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饭桌上瞬间静得只剩下厨房里水龙头滴水的声音,滴答,滴答,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我们姐妹七个,连同我妈,八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他。
引子
我把最后一道清蒸鲈鱼端上桌时,爸开口了。
他的声音像被南京六年的水汽泡过,带着一股子潮湿的沙哑。他说:“都坐,我有话说。”
饭桌上瞬间静得只剩下厨房里水龙头滴水的声音,滴答,滴答,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我们姐妹七个,连同我妈,八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他。
爸从他那个磨得发亮的黑色人造革公文包里,掏出一个暗红色的本子,啪地一声,放在了桌子中央。那本子不偏不倚,正好压住了鱼眼睛。
是房产证。
我二姐林萍的眼睛最尖,第一个看清了上面的字:“南京市……秦淮区……老门东……”她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变了调,“爸,你发财了?”
爸没理她,浑浊的眼睛扫过我们每一个人,最后落在我妈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他用那双长满老茧的手,把房产证往前推了推,一字一句地说:“这院子,我预备着给一个人的。”
一句话,像块石头砸进滚油里,瞬间炸开了锅。
给一个人?我们家连上我妈,八个女人。这“一个人”是谁?
我妈的手在桌子底下紧紧攥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心冰凉,还带着细微的颤抖。我能感觉到,她心里那座叫“家”的房子,已经开始摇晃了。
爸在外面六年,音信渐少,钱倒是越寄越多。从一开始的几百,到后来的几千,再到去年直接打回来的二十万。村里人都说我爸在南京当上了大老板,羡慕我们家时来运转,七个“赔钱货”也跟着沾了光。
可只有我们自己知道,那一张张汇款单,就像一张张寻人启事,寻不回那个叫“父亲”和“丈夫”的人。他的人,他的心,都留在了南京。
现在,他回来了,带着一身的体面和疲惫,还有一本南京的房产证。他说,这价值千万的院子,只给一个人。
我看着爸那张被岁月刻得沟壑纵横的脸,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巨大的恐慌。这六年,他在南京,是不是早就有了另一个家?那个家,是不是终于给他生了个儿子?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一根毒刺,扎得我心脏生疼。我看见大姐的脸色白了,二姐眼里贪婪的光熄灭了,变成了惊疑。三姐四姐低下了头,最小的七妹,还不太懂事,只是茫然地看着我们。
我妈没说话,她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爸,眼神里有失望,有质问,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哀求。她这一辈子,为这个家生了七个闺女,在村里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是“绝户头”,熬白了头发,熬干了心血。她等的,就是丈夫能给她一个安稳的交待。
可今天这个交待,却像一把刀,悬在了她的头顶。
“国栋,”我妈终于开口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你说清楚,给谁?”
爸端起桌上的酒杯,那是一杯劣质的白干,他仰头一口喝干,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喉咙,也好像灼烧着我们全家人的神经。他放下酒杯,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吃饭吧,”他说,“吃了饭,就知道了。”
那顿饭,我们谁也没吃好。一桌子的菜,热气慢慢散尽,就像我们一家人刚刚燃起的那点团圆的希望,一点点凉了下去。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每一下,都像是在为我们这个家倒计时。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这个家,要散了。
我爸林国栋,当年因为生了我们七个闺女,在村里抬不起头,被我爷奶指着鼻子骂。说他没本事,连个传宗接代的香火都续不上。我奶奶甚至抱着邻居家的孙子,当着我爸的面说:“看看人家这带把的,多硬气!哪像我们老林家,一窝的丫头片子,将来都是泼出去的水。”
那些话,像钉子一样,钉在我爸的心里。他憋着一股气,三十八岁那年,揣着家里仅有的五百块钱,跟我妈说了一声“我去南京闯闯”,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一走,就是六年。
六年时间,他从一个普通的木匠,变成了别人口中资产千万的“林老板”。他带着一身的谜团回来了,却给了我们一个更大的谜团。
我看着桌上那本红得刺眼的房áct证,心里五味杂陈。我们盼了六年,等回来的,究竟是一个荣归故里的父亲,还是一个准备抛弃我们的陌生人?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们家那栋老屋塌了,我们姐妹七个和我妈站在废墟里哭。而我爸,就站在不远处,身边站着一个模模糊糊的女人和一个男孩。他看着我们,眼神里没有一点波澜。
这个梦,让我从头凉到脚。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被院子里的争吵声惊醒了。是二姐林萍的声音,尖锐得像一把锥子。
“爸!你必须说清楚!那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要是敢在外面养了小的,我……我就去南京告你去!”
我心里一紧,赶紧穿上衣服跑了出去。
第一章 风波乍起
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我们一家人站成了两个阵营。
二姐林萍叉着腰,脸涨得通红,正对着我爸嚷嚷。大姐林芳拉着她,一脸的为难。剩下我们几个小的,和我妈站在一起,像一群受了惊的鹌鹑。
我爸蹲在屋檐下,手里夹着一根没点燃的烟,低着头,一言不发。晨光给他花白的头发镀上了一层金边,却照不亮他脸上的阴影。
“你嚷嚷什么?”我爸终于抬起头,声音沙哑,“大清早的,想让全村人都来看我们家的笑话吗?”
