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小儿子顾卫军正小心地给许玉珍碗里夹去壳的虾,小儿媳孙晓雯则起身给婆婆换了一杯温水。
饭桌上的空气是凝滞的。
一桌子菜,几乎没怎么动过。
许玉珍刚出院,这是第一顿所谓的“团圆饭”。
小儿子顾卫军正小心地给许玉珍碗里夹去壳的虾,小儿媳孙晓雯则起身给婆婆换了一杯温水。
“妈,慢点吃。”
许玉珍点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对面。
大儿子顾卫国和大儿媳张美玲,两个人面前的碗筷干干净净,从坐上桌就没碰过。
一个靠在椅背上,抱着胳膊看天花板。
一个低着头,手指在桌子下面不停划着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一张不耐烦的脸。
许玉珍心里堵得慌。
开刀住院一个多月,全是小儿子两口子跑前跑后。
手术费也是顾卫军垫的。
大儿子顾卫国就来过两次,每次待不够十分钟,放下水果就走,说厂里忙,走不开。
今天这顿饭,还是许玉珍让顾卫军打电话,特意叫他们过来吃的。
想一家人齐齐整整。
现在看来,是许玉珍自己想多了。
“咳。”
张美玲清了下嗓子,手机往桌上一放,发出“啪”的一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去。
“妈,您这身体刚恢复,有些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张美玲皮笑肉不笑地开了口。
“但您看看卫军和晓雯,这次真是掏心掏肺了。那手术费,我听人说,得二十多万吧?卫军这些年在外地,挣得都是辛苦钱,这一下,怕是把家底都给您掏空了。”
话里话外,都在点那个“钱”字。
孙晓雯想开口,被顾卫军在桌下按住了手。
顾卫军放下筷子,声音很平。
“大嫂,妈刚出院,说这些干什么。钱的事,我自己有数。”
“你有数?”
张美玲的声音一下拔高了八度。
“你有什么数?你在外地,不知道家里的情况!我们卫国才是长子,妈生病这么大的事,手术费说交就交了,一句话都不跟我们商量,这叫什么?这是没把我们当一家人!”
她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顾卫军。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卫国不是妈亲生的呢!妈住院,钱让小的出,这传出去,别人怎么戳我们卫国的脊梁骨!”
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急,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许玉珍捏着筷子,指节用力。
当初需要人照顾,需要钱垫付的时候,怎么没见他们这么积极?
现在手术做完了,人也出院了,他们倒跑来争“孝顺”的名头了。
顾卫国一直没说话,等张美玲把场子闹热了,才慢悠悠地接上话。
他没看顾卫军,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许玉珍。
“妈,美玲说话直,但道理是这个道理。您动手术,卫军把钱付了,我们做哥嫂的,心里过意不去。”
他顿了顿,话锋跟着就偏了。
“不过话说回来,您手里到底还有多少钱?爸当年走的时候,那笔拆迁款,数目可不小。您不能住院的钱让卫军一个人出,回头家底又全留给他吧?妈,您可不能这么偏心眼。”
桌子瞬间安静了。
连张美玲都坐了回去,得意地看着许玉珍,等着看好戏。
顾卫国成功把“手术费谁出”的问题,直接偷换成了“遗产怎么分”的矛盾。
这是图穷匕见了。
顾卫军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哥!你说的是什么话!妈还在这儿呢!”
“我说的就是人话!我在问妈话,有你什么事?”
顾卫国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眼睛还是没离开许玉珍的脸。
那眼神,不像儿子看母亲。
像债主在逼债。
许玉珍看着大儿子这张熟悉的脸,突然觉得很陌生。
这张脸,从小看到大。
小时候,他想要一辆自行车,许玉珍省吃俭用几个月,给他买了。
结婚的时候,他要一套新房,许玉珍和老伴把大半辈子的积蓄都拿了出来。
有了孙子,又是许玉珍出钱出力,一手带大。
许玉珍一直觉得,大儿子是有出息的,是顾家的顶梁柱。
自己偏爱他一些,也是应该的。
可现在,这张脸上写满了算计和贪婪。
为了钱,连自己亲妈刚出手术台的身子都不顾,就这么急不可耐地逼问。
许玉珍感觉不到嘴里汤的味道了。
什么味道都没有。
胃里那道长长的伤口,好像又开始抽着疼。
但许玉珍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
许玉珍只是端起面前的碗,用勺子舀了一口汤,慢慢地喝了下去。
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暖不进心里。
“吃饭吧。”
许玉珍放下碗,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钱的事,我心里有数。”
这种平静,让顾卫国准备好的一肚子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预想过母亲会哭,会骂,会辩解,会指责他不孝。
他都想好了怎么应对。
唯独没想过,会是这样。
一拳打在棉花上,不痛不痒,却让他自己憋出了内伤。
这种被无视的感觉,比直接的争吵更让他难受。
他感觉自己在这个家里,在母亲心里,失去了最重要的位置。
“妈,您这是什么意思?”
顾卫国的声音带着压不住的火气。
“什么叫您心里有数?您今天必须把话说清楚!那存折到底在哪?里面还有多少钱?”
许玉珍没再看他,拿起筷子,夹了一片青菜,放进嘴里,慢慢地嚼。
好像桌上只有自己一个人。
“好,好,好!”
顾卫国连说三个“好”字,猛地拉开椅子站起来。
椅子腿和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您不说是吧?行!”
他指着许玉珍,又指了指一言不发的顾卫军。
“你们娘俩好样的!合起伙来算计我是吧?”
