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声音不大,闷闷的,像一块湿抹布砸在木头案板上。可在我心里,却响得跟打雷似的。我正拿着汤勺,准备给他碗里的面条添一勺刚炖好的牛肉浇头,手就那么悬在了半空。勺里的肉汤顺着边缘滴下来,落在滚烫的面条上,滋啦一声,冒起一缕白烟。
引子
老林把那封信拍在桌上时,酱油瓶都跳了一下。
那声音不大,闷闷的,像一块湿抹布砸在木头案板上。可在我心里,却响得跟打雷似的。我正拿着汤勺,准备给他碗里的面条添一勺刚炖好的牛肉浇头,手就那么悬在了半空。勺里的肉汤顺着边缘滴下来,落在滚烫的面条上,滋啦一声,冒起一缕白烟。
“怎么了?”我小心翼翼地问,把勺子放回锅里。
他没说话,只是盯着那封牛皮纸信封,眉头拧成一个川字。他那双手,布满老茧,指节粗大,是常年跟机器零件打交道留下的印记。此刻,那只手正压着信封的一角,指尖微微泛白,像是要把它嵌进桌子里去。
我们搭伙过日子,已经三年了。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我自认为对他还算了解。他这人,性子跟那老式的台钳一样,沉稳,话不多,但心里有数。平时就算水管爆了,天花板漏水,他也就是“嗯”一声,然后卷起袖子就去干活,眉头都不会多皱一下。能让他露出这种神情的,肯定是天大的事。
我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是他那个远在南方的儿子出事了?
这三年来,他儿子林涛是我们之间一个若有若无的话题。老林很少主动提起,我也不便多问。只知道林涛大学毕业就留在了大城市,娶妻生子,很少回来。每次逢年过节,老林都对着手机屏幕看半天,最后也只是发条不痛不痒的祝福微信。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紧了。搭伙养老,听着新潮,说白了就是两个孤单老人凑在一起,搭个伴,省点心。我们之间有规矩,有账本,分得清清楚楚。可这人啊,处久了,哪能真跟合同条款一样,说得清道得明呢?我怕,怕这封信会打破我们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脆弱平衡。
“是不是……林涛的信?”我试探着,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他。
老林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烦躁,有无奈,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疲惫。他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把信封往我这边推了推。动作很慢,信封在光滑的桌面上滑行,像一艘迷航的小船。
“你看看吧。”他哑着嗓子说,然后转过身,走到阳台边,摸出一根烟点上了。
他很少抽烟,除非心里真的烦闷到了极点。缭绕的烟雾里,他花白的头发和微微佝偻的背影,显得格外萧索。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一声一声,敲在我的心上。我看着桌上那封信,信封的右下角,地址龙飞凤舞,透着一股子年轻人的张扬。我伸出手,指尖触到那薄薄的纸片,却感觉它有千斤重。
我心想,这搭伙的日子,说到底还是隔着一层纸。平日里锅碗瓢盆,相敬如宾,可一旦涉及到真正的家人血亲,我这个“搭伙老伴”,究竟算什么呢?这封信,就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不管里面写的是什么,我们这三年的安稳日子,怕是到头了。
我深吸一口气,拆开了信封。
第1章 一纸约定
三年前,我也是下了很大决心的。
老伴走了五年,儿子一家在国外,一年也难得回来一次。偌大的房子里,除了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就只剩下我自己的心跳。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像是冬天里湿冷的棉袄,又沉又冷,怎么也甩不脱。有一次半夜犯了急性肠胃炎,疼得在床上打滚,我挣扎着摸到手机,却不知道该打给谁。那一刻,我真是怕了。
第二天,我就在小区的老年活动中心跟几个老姐妹说,我想找个伴。不是再婚,就是搭伙过日子。费用均摊,互不干涉,但求有个照应。
这话一出,立刻炸开了锅。有人说我思想前卫,有人说我瞎折腾,还有人好心劝我,都这把年纪了,别晚节不保。我心里明白,他们说的都有道理。可针不扎在自己身上,谁知道疼呢?
