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它不像那些调香师的鼻子,能分辨出龙涎香和麝香的前中后调,而是能闻出人心里的味道。
我这辈子最引以为傲的,是我的鼻子。
它不像那些调香师的鼻子,能分辨出龙涎香和麝香的前中后调,而是能闻出人心里的味道。
打个比方,我那貌美心善的阿姐,闻起来就是一株空谷幽兰,清雅又高洁。
而那个处处与阿姐攀比的陈玉茹,明明一身锦衣华服,熏着上好的香料,可我闻见的,却是她骨子里透出来的一股子馊掉的泔水味。
唯独季知节是个例外。
他像个行走的香料铺子,味道一天一换。今儿是热气腾腾的肉包子味,明儿是雨后竹林的清冽,后天又变成了暖阳下的花圃。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这家伙是处心积虑地想把自己腌入味,好让我下口。
混球,老娘要和离!
1
阿娘总打趣说,我从落地起,就跟个小奶狗似的,小鼻子到处嗅个不停。
我严肃地纠正她,我那是在分辨每个人独一无二的气味。
比如,阿娘是甜甜的桂花酿,阿姐是清雅的兰草,阿兄是沉稳的松脂,至于阿爹……
他身上总有股佛堂里经久不散的檀香味,我不喜欢,所以总躲着他。
阿娘只当我胡闹,说家里从不熏香,哪来的五花八门的味道。
直到陈玉茹来访那次,她和她带来的那盒枣糕,都散发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泔水味。
我皱着眉,趁大人不注意,把那盘精致的枣糕全倒给了院里的大黑狗。我香喷喷的阿姐,才不该吃这种臭东西。
结果,陈玉茹前脚刚走,大黑后脚就在院子里拉得虚脱。丫鬟梨清瞧着不对,慌忙去禀告了阿娘。
阿娘请来府医,对着枣糕一验,脸色瞬间沉得能滴出水来,怒道:
“好个陈玉茹,小小年纪心思竟如此歹毒!这是想让你阿姐在明天的诗会上出丑!”
我悄悄闻了闻,生气的阿娘,闻起来像炸开的烟花,噼里啪啦的。
风波过后,阿娘把我搂进怀里,手一下下地轻抚我的背,声音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阿岁,告诉娘,你是怎么知道枣糕有问题的?”
“她身上臭,她带的枣糕也臭,都是泔水味。”我埋在阿娘怀里,闷声闷气地说。
阿娘沉默了许久,才柔声问我:“那……阿娘是什么味道?”
“是桂花酿,”我认真地描述,“又香又甜,还带着一丝丝辣。”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您刚才,是烟花的味道。”
“阿岁,”阿娘将我的一缕碎发掖到耳后,眼神无比严肃,
“记住,你这个能耐,除了阿娘,绝不可对第二个人提起。往后,也不许再跟任何人说,你能闻到熏香之外的味道。”
2
我将阿娘的叮嘱刻在心里,从此守口如瓶。
可近来,府中访客络绎不绝,都是来寻阿兄的,院子里每天都充斥着陌生的气味。
阿娘告诉我,是林家有意与我们结亲,那个常来的青衣男子,便是要尚我阿姐的林家大郎。
“那另一个穿白衣服的哥哥呢?”我好奇地问。
阿娘动作一顿,失笑道:“那是季家的小儿子季知节,算起来比你大不了几岁,可按辈分,你得叫他一声小叔。阿岁怎么单单问起他了?”
“他身上有包子味,闻着好香。”
阿娘被我逗得直笑,点了点我的额头:“那林家哥哥呢?他是什么味儿?”
“烈酒,呛得人流眼泪的那种。”
一句话,让阿娘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她当即唤来陈嬷嬷,不惜重金去查那位林家大郎的底细。
回话的人说,林旭表面温润如玉,私下里却性情暴戾,院里的下人常遭他无故打骂。
阿爹知道后,一把夺过我手里的糕点,用他那拉碴的胡子狠狠扎了我半天,又气又笑地骂道:
“好你个小东西,我就说你怎么天天见我就躲,原来是嫌弃你爹身上的味道!”