“笑话?我们家早就成笑话了!”二姐不依不饶,“你倒是说说,那房子给谁?是不是给哪个生的野种?”
“林萍!”大姐厉声喝止她,“怎么跟爸说话呢!”
“大姐,你别当老好人!这事关我们每个人的事!”二姐甩开大姐的手,指着我爸,“他要是真对不起我妈,对不起我们姐妹,我第一个不答应!”
我看着二姐激动的样子,心里却清楚得很。她才不是真的为了我妈抱不平,她惦记的是那套南京的院子。二姐夫做生意赔了钱,正等钱救急呢。
我心里想,家还没散,人心倒先散了。这六年,我们姐妹几个守着妈,守着这个家,过得再苦再难,心是在一处的。可爸一回来,一本房产证,就像一块试金石,把每个人心底的欲望都照了出来。
妈走上前,轻轻拍了拍二姐的背,声音疲惫地说:“萍啊,让你爸歇歇。他刚回来。”
“妈!你就是太好欺负了!”二姐跺着脚。
“都给我进屋去!”我爸突然站了起来,把手里的烟狠狠地摔在地上,“这事,我自有安排!”
他说完,看也不看我们,转身就走出了院门。清晨的薄雾笼罩着他的背影,显得格外孤单和决绝。
屋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二姐还在愤愤不平地数落,大姐沉默地收拾着碗筷,妈坐在炕边,不停地叹气。她攥紧了围裙的一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握住她冰凉的手。“妈,别想太多了。也许……也许事情不是我们想的那样。”
这话我自己说出来都觉得没底气。
妈摇了摇头,眼圈红了。“小五啊,妈不是图他什么钱。妈就是觉得……这心里堵得慌。这六年,他一个人在外面,吃了多少苦,我都知道。可他怎么……怎么就跟我们生分了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六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我爸不再是那个会把我们举过头顶逗我们笑的父亲了,他成了一个有心事、有秘密的陌生人。
中午的时候,爸还没回来。二姐夫来了,一进门就拉着二姐到角落里嘀嘀咕咕。我隐约听到“房子”、“贷款”、“抵押”几个字眼。
我心里一阵反感。爸还没说房子给谁,他们就已经盘算着怎么用了。这心,怎么能这么急呢?
到了下午,爸回来了,身上带着一股酒气。他没跟任何人说话,径直回了自己那间屋,把门关得严严实实。
晚饭的时候,他也没出来。妈让我去叫他。
我敲了敲门,轻声说:“爸,吃饭了。”
里面没有回应。我又敲了敲,还是没声音。我心里一慌,推开了门。
屋里没有开灯,光线很暗。爸就坐在床边,像一尊雕塑。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相框。
我走近一看,心猛地沉了下去。
那相框里,不是我们家的全家福。而是一个陌生女人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很年轻,梳着两条麻花辫,笑得很温柔。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那个梦,二姐的质问,我妈的眼泪,在这一刻都有了最残酷的解释。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屋子的。我只记得,当我把这件事告诉妈和大姐时,妈的身体晃了一下,要不是大姐扶着,她就栽倒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妈喃喃自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那个晚上,我们家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谁也没有心思吃饭,谁也没有说话。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仿佛在为我们这个破碎的家,敲响丧钟。
我心里乱糟糟的,像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我既怨恨爸的无情,又忍不住想,那个女人是谁?她和我爸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那本房产证,真的和她有关吗?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能听到隔壁妈的房间里,传来压抑的哭声。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紧紧揪住,疼得厉害。这个家,真的要走到尽头了吗?
就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我忽然听到爸的房间里传来一阵响动。我悄悄起身,贴在门缝上看。
只见爸穿好了衣服,背上了他那个黑色的公文包,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门,看样子是想趁着夜色离开。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要走?他要把这个烂摊子丢给我们,自己一走了之?
第二章 尘封的旧物
我猛地拉开房门,冲了出去,正好堵在院门口。
“爸,你要去哪?”我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爸的脚步顿住了。他转过身,月光照在他脸上,我看到他眼里的惊讶,还有一丝慌乱。他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你还没睡?”他避开我的问题,声音压得很低。
“你要走?”我追问道,“你今天必须把话说清楚!”
我们的对话惊动了屋里的人。很快,大姐、二姐,还有我妈,都披着衣服出来了。院子里一下子站满了人,气氛瞬间紧张到了极点。
“国栋,你这是要去哪啊?”我妈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她快步走到我爸面前,抓住了他的胳膊,“你不能就这么走了啊!这个家……这个家你不要了吗?”
