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助理小杨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将一份文件轻轻放在我面前的红木办公桌上。我点了点头,目光却没有离开落地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又是一个阴天,就像我此刻的心情。
引子
“陈总,南湾的项目,对方签了。”
助理小杨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将一份文件轻轻放在我面前的红木办公桌上。我点了点头,目光却没有离开落地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又是一个阴天,就像我此刻的心情。
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上跳出两个字:“爸”。
我心里咯噔一下,那串十一年没换过的号码,像一根细细的针,总在不经意间扎我一下。我挥手让小杨出去,深吸一口气,接通了电话。
“喂,爸。”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只有一阵阵粗重的呼吸声,混杂着街边嘈杂的车流声。他好像总是在马路边上给我打电话。
“小辉啊,”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你现在方便吗?”
“方便,您说。”我攥了攥手里的钢笔,冰凉的触感让我稍微镇定了一些。
“我……我到市里了。”
“到市里了?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接您啊。”我一边客气地说着,一边拧紧了眉头。他几乎从不来我生活的这座城市,我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三百公里的路程。
“不用不用,我就是……有点事。”他又沉默了,那沉默像一块湿漉漉的抹布,捂得我喘不过气。我耐着性子等着,听着他一下又一下,似乎是在鼓足勇气的喘息。
“小辉,爸……想跟你借点钱。”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块石头直直地坠进了深潭里。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要多少?”我问,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电话那头,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轻,轻得像片羽毛,却在我心里掀起了巨浪。“五……五十万。”
五十万。
我靠在真皮座椅上,感觉一阵眩晕。窗外的天空,铅云密布,像是随时都要塌下来一样。我年薪一百二十五万,五十万对我来说,不是一个拿不出的数字。可这笔钱,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变得无比沉重,沉重得像他当年在垃圾堆里,为我捡起的一整个未来。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那辆吱吱呀呀的三轮车,那个在晨光和暮色里,佝偻着身子翻检垃圾的背影。他用那双长满老茧和污垢的手,把我送进了大学,送出了那个贫穷的小镇,送到了今天这个能俯瞰全城的办公室里。
可现在,他要五十万。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冷冷地问:是为他自己,还是为他那个不争气的亲儿子?
“爸,你在哪儿?我们见一面吧。”我听见自己平静地说,平静得有些可怕。
挂了电话,我看着桌上那份价值上亿的合同,突然觉得无比讽刺。我能搞定最挑剔的客户,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却处理不好一个来自养父的,带着无尽过往和复杂亲情的借钱电话。
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五十万的事。这是一张迟到了十几年的考卷,现在,递到了我的面前。
第1章 旧衣与新城
我约父亲在公司楼下的一家咖啡馆见面。这里装修雅致,音乐轻柔,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的香气。我想,这样的环境,或许能让我们的谈话不那么窘迫。
我提前到了,选了个靠窗的角落。十分钟后,我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玻璃窗外。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袖口磨得起了毛边,脚上一双布鞋,鞋面上沾着些许干涸的泥点。他站在旋转门前,有些不知所措,像个误入瓷器店的流浪汉。
我心里一紧,快步走出去,拉住他的胳膊,“爸,这儿。”
他的手很粗糙,像老树的树皮。被我一碰,他下意识地缩了一下,然后把手在裤子上使劲蹭了蹭,仿佛怕弄脏了我昂贵的西装。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根刺,扎得我心里生疼。
我把他领到座位上,给他点了杯热牛奶。他局促地坐着,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这里的每一个细节,对他来说,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小辉,这地方……得花不少钱吧?”他小声问,眼睛里带着一丝不安。
“没事,您喝。”我把牛奶推到他面前。
他端起杯子,却没喝,只是用手捧着,感受着那份温暖。我们之间,又陷入了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每一秒都像在敲打我的神经。
我必须开口,打破这僵局。“爸,您电话里说的事……”
他捧着杯子的手抖了一下,牛奶差点洒出来。他低下头,声音更低了,“是……是急用。”
“什么事这么急?”我追问,目光紧紧地盯着他。
他躲闪着我的眼神,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还是说:“你哥……你哥他……”
果然。我心里的那块石头,又往下沉了几分。丁勇,我那个名义上的哥哥,父亲的亲生儿子。从小到大,他就是我们这个拼凑起来的家庭里,永远的麻烦。
我忘不了,小时候他抢走我唯一的练习本,撕碎了扔进火里;忘不了,他偷走父亲给我攒的学费,拿去游戏厅输个精光;更忘不了,父亲为了他,一次次地对我叹气,说:“小辉,你多让着点你哥,他……他不容易。”
内心独白:我总在想,父亲到底爱谁多一点?是我这个捡来的、争气的养子,还是丁勇那个让他操碎了心的亲骨肉?血缘,真的就那么重要吗?重要到可以无视好坏,不分对错?这些年我拼命工作,就是想证明,我比丁勇强,我能给父亲更好的生活。可到头来,我所有的努力,似乎都成了为丁勇的窟窿填补的资本。
“他又怎么了?赌博还是欠债?”我的语气冷了下来。
父亲的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碰到胸口。他攥紧了那件旧中山装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他做生意,赔了。现在人家追着要债,说……说再不还钱,就要他的命。”
“做生意?”我冷笑一声,“爸,这话您自己信吗?他那叫生意吗?什么时候您才能看清楚,他就是个无底洞!”