我被扎得咯咯直笑,门外忽然传来通报,说季家小郎君来给爹娘请安了。
我立刻从阿爹怀里挣开,兔子似的蹿到阿娘身边坐好,偷偷地朝那个走进来的身影嗅了嗅。
眼睛瞬间亮了——是酸甜的山楂味!
待季知节行完礼告退,我按捺不住,蹬下小榻追了出去,仰头望着他:“你,是来娶我阿姐的吗?”
季知节愣了一下,随即从怀里变戏法似的摸出两串晶莹剔透的糖葫芦递给我,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怎么,你想让我娶你阿姐?”
我接过糖葫芦,认真地点点头:“你闻起来香香的,我阿姐也香香的,你们很配。”
3
阿姐最终没有嫁给季知节。
阿娘说,阿姐是个有主意的,自己挑了卫将军家的长子卫珩。
我一听就皱起了眉,那个卫珩,身上的檀香味比阿爹还重。可阿娘却说,这叫沉稳。
阿姐出嫁那天,我哭得抽抽搭搭,季知节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往我手里塞了一小把炒得焦香的松子。
我吸了吸鼻子,今天的季知节,是松子味的。
“别哭了,”他拍了拍我的后脑勺,语气难得正经,
“你阿姐和姐夫就在东街置了宅子,往后想见,抬脚就到了。走吧,小哭包,带你吃饭去。”
我攥着那把还温热的松子,跟在他身后,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等我左手糖人,右手麻糖地回到家,阿兄正黑着脸靠在门口等我。
“吃完饭就没影了,野哪儿去了?”
“知节哥哥带我去买糖人了。”
“叫小叔。”阿兄的脸更黑了。
我有点懵,试探着开口:“小叔……知节哥哥带我去买糖人了。”
阿兄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恨铁不成钢地捏住我的脸:“岑穗岁,我是让你喊季知节‘小叔’!”
我:“哦哦哦哦哦哦。”
4
阿兄似乎极其讨厌季知节。
证据就是,每当季知节来访,阿兄都会拖长了调子,洪亮地喊一声:“小——叔——”
喊完还用胳膊肘怼我,我立马心领神会,跟着奶声奶气地喊:“小叔!”
此起彼伏的“小叔”二字,终于让季知节那张万年不变的笑脸有了裂痕。阿兄这才心满意足地揪着我的后领把我带走。
我问阿兄为什么要这样,阿兄故作深沉地瞥我一眼,说什么要“防患于未然”,给季知节提前制造点心理阴影。
但我没敢告诉阿兄,季知节好像压根没阴影。
他依旧隔三差五地来找阿兄,顺手给我投喂各种零嘴。
他似乎还摸清了规律:带来的零食合我胃口,我就甜甜地叫“哥哥”;若是不喜欢,就板着脸喊“小叔”。
一来二去,他便精准地掌握了我嗜甜,尤爱红豆卷的喜好。
“今天不能再吃了,”季知节拿走了我手里的最后半块红豆卷,温声道,“再吃该积食了。”
我刚要抗议,却觉得脖颈一阵奇痒。我伸手去挠,手背却被一把折扇的扇柄轻轻打了下。
季知节忽然俯身凑近,仔细端详我的脖子,一股香甜的红豆沙味瞬间将我包裹。
我浑身一僵,说话都结巴了:“你、你靠太近了!”
“别动,”他的声音很近,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你脖子上起了红疹,中午吃了什么?”
一旁的梨清猛地一拍手,急道:“小姐午膳用了炙羊肉和羊肉汤!”
“怪我,”季知节眉心微蹙,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粒药丸塞进我嘴里,“红豆与羊肉同食,易发此症。”
我眼睛一亮,含混道:“山楂味的?”
“嗯,怕你嫌苦,加了些山楂粉调味。”季知节点点头,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
“你这什么都往嘴里塞的性子,身边是该常备些这类疏敏丸。”
我看着他温和的眉眼,鬼使神差地问道:“小叔,为什么你每天身上的味道都不一样啊?”
季知节脸上闪过一丝困惑:“我从不用熏香,阿岁说的是什么味道?”
“你昨天是桃花酥的味道,今天是红豆卷的味道。”我越想越觉得神奇,他好像送我什么点心,自己身上就是什么味道。
他闻言,眼底笑意加深,反问道:“那你阿兄呢?”