“我没说不要。”我爸挣脱了她的手,语气有些不耐烦,“我回南京有点急事,处理完了就回来。”
“有什么急事非得半夜走?”二姐林萍的声音尖锐地划破夜空,“你是心虚了吧?怕我们问那个女人的事?”
我爸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他瞪着二姐,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你给我闭嘴!大人的事,小孩子少插嘴!”
“我不是小孩子了!”二姐也豁出去了,“爸,你今天不把话说清楚,谁也别想走!”
“对,不能让他走!”二姐夫也从屋里蹿了出来,附和道。
眼看一场更大的争吵就要爆发,大姐林芳站了出来。她是我们姐妹中最沉稳的,也是最像我爸的,性格倔强,但明事理。
“都别吵了!”她声音不大,却很有分量,“爸,我们不是要逼你。我们就是想知道一个真相。那个女人是谁?南京的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们一个明白话,我们也好死了这条心。”
大姐的话,说到了我们每个人的心坎里。我们不怕穷,不怕苦,就怕被蒙在鼓里,怕这六年的等待和付出,成了一个笑话。
我爸沉默了。他从口袋里摸出烟和火柴,擦着了好几次,才把烟点着。他猛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在清冷的月光下缭绕,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你们都以为我在南京发了大财,当了老板。其实,我就是一个给人干活的。”
我们都愣住了。
“那……那房子……”二姐忍不住问。
“房子不是我的。”我爸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不是你的?”我们所有人都惊呆了。房产证上明明写的是他的名字。
“那是我替别人拿着的。”我爸掐灭了烟头,“照片里的那个女人,叫苏云。是我师父的女儿。”
师父?我们从来没听他说起过。
爸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眼神变得悠远起来。
“我刚到南京的时候,人生地不熟,身上的钱很快就花光了。有一次饿得实在不行,在工地跟人抢馒头,被人打得半死。是我师父,周信生,救了我。”
“我师父是南京城里有名的古建筑修复师傅,一手木工活出神入化。他看我肯吃苦,手也还算巧,就收我当了徒弟。他不仅教我手艺,还管我吃住,待我像亲生儿子一样。”
“师父只有一个女儿,就是苏云。她身体不好,有先天性的心脏病,一直没嫁人。师娘走得早,师父又当爹又当妈把她拉扯大。那几年,是师父和苏云姐收留了我,给了我一个家。”
听到这里,我心里那块叫“背叛”的石头,好像松动了一些。我看着我爸,他的脸上没有愧疚,只有一种深深的怀念和悲伤。
“三年前,师父为了抢修一处被火烧坏的古宅屋梁,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没抢救过来。临终前,他把他所有的积蓄,还有那座老宅子的房契都交给了我。他求我两件事。”
我爸的眼圈红了,声音也哽咽了。“第一,照顾好苏云。第二,把他没完成的活儿,干完。”
“那座老宅子,就是房产证上那套院子。师父一辈子的心血都在上面。他走后,我花了三年时间,用他教我的手艺,一根根木头,一片片瓦,把它修复成了原来的样子。”
“那苏云姐呢?”我轻声问。
“师父走后,她病情加重,去年……也走了。”我爸的声音低沉下去,“她临走前,让我把院子卖了,把钱寄回家,给你们姐妹几个当嫁妆。她说,周家无后,不能再拖累我。”
“可我没卖。那是师父一辈子的心血,我不能卖。房产证过户到我名下,也是苏云姐的意思,她说这样方便。我这次回来,就是想跟你们商量,这院子,我打算还给周家的远房亲戚。咱们林家,不能占这个便宜。”
院子里一片寂静,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我妈捂着嘴,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大姐别过头去,擦了擦眼睛。二姐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原来,这就是真相。没有背叛,没有私生子,只有一个男人,用他最朴素的方式,信守着一个承诺。
我心里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可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我看着我爸那被岁月压弯的脊背,心里又酸又疼。这六年,他背负的,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得多。
“那……那你说的,院子给一个人,是给谁?”我还是问出了心里的最后一个疑问。
我爸看着我妈,眼神里充满了愧疚。“我想把咱家这老房子翻新一下,用我学的手艺,也盖个小院子。房产证上,只写你妈一个人的名字。这辈子,我亏欠她太多了。”
我妈再也忍不住,扑到我爸怀里,嚎啕大哭。我爸僵硬地站着,过了好一会儿,才伸出那双粗糙的大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那一刻,月光如水,温柔地洒在我们一家人身上。隔阂了六年的冰山,仿佛在这一刻,开始融化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第二天,当二姐夫知道那套南京的院子我们家一分钱都拿不到时,他的脸立刻就拉了下来。一场新的风波,正在悄悄酝酿。
第三章 裂痕初现
第二天一大早,二姐夫周明就找上了门。
他一改昨晚的沉默,脸上堆着笑,手里还拎着两条烟。他把烟往我爸面前的桌子上一放,亲热地说:“爸,您看您,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们商量。那可是南京的院子啊,说不要就不要了?”