我的声音有些大,邻座的人朝我们这边看了一眼。父亲的身子瑟缩了一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他嘴里喃喃着:“不是的,小辉,他这次是真的想学好……他跟我保证了……”
“保证?”我打断他,“他的保证值几个钱?从小到大,他跟您保证过多少次了?您忘了吗,您给我攒的大学第一年的学费,他是怎么跟您保证,然后又是怎么一夜之间输光的?”
旧事重提,像揭开一道血淋淋的伤疤。父亲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只是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哀求。
我心想,这不对劲。父亲虽然偏袒丁勇,但绝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为了丁勇的赌债,他会低声下气地求我,但眼神不会是现在这样——这不仅仅是哀求,更深处,还藏着一种我看不懂的恐惧。
“爸,到底是怎么回事?您跟我说实话。”我放缓了语气。
他摇了摇头,端起那杯已经有些凉了的牛奶,一口气喝了下去,像是给自己壮胆。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层层包裹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
手帕打开,里面是一本陈旧的房产证。
“这是老家的房子,”他哑着嗓子说,“我想把它卖了,可……可一时半会儿也卖不掉。小辉,你先借我五十万,等房子卖了,我立马就还你。爸求你了,这次……这次是救命的钱啊!”
我的心,彻底乱了。老家的那栋破房子,是他和母亲唯一的念想。为了丁勇,他竟然连最后的根都不要了。这背后,到底藏着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
第2章 妻子的底线
我最终没有在咖啡馆里答应父亲。我给了他两千块钱,让他在附近找个小旅馆住下,告诉他,五十万不是小数目,我需要时间考虑,也需要和我妻子林曼商量。
父亲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收下了钱,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希望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他转身离开的背影,比来时更加佝偻,仿佛被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弯了腰。
回到家,一开门就闻到饭菜的香气。林曼系着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看见我,眉头微微一蹙,“怎么才回来?脸色这么难看,出什么事了?”
林曼是中学老师,性格直爽,做事干练。我们的家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就像她的教案一样,清晰,明确,不容许任何差错。
我换了鞋,走到沙发上坐下,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开口。
“我爸来了。”我说。
林曼愣了一下,随即解下围裙,在我身边坐下。“叔叔来了?怎么不接到家里来住?他……找你有事?”她很聪明,立刻就猜到了重点。
我把今天下午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包括那五十万,和那本旧房产证。我说得很慢,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案子。
林曼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到凝重,最后变成了我最熟悉的那种——一种混杂着失望和坚决的冰冷。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把钱给他?”她问,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力量。
“我还没决定。”
“陈辉,这有什么好决定的?”她站了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这是她焦虑时的习惯性动作。“五十万!那不是五千,也不是五万!丁勇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清楚。那就是个无底洞!你今天填了五十万,明天就可能是一百万!我们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房贷、车贷、孩子的教育基金,哪一样不要钱?”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现实,血淋淋地摆在我面前。这些道理,我何尝不懂。
内心独白:林曼是理智的,她永远站在最正确、最符合利益的角度看问题。我甚至有些羡慕她这种清晰。而我呢?我被夹在中间,一边是冰冷的现实,一边是滚烫的恩情。我无法像她那样干脆地斩断一切,因为父亲捡垃圾的背影,已经刻进了我的骨血里。那份恩情,是我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负债。
“可那是我爸,他开口了,而且是求我。”我疲惫地说。
“他是你爸,可丁勇不是你亲哥!”林曼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我,眼睛里有了一丝红晕,“陈辉,我不是不让你孝顺。每年我们给叔叔寄多少钱?给他买多少东西?我有一句怨言吗?可是孝顺不等于没有底线!丁勇就是我们的底线!”
