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从1952年在上海《文化学习》发表散文《人桥》开始了我的文化苦旅。【1】我不是一个多产作家(我对“多产”近乎冷漠)。即便在写作的青春期灵感昂奋丰盈,我甚至也不是一个写作的快手。后来随着阅历、感受力的加深,我偏执于艺术的深度表达与完善,我如同一个患有洁癖的人,
《昌耀的诗》后记
一
这是我的一部编年体诗选集,贯穿了我自1955年秋至1998年春各个阶段的诗作。限于篇幅,旧作尽量少选。因之,这又是一部偏重于新作的选集。
我从1952年在上海《文化学习》发表散文《人桥》开始了我的文化苦旅。【1】我不是一个多产作家(我对“多产”近乎冷漠)。即便在写作的青春期灵感昂奋丰盈,我甚至也不是一个写作的快手。后来随着阅历、感受力的加深,我偏执于艺术的深度表达与完善,我如同一个患有洁癖的人,对自己的创作行为多所挑剔或存疑。是以我体悯自己,常会知难而退。
不过,这种状况并不妨碍我重新执笔。当确实感到不写不足以释怀舒闷、平息胸臆,于是终又会坚持写下去。完篇后的快意是几欲立刻睡倒的疲倦,这是我能于从写作获准进入的佳境。
我当然也不是一个多产的诗人。作品只是我情感或精神活动的有限副产品,是生活的有限馈赠。就此而言,我只是一个被动的写作者。我所能勉力去做的,仅是设想自己的诗作尽其可能被同代知音接受,当作一个生命进击者跋涉的足迹而有会于心。好在我的预想总有回报。
【1】昌耀记忆有误。经查,此文发表于该刊时间为1953年2月——燎原2010年1月校注。
二
这本选集没有收录我在1953年前后写作的诗稿是因感其稚拙。但此刻当我作如是观,倒是有了新发现,即:我从创作伊始就是一个怀有“政治情结”的人。当如今人们趋向于做一个经济人,淡化政治意识,而我仍在乐道于“卡斯特罗气节”、“以色列公社”、“镰刀斧头的古典图式”,几疑心自己天生就是一个“左派分子”,或应感到难乎为情?须知,1957年未免促狭的反右壮士曾是那么幸灾乐祸地讥诮我“右派分子现了原形”,其言凿凿,音犹在耳。孰是孰非?一个无法抹掉的基本事实却是:当年此间同道对一个热诚投奔大西北“熔炉”的年轻人所实施的集体性“政治谋杀”是对公正的嘲弄。我是此间仅有的为一首写给社会主义新时代的赞歌——但对“反右”缄默——而接受了近22年惩处的人。
为了给我稚拙的青春与“史实”的解释保留一份背景资料,姑且将我的两首短诗“立此存照”:前者写于1953年烽火中的朝鲜,时为一年少军人。后者写于1957年体验生活的青海贵德乡间,为勘探队员而作,却被诬为“反党毒草”(可参阅所附原刊“编者按”)。
诗作如下:
歌声
1950年冬,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处在艰苦的境地,此诗为描写当时朝鲜人民军女战士在风雪中奔赴前线的情景。
她们的歌声像阵阵猛敲的战鼓,/像原野上烈火的呼啸,/像鸭绿江水的奔泻,/也像暴风雨前的雷鸣。
她们的脚冻得红肿,/她们的衣服还是夏日的军装,/风雪无情地扑打着她们的脸,/啊,她们真是钢铁塑成。
她们带着怒火前进!/她们蹚过冰河前进!/穿过熊熊燃烧的祖国村落前进!/踏着战友的血迹前进!/穿过妇人的眼泪和孩子的哭声前进!