我爸正坐在院子里,用一块砂纸打磨着一把旧椅子。他头也没抬,淡淡地说:“那不是我们的东西,不能要。”
“话不能这么说啊,爸。”周明凑过去,压低了声音,“您师父和师姐都走了,那房子就是您的了。法律上都承认的。您这是守着金山要饭吃啊!”
我正在屋里帮我妈收拾东西,听到这话,心里一阵不舒服。什么叫守着金山要饭吃?在我爸心里,那份情义,比金山还重。
“周明,你少在这儿胡说八道!”二姐林萍从厨房里出来,手里还拿着锅铲,也不知道她是在帮我爸,还是在帮腔。
“我怎么胡说了?”周明一脸无辜,“我是为咱们家好!你想想,那院子要是卖了,得多少钱?一千万?两千万?咱们姐妹七个,一人分点,下半辈子都不用愁了!你跟我的厂子也能盘活了!”
他最后一句话,暴露了真实目的。
我爸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盯着周明,看了足足有十几秒。看得周明心里发毛,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
“那是我师父的遗愿。”我爸一字一句地说,“我林国栋穷了一辈子,但‘信义’两个字,还懂。”
“爸!都什么年代了,您还讲究这个?”周明急了,“人死如灯灭,您对得起死的,就对不起活的了!我们这一大家子人,可都指望着您呢!”
“滚出去。”我爸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冰。
周明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爸,您……”
“我让你滚出去!”我爸猛地站起来,抄起身边的一根木条,指着周明,“我们家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插嘴!”
气氛一下子剑拔弩张。
“国栋!”我妈赶紧跑出来,拉住我爸,“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姐夫,你先回去吧。”我也走过去,对周明说。
周明看这架势,知道今天说不通了,悻悻地瞪了我爸一眼,转身走了。走到门口,他还回头撂下一句:“你们就守着那点穷骨气过去吧!有你们后悔的时候!”
二姐看着周明走了,又看看我爸,气得直跺脚,扭头回屋,“砰”地一声把门摔上了。
一场风波看似平息了,但我知道,这只是个开始。那套南京的院子,就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可能引爆我们这个刚刚有所缓和的家。
我心里很乱。我理解我爸的坚持,那是一个手艺人对恩情和承诺的坚守,是他的“匠心”,也是他的“道”。可我也看到了二姐夫眼里的不甘和二姐的为难。钱,对一个陷入困境的家庭来说,诱惑太大了。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的气氛一直很古怪。二姐和二姐夫没再来,但二姐每天都给妈打电话,话里话外都是哭穷,说厂子再没钱就要倒闭了,工人都等着发工资。
我妈心软,听得直掉眼泪,好几次欲言又止地想跟我爸开口,但看着我爸那张不容商量的脸,又把话咽了回去。
我爸呢,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每天就是捣鼓他那些木工家什。他把家里所有破旧的桌椅板凳都翻了出来,一件件地拆开,刨光,上榫,重新组装。他干活的时候特别专注,仿佛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关。
我看着他布满老茧的手,抚过那些木头的纹理,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对他来说,这些木头,比钱重要。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怀念他的师父,坚守他的内心。
这天下午,我帮他打下手,给他递工具。他忽然开口问我:“小五,你也觉得爸做错了吗?”
我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有。爸,我支持你。”
他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欣慰。他叹了口气,说:“人活一辈子,总得有点东西是不能卖的。”
我心里一动,这句话,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可是,现实的压力,远比想象的要沉重。
这天晚上,下起了大雨。我们家老屋的屋顶开始漏水,客厅里摆了好几个盆子接水,滴滴答答的声音,像是在为这个家的窘迫伴奏。
就在这时,院门被人一脚踹开。
二姐夫周明喝得醉醺醺地闯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陌生男人。他指着我爸,大着舌头喊:“就是他!他有钱不还!你们把他带走!”
我爸脸色一变,站了起来。
“周明!你发什么疯!”我妈又惊又怕。
那两个男人一看就是不好惹的,他们走到我爸面前,其中一个开口道:“林师傅是吧?周明欠了我们五十万,说是您会替他还。今天,要么给钱,要么跟我们走一趟。”
我脑子“嗡”的一声。二姐夫竟然在外面打着我爸的旗号借了高利贷!
这是一个死局。我爸的信义,在这一刻,面临着最残酷的考验。他可以对得起死去的师父,可他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婿被人带走,女儿下半辈子毁掉吗?