“阿兄以前是松柏味,最近天天待在书房,就变成墨汁味了。”
5
那次过敏事件后,阿兄如临大敌,勒令门房,严防死守,绝不许季知节再踏入家门半步。
“那家伙就是个老狐狸,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阿兄气得跳脚。
我忍不住小声辩驳:“其实小叔人很好的。”
阿兄一把揪住我的耳朵,怒斥:“你个小丫头片子,定是被他那张脸给骗了!他哪里好?”
我也不知哪来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他就是好!长得好看,年纪大会疼人,还、还一天一个味儿!”
阿兄愣住了,满脸惊恐:“什么?他都有老人味了?!”
一旁的阿娘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在阿兄背上,让他闲着没事干就去给阿姐带孩子。
就算阿兄拦着,季知节也好些天没来了。阿娘说,是皇后娘娘要大办春日宴,各家公子都在为此忙碌。
阿娘还说,这次春日宴,我也得去。
宴会上,我拘谨地坐在阿娘身边,偷偷越过人群,朝着不远处的季知节挥了挥手。
他刚对我挑了下眉,宫中内侍便高声唱喏:“陛下、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齐刷刷起身行礼。礼毕,我便乖巧地缩在阿娘身后,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可偏偏事与愿违。
皇后温和的目光扫视全场,最终定格在我身上,笑道:“岑家那个小女儿,上前来让本宫瞧瞧。”
在阿娘的轻推下,我理好裙摆,一步步走到殿前,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
皇后笑意盈盈地让我起身,又偏头对身旁的太子说:“瞧,这就是你儿时总说像个糯米团子的妹妹,如今也出落成个小美人了。”
我赶紧又转向太子行礼。
几句笑谈后,我总算得以归座。太子随即命宫女送来两碟精致的糕点,我埋头苦吃,完全没注意到阿娘眼中一闪而过的忧虑。
宴席散后,刚到府门口,就见季家的马车停在一旁,竟比我们还快。
季知节说有要事与阿兄商议。阿娘说乏了,便让我引季知节去阿兄的书房。
可他明明比我还熟啊。
“给你的,”季知节将一个食盒塞进我怀里,“新出炉的荷花酥。”
好吧,这路我带了。
路上,季知节状似不经意地问:“太子……是什么味道的?”
“芝麻味。”
他眼角含笑,语气温柔得像要滴出水来:“你是说,他心眼黑?”
我连忙摇头:“不是的不是的,太子哥哥是那种甜甜的、香香的芝麻馅。”
话音刚落,季知节的脸就黑了,一把抽走我手里的荷花酥,转身就走,嘴里还念叨着什么“见谁都叫哥哥”。
我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忍不住小声嘀咕:“也不是谁都叫哥哥呀,你就是叔叔啊。”
前面那人拎着我的荷花酥,走得更快了。
6
阿娘说,陛下准备为太子选妃了。
一时间,家里愁云惨淡。阿姐抱着孩子在屋里急得团团转,阿爹也整日沉着脸喝茶。
阿兄把我拎到门外,犹豫了半天,才开口问:“穗岁,你跟阿兄说实话,你喜欢季知节吗?”
我点点头,严肃地说:“喜欢。小叔每天都香香的。”
“那太子呢?他臭吗?”
我摇摇头:“太子也香香的。”
阿兄显然无法理解我的香臭理论,换了个问法:“那,季知节和太子,谁更香?”
“小叔。”我毫不犹豫,“因为小叔每天都是不一样的香味。”
阿兄捧着我的脑袋一通猛晃:“你这小脑瓜里除了吃,就不能装点有用的东西吗!”
第二天,季知节竟提着好几坛上好的桃花酿登门了,还说是阿兄请他来的。
阿兄瞪了他一眼,认命似的拎起我:“带着你的酒,滚来我院里。”
我们在临池的凉亭里坐下,风一吹,酒香混着季知节身上的桃花香,醺得人几欲醉倒。
我才喝了半盏,酒杯就被阿兄夺走了。
我晕乎乎地趴在石桌上,下巴枕着季知节的衣袖,鼻尖萦绕着一股从未闻过的味道。
不似花香,不似果香,倒像是冬日暖阳晒过的皂角,干净又凛冽。
我蹭了蹭他的袖子,朦胧间,似乎听见了阿兄的哭声。
我挪到阿兄身边,笨拙地给他擦眼泪,转头怒视季知节:“小叔,不许你欺负我阿兄!”