“他这次说,是救命的钱。”
“救命?赌徒的命,拿什么救?”林曼的声音陡然拔高,随即又压了下去,带着一丝哽咽,“我问你,这五十万给了,我们的生活怎么办?下个月我们计划带孩子去旅行,还去吗?明年我爸妈想换套大点的房子,我们还帮吗?陈辉,我们也是一个家,你要为我们这个家负责!”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是啊,我有我的家,有妻子,有孩子。我不再是那个只需要埋头读书,什么都不用管的少年了。
“我再想想。”我揉着发痛的太阳穴。
“没什么好想的!”林曼的态度异常坚决,“我把话放这儿。钱,一分都不能给。你可以给他几千块钱生活费,让他把人送走。如果你非要给那五十万,陈辉,那我们就……”
她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言,像一把悬在我头顶的剑。我知道那两个字是什么。
那天晚上,我们分房睡了。我躺在客房的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夜无眠。窗外,城市的霓虹闪烁,像一个个冰冷的眼睛,审视着我的懦弱和挣扎。
第二天一早,我还没起床,就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
电话一接通,一个粗野的男声就吼了过来:“你就是陈辉吧?丁勇的弟弟?”
我心里一惊,“你是什么人?”
“我是谁你别管!我告诉你,丁勇欠了我们五十万,今天之内要是见不到钱,你就准备去给他收尸吧!别以为你躲得掉,你爸可是在我们手上!”
电话“啪”地一声挂了。我抓着手机,手心全是冷汗。
事情,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借钱,而是绑架勒索。
我立刻给父亲打电话,关机。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第3章 哥哥的“生意”
我像疯了一样冲出家门,连林曼在身后的呼喊都顾不上了。我必须马上找到父亲,确认他的安全。
我开着车,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我不知道那些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们把父亲带到了哪里。我脑子里一片混乱,那个粗野的声音和“收尸”两个字,像魔咒一样在我耳边回响。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手机响了,是父亲的号码。
我猛地踩下刹车,车子在路边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我颤抖着手按下接听键。
“小辉……”是父亲的声音,虚弱,但听起来还算平稳。
“爸!您在哪儿?您没事吧?”我急切地问。
“我没事……小辉,你别担心。”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刚才……刚才那些人,是你哥的朋友,他们就是……就是说话冲了点,跟你开个玩笑。”
开玩笑?我心里的怒火“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爸!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替他撒谎!他们是不是把您怎么了?您现在到底在哪儿?”
“我真没事,”父亲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我现在和你哥在一起。小辉,钱……钱你准备好了吗?他们等着急用。”
我明白了。父亲现在就在他们手上,他说的每一句话,可能都是被逼的。我的心又疼又气。疼的是父亲这把年纪了,还要为那个不孝子担惊受怕;气的是他到了这个地TB,还在维护丁勇。
“地址发给我。”我冷冷地说。
挂了电话,没过多久,一个定位发了过来。是城郊的一个废弃工厂。
我没有报警。我怕激怒他们,对父亲不利。我也没告诉林曼,我不想让她担心。我独自一人,驱车前往那个未知的险境。
车子在工厂大门前停下。这里荒草丛生,锈迹斑斑的铁门虚掩着,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我推门进去,院子里堆满了废弃的建材。一个穿着黑色背心的壮汉,手臂上纹着龙,正靠在一根柱子上抽烟。他看到我,把烟头一扔,朝我扬了扬下巴。
我跟着他走进一间空旷的厂房。厂房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和尘土的味道。
我一眼就看到了父亲。他坐在一张破旧的椅子上,低着头,显得那么瘦小无助。他旁边,站着一个我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丁勇。
几年不见,他胖了,也黑了,穿着一件不合身的廉价西装,头发抹得油亮。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丝毫兄弟重逢的喜悦,只有贪婪和不耐烦。
“钱带来了吗?”他开门见山地问,语气就像是在跟一个陌生人讨债。
我没有理他,径直走到父亲面前,蹲下身子,仔细检查了一下。“爸,他们没把您怎么样吧?”