张美玲也跟着站起来,挽住丈夫的胳膊,火上浇油。
“卫国,别跟妈置气。妈就是偏心眼惯了,咱们也没办法。走,咱们回家,别在这儿碍眼了。”
顾卫国一把甩开她的手,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许玉珍身上,撂下狠话。
“妈,我再给您一天时间考虑。”
“您要是还这么糊涂,就别逼我把三叔四姑他们全都找来!”
“到时候,让所有亲戚都来评评理,看看您这当妈的,到底是怎么对待长子的!”
说完,他“砰”的一声摔上门,走了。
张美玲愣了一下,赶紧拿起自己的包,瞪了顾卫军一眼,也追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三个人。
一桌子逐渐变凉的饭菜。
孙晓雯看着许玉珍苍白的脸,担忧地喊了一声。
“妈……”
顾卫军站起身,走到许玉珍身边,手搭在母亲的肩膀上。
“妈,别理他们,您好好养身体。”
许玉珍没说话。
许玉珍只是抬起头,看着那扇被用力关上的门,看了很久很久。
夜深了。
顾卫军家里的客房,许玉珍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没有开灯,窗外的月光透进来,在墙上留下一块模糊的亮斑。
胃部的伤口在隐隐作痛,一下,又一下,提醒着许玉珍白天发生的一切。
但那点痛,跟心口的疼比起来,什么都不算。
那扇被顾卫国摔上的门,好像还在眼前。那一声巨响,把这个家彻底砸出了裂缝。
许玉珍的思绪,不受控制地回到了几天前。
那天,也是这样,心口突然一阵绞痛,喘不上气。
许玉珍倒在沙发上,手脚发麻,费了全身的力气,才摸到手机。
第一个号码,就是顾卫国的。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喂?妈?什么事?”电话那头的声音很不耐烦,背景音嘈杂,像是在牌桌上。
“卫国……我……我不舒服……心口疼得厉害……”许玉珍的声音断断续续。
“又不舒服?老毛病了吧?去医院看了吗?要花多少钱?”
又是钱。
在自己儿子心里,自己的命,就是用钱来衡量的。
许玉珍感觉那股剧痛又加重了,她用尽力气说:“医生……医生说……要做手术……要……要二十万……”
电话那头沉默了。
那几秒钟的沉默,比外面冬天的寒风还要刺骨。
然后,顾卫国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刻意的为难。
“二十万?这么多?妈,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公司最近资金周转不开,到处都是要用钱的地方。我哪拿得出这么多现金?”
“你先给卫军打个电话吧,他在外地,工资高,存款肯定比我多。让他先想想办法,我这边再看看能不能凑一点。”
说完,不等许玉珍再开口,电话就挂了。
嘟……嘟……嘟……
那冰冷的忙音,是扎进许玉珍心口的第一刀。
许玉珍躺在床上,闭上眼睛,那忙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她怎么会把大儿子养成这个样子?
是了,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许玉珍的脑海里,一幕幕画面开始闪现。
顾卫国二十五岁,要结婚。张美玲家里要求,必须在城里有套新房。
许玉珍和老伴二话不说,把攒了大半辈子的存折拿了出来,跑遍了全城的楼盘,付了首付。
交钥匙那天,顾卫国和张美玲笑得合不拢嘴。许玉珍看着他们,也觉得自己的付出都值了。
那时候,小儿子顾卫军还在外地读大学,靠着奖学金和助学贷款,一个月才找家里要两百块生活费。
许玉珍给他打钱的时候,还总要念叨几句,让他省着点花。
后来,顾卫国三十岁,不满足于单位的死工资,要下海创业。
启动资金不够,又是回家找许玉珍。
老伴不同意,说做生意风险大,别把老本都折进去。
许玉珍却觉得,大儿子有闯劲,是做大事的人,应该支持。
她背着老伴,偷偷把自己那份养老钱取了出来,塞给了顾卫国。
“卫国,好好干,别让你爸看扁了。”
顾卫国拿着钱,拍着胸脯保证:“妈,您放心,等我公司上市了,给您买大别墅!”
而那一年,顾卫军大学毕业,留在了外地的研究所。他打电话回来说,单位分了宿舍,虽然小,但总算有了落脚的地方。
许玉珍只是“嗯”了一声,告诉他要好好工作,别辜负单位的培养。
再后来,孙子要上小学了。
张美玲整天在家里唉声叹气,说对口的学校不好,想上市里最好的那家重点小学,但要交一笔不菲的“赞助费”。
顾卫国又一次找到了许玉珍。
那时候,老伴已经过世,家里的钱都是许玉珍管着。
许玉珍看着自己活泼可爱的大孙子,心一软,又把一笔钱给了他们。
她还记得,张美玲拿到钱时,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喜悦。
而对小儿子顾卫军,许玉珍总觉得,他有文化,有技术,是铁饭碗,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他结婚,没问家里要一分钱彩礼。
他买车,没让家里出一分钱。
他女儿上学,凭自己的成绩考进了重点初中。
他从来不开口,许玉珍也就心安理得地“忽略”了。
她总以为,这是因为小儿子有出息,不让她操心。
现在许玉珍才明白,那不是有出息,那是懂事。
因为懂事,所以不争不抢。
因为懂事,所以把委屈都自己咽下去了。
而自己这个当妈的,却把这份懂事,当成了理所当然。
一份迟来的愧疚,像潮水一样,将许玉珍整个人淹没。
胃里的伤口,心口的旧伤,混杂在一起,疼得她蜷缩起来。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妈?”