老林就是那时候经人介绍认识的。他住我隔壁单元,老伴也走了好几年,儿子林涛在外地。他以前是厂里的高级技工,一手绝活,退休了还闲不住,总爱帮邻里修修补补。我们之前也只是点头之交,印象里他是个沉默寡言,但手脚勤快的老实人。
我们第一次坐下来谈“搭伙”的事,就在我家客厅。我泡了茶,还特意写了一份“搭伙协议”,打印了两份。现在想起来,当时的我真是有点可笑,像是在谈一笔生意。
“林师傅,我的想法是这样的。”我把协议推到他面前,“生活费,水电煤气,咱们按月结算,一人一半。家务活轮流做,谁身体不舒服,另一个多担待。彼此的子女财产,互不干涉。最重要的一条,咱们是生活上的伙伴,不是法律上的夫妻。随时觉得不合适,提前一个月打招呼,就能散伙。”
老林扶了扶他的老花镜,逐字逐句地看。他看得极其认真,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在研究一张复杂的图纸。我心里有些打鼓,生怕他觉得我太较真,太没人情味。
他看完,抬头看着我,很平静地说:“方老师,你考虑得很周全。我没意见。就是……加一条行吗?”
“您说。”
“要是谁病了,另一个人得负责送医院,联系子女。不能眼睁睁看着不管。”他说话慢悠悠的,但每个字都很有分量。
我心里一热,眼眶差点就红了。这正是我最担心的事,也是我最想要的保障。我用力点了点头:“行,这条必须加上。”
就这样,老林搬了过来。他东西不多,一个皮箱,一个工具箱,还有几盆养得很好的君子兰。他住次卧,我住主卧。第一天,我们就把头一个月的生活费放进一个铁皮饼干盒里,摆在客厅的五斗柜上,谁买了菜,就把票据和找零放进去,月底再一起算账。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起来了。很平淡,但很安稳。
早上我起来做早饭,他去公园打太极。吃完饭,他会主动把碗洗了,然后拿着他的工具箱,不是去修楼下王大妈家的水龙头,就是去帮顶楼李师傅家的门锁上点油。我呢,就去逛逛菜市场,或者在家里看看书,侍弄一下花草。
我们很少有特别热络的聊天,大多数时候,都是他看他的军事频道,我看我的电视剧,各坐一个沙发,互不打扰。但只要我咳嗽一声,他就会立刻抬头问:“怎么了?是不是着凉了?”我要是出门晚了点,他也会算着时间,把饭菜在锅里温着。
这种感觉很奇妙。我们不是夫妻,没有那种亲密,却有一种战友般的默契。心里的那块因为孤独而结成的冰,好像就这么一点点融化了。我开始觉得,日子有了奔头。
可是,这封信的出现,像一声警钟,把我从这种安逸里敲醒了。我拿着那薄薄的信纸,手心里全是汗。老林还在阳台抽烟,烟雾把他隔绝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我忽然意识到,我们之间那份看似牢固的“协议”,在真正的亲情血缘面前,可能根本不堪一击。
我心里乱糟糟的,像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我甚至开始害怕,害怕信里写了什么我无法面对的内容。比如,他儿子要接他去南方养老了?又或者,他儿子要回来结婚,需要这套房子?任何一种可能,都意味着我们这个临时的“家”,要散了。
我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个疼得满地打滚的深夜。那种无助和恐惧,我再也不想经历了。我攥紧了信纸,指甲掐进了肉里。不行,我得知道里面到底写了什么。就算是散伙,我也得散得明明白白。
第2章 钱是根导火索
信纸是那种很普通的稿纸,上面的字迹却透着一股不耐烦的潦草。
“爸,好久没联系了,一切都好吧?”