季知节眼波流转,晃着水光瞧我,声音低沉:“好,我不欺负你阿兄。”
7
家里的气氛,瞧着一派祥和,可连一向稳如泰山的阿爹,都开始没事就唉声叹气。
阿兄不再让门房拦着季知节,阿娘甚至主动让季知节带我出去玩。
晴空万里的湖面上,我坐在季知节的画舫里,悠哉地吃着他备下的冰镇汤圆。
我凑近他闻了闻,一股熟悉的香甜芝麻味钻入鼻腔。
“咦?”我好奇地问,“小叔,你怎么也变成芝麻味的了?”
季知节横我一眼:“怎么?我身上的芝麻味,不如你‘太子哥哥’的好闻?”
我还没来得及夸他更好闻,一股极其刺鼻的味道猛地冲了过来,我吓得丢下勺子,死死捂住鼻子。
天呐,太臭了,像是成千上万只虾死在了烈日下,又被马车碾过。
我虚弱地摆手:“好、好浓的腐虾味……”
季知节脸色一变,立刻推开窗向外望去,低声道:“是太子的船。”
他眉头紧锁,似乎在自语:“我只命人往他船底抹了些臭豆腐汁,怎会有如此腐败之气?”
他将一方染着芝麻香的手帕递给我,“阿岁,先忍耐片刻,我们靠近些看看。”
两船靠近,季知节忽然起身,立于船头高声问道:“前面可是太子殿下?”
太子的声音隔着水面传来:“原来是季兄,好巧。孤约了人游湖,就不打扰季兄雅兴了。”
“是我叨扰,太子请便。”
季知节命船夫将画舫靠岸,才在我耳边低语:“太子的船里还有旁人,气息很乱,但并未露面。”
我站在岸上,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肯定地说:“是赵家姐姐。我在春日宴上闻过她的味道,她身上总是酸酸的。”
季知节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沉默片刻,忽然问道:“陛下秋日选秀,你家也在名册上。阿岁,你可愿意入宫?”
我攥紧了手里的帕子:“若我不愿,圣上会为难岑家吗?”
“不必考虑他人,”他直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只告诉我,你,愿不愿意?”
我仰头望着他,同样一字一字地问:“那,小叔愿意我去吗?”
8
那日之后,阿爹和阿兄变得异常忙碌,季知节也是。
一连大半个月,我都未能见到他。但他每日都会派人送来一份零嘴,和一方熏染着同样香气的手帕。
阿姐对此嗤之以鼻,说季知节一个大男人,行事娘里娘气的,难怪老大不小了还讨不到媳妇。
我正逗着外甥玩,门房来报,说将军府的嫡女赵栎,前来拜访。
阿姐满脸困惑:“我们家与将军府素无往来,她来做什么?”
阿娘替我理了理衣襟,温声道:“来者是客,你去见见。她若是敢欺负你……”
我笑着打断她:“我知道,阿兄教过我,打不过就跑,鞋跑掉了都不要回头捡的那种跑。”
还未到前厅,一股浓烈的酸醋味就扑面而来。
见了礼,我命人上茶,笑盈盈地问:“赵姐姐今日来寻我,可是有事?”
赵栎拈起一块绿豆糕,皮笑肉不笑:
“那日游湖,听太子表哥提起,说岑家妹妹是个妙人。我今日特来瞧瞧,是如何一个妙法。”
我只当没听见她话里的刺,专心致志地啃糕点。
“妹妹也是要参加秋日大选的吧?”
我点点头,故作天真:“是呀。陛下重文,我爹又是太傅,皇后娘娘在春日宴上还特意点我与太子相看。说不准……”
我故意话只说一半,赵栎果然沉不住气,将绿豆糕重重掷回盘中:“你可知,我与太子表哥自小便情谊匪浅!”
“我不知道呀。”我眨眨眼,“不过现在知道了。那选秀的时候,就有劳姐姐多加照拂啦。”
赵栎被我这油盐不进的态度气得不轻,撂下一句“我们走着瞧”,便拂袖而去。
她一走,阿兄就一阵风似的刮了进来,紧张地问:“那女疯子跟你说什么了?”