是小儿媳孙晓雯的声音,很轻,带着担忧。
她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杯热牛奶。
“看您房间灯没开,猜您可能没睡着。医生说您要多休息。喝杯热牛奶吧,能睡得好一点。”
孙晓雯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又伸手替许玉珍掖了掖被角。
许玉珍看着眼前这个通情达理的儿媳,再想想白天张美玲那副尖酸刻薄的嘴脸,眼眶一热。
“晓雯……”
“嗯?妈,您说。”
“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很失败的母亲?”许玉珍的声音带着颤抖。
孙晓雯愣了一下,在床边坐下,握住了许玉珍冰凉的手。
“妈,您怎么会这么想?您把卫国和卫军都拉扯大,培养得那么好,怎么会失败呢?”
“好什么……”许玉珍自嘲地摇了摇头,“我偏心了一辈子,偏到了心尖上,结果养出了一只白眼狼。”
“我对不起卫军……真的对不起他……”
说到这里,许玉珍再也忍不住,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巾。
这是她从手术醒来后,第一次哭。
不是因为身体的疼痛,不是因为大儿子的逼迫,而是因为对小儿子的亏欠。
孙晓雯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递过纸巾,轻轻拍着许玉珍的后背。
等许玉珍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孙晓雯才柔声开口。
“妈,您别这么说。卫军从来没有抱怨过。”
“他总跟我说,小时候,大哥比他聪明,比他会来事,您和爸多疼大哥一些,是正常的。他说他自己性子闷,不会讨人喜欢。”
“他还说,大哥在外面开公司,迎来送往,花销大,压力也大。他自己就是个搞技术的,生活简单,够吃够用就行。”
“妈,卫军心里,只有您和爸的身体健康,才是天大的事。这次您生病,他请了一个月的假,说就算工作丢了,也得陪着您康复。”
孙晓雯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股暖流,温暖着许玉珍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是啊,这才是自己的儿子。
那个不善言辞,却把孝顺刻在骨子里的儿子。
许玉珍慢慢止住了哭声,她反手握住孙晓雯的手,力气大得惊人。
“好孩子……我们家卫军,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气。”
“妈,您快把牛奶喝了吧,要凉了。”孙晓雯把杯子递到许玉珍手里。
许玉珍接过来,一口一口,慢慢地喝了下去。
温热的牛奶滑进胃里,驱散了些许寒意。
也让她的头脑,前所未有地清醒。
偏爱,换不来孝顺。
付出,也换不来感恩。
有些人,你把他当宝,他把你当草。
有些人,你觉得亏欠他,他却只想让你安好。
这半辈子的账,是该好好算一算了。
许玉珍放下空杯子,看着窗外那轮明月,眼神一点点变得坚定。
顾卫国不是说,给自己一天时间考虑吗?
不用一天。
现在,许玉珍就已经考虑清楚了。
许玉珍拿起放在床头的手机。
明天一早,就给一个人打电话。
不是顾卫国,也不是顾卫军。
是李律师。
老伴走之前,拉着她的手,千叮咛万嘱咐,说家里以后要是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大事,就去找他。
以前许玉珍觉得,一家人,哪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
现在看来,老伴比她看得远。
这家里的一些人,一些事,确实不能再按家事来处理了。
该走规矩的,就要走规矩。
该算清楚的,必须算清楚。
“砰!”
顾卫国一脚踹开家门,把手里的车钥匙狠狠砸在玄关柜上。
客厅里,张美玲正敷着面膜看电视,被这动静吓了一跳,手里的遥控器都差点掉了。
“你发什么疯!门要被你踹坏了!”
张美玲一把扯下面膜,站了起来。
“钱呢?存折拿到手了?”
顾卫国没说话,径直走到沙发前,一屁股坐了下去,脸色黑得能滴出水。
张美玲一看他这副样子,心就凉了半截。
“怎么回事?你妈不给?”
“给?她防我跟防贼一样!”顾卫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就给了二十万,手术费和住院费,一分不多!”
“二十万?”张美玲的音调瞬间拔高,尖锐刺耳,“怎么可能才二十万!爸妈那套老房子,拆迁款下来少说也有七八十万!钱呢?剩下的钱去哪了?”
“我怎么知道!”顾卫国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妈就说只有这些,存折上就是这个数!”
“不可能!”张美玲斩钉截铁地否定,“我早就打听过了,他们那个片区,拆迁补偿标准很高!绝对不止这个数!”
她的眼睛在客厅里扫了一圈,然后死死盯住顾卫国。
“是顾卫军!肯定是顾卫军那个闷葫芦搞的鬼!”
“他早就知道妈身体不好,肯定提前就把妈哄住了,把钱都转到他自己名下了!”
“你看看,你看看!你前脚拒绝付手术费,他后脚就拿着钱去献殷勤!这不是早就计划好的吗?就等着你犯错,然后他来当好人,把家产全吞了!”
张美玲的话像一根根钉子,全都钉在了顾卫国的心上。
他本来就觉得憋屈,被张美玲这么一煽动,心里的火气更是压不住了。
“我就说他怎么那么好心,又是请假又是陪床,原来在这等着我呢!”
“可不是嘛!”张美玲走到他身边,推了他一把,“顾卫国,你可是长子!这家产有你一大半!现在倒好,全让老二给算计去了!你这个当哥的,脸往哪搁?”
“我能怎么办?妈现在就护着他,我说什么都听不进去!”顾卫国一拳砸在沙发上。
“你不能办,有人能办!”张美玲眼睛里闪着算计的光。
“谁?”
“亲戚!你家那些长辈!”张美玲压低了声音,“尤其是三叔公,他最讲老理儿,最看重长子嫡孙。你就跟他们说,你妈病糊涂了,被老二骗了,把家产全都卷跑了。”
“你就哭穷,说你公司周转不开,想跟妈借钱救急,结果老二连门都不让你进。把脏水全泼到顾卫军身上!”