北风盖不住她们的歌声,/零下五十度的严寒冻不住她们的歌声。/这歌声是一把火炬,/点燃了世界人民愤怒的心。/这歌声似风暴震动大地,/要让罪恶的侵略者在海中呻吟。
她们歌唱,/她们挺进。/朋友们哪,/她们心中埋藏了多么难解的仇恨。
(选自组诗《你为什么这般倔强》首章,原载1954年第4期《河北文艺》)
车轮
唉,这腐朽的车轮,这孤零的车轮……就让它燃起我们熊熊的篝火,加入我们激昂的高歌吧
——勘探者语
在林中沼泽里有一只残缺的车轮/暖洋洋地映着半圈浑浊的阴影/它做着旧日的春梦,常年不醒/任凭磷火跳越,蛙声喧腾
车队日夜从林边滚过/长路上日夜浮着烟尘/但是,它却再不能和长路热恋/静静地躺着,似乎在等着意外的主人
(《青海湖》)编者按:这两首诗(这里仅选其一——昌耀注),反映出作者的恶毒性阴暗情绪,编辑部的绝大多数同志,认为它是毒草。鉴于在反右斗争中,毒草亦可起肥田作用,因而把它发表出来,以便展开争鸣。
(《林中试笛》二首选一,原载1957年第8期《青海湖》)
三
约略介绍一下自己。
我本名王昌耀。原籍湖南桃源。于1936年6月27日出生于湖南常德市一个正处在时代动荡多变中的大家庭。可惜我对此所知甚少。小时候虽曾偷偷打开一函家藏《王氏宗谱》,但除了记得父母与同辈几个人的名字,没留下更多印象。此后的时代变迁已使我无缘廓清这个家族世系或相关人物的情节。就是说,待我成长为一个懂事少年就已永远地离开了故园,并为一系列时代风雨裹挟,——“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不得泊岸。时代仅让我更多拥有个人劳奔的阅历,因为我在小小年纪就是一个闯入到社会的孩子。
我于1948年从常德市隽新小学毕业,其时湖南临近“和平解放”,校舍暂作军营,无处升学。这样挨到了1949年秋,我考入桃源县立中学。不久,湘西军政干校招生,我被录取,常德市里一处教会院落成为临时校部,学员住在附近民房。我因自小怕鬼不敢起夜而常常尿床,学校当局让舅父领我回桃源仍去中学读书。1950年4月,38军114师政治部在当地吸收青年学生入伍,我又瞒着父亲去报考,被录取,遂成为该师文工队的一员,后来就有了我此生最为不忍的一幕——与母亲的“话别”。每触及此都要心痛。那是开赴辽东边防的前几日,母亲终于打听到我住在一处临街店铺的小阁楼,她由人领着从一只小木梯爬上楼时我已不好跑脱,于是耍赖皮似地躺在床铺装睡。母亲已有两个多月没见到我了,坐在我身边唤我的名字,然而我却愣是紧闭起眼睛装着“醒不来”。母亲执一把蒲扇为我扇风,说道:“这孩子,看热出满头大汗。”她坐了一会儿,心疼我受窘的那副模样就下楼去了。战友们告诉我:“没事儿了,快睁开眼,你妈走了。”当我奔到窗口寻找母亲,她已走到街上,我只来得及见到她的背影。她穿一件绲边短袖灰布衫,打一把阳伞正往边街我家的方向走去。她将她的一把蒲扇留在了我的床头。那年我13周岁。我没有意识到这就是我与母亲的永别。不久我即随军北上,第二年又去到朝鲜。我从小深爱着我的母亲。母亲姓吴,名先誉,是常德市女子职业学校的学生。她于1951年因贫病去世,如若记忆无误,享年应是40岁整。从舅父的来信读到这一不幸消息时我立刻嚎啕大哭了,旁若无人似的。后来我意识到了同室战友们一时鸦雀无声,以为这种静默是向我传达这样一条信息:“军人不应该哭”。于是我的哭声戛然而止,走到一边独自抹去眼泪。我不曾向任何人提起母亲的死讯。其时的我是在辽宁铁岭38军留守处政文大队学习。从此我将自己看作一个过继给了北国的孩子。