我看到我爸紧紧攥住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雨水顺着屋檐流下,像流不尽的眼泪。这个家,终究还是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第四章 南京之行
“钱,我没有。”我爸看着那两个男人,声音平静得可怕,“人,你们也带不走。”
“哟呵?老家伙还挺横!”领头的那个男人冷笑一声,上前一步就要抓我爸的胳膊。
我下意识地挡在了我爸身前。虽然我怕得浑身发抖,但我不能让他们动我爸。
“别动!”我爸一把将我拉到身后,他那不算高大的身躯,此刻却像一座山。“周明欠的钱,我会想办法。给我三天时间。”
那男人打量了我爸几眼,似乎在判断他话里的分量。也许是我爸眼里那股子不容置疑的劲儿震慑了他,他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行,就三天。三天后我们再来,要是拿不到钱,后果自负!”
说完,他们拖着烂醉如泥的周明走了。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雨还在下,风从破了的窗户纸里灌进来,吹得人心里发冷。
二姐林萍瘫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我妈扶着桌子,身体摇摇欲坠。大姐和我们几个小的,也都吓得脸色惨白。
我爸站在屋子中央,一动不动,像一尊风雨中的石像。过了很久,他才转过身,对我妈说:“把家里的存折都拿出来。”
我妈颤抖着手,从一个上了锁的木箱子里,拿出了几个存折。那都是我爸这几年寄回来的钱,妈一分都舍不得花,全存着。
我爸拿过来,一本本地翻看,最后把它们推到桌子中央。
“这里有二十三万,离五十万,还差一半多。”他看着我们,“这钱,我本来是打算留着给你们当嫁妆,再把老房子翻新一下的。”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失望。
“爸……”大姐想说什么,却被我爸抬手打断了。
“现在,只能先填这个窟窿了。”他站起身,走到自己屋里,拿出那个黑色的公文包,从里面掏出了一张火车票。
是去南京的。
“爸,你要去南京?”我心里一紧。
“嗯。”他点了点头,“我去找个老朋友借点钱。另外,那套院子……也该做个了断了。”
我听出了他话里的沉重。我知道,他所谓的“了断”,就是要违背对师父的承诺,把院子卖掉。为了我们这个不争气的家,他要卖掉自己的“信义”。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去。
“爸,我跟你一起去。”我脱口而出。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我。
我爸皱了皱眉:“你去做什么?一个女孩子家,不方便。”
“我能照顾你。而且……”我看着他,“我也想去看看,你待了六年的地方,看看师父的那套院子。”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坚持。也许,我是想亲眼见证我爸的“道”,在他被迫放弃之前,再看一眼。也许,我是怕他一个人,扛不住这么大的压力。
我爸定定地看了我几秒钟,最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就这样,我和我爸踏上了去南京的火车。
火车是绿皮车,又慢又挤。车厢里充满了各种混杂的气味。我爸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只是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眼神深邃。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这趟荣归故里的路,他走得意气风发。而这趟返回南京的路,却走得如此沉重和狼狈。我偷偷看着他疲惫的侧脸,心里暗暗发誓,等这件事了了,我一定要努力挣钱,让我爸和我妈,过上好日子。
经过一天一夜的颠簸,我们终于到了南京。
走出火车站,一股湿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南京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巨大、繁华,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历史厚重感。高楼大厦之间,夹杂着古色古香的牌楼和灰墙黛瓦的民居。
我爸似乎对这里很熟悉,他带着我,七拐八拐地走进了一条条幽深的小巷。巷子两边是斑驳的墙壁,爬满了青苔。脚下的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
我们最终在一扇不起眼的朱漆木门前停了下来。门上挂着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刻着两个字:周宅。
我爸拿出钥匙,打开了那把铜锁。随着“吱呀”一声,那扇尘封的门,缓缓打开。
门后的景象,让我瞬间屏住了呼吸。
那不是我想象中的破败老宅,而是一座精美绝伦的江南庭院。院子不大,却处处透着匠心。假山,池塘,回廊,一应俱全。一棵石榴树正开着火红的花,映着白墙灰瓦,美得像一幅画。
屋檐下的木雕,窗棂上的花格,每一处细节,都精致得让人惊叹。
“这……这就是师父的院子?”我喃喃地问。
“嗯。”我爸的眼里,流露出一丝自豪和不舍,“这院子,我修了三年。”
我终于明白,我爸这六年,都做了些什么。他不是一个普通的打工者,他是一个艺术家,一个守护者。这院子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凝聚着他的心血和汗水。
而现在,他要亲手毁掉自己的作品。
我爸带着我走进正屋。屋里的陈设很简单,却一尘不染。正堂挂着一幅字,写着“匠心传承”四个大字。下面,摆着一张黑白遗像。
是那位叫周信生的老师父。照片上的他,眼神矍铄,透着一股手艺人的执着和骄傲。
我爸从包里拿出三支香,点燃,恭恭敬敬地对着遗像拜了三拜。
“师父,弟子不孝。林家有难,我只能……对不住您了。”他低声说着,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痛苦。
我看着他的背影,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为了家,弯下了他最骄傲的脊梁。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
“林师傅,您回来了?”
