?”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我们是和平分手!是她自己要走的!关我屁事!”
这句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我看到林菲的身体猛地一颤,眼神里最后一点光彩也熄灭了。
她看着我,那种眼神,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而是一种彻彻底底的失望和鄙夷。
就像在看一堆无可救药的垃圾。
她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对我说:“陈劲,你真是个混蛋。”
说完,她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地挤出了人群。
我僵在原地,手里还端着那杯没喝完的白酒。
酒是凉的,可我的手心却全是汗。
表哥一脸尴尬地拍了拍我,“阿劲,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我没说话,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可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浑身冰冷。
那场婚宴,我后面是怎么熬过去的,已经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瞟向我,那些窃窃私语像苍蝇一样在我耳边嗡嗡作响。
我像个罪人,坐在审判席上。
而那个叫林菲的女人,就是我的原告。
可她到底在控诉我什么?
我和苏晴,我们……我们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三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秋天。
厂里的梧桐树叶子黄了,风一吹,哗啦啦地往下掉。
苏晴找到我,说她不想在厂里待一辈子了。
她说,她想去南方,去深圳。
“阿劲,报纸上都说了,深圳是特区,遍地是黄金。我们还年轻,应该出去闯一闯。”
那时候,我们刚在一起一年多。
我和她都是红星机械厂的子弟,从小学到技校,都是同学。
毕业后,又顺理成章地进了厂。
我的父母是厂里的老职工,她的父母也是。
在我们这样的家庭看来,能进厂,捧上“铁饭碗”,就是一辈子最大的幸福。
我看着她,觉得她疯了。
“闯什么闯?深圳人生地不熟的,你去干什么?我们现在这样不好吗?工作稳定,离家也近。”
“稳定?”苏晴笑了,笑里带着一丝苦涩,“稳定就是一个月挣八十块钱的死工资?稳定就是住在这筒子楼里,上厕所都要排队?稳定就是一眼能望到退休的生活?”
“阿劲,这不是我想要的。”
我沉默了。
因为她说中了我的心事。
我也不是没想过改变,可我不敢。
我是家里的长子,下面还有个弟弟。
我爸身体不好,常年要吃药。
我不敢辞职,不敢冒险,我怕我一旦失败,这个家就塌了。
我们为此吵了很多次。
每一次,都是不欢而散。
我试图用现实来说服她,她却指责我没有梦想,安于现状。
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
那段时间,我们之间的空气都是凝滞的。
曾经无话不谈的两个人,变得相对无言。
最后一次争吵,是在我的宿舍里。
那是一个下着小雨的夜晚。
她说,她已经买好了去深圳的火车票,后天就走。
她看着我,眼睛里带着最后的期望。
“阿劲,你跟我一起去,好不好?”
我看着窗外的雨,感觉心里也湿冷一片。
我摇了摇头。
“苏晴,我不能去。”
“为什么?”
“我得照顾我爸妈。”
这只是个借口。
我知道。
真正的原因是,我害怕。
我害怕未知的世界,害怕失败的后果。
她眼里的光,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
她没再求我。
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好,我知道了。”
她走的时候,我没有送她。
后天,我在车间里加了一天班,用震耳欲聋的机器声麻痹自己。
我以为,这只是情侣间一次普通的分手。
就像厂里那些谈了又散的年轻人一样。
天南地北,各自安好。
从此,山水不相逢。
我没想到,三年后,会有一个叫林菲的女人,冲到我面前,用那样一种方式,把苏晴这个名字,重新砸回我的生活里。
婚宴结束后,我几乎是逃一样地离开了金龙饭店。
表哥追了出来,拉住我。
“阿劲,你等等。”
他递给我一支烟,帮我点上。
昏黄的路灯下,他的脸色看起来很凝重。
“那个林菲,是我媳妇儿的表妹。她跟苏晴,是最好的朋友,从小一起长大的。”
我猛吸了一口烟,烟雾呛得我直咳嗽。
“她……她到底想干什么?”
表哥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我只听我媳妇儿说过,苏晴当年去深圳,好像……过得不太好。”
“不太好是什么意思?”我的心猛地一沉。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好像是生了场大病,后来就跟家里断了联系。”
断了联系?