父亲摇摇头,不敢看我。
“哎,问你话呢!”丁勇不耐烦地走了过来,推了我一把,“我弟弟出息了啊,开豪车,住大房子,连亲哥都不认了?”
我站起身,冷冷地看着他。“我只问你一句,这五十万,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做生意赔了,欠了债,就这么简单!”他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做什么生意,需要五十万的本钱,还赔得一干二净?”
“你管我做什么生意!”丁勇的脸涨得通红,像是被踩到了尾巴,“你只管拿钱就行了!陈辉,我告诉你,这钱你不光是为我,也是为爸!要不是爸当年把上大学的机会让给你,你能有今天?现在爸有难了,你拿出五十万不是应该的吗?”
我气得浑身发抖。他竟然还有脸提当年的事!
内心独白:当年我们家穷,只能供一个孩子上学。我成绩比他好太多,所有人都觉得应该是我去。可丁勇又哭又闹,甚至以死相逼。最后是父亲,喝了一夜的闷酒,红着眼睛对我说:“小辉,你是捡来的,我们家……终究是欠你哥的。你让让他。”我没让,我靠着助学贷款和捡垃圾,读完了大学。这件事,成了我心里永远的疙瘩。
“你闭嘴!你没资格提当年的事!”我怒吼道。
“怎么,说到你痛处了?”丁勇冷笑着,“别忘了,我才是爸的亲儿子!他的东西,以后都是我的!你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在这儿指手画脚?”
“啪!”
我狠狠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整个厂房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愣住了。丁勇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陈辉,你敢打我?”他咆哮着就要扑过来。
“住手!”父亲突然站了起来,用他瘦弱的身体挡在我们中间,他看着我,老泪纵横,“小辉,别打了……算爸求你了。钱给他吧,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看着父亲哀求的眼神,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
就在这时,厂房的角落里,一个一直沉默着的男人站了起来。他看起来斯斯文文,戴着一副金边眼镜,但眼神却像毒蛇一样阴冷。
“陈总,别动气嘛。”他慢悠悠地走过来,拍了拍丁勇的肩膀,“兄弟之间,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不过,丁勇欠我们公司的钱,这可是白纸黑字写着的。今天要是看不到钱,那我们就只能按公司的规矩办事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的纸,在我面前展开。那是一张借款合同,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借款人丁勇,金额五十万,利息高得吓人。
这不是普通的债务。这是高利贷。
第4章 一碗阳春面
我最终还是妥协了。我不是向丁勇妥协,也不是向那些放高利贷的人妥协,我是向父亲那双绝望而哀求的眼睛妥协。
我当着他们的面,转了五十万到那个金边眼镜指定的账户里。钱一到账,他立刻换上了一副笑脸,客气地称我“陈总”,带着他的人扬长而去。
空旷的厂房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丁勇拿到了一张结清的欠条,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他走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轻佻地说:“行啊,弟弟,够爽快!这钱算哥借你的,等哥以后发了财,加倍还你!”