“她说她和太子青梅竹马,让我知难而退。”我挠挠头,“我也跟她说了,秋季选秀,各凭本事。”
阿兄急得直跺脚:“你跟她说这个做什么!家里定会想办法不让你入宫的!”
我学着那日季知节的样子,老神在在地喝了口茶:“小叔教我的,说浑水才好摸鱼。”
阿兄看着我,满脸都写着“没救了”。
没过几日,一个惊天消息传遍了京城。
太子因私德不修,与赵家内外勾结,贪墨军饷,被陛下降旨圈禁。皇后母家赵氏一族也受此牵连,被夺了兵权。
至于那位赵家嫡女,一道旨意下来,既然她甘愿自荐枕席,便成全了她,直接抬入废太子府中为正妻,终身不得出。
家里的阴云一扫而空,阿兄长舒一口气,说总算又能理直气壮地让门房拦着季知节了。
我实在好奇,便问阿兄,为何如此针对季知节。
一旁的阿爹听了,摇着头道出原委:
原来我两岁那年,曾被来访的季知节偷偷抱回了家,阿兄急得哭了半日,才等到季夫人把我送回来。
从那以后,阿兄便将他视作了拐带小姑娘的头号大敌。
9
在门房老叔跟阿兄的严防死守下,季知节也寻不到机会见我。
但我有法子去找季知节玩啊,我跟季知节在街边等糖人的时候,瞧见了迎亲的队伍。
吹吹打打好不热闹,可大喜的事,季知节俩眉毛都快锁到一起了,恹恹道:
“京城都传我这岁数怕是娶不到娘子,得孤苦一生了。”
我看着季知节满脸落寞,没忍住扯扯他的袖子:
“你别伤心,他们都是胡说的,我阿兄跟你差不多大,长得还没你俊俏呢,他指定能给你垫底。”
季知节哑着嗓子道:“阿岁不必劝我,我也知我年岁大了,如今又没个功名官位傍身,好人家的姑娘都不愿嫁我,我都知道的。
“没关系的,我孤身一人也挺好的。”
季知节越说越可怜,我忙安慰季知节:“谁说的,小叔在我眼里就是天底下除了我阿爹最好的男子。”
“那有何用啊?”
“我嫁给你啊。”
季知节恹恹地瞧着我:“阿岁不必因为心疼我就嫁给我。”
“不是的,季知节,我真喜欢你。”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阿兄拎着后脖颈揪回了家:
“岑穗岁,你等阿兄给你多寻些适龄小伙相看,季知节不行,他心眼墨黑,你算计不过他。”
阿兄认真地搜罗了一箱男子的画像要我看,说张家公子才高八斗,李家少爷稳重敦厚,齐家大哥武功盖世,越家弟弟貌若潘安。
我翻画像翻得头晕眼花,只问阿兄:“他们能日日陪我吗?”
阿兄一愣又寻了一箱画像,说这些都是能陪我的,让我可劲挑。
阿兄人还没挑好,圣旨就下来了,说秋季大选照旧,这回改给二皇子选妃了。
可如今谁不知二皇子就是铁板钉钉的太子,只等黄道吉日宣旨。
阿兄气得直跺脚,喃喃道:“二皇子为人正直,这上哪去挖到他的黑料啊。”
阿兄又看了眼啃糕饼的我:“况且陛下早就有心让阿岁入东宫,可……”
“阿岁,你去小厨房给阿爹煮碗面。”阿爹打断了阿兄的话,“阿爹有些饿了。”
“阿爹,我已经长大了明白事理了,家里不愿我进宫受苦嘛。”
我放下手中糕饼,满脸认真,“阿爹,要不你去季家求亲吧,我喜欢季知节。”
“岑家在选秀名册上,你贸然跟季知节直接定亲岂不是打陛下的脸?”
阿兄气得脑袋都要冒火了,“选选选,非得选妃,就不能喜欢谁直接定下谁吗?”
全家愁云惨淡的时候,我带梨清去了青龙寺,梨清以为我是为了向佛祖求落选,拜得比我还认真。
可当梨清偷摸看到我给住持塞银票时,忍不住张大了嘴:“青龙寺多大势力啊,还能管上宫里的事呢?”
