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台州不下雨,县衙里吊着的那根刑杖,和海神庙里一炉青烟,究竟哪个更能救命?一个少年为了半个饼,被人按在案上;一个年过半百的读书人,站在风口,写下一篇求雨的祝词。事在人为,还是天命难违?这故事,不好下定论。
那年台州不下雨,县衙里吊着的那根刑杖,和海神庙里一炉青烟,究竟哪个更能救命?一个少年为了半个饼,被人按在案上;一个年过半百的读书人,站在风口,写下一篇求雨的祝词。事在人为,还是天命难违?这故事,不好下定论。
南宋的六月,河床开了口子一样裂着,田埂上草也蔫了。市场上的米价一天一个样,摊贩讲价都不敢大声,生怕招来一堆红了眼的饿人。最早的广播不是鼓楼上的更声,是茶摊边的舌头——“听说朝廷要迁城”、“说是海神发怒了”,几句闲话,半天传遍三里五村。你别怪百姓信,饿急了,谁都希望抓住一根看得见的稻草。
楼钥就是在这样的时候,领了一道文书来台州主事。他是个读书出身的官,笔底有词,头发里有白。他先做的不是抓人,是在庙里点了一支香。海风里,庙檐叮当,祝词摊开,他把那些老话写得恳切——求个雨,不为名,只为田里的麦子能拔一拔头。这种事,你说他迷信也好,你说他权宜也罢,站在庙里的人更多的是想:有人替我们说句话了,总比没人管强。
可光有香不顶饱。城里常平仓的钥匙翻出来,旧索一拔开,谷物“簌簌”流进麻袋。粥棚在东门外搭起来,大锅里咕嘟,守锅的衙役半天半天地换班。粥很稀,像雨点没下足的天,可那一碗热热的,总能让人缓过劲儿。第一天来领的,是背着孩子的女人;第二天,是拖着老娘的汉子;第三天,队伍里挤进了一个脸上有灰的少年,穿着一件太短的单衣,袖子露了半截。他叫王二狗,或者王小石,叫啥不重要,他三天没吃东西,午后在馒头摊边伸了手,被摊主抓个正着。
县衙里案板冰凉,王小石手心冒汗。巡检郑某,瘦高个,嗓门不大,眼神躲躲闪闪,说这孩子该打板子。楼钥没急,“先不动手。”他让人给少年递了一碗粥。不是他心软,是他知道,有些手伸出去,是因为肚子在抗议。再说,真要把所有饿极的人都打了,那县衙里得铺几千根刑杖才够。
但另一些手不能不砍。就在同一周,城西头出现了几拨人,挑夜里下手,先砸粮店,再抢盐号,走的时候还放火。这个不是饿了犯糊涂,这是明摆的成伙谋事。楼钥把巡检换了。郑某被发去看仓,换上一个打过仗的老兵,左脸一道伤疤,名叫刘七。他人不多话,白天巡街,晚上带梆子绕城,“咚咚咚”,打给人听,也是打给坏人听。没几天,抓到一个头目,是个识字的乡绅带头,背后还有豪强撑腰。这个,楼钥不手软,报州衙,照律处置——你得让人知道,抢了人家的锅,就得付出代价。
“官家的手,到底是该重还是该轻?”这是衙门里日日要分寸的事。楼钥翻旧籍,翻到前朝就有个说法:荒年有荒年的做法,刑名要慢一些,罚该缓。你说这是学问也行,是经验也行。知州是一位老道的官,拍着桌子说: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楼钥没跟他顶嘴,他只是把前几日各处的奏报摆在桌上——哪个村里粥棚开了,哪个渡口有走散的孩子,哪家祠堂顶用了粮,哪个奸猾包揽赈济,收了好处……“老爷,慢一点,不是纵容,是把被饿撞晕的人扶起来。等过了这口气,该办的再办。”他们谈了一个下午,天黑下去的时辰,达成个不算漂亮但能用的章程:成团劫掠的,立即剿办;饥饿偷窃的,造册,先不重打,分派到修堤、挖渠的工棚,晚些时候再复核定罪。
你看,法也不是冰冷的石头,翻过来,还有温的一面。但温度不能烫坏了秩序。某县那边借“缓刑”乱开口子,趁机把亲戚从牢里捞出来,结果夜里飞报,说又起了新案子。楼钥听闻,长叹一口气:“好心也能办成坏事。”他于是派人把每一桩“缓办”的案子做了标注,让贡生去市集念榜,念给大家听,告诉人们:谁是谁,为什么缓,什么时候再审。说清楚,比什么都重要。谣言最怕的,就是有人把话掰开揉碎说给你听。