我的手一抖,烟灰掉在了裤子上。
这怎么可能?
苏晴的性子我很了解,她很孝顺,每个月发了工资,都会给家里寄钱。
怎么会跟家里断了联系?
“她人呢?”我急切地问。
表哥摇了摇头,“不知道。她爸妈前年还托人去深圳找过,没找到。”
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难道……她出事了?
我不敢再想下去。
那一晚,我失眠了。
苏晴的脸,林菲的质问,表哥的话,像电影一样在我脑子里循环播放。
我翻来覆去,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班。
车间的噪音比任何时候都要刺耳。
我心里烦躁得像有一团火在烧。
我必须找到那个林菲,问个清楚。
我管表哥要了林菲的联系方式。
那时候没有手机,只有单位的电话和家里的座机。
表哥给了我一个BP机号码。
他说林菲在市里一家外贸公司上班,平时挺忙的。
我找了个公用电话亭,给那个号码发了条信息。
“我是陈劲,我想见你。”
后面留了我们厂办公室的电话。
整个下午,我都心神不宁。
每当办公室的电话铃响起,我的心都会跟着一紧。
可一直到下班,电话也没有为我响起。
也许她根本就不想见我。
我有些泄气。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像个游魂一样。
上班没精神,吃饭没胃口。
脑子里全是苏晴的影子。
我想起我们一起在工厂电影院看电影,看到一半,她靠在我肩膀上睡着了。
我想起我们一起去郊区的河边钓鱼,结果一条也没钓上来,最后两个人啃着干粮,却笑得比谁都开心。
我想起她第一次带我回家见她父母,她爸妈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未来的女婿。
那些曾经被我刻意遗忘的甜蜜,如今都变成了扎心的利刃。
我越想,心就越痛。
也越发地不安。
苏-晴,你到底在哪里?
你过得好不好?
一个星期后,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BP机响了。
是林菲。
“下午五点,市中心,老地方咖啡馆。”
老地方咖啡馆,是当时市里为数不多的几家咖啡馆之一。
消费很高,去那里的,大多是些时髦的年轻人和谈生意的老板。
我提前半个小时就到了。
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杯最便宜的速溶咖啡。
五点整,林菲准时出现。
她今天没有穿伴娘的粉色裙子,而是一身干练的职业套装。
头发也盘了起来,看起来比婚礼那天成熟了不少。
她在我的对面坐下,没有点任何东西。
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她的眼神,依旧是冷的。
“你想知道什么?”她先开了口。
“苏晴……她到底怎么了?”我问得有些艰难。
林菲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怎么?现在知道关心了?三年前干什么去了?”
“我……”我语塞。
“她走的那天,在火车站等了你整整一个下午。从中午等到天黑,火车都要开了,你都没出现。”
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她去火车站等过我。
她没告诉我。
“她给你打了传呼,打了无数遍,你一个都没回。”
我的脑子嗡嗡作响。
我想起来了。
那天,为了不见她,我特意把BP机关了。
我以为,只要不听不见,就可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我真是个混蛋。
“她上火车的时候,哭得像个泪人。她跟我说,林菲,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林菲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当时还安慰她,我说陈劲肯定是有什么事耽误了,他不是那样的人。”
“现在看来,是我看错你了。”
我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咖啡已经凉了,喝到嘴里,又苦又涩。
“她到了深圳之后,过得怎么样?”我沙哑地问。
“怎么样?”林菲冷笑,“你觉得一个无依无靠的姑娘,在那个地方能过得怎么样?”
“她进了一家电子厂,每天工作超过十二个小时。住的是十几个人一间的集体宿舍,连个窗户都没有。”
“她省吃俭用,把每个月大部分的工资都寄回家,还给你买了一件当时最流行的皮夹克,托我转交给你。”
我浑身一震。
那件皮夹克……
我收到过。
是林菲送来的。
当时她只说是苏晴从深圳寄来的,没说别的。
我以为,那只是她顺手买的。
我收下了,但一次也没穿过。
因为我看到那件皮夹克,就会想起她,心里就堵得慌。
后来搬家,也不知道被我塞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她那么辛苦,就是想攒点钱,早点回来。她总说,等她攒够了钱,就回来开个小店,跟你一起……”
林菲说不下去了,眼泪掉了下来。
我的心,也跟着碎了。
“后来呢?”