“胡说什么?”我拍了下梨清的脑袋,
“我拜托住持说我命里缺木命格不好,陛下最疼爱二皇子,总不能让他娶个命不好的姑娘吧。”
梨清听得一愣一愣的,喃喃问道:“那、那季家少爷不能嫌弃姑娘吧。”
“我早就留了一手,我缺木,季字里又有木,这不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吗?”
我凑在梨清耳边,“若是他真的嫌弃我,我就再也不让门房老叔给他开门,还放阿兄在门口看门。”
我欢欢喜喜跟梨清回家时,看见了急得在门口转来转去的阿兄。
阿兄气鼓鼓地说前厅来宫人宣旨了,我浑身一抖,握紧了拳头随着阿兄一起去了前厅。
来宣旨的是陛下身边的内侍岑公公,旨意长长的一串念了半天又是赐婚又是赏赐。
可我耳边萦绕的只有三个字:“季知节。”
岑公公说这旨意是季知节亲自去跟陛下讨的,为了这事还答应了陛下年后进翰林院一事。
爹娘接过圣旨笑得眉眼弯弯,阿兄也缓了几分脸色,只嘴硬说便宜了季知节。
10
我要嫁给季知节了。
11
缓过神来,我忙让梨清再带些银子去青龙寺找住持,住持应该还没来得及传出去我命中缺木吧。
12
婚事一定,阿兄不知从哪翻了一堆心法兵法,日日教我,说学了这些就能长心眼不怕季知节算计。
季知节也在畅通无阻地出入我家了,只不过每次来阿兄都在一旁盯着我俩。
季知节拎了一堆话本子来的时候,遭到阿兄满满的嫌弃,说就是季知节带坏了我。
阿兄嫌弃完后突然贱兮兮地凑到季知节身边:“季知节,你若是娶阿岁,可就得叫我阿兄了。”
“阿兄。”
季知节喊得快,阿兄却是一滞。
季知节笑着又唤了声:“阿兄。”
阿兄伸手扯季知节的脸皮,不可置信问:“季知节,这还是你吗?”
我扒拉开阿兄,将季知节护在身后,怒道:
“阿兄,你不能总欺负季知节,不就是个称呼嘛,以后让沈知节叫你阿兄,你叫他小叔,你俩各论各的。”
季知节揉了揉我的发顶:“阿岁,无碍的,毕竟我年岁大了,能娶你已是福气,你若是喜欢,我 日日唤他阿兄也是值得的。”
我恨铁不成钢地瞧着阿兄,伸出小指:“你的心眼儿就这么大点。”
我拉着季知节转头就走,阿兄在身后怒吼:“季知节,你就演吧!!
“岑穗岁,你也信!!!”
13
大婚前夜,阿爹特地将我喊到书房,递给我一个沉木盒子,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大额银票。
我瞪大了眼睛:“阿爹,你偷摸攒这么多私房钱啊?”
阿爹朝我嘘声,低声道:“小点声,我卖了好几本孤本给你凑的,季家是名门世家,如今季知节又在朝廷当差,
你去了季家打点下人什么的,多些银钱傍身总是稳妥的。”
我两眼亮晶晶地跟阿爹道谢,阿爹轻声叹气:
“前太子倒台一事就是季知节暗中帮圣上查的,又为了你入朝为官,阿爹跟季知节聊过,他说不愿你被人指指点点相公是个无功名无官位的纨绔。”
阿爹突然眼眶发红,摸了摸我的发顶:
“可我家阿岁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善解人意,能为在意的人舍弃一切,我儿配得上他季知节。”
我刚要上前安慰阿爹,门外偷听的阿兄已经哭出了声。
阿爹打开门,狠狠踢了阿兄两脚:“谁的墙脚你都敢听!你要是敢告诉你娘我藏孤本的事,老子打断你的腿。”
14
大婚当日,阿兄背着我上花轿时,哭得涕泗横流。
我都没顾得上哭,光安慰阿兄了,可阿兄抽抽得我心疼。
我实在没忍住,拉住了要上马的季知节,哀声问道:“你能顺手把我阿兄也娶了吗?”