“到时候,三叔公带着人去医院,去老二家,当着所有人的面,看你妈是认这个理,还是认她那个会算计的小儿子!”
顾卫国听着,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
对啊,自己怎么没想到。
妈最要面子,最怕在亲戚面前丢人。
只要三叔公出面,这事就好办多了。
他拿起手机,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
“顾卫军,跟我斗,你还嫩了点。”
电话第一个就打给了家族里辈分最高、说话最有分量的三叔公。
电话一接通,顾卫国酝酿好的情绪瞬间爆发,声音里带着哭腔。
“三叔公……是我,卫国啊……”
“卫国?怎么了这是?出什么事了?”
“三叔公,我心里苦啊!”顾卫国开始添油加醋地诉说,“我妈……我妈住院了,胃癌,要做手术。”
“什么?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说?现在怎么样了?”
“手术做完了,人没事。可……可我们家出大事了!”顾卫国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充满了委屈,“我公司最近出了点问题,资金周转不开,就想着手术费我先垫一部分,剩下的跟妈商量一下,看能不能从家里的存款里先拿点出来。”
“谁知道……谁知道我弟弟卫军,他……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我妈哄得团团转,把家里所有的存折都拿到手了!”
“我这个当哥的,想见妈一面,他都拦着。我问他钱的事,他就说钱是他出的,跟家里没关系了。三叔公,那可是爸妈一辈子的积蓄,还有老房子的拆迁款啊!就这么让他一个人全拿走了,这算怎么回事啊!”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三叔公威严的声音传来。
“卫国,你说的都是真的?”
“千真万确!我要是撒半句谎,天打雷劈!他现在就把我妈接到他自己家去了,不让我见,就怕我跟妈对质!”
“反了天了!”三叔公在那头气得拍了桌子,“长幼有序,兄友弟恭!他是怎么当弟弟的?你别急,这事我管了!我这就叫上你几个叔伯,我们亲自去问问,他顾卫军想干什么!”
挂了电话,顾卫国又接连拨通了几个叔伯的电话,说辞大同小异,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被弟弟算计、被母亲误解、走投无路的孝顺长子。
一时间,整个顾家的亲戚群里都炸开了锅。
所有人都认定,是老实巴交的小儿子顾卫军,露出了真面目,趁着母亲生病,独吞了家产。
几天后。
顾卫军刚下班回到家,孙晓雯正在厨房里给许玉珍熬着鱼汤。
许玉珍恢复得不错,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戴着老花镜看报纸。
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而温馨。
“咚!咚!咚!”
一阵粗暴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孙晓雯从厨房里探出头:“谁啊?这么敲门。”
顾卫军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门外,黑压压站着一群人。
为首的,正是拄着拐杖、满脸怒容的三叔公。他身后,跟着顾卫国的三叔、四叔,还有几个沾亲带故的长辈,一个个都板着脸,来者不善。
“三叔公?三叔?你们怎么来了?”顾卫军有些意外。
三叔公根本不理会他的招呼,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
“你妈呢?让许玉珍出来!”
这口气,不像是在问话,倒像是在审问。
几个长辈推开顾卫军,自顾自地走进了客厅,那架势,仿佛是来抓贼的。
许玉珍听到动静,放下了报纸,扶着沙发站了起来。
“三哥,你们这是……”
三叔公一看到许玉珍,便把矛头直指她身旁的顾卫军。
“许玉珍,你看看你养的好儿子!”
他用拐杖指着顾卫军,声音洪亮,整个屋子嗡嗡作响。
“趁你生病,哄骗你,把家里的钱都弄到自己手里!连他大哥都不认了!我们顾家,怎么出了这么个不孝的东西!”
另一个亲戚也跟着帮腔:“就是啊二嫂,卫国都跟我们说了!他公司周转不开,想尽孝心出钱给你治病,结果卫军连门都不让他进,还把家产全霸占了!”
“卫军,你太不是东西了!你怎么能这么对你哥?他可是长子!”
“赶紧把存折拿出来,交给你妈,让你妈给卫国!不然今天这事没完!”
一句句指责,一声声质问,像石头一样砸向顾卫军。
顾卫军整个人都懵了,他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三叔公,你们在说什么?什么霸占家产?我没有……”
孙晓雯也急了,从厨房冲出来,挡在丈夫身前。
“叔伯们,你们是不是搞错了?卫国他根本就没想付手术费,是他说让妈自己看着办的!是我们……”
“你一个外姓人,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一个婶子厉声打断了她,“肯定是你在背后挑唆的!”
场面乱成一锅粥。
所有亲戚都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对着顾卫军和孙晓雯口诛笔伐。
在他们眼里,顾卫国是受委屈的长子,顾卫军是阴险的次子,孙晓雯是挑拨离间的恶媳。
而许玉珍,就是一个被蒙蔽、需要被“解救”的可怜老太太。
最后,三叔公走到许玉珍面前,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二嫂,你别怕,我们今天来,就是给你做主的。”
“家里的钱,还是得由你掌着。卫国是长子,公司现在有困难,你这个当妈的,理应帮衬一把。”
“你现在就把存折拿出来,交给卫国。一家人,把话说开就没事了。别让外人看了笑话。”
三叔公的话,就是最后的通牒。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焦在了许玉珍的身上。
他们都在等着这个一向懦弱、偏心大儿子的老太太,顺从地交出存折,让这场“家庭闹剧”以长子的胜利而告终。
许玉珍看着眼前这些义愤填膺的亲戚,又看了看被他们逼到角落、百口莫辩的小儿子和儿媳。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慌乱。
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许玉珍只是慢慢地、慢慢地,抬起了手,指向了门口那个一直躲在人群后面,扮演着委屈角色的顾卫国。
“谁说,我要把钱给他?”