我和我爸同时回头。只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个菜篮子。她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这位是……”
“这是我五女儿,林兰。”我爸介绍道,然后又对我说,“小五,这位是陈阿姨,我们的邻居。”
我礼貌地点了点头。
可我总觉得,这位陈阿姨看我爸的眼神,有些不一样。那里面,除了邻居间的熟络,似乎还有着更深的东西。
我的心里,忽然又升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第五章 两座院子
“林师傅,你们还没吃饭吧?我刚买了菜,要不就在我那儿凑合一顿?”陈阿姨热情地邀请。
我爸摆了摆手,婉拒了。“不了,陈静,我们自己随便弄点就行。谢谢你啊,我不在的这些天,帮我照看着院子。”
原来她叫陈静。
“跟我还客气什么。”陈静笑了笑,目光落在我身上,“兰兰吧?长得真水灵,跟你爸年轻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的语气很自然,但我总觉得有些刻意。一个邻居,会知道我爸年轻时候的样子吗?
陈静没有多待,寒暄了几句就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那个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我问我爸:“爸,你跟这位陈阿姨,很熟吗?”
我爸正在擦拭桌上的灰尘,手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自然。“嗯,邻居嘛,处得还行。她人不错,我不在的时候,都是她帮忙打扫卫生,给花浇水。”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但我心里的疑云却并未散去。
接下来的两天,我爸开始联系房产中介。他显得很焦急,每天都在打电话,或者带着中介来看房。每当那些人对着院子里的陈设指指点点,估算着价格时,我都能看到我爸眼里的痛楚。
他像一个即将失去孩子的父亲,被迫把自己的心头肉,明码标价地展示给别人看。
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默默地陪着他,给他倒杯水,或者在他疲惫的时候,帮他捶捶背。
这天,一个中介来看完房,临走时对我爸说:“林师傅,您这院子是真不错,就是……这地段,还有产权性质,价格可能到不了您预期的那么高。”
我爸问:“能到多少?”
“撑死,一千二百万。”
这个数字,对我来说已经是天文数字了。可我知道,这离我爸的心理价位,差得很远。更重要的是,这院子在他心里的价值,根本无法用金钱衡量。
送走中介,我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抽了一晚上的烟。石榴花火红的倒影,映在他脚边的水洼里,像一滩血。
我心里难受得厉害。我恨周明的烂赌,恨二姐的懦弱,更恨我们自己的无能。如果不是我们,我爸不必承受这一切。
就在我以为事情已经没有转机的时候,陈静又来了。
她带来了几样自己做的小菜,对我爸说:“林师傅,我知道你急着用钱。卖房子,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合适的买家。我……我这儿倒是有个办法。”
我爸抬起头看着她。
“我认识一个做古建筑收藏的朋友,他一直很欣赏周师傅的手艺。他对这套院子也很感兴趣。不过,他不是买,而是想用另一套院子来换。”
用院子换院子?这有什么意义?
陈静似乎看出了我们的疑惑,解释道:“他手里那套院子,在城南,位置稍微偏一点,但面积更大,最重要的是,产权清晰,是商品房性质,随时可以交易变现。他估算了一下,那套院子现在的市场价,大概在八百万左右。他愿意用那套院子,再加上四百万现金,来换您这套。”
我爸的眼睛亮了一下。
八百万的院子,加上四百万现金,正好是一千二百万。这样一来,不仅解决了家里的燃眉之急,师父的这套院子,也算是有了一个好的归宿,交到了懂行的人手里。
这简直是两全其美的办法。
“你那位朋友,可靠吗?”我爸还是有些不放心。
“绝对可靠。”陈静的语气很肯定,“他是我……一个远房表哥。”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在说“远房表哥”这四个字的时候,有些不自然。
但当时,我们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冲昏了头脑,没有多想。
第二天,陈静就带着她那位“表哥”来了。是个戴着金丝眼镜的斯文男人,姓王。王先生对这套院子赞不绝口,跟我爸聊了很多关于古建筑修复的话题,两人很投缘。
事情进行得异常顺利。他们很快就草签了协议。王先生当场就通过手机银行,转了五十万定金到我爸的卡上。
我爸立刻把钱转给了大姐,让她先去把高利贷还了。
家里的危机,总算是暂时解除了。我爸脸上的阴霾,也散去了不少。他对陈静充满了感激。
“陈静,这次真是太谢谢你了。如果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林师傅,您千万别这么说。您对我们家的恩情,我这辈子都报答不完。”陈静的眼圈有些红。
我们家?我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她为什么不说“我”,而说“我们家”?
签完协议的第二天,王先生就派人来办理后续手续。我爸带着我,跟着他们去城南看那套用来交换的院子。
车子开了将近一个小时,在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地方停了下来。可当我们走进那扇门时,我再次被震惊了。
眼前,是另一座精美绝伦的江南庭院。
这座院子的风格和师父那套很像,但面积更大,布局也更开阔。院子里种着几竿翠竹,还有一架开满紫色花朵的紫藤。
“这……这也是您修的?”我问我爸。
我爸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这套院子,是我和我师父,一起修的。”他缓缓地说,“当年,我们师徒俩,接了一个大活儿,就是修复南京城里的两座废弃老宅。一座是师父的祖宅,另一座,就是这里。”
“我们花了整整两年时间,才把这两座院子修好。师父说,等修好了,一座他自己留着养老,另一座,就送给我,当是我成家立业的本钱。”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爸,你的意思是……这套院ar子,本来就是你的?”