“他也配得上小爷?”阿兄擂了季知节一拳,“你若是敢对阿岁不好,我就是把笔写烂也要把你从翰林院拉下来。”
阿兄好像脑袋不好,我直接钻进花轿,没告诉阿兄,季知节在家中北街也买了处宅子。
绕京城走了三圈,季知节才让送亲的队伍拐进季府。
季知节拿着喜秤挑下我的盖头后,我瞧着一身喜服的季知节愣了好久。
季知节也太好看了吧!
喜婆的笑声将我拉了回来:“这对新人不要一起愣神了,快些喝完合卺酒,晚上看个够。”
我双颊发烫地接过酒杯,没注意到季知节连耳朵都烧红了。
季知节带着满屋的人去前厅喝酒,梨清刚替我卸下钗环,就有小丫鬟敲门说季知节吩咐人给我备了些吃食,让我先歇着。
我吃饱了仰在床上休息时,醉得不省人事的季知节被人抬了进来。
我忙命人备些热水,准备给季知节擦洗一下,可手还没等碰到季知节就被他攥在掌心。
“好啊,季知节,你装晕是吧?”我轻拍了季知节一下,“难怪我阿兄说你是只狐狸。”
“大好的日子,怎么能陪他们在外面浪费?”季知节猛地起身,“我先去洗漱,阿岁在屋里等我。”
约莫一炷香后,季知节清清爽爽地坐在床边,抱着我按在他腿上,亲了亲我的眼尾。
“阿岁,今日我是什么味道的?”
我红着脸,小声呢喃:“梅子味。”
“喜欢吗?”
“嗯。”
我最喜欢的梅子味。
15
天色大亮,我闭眼摸去,季知节已不在榻上。
我嗅了嗅被褥间甜腻的梅子味,哑着嗓子唤了声:“梨清。”
梨清悄声进屋,轻声道:“小姐醒了?姑爷去后院了,特地嘱咐我们不用喊您。”
“我得起床了。”我捞过衣服,边穿边说,“阿娘说我得学会关心季知节,不能让季知节一直照顾我。”
我让梨清去看看早膳备些软点的解酒吃食后,独身一人去寻季知节。
刚走到浴房就听见季知节让阿庆往桶里加红枣干的声音:“阿庆,再多加些红枣干,小厨房那边安排的枣泥酥先给少夫人送过去。”
阿庆幽怨的声音响起:“少爷,你天天早上泡晚上泡,一天一个味的,少夫人能喜欢吗?”
“你以为爷是靠什么迷住你家少夫人的?”
“靠什么啊?”我推开窗,跟季知节大眼瞪小眼,“夫君真是不辞辛苦啊,早晚都泡澡哈。”
季知节面色尴尬往水里缩了缩,哼笑道:“为、为讨娘子欢心,为夫泡一天都行。”
我笑得眉眼弯弯:“那小叔就日夜在这泡着吧。”
番外——季知节
七岁时,阿娘带我去岑府,阿娘说岑府有个小妹妹今日抓周邀众人去添添喜气。
到了岑府,五岁的岑随抱着个肉丸子似的小女娃朝我炫耀:“看,这是我妹妹穗岁,长得可爱吧。”
我看着软软糯糯的阿岁朝我伸手拽住我的衣袖,手脚慌乱,袖里装的是早上未吃完的梅子酥。
从那以后,我总去岑府找岑随,陪他一起逗阿岁。
我发现阿岁的小鼻子特别好使,我昨晚用陈皮泡的澡,今天阿岁就能盯着我喊:“桔子。”
后来我隐隐觉得有些许不对劲,因为阿岁总说我身边的长随青寒臭。
直到偶然间我发现青寒是家贼,我才知道阿岁可以靠味道识人。
我的课业越来越重,我依旧努力抽空去岑府找阿岁玩。
阿娘问我是不是喜欢岑家大姑娘岑穗荷的时候,我愣了下,意识到自己到该定亲的年龄了,怕引起误会便不再去岑府了。
我怕阿岁忘记我,每年灯会街会热闹的集会,我都会去假装偶遇岑家人。
可阿岁眼里只有满街的美食,后来每次见阿岁前,我都寻些法子泡澡将自己腌入味。
阿岁还是忘记我了,我借着陪林家去给岑穗荷送帖子时,看见了阿岁。
阿岁瞪着雾蒙蒙眼睛瞧我的时候,我一阵心累,我之前在她面前晃了那么多次,这吃货硬是一次也没记住啊。
还不如当年将阿岁偷摸抱回家的时候,留在院子里养了呢。
我以找岑随为幌子,天天给阿岁带好吃的,今日带麻糖,我就提前一晚用麦芽糖泡澡。
一天一个味道,我不信阿岁还记不住我。
果不其然,阿岁天天凑在我身边嗅来嗅去,如果能忽略岑随那张臭脸,我许是早就伸手去捏阿岁的鼻子了。
跟岑随斗智斗勇,日子也过得飞快,陛下说要秋日选秀,给太子跟二皇子择妃,岑家也在名册。
陛下来寻我爹喝酒时,曾隐晦地表达了皇后仗着赵家权势,手都伸到前朝来了,他烦极了。
酒过三巡,陛下醉倒在圣驾上回宫,阿爹擦了把脸散了散酒气,问我:“你可知陛下是何意?”