许玉珍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客厅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住了,齐刷刷地看向她。
那个一直躲在人群后面,扮演着委屈角色的顾卫国,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二嫂,你说什么?”
三叔公最先反应过来,他手里的拐杖往地上用力一顿,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许玉珍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谁说,我要把钱给他?”
许玉珍的手,依旧指着顾卫国,没有一丝动摇。
这一下,所有人都听清楚了。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之后,是更大的喧哗。
“玉珍!你是不是病糊涂了!”
三叔公气得胡子都在抖,他大马金刀地走到主位的沙发上坐下,那位置,仿佛是审判席。
“自古以来,家里的产业都是长子为重!卫国在你身边照顾了你多少年?你怎么能把一辈子的积蓄,全给一个常年在外地的儿子?”
三叔公的声音在客厅里回荡,充满了不容反驳的威严。
“就是啊二嫂!卫国才是长子,以后给你养老送终的也是他!”
“卫军一年到头回不来几次,他懂什么?你把钱给他,不是肉包子打狗吗?”
“我看就是老二两口子给你灌了迷魂汤了!想独吞家产!”
三叔、四叔,还有其他几个长辈,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他们看顾卫军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家族的叛徒。
顾卫国见状,立刻往前走了两步,脸上全是“受伤”和“痛心”的表情。
“妈,你怎么能这么想我?”
他声音哽咽,眼眶都红了。
“公司只是暂时周转不开,我跟您借钱,也是为了这个家!等资金回笼,我肯定第一时间把钱还给您!我难道还会坑自己亲妈的钱吗?”
他身边的妻子张美玲,更是“噗通”一下,差点坐到地上,被顾卫国一把扶住。
“妈!您太伤我们的心了!”
张美玲开始哭哭啼啼,声音尖利刺耳。
“卫国为了公司的事,愁得头发都白了!回来想跟您商量,您倒好,直接把钱给了弟弟!我们这些年在您身边鞍前马后,难道都是白做的吗?”
她一边哭,一边用眼睛怨毒地剜向孙晓雯。
“肯定是有人在背后嚼舌根!说我们卫国的坏话!妈,您可千万别被小人蒙蔽了!他们就是看中您这笔救命钱,才假惺惺地回来献殷勤!”
“我们卫国才是您的依靠啊!您怎么能不信他,去信一个外人?”
一句句,一声声,全都砸在许玉珍的心上。
这些话,要是放在半个月前,许玉珍或许真的会动摇,会愧疚,会把所有错都归到自己头上。
可是现在,许玉珍听着这些虚伪的辩解和哭诉,只觉得无比可笑。
许玉珍被他们围在中间,只觉得胸口一阵发闷,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她扶着沙发的手,因为用力,指节都泛出白色。
顾卫军看到母亲的脸色不对,心头一紧,立刻上前一步。
“三叔公,各位叔伯,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哥他……”
“你闭嘴!”
四叔直接打断了他。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不孝的东西!把你妈害成这样,你还有脸狡辩?”
“就是!我们只认卫国!他是长子!你算老几?”
“赶紧把存折交出来!不然今天我们就不走了!”
亲戚们根本不给顾卫军任何解释的机会,他们认定了自己看到的“事实”。
他们是来主持“公道”的。
顾卫军被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他看着被围攻的母亲,看着旁边颠倒黑白的哥哥嫂子,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
他可以说自己没拿钱,但他们不信。
他可以说哥哥的谎言,但他们会说他挑拨离间。
这群人,根本不是来讲道理的。
“够了!”
就在场面快要失控,许玉珍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的时候,一个清亮又冷静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是顾卫军,也不是许玉珍。
是孙晓雯。
一直站在旁边,被他们当成“外姓人”的孙晓雯。
她从厨房门口走过来,站到了许玉珍的身边,轻轻地拍着许玉珍的后背,帮她顺气。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孙晓雯身上。
“你个外人,嚷嚷什么?”那个之前骂过孙晓雯的婶子又开了口。
孙晓雯连看都没看她一眼,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最后停留在三叔公的脸上。
“三叔公,各位叔伯,你们口口声声说是来为我妈做主,是为她好。”
孙晓雯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量。
“我就是个护士,我只知道,我妈刚做完心脏搭桥的大手术,医生嘱咐过,绝对不能情绪激动。”
“你们现在这么多人,堵在家里,大吵大闹,咄咄逼人,这是在为她好?”
孙晓雯的声音提高了一些。
“还是说,你们就是想看着她血压升高,心脏病复发,再被拉回医院抢救一次?”
这话一出,整个客厅又一次安静了。
刚才还义愤填膺的亲戚们,一个个都有些语塞。
他们是来“伸张正义”的,可不是来“逼死人”的。如果许玉珍真在他们面前出了事,这责任谁也担不起。
三叔公的老脸也有些挂不住,拐杖在地上挪了挪。
“你这小辈,怎么说话的!我们也是关心你妈!”
“关心?”
孙晓雯扶着许玉珍,慢慢地坐回到沙发上,然后直起身,正视着三叔公。
“关心就是大哥说公司周转不开,拿不出手术费的时候,你们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关心就是我妈躺在病床上,等着救命钱的时候,你们连个电话都没有?”
“关心就是现在,手术做完了,我妈人没事了,你们就全都冒出来,逼着她把养老钱交给一个差点让她没命的儿子?”