开头是客套话,我一眼扫过,直接看向了重点。果然,绕来绕去,还是为了钱。
信里说,林涛的儿子要上小学了,他们想买一套学区房,首付还差三十万。他自己的积蓄不够,老婆那边的亲戚也指望不上,思来想去,只能求助于老林。信的末尾,还提了一句:“您那套老房子,现在也值不少钱,要不就卖了吧。您跟我过来住,我们给您养老送终,总比您一个人孤零零地强。”
最后那句“总比您一个人孤零零地强”,像一根针,狠狠地扎了我一下。
我捏着信纸,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我松了口气,至少不是老林生了什么大病,也不是他儿子出了什么意外。但另一方面,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涌了上来,有点酸,有点涩,还有点说不清的委屈。
“一个人孤零零”?那我算什么?这三年的朝夕相处,这三年的相互扶持,难道都是空气吗?我知道,在林涛眼里,我可能就是个外人,一个不清不楚的“保姆”或者“房客”。可我没想到,他会把这种不尊重,如此赤裸裸地写在信里。
我抬头看向阳台。老林已经抽完了烟,正站在那里,看着楼下发呆。他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里,被拉得很长。我忽然觉得,他比我更可怜。养了一辈子的儿子,到了需要用钱的时候,想到的不是父亲的难处,而是惦记着他仅有的安身立命之所。
我把信纸叠好,放回信封,走到他身边。
“看完了。”我轻声说。
“嗯。”他应了一声,没回头。
“你怎么想的?”我问。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慢慢转过身,看着我,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方老师,这事……让你见笑了。”
“这有什么见笑的。”我摇摇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是你儿子,跟你开口,也是常理。”
我的话似乎让他放松了一些。他叹了口气,靠在阳台的栏杆上,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手里,没那么多钱。我跟你一样,退休金就那么点,平时花销,再加上偶尔买点药,剩不下几个子儿。我那张存折上,满打满算,也就十万块,还是准备着将来进医院用的。”
我心里一沉。十万,离三十万,差得太远了。
“那房子的事……”我迟疑地问。
“房子不能卖。”老林斩钉截铁地说,语气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决。“这是我跟他妈奋斗了一辈子才留下来的念想。卖了,我住哪?我死了,都没地方搁我那张照片。”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我。我明白他的意思。这房子,不仅是他的根,也是我们这个“搭伙之家”的根。要是房子没了,我们这个家,也就散了。
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我本该是个局外人,可不知不觉间,我的喜怒哀乐,竟然已经和这个“家”的存亡,紧紧地绑在了一起。我看着他愁苦的脸,那些关于“外人”的委屈,忽然就烟消云散了。
“老林,”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钱的事,咱们一起想办法。房子,绝对不能卖。”
他愣住了,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好像悄悄地发生了一点变化。不再仅仅是那张“搭我协议”上冷冰冰的条款,而是多了一点……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或许,是叫“同舟共济”吧。
可是,事情远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简单。第二天,老林给林涛回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只能拿出十万块。电话那头,不知道林涛说了些什么,老林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从通红变成了铁青。
他挂了电话,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半天没说话。屋子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我给他倒了杯热水,他握在手里,水汽氤氲着,模糊了他的表情。
“他说……他要回来一趟,当面跟我谈。”老林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心想,这下麻烦大了。电话里说不清的事,当面只会更难堪。我仿佛已经能预见到,一场风暴,正在向我们这个刚刚稳定下来的小家,呼啸而来。我攥紧了围裙角,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个家,不能就这么散了。
第3章 不速之客
林涛是第三天下午到的,连个招呼都没打。
当时我正在厨房里和面,准备晚上包顿饺子。老林这几天心情不好,没什么胃口,我想着饺子是他爱吃的,或许能让他高兴点。门铃响的时候,我手上沾满了面粉,就扬声喊了一句:“老林,开门去!”
老林趿拉着拖鞋去开门,我听见门口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有点不耐烦:“爸,怎么半天才开门?”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是他来了。我赶紧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出厨房。
客厅里站着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他脚边放着一个拉杆箱,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审视和不加掩饰的疏离。他长得有几分像老林,但眉宇间那股子精明和傲气,是老林脸上绝对找不到的。
“这位是……”林涛上下打量着我,话是对老林说的,眼睛却没离开我。
“这是方老师,我跟你说过的。”老林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局促地搓着手,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哦,方老师啊。”林涛拉长了语调,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我爸给你添麻烦了吧?”
这话听着客气,可里面的刺儿谁都听得出来。我心里有些不舒服,但还是挤出个笑容:“不麻烦,我们是互相照顾。你快坐吧,刚下火车,累了吧?”
我转身想去给他倒水,他却摆了摆手:“不用忙活了,阿姨。我跟我爸说几句话,说完就走。”
那声“阿姨”,叫得我心里一堵。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对称呼很敏感。“方老师”是尊重,“阿姨”就透着一股子居高临下的意味了。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老林看出了我的尴尬,连忙说:“方慧,你……你去忙你的吧。”
我点点头,默默地回了厨房。厨房和客厅只隔了一道玻璃移门,他们的对话,我听得一清二楚。
“爸,我时间紧,咱们长话短说。那三十万,您到底给不给?”林涛开门见山。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只有十万。”老林的声音很低。
“十万?爸,您打发叫花子呢?”林涛的声音一下子高了八度,“您别跟我说您没钱。这房子卖了,一百多万总是有的吧?您随便给我三十万,剩下的钱也够您养老了。您守着这破房子有什么用啊?”