我点头,阿爹说我若是想跟陛下请旨就得有些功劳在身上。
亲爹。
连轴转了几日,终于查出太子与赵家勾结,贪了大笔军饷,在东宫不仅寻到了衣衫不整的赵栎,更重要的是寻到了一件龙袍。
太子被废,等圣上处理好一切事务后,我跟陛下请旨求娶阿岁。
陛下说我爹既然退了,让我入朝帮他,我明白这是要给二皇子铺路培养羽翼。
看着陛下写完圣旨后,我答应了陛下。
陛下笑我,说一定要见见阿岁,得看是什么样的女子能值得我如此大费周章。
我表面答应,心里却不愿,陛下心眼墨黑的,阿岁不得闻一鼻子墨臭味。
大婚后,阿岁知道了我的秘密,我哄了阿岁好多日,阿岁才让我上床睡觉。
阿岁窝在我怀里,说之前闻到过我身上的味道,像是薄荷味的皂香,让人心安。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用乱七八糟的东西泡过澡。
阿岁临近生产时,我去青龙寺祈愿,青龙寺住持说当年阿岁为了不进宫,不惜花重金求他散播她命格不好,命里缺木一事。
我心里一暖,忙让阿庆给住持多捐些香火钱。
命里缺木,那不就是命里缺我吗?
呜呜呜,阿岁果然爱惨了我!
番外——季今安
舅舅说我爹最好的品质就是耙耳朵。
我爹说我舅舅最烦人的事就是妹控。
外祖母说他俩都有点毛病,因为阿娘生我的时候,阿爹跟舅舅听着阿娘的闷哼在门外抱头痛哭。
阿爹心疼阿娘,不愿再让阿娘受生育之苦,所以家里只有我一个。
可我想要个妹妹,阿爹说舅舅家有妹妹,让我待着没事去外祖家看舅舅家的双胞胎妹妹。
妹妹软软糯糯的,一戳就笑,真的太可爱了,我趁着没人注意偷偷将妹妹抱回了家。
一炷香后,舅舅就杀到了家里,捞起妹妹,咬着牙骂我爹:“你家这臭小子就是跟你学的,季知节你能不能教他点好的啊!”
舅舅前脚走,我后脚就被阿爹送到了外祖家。
阿爹跟外祖说才能有限教不明白我,希望能让满腹经纶的舅舅教我。
舅舅跟我大眼瞪小眼,说我爹就是为了跟我娘过二人世界才把我送来的。
“我知道啊,我给阿爹出的主意。”我点头承认,“我想天天跟妹妹玩。”
舅舅咬紧了后槽牙又舍不得打我,只得每日教完我读书识字后就送我回家。
第二天一早,阿爹上朝前再将送我到外祖家。
折腾了小半年,瘦了一圈的舅舅拎着日渐圆润的我,阴恻恻地说是上辈子欠了我爹的。
“舅舅若是不愿送我也行。”我抬头瞧了瞧舅舅,“我爹说你得叫他小叔,那咱俩应该是平辈。
“平辈之间跟你要个妹妹总可以吧,毕竟你有俩女儿嘛。”
当晚舅舅将我送到了阿娘那还跟阿娘告了状,阿娘巴掌落在我屁股上,满院都是我的哭号:
“我就是想要个妹妹,我有什么错!”
【全文完】
来源:向阳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