说到谣言,真不是空出来的。海边人迷海神,不是没道理。那几日海风翻浪,天还是不下雨,楼钥又领人去庙里。庙外渔民脱了鞋,草席上跪了一片,人心热得像锅边。他把祭器摆正,对着神台鞠了三个躬。你说这有用吗?第二天午后,天边真的压来一片乌云,细雨先落在城东头,像试探,一点一点铺开。有人当场跪倒,说是神灵显应。你要问我,我觉得更像是一种集体安慰剂,但这种安慰剂,能让人把刀放下,也就值得。
雨不是洪水,旱后第一场雨常常只是润润叶。粥棚没撤,闲了的人被召去开沟引水,顺带也拦着一场可能的内涝。开沟这事,谁跑得掉?跑掉的,肚子里下顿吃啥?于是很多年轻人在工棚里找到了落脚的地方。王小石也在其中,他力气不大,但肯干。刘七看他顺眼,教他打梆子。晚上,这孩子站在巷口,白布绑在胳膊上,眼神里多了一点灯光。等到秋后再审他的案子时,记录上写着“荒年偷饼,未伤人,现附工满三月”,楼钥签了字,扣掉几下杖,放回去。他知道,放回去更难——靠着人性里那点眷恋,他赌这个孩子会回到田里。
当然,这些不能换来所有人的原谅。西门被捕的那个头目,还是在城门下受了刑。看的人很多,有人咬牙,有人唏嘘,刘七面无表情。办案子的法帖钉在木门上,棕色的墨迹透着潮气,风一吹,纸角抖抖,像人心一块还没落回去。楼钥回身,上了衙后的小台阶,靠着墙坐了一会儿,摸到袖子里的那根小木尺,边角因为他的摩挲变得圆润。他心里清楚,世道之难,不在于打不打,而在于什么时候打,打多重,打给谁看。
还有一件小事,不值一提,却有味道。某日有人捧来一封信,纸上还有雨点晕开的痕迹,是一个女人写给县里的,说谢谢。信里没多少客套,倒是说了孩子吃粥时洒了一身,回去被她骂了一顿。楼钥读到这句,笑了一下。你看,正常的生活里就该有这种鸡毛蒜皮,把人从“难民”拉回“人”。他说,“给她回封信,让她放心骂,骂完记得留一口粥给自己。”
当年这场旱,最后是靠一连串小雨和人力修渠扛过去的。盗贼不是一夜之间消失,而是在一碗碗粥、一张张榜文、一场场夜巡里渐渐没了胆气。法的硬和情的软,在台州这块地儿,像两根绳子,一根勒住了乱,一根牵住了人。有人会说,这是“古书上就写过”的那套,荒年减刑,教化先行;也有人摇头,说这不过是做戏。说什么都行,难的是站在堂上的那个人,手里拿着戒尺,心里还要记得那炷香。
几年后,楼钥离任,他写文的时候提到过那些被迫离乡的人——不是他们不爱家,是日子逼的。我们常说守土有责,可“守”这个字,得让人有土可守,心里不怕。回头看那几年的操作,换了巡检,添了夜巡,放慢了刑名,拉起乡约,让里社自己看自己,说穿了,就是古人讲的“宽与猛,一手一手地用”。当“宽”能让人喘口气,“猛”才不至于变成杀戮的狂欢。
到这里,该不该给这故事一个“圆满”?别急。第二年的风向变了,海面上起过一次大浪,冲掉了半条堤。县里又忙作一团。你看,世道哪有一劳永逸,刚压住谣言,就又有新的。法条翻来覆去,人的心也是。楼钥不在这城了,后任会怎么做,是不是也能握住那两根绳子,不知道。
多年后,有人提他,说起的是文名,也有人提他,说起的是那年粥棚边穿梭的一只瓢。你我坐在今天的灯下读这个故事,容易动情,也容易评判。可真把你放回去,放在堂上一张木桌后,你会不会也想先摸一摸袖子里的那根尺,然后抬头,看一眼窗外,天色要不要下雨?如果你是那个官,你伸出去的是手还是棍?如果你是那个饿了三天的孩子,你能不能忍住不伸手?故事没答案,也不该有现成答案。人生有时候就像那场雨——来得慢,来得巧,来得时候,所有人都抬头听了一下屋檐上细细的声响。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