孙晓wen一连串的反问,像一记记耳光,扇在在场所有亲戚的脸上。
“你……你胡说八道!卫国什么时候说不给钱了?”张美玲尖叫起来,想要反驳。
“我胡说?”
孙晓雯冷笑一声,转头看向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顾卫国。
“大哥,要不要我把那天你在医院走廊上说的话,当着各位叔伯的面,原原本本地复述一遍?”
顾卫国听到这话,整个人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就炸了。
“你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孙晓雯,你别在这里血口喷人,挑拨离间!”
张美玲也跟着尖叫起来,指着孙晓wen的鼻子:“你安的什么心?我们一家人好好的,你一个外姓人跑来搅合什么?不就是看上了我妈的存折吗?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
孙晓雯根本不理会张美玲的撒泼,她的视线依然锁定在顾卫国的脸上。
那张脸,此刻已经因为心虚和愤怒而涨得通红。
“大哥,你真的要我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来吗?”孙晓雯的语调没有丝毫起伏,却让顾卫国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
“你……你少在这里危言耸听!”顾卫国色厉内荏地吼道。
“好。”
孙晓雯点点头,不再与他废话。她转向三叔公和一众亲戚,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各位叔伯,你们今天来的目的,无非就是觉得我们家卫军,图我妈的钱。”
“你们觉得,大哥大嫂才是真心孝顺,我们是回来抢家产的。”
孙晓wen顿了顿,目光扫过所有人。
“我只说几件事实。第一,卫军在南方的公司是高级工程师,年薪不算低。我是市医院的护士长,我们俩在南方有房有车,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养家糊口绰绰有余,不需要惦记我妈这点养老钱。”
这话一出,有些亲戚的脸上露出了将信将疑的表情。
他们只知道顾卫军在外地工作,具体做什么,挣多少,根本不清楚。顾卫国和张美玲平时说的,也都是顾卫军在外面多辛苦,多不容易。
“第二,”孙晓雯举起了自己的手机,“大哥既然不承认,那我们就听听当时的情况。”
顾卫国看到孙晓雯拿出手机,并且解锁了屏幕,他的脸色彻底变了。
“孙晓雯!你想干什么!”
他几乎是咆哮着,疯了一样冲过来,伸手就要去抢孙晓wen手里的手机。
一直沉默的顾卫军,在这一刻动了。
他高大的身影一步就跨到了孙晓雯面前,像一堵墙,稳稳地挡住了顾卫国。
顾卫国的手还没碰到孙晓雯,就被顾卫军一把抓住了手腕。
“哥,你怕什么?”顾卫军的声音低沉,带着一股压抑的怒火。
“你放开我!顾卫军!你这个不孝子,你还敢拦我!”顾卫国奋力挣扎,手腕却被弟弟攥得死死的,动弹不得。
客厅里顿时乱成一团。
张美玲冲上来想帮腔,却被顾卫军一个冰冷的眼神看得停住了脚步。
“都别动!”三叔公用拐杖重重地敲了一下地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活了这么大岁数,什么场面没见过。顾卫国这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已经让他心里起了疑。
“让她放!”三叔公指着孙晓雯的手机,对顾卫国喝道。
顾卫国整个人都僵住了。
也就在这一刻,孙晓雯按下了手机的播放键。
一段录音,从手机的扬声器里清晰地传了出来。
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手机里的声音。
先是一阵急促又虚弱的喘息声,那是许玉珍的声音,听起来痛苦又无助。
“卫……卫国……妈……妈不行了……心脏……医生说要马上手术……要……要二十万……”
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濒死的恐惧。
在场的所有人,心都跟着揪了一下。
紧接着,一个极不耐烦的男声响了起来。
是顾卫国的声音。
“二十万?妈,您开什么玩笑!我上哪儿给您弄二十万去?我公司最近周转不开,一分钱都拿不出来!”
“您那老房子不是说快要拆迁了吗?拆迁款下来不就有钱了?您先……您先找卫军凑凑看,他不是在外面挣大钱吗?让他先垫上啊!”
“我这边是真的没办法,客户还等着我呢,我先挂了啊妈,您自己想办法吧!”
“嘟……嘟……嘟……”
录音结束了。
冰冷的忙音,在死一般寂静的客厅里回响,像一把重锤,一下又一下,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些刚才还气势汹汹,叫嚣着要为顾卫国“主持公道”的亲戚们,此刻一个个都张着嘴,脸上写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
他们看看手机,又看看脸色惨白如纸的顾卫国,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张美玲的身体晃了晃,差点没站稳,她扶住旁边的墙,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而顾卫国,在录音放完的那一刻,整个人就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被顾卫军松开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他的脸,从涨红变成了铁青,又从铁青,变成了死灰。
完了。
全完了。
他最不堪,最自私,最冷血的一面,就这样被赤裸裸地揭开,暴露在了所有亲人面前。
许玉珍坐在沙发上,眼泪无声地滑落。
她早就知道了真相,可此刻当着所有人的面再听一遍,那颗刚刚修补好的心脏,还是痛得像是要裂开。
孙晓雯关掉录音,把手机放回口袋。
她没有去看顾卫国和张美玲,而是从随身的包里,又拿出了一沓单据,轻轻地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
“这是我妈手术的缴费单,二十万,我们已经全额付清了。”
孙晓雯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千钧之力。
“这是卫军当天晚上的机票,从南方飞省城的,凌晨两点的红眼航班。”
“这是他从省城到我们市里的高铁票,第二天早上七点,下了飞机直接转的高铁,家都没回,直接去的医院。”
一张张票据,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孙晓wen做完这一切,才重新抬起头,看向脸色已经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紫的三叔公。
“三叔公,各位叔伯。”
“真心还是假意,从来都不是靠嘴上说说的。”
“我先生只是做了为人子女,应该做的事情。”
这几句话,不带一个脏字,却比任何恶毒的咒骂都来得更狠,更重。
三叔公的老脸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了半天,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像是被人当众扇了几十个耳光。
他今天带着这么多人气势汹汹地过来,是来干什么的?