“后来,她病了。”林菲擦了擦眼泪,声音里充满了恨意,“工厂环境差,她得了肺炎,很严重。住院花光了她所有的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
“她不敢跟家里说,怕他们担心。她也不敢告诉你,因为她知道,你只会觉得她是个累赘。”
“她给我写信,信里说,她好想你,好想回家。”
“我让她回来,我说我借钱给她治病。可她不肯,她说她不能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她不想让你看不起她。”
“再后来,我们就断了联系。”
“我给她写信,她不回。我去她住的地方找她,工友说她早就搬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找遍了所有我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不到她。”
“陈劲,你告诉我,一个身无分文,又生着重病的姑娘,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能去哪里?”
林菲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无法呼吸。
巨大的愧疚和恐惧,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是我。
都是我。
如果当初我能勇敢一点,陪她一起去深圳。
如果当初她生病的时候,我能在她身边。
如果……
可是没有如果。
我亲手把她推开了。
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选择了逃避。
我甚至连她去了火车站等我一下午都不知道。
我算什么男人?
我拿起桌上的杯子,把那杯冰冷的咖啡一饮而尽。
然后站起身,对林菲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我要去找她。”
林菲愣住了。
“你知道她在哪儿吗?”
我摇了摇头。
“不知道。”
“但我必须去。”
“就算把整个深圳翻过来,我也要把她找出来。”
这不是一句冲动的誓言。
这是我欠她的。
我必须去赎罪。
第二天,我向厂里递交了辞职信。
车间主任劝了我半天,说我疯了。
放着好好的铁饭碗不要,要去那个前途未卜的地方。
我爸妈更是气得差点动手打我。
我妈哭着说:“阿劲,你是不是鬼迷心窍了?为了一个早就分了手的女人,值得吗?”
值得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如果我不去,我会后悔一辈子。
我卖掉了我爸妈给我准备结婚用的新房子。
那是他们一辈子的积蓄。
我拿着那笔钱,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那是我第一次坐这么久的火车。
绿皮车厢里,拥挤而嘈杂。
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让人头晕脑胀。
可我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坚定。
车窗外,景物飞速地倒退。
就像我逝去的青春。
苏晴,等着我。
我来了。
九二年的深圳,和我从报纸上看到的,既一样,又不一样。
高楼大厦拔地而起,马路上车水马龙。
到处都是行色匆匆的人,脸上写满了欲望和野心。
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金钱的味道。
可在这片繁华的背后,是无数像苏晴一样的外来者,在城市的角落里,艰难地生存着。
我按照林菲给我的地址,找到了苏晴曾经工作过的那家电子厂。
工厂已经倒闭了,厂房被改造成了一个巨大的服装批发市场。
我又找到了她曾经住过的那个城中村。
狭窄的巷子里,握手楼鳞次栉比。
头顶是蜘蛛网一样杂乱的电线。
空气中飘散着潮湿和霉味。
我拿着苏晴的照片,挨家挨户地问。
“请问,你见过这个姑娘吗?”
大多数人都是漠然地摇头。
在这里,每个人都像一颗沙子,被生活的洪流裹挟着,谁也顾不上去关心另一颗沙子的去向。
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深圳的大街小巷里穿梭。
我去了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
人才市场,老乡会,医院……
我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饿了就啃两个馒头。
我带来的钱,很快就花得差不多了。
我找了份在工地上扛水泥的活。
一天下来,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
晚上回到租住的地下室,浑身都是臭汗。
可我不敢停下来。
我怕我一停下来,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有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会问自己。
陈劲,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赎罪?
还是为了感动自己?
就算你找到了她,又能怎么样?
她会原谅你吗?
你们还能回到过去吗?