“混账!这是你妈留下的念想!”老林也动了气,声音都发了抖。
“念想能当饭吃吗?能让我儿子上好学校吗?”林涛冷笑一声,“爸,我实话跟您说吧。您把钱给我,我接您去我那儿住。您要是不给,以后……您就当我没这个儿子!”
我听得心惊肉跳。这是在逼宫啊!我手里的面团都忘了揉,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闷得喘不过气。
我心想,老林这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养出这么个儿子。为了钱,连最基本的孝道和人伦都不顾了。他只想着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孩子,可曾想过他父亲一个人拉扯他长大的不易?我替老林感到心寒。
客厅里沉默了很久。我能想象到老林此刻的表情,一定是充满了痛苦和失望。
然后,我听到了最让我无法忍受的话。
“爸,您老实告诉我,”林涛的声音压低了,却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耳朵,“您是不是把钱都给这个姓方的了?她一个外人,凭什么住咱家?我可听邻居说了,你们俩都住一块儿好几年了。她图什么?不就图您这点家当吗?”
“你胡说什么!”老林猛地一拍桌子,怒吼道。
我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我再也忍不住了,拉开厨房门就冲了出去。
“林涛!”我指着他,气得浑身发抖,“你可以不尊重我,但你不能侮辱我!我跟 你爸搭伙过日子,签了协议,费用均摊,谁也不占谁的便宜!我图他什么?我图他年纪大,还是图他不洗澡?我图的是生病的时候有个人能在跟前递杯水,不至于一个人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客厅里一片死寂。
林涛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发作,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一丝轻蔑的冷笑。“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谁知道你们背地里是什么关系。反正这房子是我爸的,您没资格住在这儿。要钱没有,要不您走,要不我报警说你非法侵占!”
这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插进了我的心脏。我眼前一黑,差点没站稳。
“你……你给我滚!”老林气得嘴唇都在哆嗦,他指着门口,一字一顿地说,“现在,立刻,给我滚出去!”
林涛大概也没想到他父亲会为了我这个“外人”跟他撕破脸。他脸色变了变,最后冷哼一声,抓起拉杆箱,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那一声巨响,像是把我们这个家,震出了一道巨大的裂缝。
第4章 无声的墙
门被摔上后,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刚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像被抽干了空气,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尴尬和压抑。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声音在这一刻显得格外刺耳,一下,一下,都像敲在我和老林之间那堵无形的墙上。
老林颓然地坐回沙发里,双手抱着头,深深地埋了下去。我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到他花白的头发在傍晚昏暗的光线里,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像一棵在寒风中凋零的老树。
我站在客厅中央,手脚冰凉。林涛那些刻薄的话,还在我耳边嗡嗡作响。“一个外人”、“图他这点家当”、“非法侵占”……每一个词,都像一根钢针,扎在我的心上。我一直以为,我行得正,坐得端,那份白纸黑字的协议就是我的底气。可现在我才明白,在血缘亲情面前,在世俗的偏见面前,那张纸,什么都不是。
我忽然觉得很累,是一种从心底里泛上来的疲惫。这三年的安稳日子,就像一个美丽的肥皂泡,被林涛轻轻一戳,就破了。
我默默地走回厨房,看着案板上那团发了一半的面,再也没有了包饺子的心情。我把它用保鲜膜包好,放进冰箱。然后开始收拾厨房,把锅碗瓢盆一件件洗干净,擦干,放回原位。我做得特别慢,特别仔细,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我纷乱的心绪找到一个安放的角落。
晚饭我们谁也没吃。我给他热了一杯牛奶,端到他面前。他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充满了血丝。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方慧……对不住。”他沙哑地说。
我摇摇头,把牛奶塞到他手里。“不关你的事。快喝了吧,暖暖身子。”
说完,我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那一晚,我失眠了。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隔壁房间,也没有传来老林平日里那均匀的鼾声。我知道,他也一样没睡着。我们俩,就像两座孤岛,被一条看不见的鸿沟隔开了。
我心想,也许,我真的该走了。林涛说得对,我毕竟是个外人。我留在这里,只会让老林为难,让他父子关系更加恶化。我们的“搭伙协议”里写得很清楚,任何一方觉得不合适,都可以提出散伙。现在,不就是最不合适的时候吗?