我爸点了点头,眼神里充满了愧疚。“是。当年我没要。我觉得我一个外地人,受师父的恩惠已经够多了,不能再要他这么贵重的东西。我跟他说,等我攒够了钱,回家乡自己盖。”
“那……那现在……”
“现在,是陈静,用这个办法,把它还给了我。”我爸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我瞬间明白了。
根本没有什么远房表哥,没有什么古建筑收藏家。这一切,都是陈静安排的。她知道我爸的脾气,知道他绝不会平白无故地接受这套本就属于他的院子。所以,她才想出了这个“交换”的办法,既保全了我爸的尊严,又解决了他的燃眉之急。
那四百万现金,恐怕也是她自己的钱。
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和我爸,到底是什么关系?
就在这时,我看到院子的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秋千。秋千上,坐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
陈静正站在秋千后面,温柔地推着他。
小男孩回过头,冲着我爸的方向,脆生生地喊了一声:
“林爷爷!”
我爸的身体,猛地一震。
我的心,也跟着沉到了谷底。
第六章 迟来的真相
那个小男孩的一声“林爷爷”,像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响。
我死死地盯着我爸,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慌乱或者否认。但是没有。他只是怔怔地看着那个孩子,眼神里有愧疚,有慈爱,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痛苦。
陈静也看到了我们,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抱着孩子走了过来。
“林师傅,兰兰,你们来了。”她的声音有些不自然。
“他……他是谁?”我指着那个孩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没等陈静开口,我爸先说话了。他蹲下身,摸了摸小男孩的头,声音沙哑地问:“小念,想爷爷了吗?”
小男孩点了点头,怯生生地躲到陈静身后,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我们。
小念。思念的念。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难道……难道我爸在南京真的有了另一个家?陈静就是那个女人?这个孩子,就是他的孙子?那孩子的父亲呢?
无数个问题,像潮水一样涌向我。我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林兰,你跟我来。”陈静忽然对我说。
她把孩子交给我爸,然后带着我走到了院子的回廊下。
“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她看着我,眼神坦诚而悲伤,“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小念,他不是你爸的孙子。他是……苏云姐的儿子。”
苏云?那个已经去世的师姐?
我彻底懵了。
“苏云姐不是一直没嫁人吗?她身体不好……”
“是,她一直没嫁人。”陈静叹了口气,“可她,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接下来的时间里,陈静给我讲了一个我从未听过的故事。
原来,陈静的哥哥,就是当年和苏云相爱的人。陈家和我爸的师父周家是世交。陈静的哥哥叫陈浩,从小就喜欢苏云。可是,周师傅看不上当时还是个穷小子的陈浩,死活不同意他们在一起。
后来,陈浩一气之下去了深圳闯荡,发誓要混出个人样再回来娶苏云。可天意弄人,就在他事业小有成就,准备回来提亲的时候,却在一场车祸中丧生了。
噩耗传来,苏云当场就晕了过去。等她醒来,却发现自己,已经有了陈浩的骨肉。
周师傅又气又急,可看着女儿日渐憔rou的脸,终究还是心软了。他对外瞒下了这件事,让女儿在家安心养胎。
“那个时候,多亏了有林师傅。”陈静的眼圈红了,“苏云姐怀孕后期,身体很差,周师傅又要忙着干活。是林师傅,像个亲哥哥一样,日夜守着她,照顾她。小念出生的时候难产,也是林师傅背着苏云姐,跑了好几条街才找到医院。”
“可以说,小念这条命,是林师傅救回来的。”
我听得目瞪口呆。这些事,我爸一个字都没有跟我们提过。
“周师傅去世后,苏云姐的身体彻底垮了。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最不放心的就是小念。她临终前,把孩子托付给了两个人。一个是我,孩子的亲姑姑。另一个,就是林师傅。”
“苏云姐说,林师傅是这个世界上,除了她父亲之外,对她最好的人。她信得过他。她把周家的那套祖宅留给林师傅,其实是想给他一个念想,也是想让他能时常回来看看小念。”
“这两座院子,一座是周师傅留给林师傅的报答,另一座,本就是林师傅应得的工钱。可他……他太固执了,什么都不要。我哥走了,我不能再让我哥爱过的女人,和她托付的人,受委屈。”
“所以,我才想出了这个办法。王总是我以前的老板,不是什么表哥。那四百万,也是我这些年攒下的积蓄。我就是想用这种方式,让林师傅心安理得地拿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听完这一切,我早已泪流满面。
我终于明白了所有的事情。我爸这六年,背负的不仅仅是一个家庭的生计,还有一个沉重的托付,一份如山的恩情。
他守着一个天大的秘密,默默地守护着师父的女儿,抚养着师父的外孙。他把所有的委屈和辛苦,都自己一个人扛了下来。他寄回家的钱,是他用血汗挣来的,也是他省吃俭用攒下的。他不是不爱我们,只是他的爱,太深沉,太笨拙,他说不出口。