我没有答案。
我只知道,我必须找到她。
我要亲口对她说一声“对不起”。
我要告诉她,我后悔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
一个月,两个月,半年。
深圳的夏天,酷热难耐。
太阳像个大火球,炙烤着大地。
我每天都在工地上挥汗如雨,皮肤被晒得黝黑。
人也瘦了一大圈。
我已经快要绝望了。
深圳这么大,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也许,我这辈子都找不到她了。
就在我准备放弃,回老家的时候,转机出现了。
那天,我跟着工头去一个新开的楼盘送货。
在楼盘的售楼处,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虽然只是一个侧脸,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林菲。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穿着一身名贵的套装,正在跟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交谈。
看起来,像是在谈生意。
我顾不上身上的脏衣服,冲了过去。
“林菲!”
她回过头,看到我的时候,也愣住了。
她大概是没认出我这个又黑又瘦的民工。
“你是……陈劲?”她迟疑地问。
我点了点头。
她身边的男人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林菲,这是谁啊?”
“一个……老乡。”林菲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她找了个借口,把那个男人打发走,然后把我拉到了一边。
“你怎么会在这里?还搞成这副样子?”她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惊讶。
“我来找苏晴。”我说。
“你还没找到?”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
林菲沉默了。
过了很久,她才叹了口气。
“陈劲,你回去吧。”
“为什么?”
“你找不到她的。”
“不,我一定要找到她!”我的情绪有些激动,“你是不是知道她在哪儿?你告诉我!”
林菲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就算我告诉你,又有什么用呢?你们已经不可能了。”
“不可能也要找!我欠她的,我要还!”
“你怎么还?”林菲突然拔高了声音,“你拿什么还?你知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很好!她不需要你的打扰!”
我愣住了。
“她……她过得很好?”
“对。”林菲点了点头,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她现在是这家房地产公司的销售经理。我今天就是来找她谈合作的。”
我接过名片,看着上面的名字。
“苏晴”。
下面是一串头衔和电话号码。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还活着。
她不仅活着,还过得很好。
巨大的喜悦和失落,同时涌上了我的心头。
喜悦的是,她平安无事。
失落的是,她的世界里,好像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
“她……结婚了吗?”我鼓起勇气问。
林菲摇了摇头。
“没有。”
我的心里,又燃起了一丝希望。
“我想见她。”
林菲看着我,犹豫了很久。
“陈劲,你听我一句劝。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现在去找她,只会让她为难。”
“不。”我固执地摇头,“我必须见她一面。”
“哪怕只是看她一眼,跟她说声对不起,我也心甘情愿。”
林菲最终还是拗不过我。
她告诉我,苏晴就在这栋楼的十八层办公。
我谢过她,转身就往电梯走。
我的心,跳得飞快。
像揣了只兔子。
马上就要见到她了。
我该说些什么?
我该怎么面对她?
电梯门打开,我走了进去。
看着镜子里自己狼狈的样子,我突然有些自卑。
我现在,还有什么资格站在她面前?
电梯到了十八楼。
我深吸一口气,走了出去。
整个楼层都是开放式的办公区。
装修得很气派。
我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正坐在靠窗的独立办公室里,低头看着文件。
她剪了短发,穿着一身合体的职业套装。
看起来,干练,自信,充满了成熟女性的魅力。
和三年前那个扎着马尾辫的青涩姑娘,判若两人。
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却也赋予了她别样的风采。
我站在办公室门口,久久不敢进去。
我的腿,像灌了铅一样。
就在这时,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抬起了头。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了。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她的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惊讶,然后是疑惑,最后,归于平静。
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她站起身,朝我走了过来。
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
每一下,都像是踩在我的心上。