可是,一想到要离开这里,回到那间空荡荡的老房子,回到那种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视、一个人面对所有喜怒哀乐的日子,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来。我舍不得。我舍不得每天早上那碗热腾腾的豆浆,舍不得他默默帮我修好的吱呀作响的柜门,舍不得我们俩坐在沙发上各自看电视的那份安宁。
这种矛盾的心情,像两只手在撕扯着我,让我痛苦不堪。
接下来的两天,我和老林之间的气氛变得很奇怪。我们照常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但话却少得可怜。他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经常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抽烟。而我,也刻意地保持着距离,不敢多问,不敢多说,生怕一不小心就触碰到那个敏感的话题。
我们之间,仿佛砌起了一堵无声的墙。这堵墙,比任何争吵都更伤人。家里的空气都变得沉闷起来,连窗外的天气都变得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第三天早上,我起床后,做了一个决定。我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小行李袋,开始默默地收拾自己的几件换洗衣物。我没有大张旗鼓,只是想先回我自己的房子住几天,让我们俩都冷静一下。或许,分开一段时间,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我正把一件毛衣叠好放进包里,房间的门,被轻轻地敲响了。
是老林。他没有进来,只是站在门口,看着我手里的行李袋,眼神里充满了惊慌和无措。
“方慧,”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你……你要走?”
第5章 深夜里的那盏灯
我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没有回头。
“我……我就是回我自己那边住两天。”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咱们都冷静一下。”
“别走。”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恳求。我转过身,看到他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豆浆。灯光从他身后照过来,在他周围形成一圈柔和的光晕,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语气里的慌乱。
“方慧,我知道,是我没用,让林涛那个混小子气着你了。”他慢慢走进来,把豆浆放在我的床头柜上,“你别往心里去。也别走,行吗?”
我看着他,心里百感交集。我能说什么呢?说我不委屈,是假的。说我不在乎,也是假的。可看着他这副样子,那些到了嘴边的埋怨,我又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老林,这不是你的错。”我叹了口气,坐在床边,“我只是觉得,我待在这里,让你为难了。他是你儿子,我是个外人,你们……”
“你不是外人!”他突然打断了我,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丝急切。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如此激动。他平时总是那么沉稳,像一口古井,波澜不惊。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愧疚,有恳切,还有一些我从未见过的东西。他似乎在组织语言,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开口。
“方慧,这三年,我过得很舒心。我知道,我这人嘴笨,不会说话。但我心里都记着呢。我胃不好,你天天变着花样给我熬粥。我腿脚一到阴天就疼,你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方子,天天晚上给我用热水泡脚。这些事,林涛他……他从来没为我做过。”
他说着,眼圈慢慢红了。
“我这辈子,就是个搞技术的,一根筋。对林涛他妈,我没说过几句好听话。对林涛,我除了给他钱,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亲近。他从小就觉得我这个当爹的不懂他,跟我隔心。他妈走得早,我一个人把他拉扯大,又当爹又当妈,自问没亏待过他。可到头来……到头来在他眼里,我还不如一套房子重要。”
屋子里很静,只有他压抑着哽咽的声音在回响。我静静地听着,心里那堵冰冷的墙,好像正在一点点地融化。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夜空,像是对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以前一个人住的时候,最怕天黑。这屋子太大,太空,晚上连个咳嗽声都没有。有时候半夜醒了,看着黑漆漆的屋子,心里就发慌。自从你来了,这个家才像个家。晚上不管多晚回来,客厅总有一盏灯是亮着的。厨房里,总有口热饭。这点暖和气儿,是多少钱都换不来的。”
他转过身,看着我,眼神无比真诚。
“方慧,搭伙搭了三年,咱们早就不只是那张纸上的关系了。在我心里,你就是这个家的人。林涛他说混账话,那是他不懂事。可咱们自己心里得有数。这个家,不能没有你。你要是走了,这灯,就又灭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刷地一下流了下来。
这三年来,我一直小心翼翼地遵守着我们之间的“界限”,把自己定位成一个“生活伙伴”。我以为我们之间,只有责任和义务。我从没想过,在他心里,我竟然是这么重要。那盏我习惯性为他留的夜灯,那碗我顺手为他温着的饭,在他看来,竟然是“家”的象征。
我心想,人这一辈子,图什么呢?年轻时图爱情,中年时图事业,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图的不就是这份实实在在的暖和气儿,这份被人放在心上的踏实感吗?