我走到我爸面前,看着他正在教小念玩鲁班锁,阳光洒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那一刻,他不再是一个模糊的、陌生的父亲形象,他是我心中,最高大,最值得尊敬的英雄。
“爸。”我哽咽着,叫了他一声。
他回过头,看到我通红的眼睛,愣了一下。“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蹲下身,抱住了他。“爸,我们回家吧。”
他拍了拍我的背,轻声说:“好,回家。”
第七章 匠心与家
回家的路上,我爸的话明显多了起来。
他跟我讲了许多在南京的事。讲他刚到南京时怎么睡在桥洞下,讲他怎么跟着师父学手艺,冬天手上全是冻疮,夏天被蚊子咬得满身是包。讲他第一次独立完成一件家具时,师父拍着他的肩膀,说“国栋,你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料”。
他也讲了苏云和小念。他说苏云是个像水一样温柔的姑娘,可惜命太苦。他说小念很聪明,喜欢摆弄那些木头玩意儿,像他外公。
他说起这些的时候,语气很平静,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可我知道,这些故事的每一个字,都刻进了他的生命里。
“爸,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我问他。
他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了,你们能懂吗?家里那么困难,我跟你们说这些风花雪月的事,你们妈,你们姐妹,只会觉得我是在外面忘了本。”
我无言以对。是的,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我们可能真的无法理解。我们只会被贫穷和现实蒙蔽双眼,看不到他内心的那份坚守。
“那两套院子,你打算怎么办?”我问。
“周家的那套,我已经委托陈静,还给周家的远房亲戚了。这是师父的遗愿。”他说,“至于城南那套,本来就是我的。我打算把它卖了。”
“卖了?”我有些惊讶。
“嗯。”他点了点头,“南京再好,也不是我们的家。家,在你们和你们妈身边。钱,够用就行。我想用这笔钱,在咱们老家,盖一座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院子。用我师父教我的手艺,一砖一瓦,亲手盖。”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芒。那是对未来的憧憬,也是一个手艺人,对自己手艺的最高敬意。
回到家,我爸把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妈和姐妹们。
没有人说话,屋子里静得可怕。
二姐林萍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低着头,不敢看我爸的眼睛。二姐夫周明,更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过了很久,二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跑到我爸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了。
“爸,我错了!我不该那么想你,不该逼你!我混蛋!”
我爸扶起她,拍了拍她的背,什么也没说。但那一个动作,已经包含了所有的原谅。
家里的危机解除了。周明的债还清了,剩下的钱,足够我们盖一座新房子,也足够我们姐妹几个,风风光光地出嫁。
但我们都知道,这个家得到的,远不止这些。我们重新找回了一个父亲,也找回了家人之间,最重要的东西——理解和信任。
我爸真的开始在老家的宅基地上,盖一座新院子。
他没有请外面的施工队,所有的木工活,都由他一个人完成。选料,画图,开榫,雕花,他都亲力亲为。
他干活的时候,我们姐妹几个就给他打下手。我妈呢,就在一旁,给他扇扇子,递杯水,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
村里的人都来看热闹。他们看着那些精美的木雕窗棂,看着严丝合缝的榫卯结构,都啧啧称奇。他们说:“老林家这回是真的发达了,盖这么好的房子。”
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这座房子的价值,不在于它值多少钱,而在于它凝聚了一个男人半生的心血、承诺和对家的爱。
院子落成那天,我们全家人,在新院子里,吃了一顿团圆饭。
还是那张八仙桌,还是我们一家人。但所有人的心境,都和上次不一样了。
我爸举起酒杯,他看着我妈,看着我们姐妹七个,眼圈红了。
“这辈子,我没给你们什么大富大贵。也没能给老林家生个儿子续香火。”他声音哽咽,“我唯一能给你们的,就是这座院子,和我这身手艺。我希望你们记住,我们林家的人,可以穷,但不能没有骨气;可以不聪明,但不能不讲信义。”
我们都哭了。
我看着我爸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安宁和温暖。
我爸没说爱,可那座院子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在替他说话。他用六年的漂泊,千万的资产,给我们上了一堂最深刻的关于家庭、责任和尊严的课。
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洒在饭桌上,也洒在我们每个人的脸上。我知道,从今天起,我们这个家,再也不会散了。因为我们终于明白,一个家真正的根基,不是金钱,不是房子,而是那份深藏在心底,用匠心守护的,沉甸甸的爱。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