在我写于1980年思乡的一阕《南曲》中,称自己“是一株/化归于北土的金桔”。而在1953年写给北京一位叔叔的信里称“党就是我的母亲,部队就是我的家”。我的一生就是这样简略:随军北上后,我于1951年春赴朝鲜作战,其间曾两度回国参加文化培训。我最后一次离开朝鲜是在1953年“停战协定”签字前十余日,只为我在元山附近身负重伤。从此我永远离开了部队。1955年6月已在河北省荣军中学完成两年高中学业的我报名参加大西北开发。又越两年,我以诗作《林中试笛》被打成右派,此后仅得以一“赎罪者”身份辗转于青海西部荒原从事农垦,至1979年春全国贯彻落实中央“54号文件”精神始得解放。
四
我必须在这里刊出一篇朋友的短文。由于她的光临,岂止让蓬荜生辉,实有着被人间纯情带来的感动。这就是1990年杭州诗人卢文丽小姐受我之邀为拙著《淘的流年》所写序言。她的文字使我感受到了人间一份清纯的温馨。惜乎后来“诗丛”流产,我的集子亦作罢。八年过去了,谨将卢小姐文章镶嵌在我的“后记”借以表露我对她的怀想也有如此之氤氲郁结。
卢文丽序(1990.11.14于杭州)
不曾领略过冰峰的雄伟,不曾目睹过鹰击长空的苍劲,却分明感觉一种炽烈的情感,如峰巅的雪莲般灿烂而美丽;
不曾跋涉过古道荒原,不曾领受过漠漠黄沙的抽飏,却分明听见一种执著的声音,如远古的驼铃般隽永而真切。
读昌耀老师的诗,每每为他那奇竣凝炼的诗行、质朴浑厚的情感所激动。他笔底那特有的神奇的青海高原,一次比一次强烈地震撼着我的心。作为一个把生命付诸于美和真理,怀有天地自然之大爱的诗人,他所有的冷峻、坚毅、沉雄不露,超脱一切私利和计较的宽博胸怀,令世俗的虚浮尘嚣一触即溃黯然遁离。这来自于一种内心的力量,正如他曾在一封信中所写,是“一种愈挫愈奋的创造精神,为着美的理想而不稍作懈怠的意志,一种善恶抗争的魅力”。是的,正是这种内在的生命力和创造力,他的诗歌才具有如此震慑灵魂的作用,使人脱低级而向高尚,脱卑俗而向纯粹,永远焕发着勃勃的生机并为人们所钟爱。
淘金者的足履从坚硬的冻土上踏过。坚强人生!让我们懂得绝美的花终将在血泪的蕴育中绽放,至诚的歌终究要由喑哑的喉咙唱出。在无边的寂寥中,谛听那一道刺破长天的惊雷!
五
略谈一下诗的分行与否。
我是一个“大诗歌观”的主张者与实行者。我曾写道:我并不强调诗的分行……也不认
为诗定要分行,没有诗性的文字即便分行也终难称作诗。相反,某些有意味的文字即便不分行也未尝不配称作诗。诗之与否,我以心性去体味而不以貌取。“我在另一篇文章也表述了相同诗见:”诗美流布天下随物赋形不可伪造。是故我理解的诗与美并无本质差异。“我将自己一些不分行的文字收入这本诗集正是基于上述郑重理解。我曾说过:我并不贬斥分行,只是想留予分行以更多珍惜与真实感。就是说,务使压缩的文字更具情韵与诗的张力。随着岁月的递增,对世事的洞明、了悟,激情每会呈沉潜趋势,写作也会变得理由不足——固然内质涵容并不一定变得更单薄。在这种情况下,写作”不分行“的文字会是诗人更为方便、乐意的选择。但我仍要说,无论以何种诗的形式写作,我还是渴望激情——永不衰竭的激情,此于诗人不只意味着色彩、线条、旋律与主动投入,亦是精力、活力、青春健美的象征,而”了悟“或”世事洞明既可能是智性成熟的果实,也有可能是意志蜕变的前因,导向冷漠、惰性、无可无不可。我希望自己尚未走到这样一个岔道口。
1998.6.16
来源:何延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