我擦了擦眼泪,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老林,”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不走了。”
他愣愣地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慢慢地,亮起了光。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嘴唇翕动着,半天,才说出两个字:“哎,好。”
那一刻,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地打在玻璃上。可我的心里,却像是升起了一个小太阳,暖洋洋的。我知道,从今晚开始,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不一样了。我们不再是简单的搭伙伙伴,我们是,家人。
第6章 风雨中的抉择
第二天,天放晴了。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给屋子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我和老林之间的那堵墙,仿佛在一夜之间消失了。我们像往常一样吃早饭,他给我夹了一个包子,我给他盛了一碗粥,一切都那么自然。虽然话不多,但空气里流动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默契和安宁。
我知道,我们都在等。等林涛的下一次“袭击”。
果然,下午的时候,林涛又来了。这次,他不是一个人,身边还跟着一个打扮时髦的年轻女人,想必就是他的妻子。
他们进门时,我和老林正在客厅看电视。林涛的脸色很难看,他妻子的脸上则写满了不耐烦和挑剔。她一进屋,就用审视的目光把屋子从头到尾扫了一遍,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
“爸。”林涛的语气生硬,连最基本的礼貌都懒得维持了。
老林关掉电视,站起身,表情很平静。经过昨晚的谈话,他好像一下子变得坚强了许多,腰杆都挺直了。
“你们来干什么?”老林问。
“爸,我再问您最后一次,钱和房子,您到底怎么说?”林涛的妻子抢着开了口,声音尖利,“我们已经看好房子了,就等钱下定金。您要是再拖着,好房子就让别人抢走了!到时候小宝上不了学,您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这是我跟林涛的事,跟你没关系。”老林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
“怎么跟我没关系?我嫁给林涛,就是你们林家的人!您的财产,将来不都是我们的吗?现在提前给我们用用,有什么不对?”她理直气壮地说。
我听得直摇头。这番话,真是把“自私”两个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老林没有理她,而是把目光转向了自己的儿子。“林涛,这也是你的意思?”
林涛避开他父亲的目光,点了点头。“爸,小敏说得没错。我们是一家人,您就帮帮我们吧。”
老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充满了失望。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慢慢走到五斗柜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存折,放在桌上。
“这里面,是十万块钱。”老林的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是我这辈子所有的积蓄。这钱,算我借给你的,不用你还利息,但你要给我写张借条。什么时候手头宽裕了,什么时候还给我。”
林涛的妻子一听,立刻叫了起来:“十万?爸,您开什么玩笑?十万块钱够干嘛的?我们要的是三十万!”
“我只有这么多。”老林说。
“那房子呢?”林涛还是不死心。
“房子,”老林一字一顿地说,“是我和你方阿姨将来养老的地方,谁也别想打它的主意。”
他叫我“方阿姨”。这个称呼,像一个公开的宣告。他不再把我藏在“方老师”这个客气的称呼后面,而是把我放在了“家人”的位置上。我心里一热,走到他身边,和他并肩站在一起。
林涛的妻子气得脸色发白,她指着我,对林涛说:“你看看,你看看!我就说你爸被这个老女人给迷住了!他宁可把房子给一个外人住,也不肯帮自己的亲孙子!”
“你给我闭嘴!”老林猛地一拍桌子,怒喝道,“方慧不是外人!她是我请来陪我过日子的老伴儿!这三年,我生病是她端茶送水,我孤单是她陪我说话!你呢?你除了管我要钱,你为我做过什么?!”
这是老林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因为激动,脸涨得通红。
林涛和他妻子都被镇住了。他们大概从没见过老实了一辈子的父亲,会爆发出如此强大的气场。
“爸,你……”林涛张口结舌。
“我什么我?”老林指着桌上的存折,“这十万块,你要,就写借条拿走。你不要,我现在就把它撕了!房子,你一个子儿也别想!你要是还认我这个爹,以后逢年过节,就回来看看我。你要是不认我这个爹,现在就给我滚!我林建业就当没养过你这个儿子!”