她在我面前站定。
“陈劲?”她的声音,很轻,很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是我。”我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我们沉默着,相对无言。
周围的员工们,都好奇地朝我们这边张望着。
“我们……找个地方聊聊吧。”最终,还是她先开了口。
我们去了公司楼下的一家咖啡馆。
还是咖啡馆。
只是这一次,我们之间的角色,好像对调了。
她点了一杯蓝山。
我只要了一杯白水。
“你怎么会来深圳?”她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没有看我。
“我来找你。”
她的手,顿了一下。
“找我干什么?我们已经分手了。”
“我知道。”我看着她,鼓起我这辈子最大的勇气,“苏晴,对不起。”
她抬起头,看着我。
眼神里,没有我想象中的怨恨,也没有感动。
只有一种淡淡的疏离。
“都过去了。”她说。
“过不去。”我摇了摇头,“当年……是我不好。是我太懦弱,太自私。我……”
“不用说了。”她打断了我,“陈劲,我没有怪过你。”
“真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你选择了安稳,我选择了闯荡。我们没有谁对谁错。”
“可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她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说,“我知道你来找我,费了很大的功夫。我也知道,你现在过得并不好。”
“我很感谢你还记得我。但是,陈-劲,我们回不去了。”
“三年前,我在火车站等了你一个下午。从那一刻起,我就告诉自己,陈劲这个人,从我的生命里,彻底消失了。”
“这几年,我一个人在深圳,吃了很多苦。生病的时候,一个人躺在出租屋里,感觉自己快要死了。被骗的时候,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只能睡在天桥底下。”
“我哭过,也想过放弃。但是,每当我想起你,想起你说的那些话,我就告诉自己,苏晴,你不能认输。你一定要混出个样子来,让他们看看,你当初的选择,没有错。”
“现在,我做到了。”
“我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房子,有自己的车。我过得很好。”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怜悯。更不需要一个迟到了三年的道歉。”
她的话,像一把刀,字字句句,都扎在我的心上。
我无话可说。
是啊。
我有什么资格呢?
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在。
现在,她已经靠自己,走出了那片泥潭。
我这个罪人,又有什么脸面,来祈求她的原谅?
“我明白了。”我站起身,对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苏晴,祝你幸福。”
说完,我转身就走。
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眼泪就会掉下来。
我走出了咖啡馆,走进了深圳刺眼的阳光里。
我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一场自导自演的,感动了自己的独角戏。
我以为我在赎罪。
其实,我只是在打扰。
我回到了工地上,继续扛我的水泥。
我没有回老家。
我不想回去。
那个小城,承载了太多我和她的回忆。
我怕我一回去,就会触景生情。
我就留在了深圳。
这个曾经让我恐惧的城市,如今,却成了我唯一的避风港。
我没有再去找过苏晴。
也没有再联系过林菲。
我知道,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我只是偶尔,会开着工地的破卡车,路过她公司的那栋写字楼。
我会抬头看看十八楼的窗户。
想象着她坐在里面的样子。
然后,一脚油门,继续我的人生。
一年后,我用自己攒下的钱,和几个工友一起,合伙开了一家小小的装修公司。
起步很难。
我们什么都干,刷墙,铺地,通下水道。
没日没夜地干。
慢慢地,公司有了起色。
我们接的活越来越多,规模也越来越大。
生活,好像在一点一点地变好。
只是,我的心里,始终有一个缺口。
一个,永远也无法弥补的缺口。
又过了两年。
我的公司,已经在深圳小有名气。
我也从一个扛水泥的民工,变成了一个别人口中的“陈总”。
我买了车,买了房。
身边也不乏追求者。
可我始终,一个人。
我忘不了苏晴。
我知道,我这辈子,可能都忘不了她了。
那天,我参加一个行业酒会。
在酒会上,我意外地又见到了她。
她是一家大型地产集团的副总,作为特邀嘉宾出席。
她比几年前,更加的光彩照人。
站在台上,侃侃而谈,自信而从容。
她是全场的焦点。
而我,只是台下,一个不起眼的观众。
酒会结束后,我鼓起勇气,想上去跟她打个招呼。
可我看到,一个温文尔雅的男人,走到了她的身边,很自然地揽住了她的腰。
她的脸上,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幸福的笑容。
我停住了脚步。
我知道,我该彻底放手了。
我悄悄地离开了会场。
开着车,在深圳的夜色里,漫无目的地游荡。
收音机里,正好在放李宗盛的《鬼迷心窍》。
“是命运的安排也好,是你存心的捉弄也好,然而这一切已不再重要,如果你能够重回我怀抱……”
我把车停在路边,趴在方向盘上,哭得像个孩子。
苏晴。
再见了。
我生命里,那个笑起来有两个浅浅酒窝的姑娘。
祝你幸福。
也祝我,早日解脱。
来源:沉默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