是来为一个差点害死亲妈的不孝子,去逼迫那个连夜飞回来救母的孝顺儿子!
荒唐!
可笑!
他一世英名,老了老了,竟然被顾卫国这个混账东西当枪使,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你……你……”
三叔公气得浑身发抖,他猛地转过身,抬起拐杖,指着已经面如死灰的顾卫国。
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最终,所有的愤怒和羞愧,都汇成了一句怒吼。
“你这个不孝的畜生!”
说完,三叔公再也待不下去,他一拍大腿,猛地转身,拄着拐杖,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
其余的亲戚们,也都一个个面面相觑,脸上满是尴尬和羞愧。
他们不敢去看许玉珍,也不敢去看顾卫军和孙晓雯,全都低着头,跟在三叔公身后,像是逃跑一样,灰溜溜地离开了顾家。
刚才还挤满了人,嘈杂不堪的客厅,转眼间就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顾卫国和张美玲还僵在原地,像两尊没有灵魂的雕像。
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客厅的门被重重甩上,巨大的声响在空旷的屋子里回荡。
刚才还挤满人的空间,现在只剩下无边的寂静。
顾卫国和张美玲还站在原地,两个人的身体都僵硬着,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许玉珍扶着沙发的手还在抖,她看着门口的方向,目光空洞。
顾卫军走过去,轻轻扶住她的胳膊。
“妈,我们扶您回房间休息。”
许玉珍没有动,她的视线缓缓移到顾卫国和张美玲的身上。
那是一种彻底陌生的眼神,像是在看两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走。”
许玉珍开口,声音沙哑,只有一个字。
张美玲的身体一颤,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求情的话。
“妈,我们……”
“滚出去。”
许玉珍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决绝。
张美玲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顾卫国终于从那种毁灭性的打击中回过神来。
他没有看许玉珍,而是死死地盯住了顾卫军,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怨毒和疯狂。
他什么也没说,一把抓住还想开口的张美玲,几乎是拖着她,转身就朝门口走去。
门再次被打开,然后又一次被狠狠地摔上。
这一次,屋子里彻底安静了。
孙晓雯走过来,轻声对许玉珍说:“妈,都过去了,您别想太多,身体要紧。”
许玉珍摇了摇头。
“我……我想下去走走,这里太闷了。”
顾卫军和孙晓wen对视一眼,都有些担心她的身体。
“好,我们陪您。”顾卫军点头。
老旧的楼道里没有灯,光线昏暗。
三个人慢慢地往下走。
刚走到一楼的拐角,一个黑影挡住了去路。
他没有走,就等在这里。
张美玲站在他身后,脸色惨白,抓着他的衣角,身体在发抖。
“你们很得意吧?”
顾卫国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又低又沉,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狠劲。
顾卫军立刻上前一步,将许玉珍和孙晓雯护在身后。
“大哥,让开。”
“大哥?”顾卫国笑了,笑声在狭窄的楼道里听起来格外刺耳,“你还知道我是你大哥?顾卫军,你真行啊,不动声色就给我挖了这么大一个坑!录音?你什么时候学会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了?”
他往前逼近一步,面目狰狞。
“把我名声搞臭,把我逼到绝路,你就高兴了?你就满意了?你就好继承妈的所有东西了是吧!”
他的矛头猛地转向许玉珍。
“还有你!妈!你真是老糊涂了!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我才是从小在你跟前的儿子!他一年到头回来几次?你生病了,是我跟美玲在医院跑前跑后!”
他越说声音越大,完全撕破了脸皮。
“现在他回来了,演了一出戏,你就信了?你就把我这个亲儿子的脸,按在地上让所有人踩?你的心是偏到胳肢窝去了吗!”
张美玲在后面也找到了底气,尖着嗓子附和:“就是!妈,您不能这么不明事理啊!卫国他也是为了这个家!公司周转不开是真的!您怎么能听信外人的话,来冤枉自己儿子!”
“外人?”孙晓雯听到这两个字,上前一步,直视张美玲,“大嫂,我们一家,什么时候成了外人?”
张美玲被问得一噎。
顾卫国却不管不顾,他的情绪已经彻底失控,指着许玉珍的鼻子。
“我告诉你,你今天这么对我,你早晚会后悔的!你等着瞧!等到你老得动不了了,看他会不会管你!到时候别来求我!”
他的视线又转向顾卫军,充满了警告和贪婪。
“还有这老房子!拆迁款下来,你想都别想!一分钱都跟你没关系!那都是我的!是我应得的!”
他几乎是在咆哮,丑陋的嘴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扭曲成一团。
“好啊!既然你们都这么对我!那这关系,不要也罢!”
“从今天起,你不再是我妈!我顾卫国,就当没你这个妈!”
“你!”他最后指着顾卫军,“也不再是我弟弟!我们一刀两断!”