老林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林涛的心上。
林涛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看着自己的父亲,又看看我,眼神复杂。他身边的妻子还在一个劲儿地给他使眼色,催他拿钱。
最终,在长久的对峙后,林涛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他走上前,拿起笔,默默地写下了一张十万元的借条,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他拿起存折,看都没看我们一眼,拉着他妻子,快步走了出去。
门,再一次被关上。但这一次,没有巨响,只有一声轻微的“咔哒”声。
我知道,有些东西,彻底断了。但有些东西,却在这场风雨中,变得更加坚固。
老林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动。我走过去,轻轻地握住了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他的手很粗糙,但很温暖。
“老林,”我说,“都过去了。”
他回过头,看着我,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竟然有了一丝笑意。他反手握住我的手,用力地,点了点头。
第7章 暖阳正好
那场风波过去后,日子又恢复了平静。不,应该说,是比以前更平静,也更踏实了。
林涛和他妻子再也没有出现过,甚至连一个电话都没有。老林偶尔会对着手机发呆,我知道他心里还是惦记着那个唯一的儿子。但我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给他泡一杯热茶,或者把电视调到他爱看的军事频道。有些伤口,需要时间来愈合。
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一些微妙而美好的变化。
我们不再严格地按照协议轮流做家务了。有时候我累了,他会主动把晚饭做了,虽然手艺不怎么样,但那份心意,比什么都香。有时候他腰腿疼,我也会帮他把他那几盆宝贝君子兰搬到阳台晒太阳。
我们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他会跟我讲他年轻时在工厂当学徒的趣事,讲他怎么凭着一股子“匠心精神”,攻克了一个又一个技术难题。我呢,就跟他聊我教书时带过的那些调皮又可爱的学生。我们聊过去,聊现在,偶尔也聊聊未来。
“等再过几年,走不动了,咱们就去养老院。”有一次,他一边给我修着吱呀作响的藤椅,一边说。
“去养老院干嘛?那地方规矩多,不自在。”我摇摇头。
“那能怎么办?总不能互相拖累吧。”他停下手里的活,认真地看着我。
“就在家待着。”我说,“到时候请个护工,白天来照顾。晚上,咱们还是这个家。只要还能睁开眼,看见旁边有个人,心里就踏实。”
他听了,咧开嘴笑了。他很少笑得这么开怀,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像一朵盛开的秋菊。
“行。”他说,“都听你的。”
那个“家”字,从我嘴里说出来,是那么的自然。而他那句“都听你的”,又是那么的温暖。我们都明白,我们已经不仅仅是搭伙养老的伙伴了。我们是彼此的依靠,是生命最后一段旅程里,最温暖的陪伴。
我悄悄告诉你,跟邻居大哥搭伙养老三年的感受是什么?
一开始,是小心翼翼的试探,像两只受过伤的刺猬,既想靠近取暖,又怕被对方的刺扎到。我们用一张协议,划清了彼此的界限,也守住了各自的尊严。
后来,是细水长流的习惯。习惯了清晨厨房里的豆浆香,习惯了傍晚客厅里的电视声,习惯了身边有另一个人的呼吸和心跳。孤独,这味最苦的药,在日复一日的陪伴里,被悄悄化解了。
再后来,是一场风雨过后的懂得。当外界的压力袭来,当亲情的考验降临,我们才发现,那张纸上的约定,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刻进了心里。我们选择站在一起,共同面对,那一刻,我们成了真正的“战友”和“家人”。
现在呢?现在是一种安然。
就如此刻,午后的阳光正好,暖洋洋地洒在阳台上。老林戴着老花镜,正在专心致志地摆弄他的一盆兰花,动作轻柔,眼神专注,就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我坐在一旁的藤椅上,织着一件快要完工的毛衣。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毛衣针碰撞的清脆声,和他偶尔给花浇水时发出的细微声响。我们没有说话,但彼此的存在,就是最好的语言。
我抬起头,看着他被阳光勾勒出的侧影,花白的头发在光晕里闪着银色的光。我心里忽然觉得无比的宁静和满足。人这一生,求什么呢?无非就是老了,病了,走不动了的时候,身边有个人,愿意为你亮着一盏灯,愿意握着你的手,说一句:“别怕,有我呢。”
这就够了。
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时间缓缓流淌。我知道,未来的日子还很长,可能还会有风雨,还会有病痛。但我不怕了。因为我知道,在这个家里,我不是一个人。
我低下头,继续织着我的毛衣,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
这搭伙的日子,真好。
来源:无人岛屿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