他吼完了,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死死地盯着许玉珍,似乎在等待她的崩溃,她的后悔,她的哭喊。
然而,什么都没有。
许玉珍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自己从小疼到大的儿子,如何变成眼前这个面目可憎的怪物。
她的脸上,没有痛苦,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悲伤。
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
那是一种连失望都消耗殆尽的平静。
许久,许玉珍才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楼道。
“路,是你自己选的。”
五个字,没有一丝波澜。
顾卫国愣住了。
他设想过母亲会痛哭流涕,会指着他骂不孝,会气得昏过去。
他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句轻飘飘的话。
这句话,比任何咒骂都更有力量,直接击碎了他最后一点可笑的自尊。
他像是被当头打了一拳,所有叫嚣的气焰瞬间熄灭了。
他看着许玉珍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
他好像,真的永远失去什么东西了。
“你……你……”他你了半天,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最后,顾卫国所有的疯狂和愤怒,都化作了一声不甘的嘶吼,他猛地一转身,拽着还在发愣的张美玲,冲进了外面的夜色里。
脚步声很快消失了。
楼道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顾卫军扶着许玉珍,满脸担忧:“妈,您没事吧?”
许玉珍没有回答。
她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又缓缓地吐出来。
就这一下,她整个人的状态似乎都变了。
那一直压在她背上的,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的某种东西,好像随着刚才那一场决裂,彻底消失了。
她的腰杆,在儿子的搀扶下,一点点挺直了。
许玉珍转过身,看向顾卫军,又看向孙晓雯。
她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毫不掩饰的愧疚。
“卫军,晓雯。”
“这些年,是妈对不住你们。”许玉珍打断了儿子的话,她的声音依然不高,但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
“我总想着,卫国在跟前,凡事都该他多担待,也该他多得一些。我以为这是理所当然。是我糊涂,是我偏心,是我错了。”
“妈,您别这么说,都过去了。”孙晓wen的眼眶也红了。
“不,过不去。”许玉珍摇了摇头,她的眼神变得异常坚定,“做错了事,就要认,就要改。不能再让你们受委屈了。”
她握住顾卫军和孙晓wen的手,那双曾经因为病痛而虚弱的手,此刻却充满了力量。
“这件事,没完。”
“那些亲戚的闲话,街坊邻居的议论,还有这房子,这钱……一桩桩,一件件,我都要给你们一个清清楚楚的交代。”
“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你们。为了我的孙子孙女。”
“我不能让他们因为有一个拎不清的奶奶,在外面被人戳脊梁骨。”
说完这番话,许玉珍整个人的精神面貌都焕然一新。
那场几乎要了她性命的大病,那场让她颜面尽失的闹剧,那场让她彻底心死的决裂,在这一刻,都没有将她击垮。
反而像是淬火,让她卸下了多年的思想包袱,重新变得坚韧,明理。
她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
她要为自己过去的偏心和糊涂,做一个了断。
也要为小儿子一家所受的委屈,讨回一个真正的公道。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顾卫军和孙晓雯一夜没怎么睡好,天快亮了才迷糊过去,却被客厅里传来的动静惊醒。
两人走出房间,看见许玉珍已经穿戴整齐,正拿着一本电话簿,用一支老旧的钢笔,在上面圈圈画画。
她的神情专注,没有半分昨夜的脆弱,仿佛一个即将走上战场的指挥官,在确认自己的兵力。
“妈,您这是……”顾卫军开口,声音里带着不确定。
许玉珍头也没抬,声音平稳:“联系几个老伙计。有些事,不能就这么不清不楚地过去。”
她拿起电话,拨通了第一个号码。
“喂,是老李吗?我是许玉珍。”
电话那头似乎很惊讶,嘘寒问暖了几句。
许玉珍没有多寒暄,直接切入主题:“明天上午十点,有空来我这一趟吗?有些家事,想当着你们的面说清楚。”
不等对方细问,她又补充了一句:“把你家老张也叫上,还有住你隔壁的吴老师,都一起来热闹热闹。”
挂断电话,许玉珍没有停顿,立刻拨通了第二个,第三个。
联系的都是在这个院里住了几十年的老邻居,还有她以前学校里的老同事,个个都是看着顾卫国和顾卫军长大的。
这些人,也是前些天听信了张美玲一面之词,对顾卫军指指点点最厉害的。
打完一圈电话,许玉珍才放下话筒,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
“妈,您没必要这样……”孙晓雯看着许玉珍的侧脸,心里发酸。
让一个母亲,把自己家里的丑事,主动揭开给外人看,这需要多大的勇气。
“有必要。”许玉珍放下水杯,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我这张老脸可以不要,但你们的清白不能不要,我孙子孙女的名声更不能被脏水泼了。”
“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到底是谁对,谁错。谁是人,谁是鬼。”
顾卫军看着母亲眼里的决绝,没再劝。
他知道,母亲已经决定了。
他能做的,只有支持。
第二天上午,不到十点,许玉珍的老房子里就陆陆续续坐满了人。
都是一个院里的老街坊,还有几个许玉珍教书时的老同事,加起来有七八个人,把不大的客厅挤得满满当当。
大家嘴上说着客气话,眼神却都在悄悄交流,充满了好奇和探究。
谁都知道顾家老大前两天闹得天翻地覆,说他妈偏心,把拆迁款都给了老二。这事早就成了院里最新的谈资。
现在许玉珍主动把大家叫来,这明显是要“开堂会审”了。
顾卫军和孙晓雯给众人倒着水,气氛有些凝重。
许玉珍坐在一个小板凳上,背挺得很直,环视了一圈众人。
“今天请大家来,没别的事。就是我家里出了点丑事,外面风言风语的,我想着,与其让大家猜来猜去,不如我这个当事人,亲自把事情说清楚。”
她的开场白很直接,没有半点遮掩。
众人神色各异,都安静下来,等着她的下文。
其中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斯文的老者,是许玉珍以前的同事李老师,他开口道:“玉珍,有话就说。我们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老同事了,你要是受了委屈,我们肯定给你评这个理。”
来源:沦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