说完,他看都没看父亲一眼,哼着小曲,大摇大摆地走了。
从始至终,他没有一句感谢,也没有一句对父亲的愧疚。仿佛这五十万,是我天经地义该给他的。
父亲看着丁勇离去的背影,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失望,有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他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被抽干了。
“爸,我们走吧。”我扶住他。
他的身体很轻,轻得像一捆干枯的稻草。
我把他带到附近一家小面馆。现在不是饭点,店里很安静。我给他点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
面端上来,白色的瓷碗里,清澈的汤,翠绿的葱花,几根劲道的面条。简单,干净,就像父亲这个人一样。
他拿起筷子,默默地吃着面,吃得很慢,很小心,汤汁没有溅出来一滴。我看着他,想起了很多年前。
那时候,我还在上高中,每个周末才能回家一次。父亲每次都会在车站等我,然后带我去镇上唯一一家面馆,给我点一碗阳...春面,他自己则要一碗免费的面汤,就着从家里带来的干馍吃。他总是说他不饿,让我多吃点,读书费脑子。
有一次,我看到他偷偷地把我吃剩的面汤喝得一干二净。
想到这里,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爸,您以后……有什么打算?”我轻声问。
他放下筷子,抬起头,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他从口袋里摸出那本房产证,推到我面前。
“小辉,这个……你拿着。老家的房子,就给你了。那五十万,爸……爸还不起你了。”他的声音沙哑,带着哭腔。
我把房产证推了回去。“爸,我不要您的房子。那钱,您也不用还。就当我……就当我孝敬您的。”
“不,那不一样。”他固执地摇着头,“那钱是给丁勇那个还债的,不是给我的。我不能让你白白出这个钱。小辉,爸对不起你,从小到大,都对不起你。”
他哭了,一个年过六十的男人,在一家小小的面馆里,像个孩子一样,无声地流着眼泪。眼泪顺着他脸上的皱纹,一滴滴落进面前的面碗里。
我的心,被这眼泪烫得生疼。
内心独白:我一直以为,我恨他偏心。可直到此刻,我才发现,我心里更多的,是心疼。我心疼他的不易,心疼他的隐忍,心疼他被血缘这两个字捆绑了一生,活得那么卑微,那么辛苦。他何尝不知道丁勇是什么人,可那是他的亲骨肉,他能怎么办?他只能一次次地用自己微薄的父爱,去填补那个永远填不满的窟窿。
我抽出纸巾,递给他。“爸,别说了,都过去了。”
他擦了擦眼泪,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看着我说:“小辉,爸想跟你去你家住几天,行吗?”
我愣住了。自从我结婚后,他从没提过这样的要求。每次我让他来城里享福,他都说住不惯,离不开老家的土地。
“当然行。”我立刻答应下来。
他看着我,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近乎于托付的郑重。“有些事,我想当面跟你妈……跟你媳妇说清楚。”
我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口中的“有些事”,到底是什么事?为什么一定要当着林曼的面说?
第5章 妻子的摊牌
我带着父亲回到家时,林曼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我。她的面前,放着一杯已经凉透了的茶。看到我身后的父亲,她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我知道,暴风雨就要来了。
父亲显然也感受到了这凝重的气氛。他显得更加拘谨,那双沾着泥点的布鞋,在地板上留下一串尴尬的脚印。他想换鞋,却发现玄关的鞋柜里,没有一双他能穿的拖鞋。
我急忙从柜子里找出一双新的,蹲下身子给他换上。
“叔叔,先坐吧。”林曼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父亲在沙发上坐下,只坐了半个边,腰板挺得笔直,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我给他倒了杯热水,然后坐在林曼身边,准备迎接她的质问。
“钱,给了?”她看着我,开门见山。
“给了。”我点了点头。
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但她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她深吸一口气,把目光转向父亲。
“叔叔,我知道您是个老实人。我也知道,陈辉能有今天,离不开您的养育之恩。我们做晚辈的,孝敬您是应该的。”她的话说得很客气,但每一个字都像冰一样冷。
“但是,”她话锋一转,“孝顺,不代表没有原则。丁勇是个什么样的人,您比我们清楚。这五十万,我们给了,就等于是在害他,也是在害我们自己。”
父亲低着头,双手不停地搓着衣角,嘴里小声说:“我知道……我知道……”
“您知道?”林曼的声音提高了一些,“您知道您还逼着陈辉给?您知不知道,这五十万,是我们准备用来改善住房的钱?您知不知道,陈辉为了拿下南湾那个项目,加了多少个通宵的班?他的每一分钱,都是用命换来的,不是大风刮来的!”
林曼越说越激动,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我们结婚十年,我从来没因为钱的事跟他红过脸。可是这一次,我真的没办法接受。因为我看不到头!这个洞,永远都填不满!”
她站起身,走到父亲面前,语气里带着一丝决绝。
“叔叔,今天我把话说明白。这五十万,就当是我们替您还了最后一次债。从今以后,丁勇的任何事情,都跟我们家没有任何关系。如果陈辉再因为他的事,拿家里一分钱,那这个家,也就散了。”
这是摊牌。当着父亲的面,林曼给了我最后通牒。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我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心跳声。我看着林曼,她满脸泪痕,眼神却异常坚定。我再看向父亲,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像是承受了巨大的打击。
我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心如刀割。
就在我以为父亲会这样沉默下去的时候,他却突然抬起了头。他看着林曼,又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竟然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决绝。
他从那件旧中山装的内兜里,掏出一个用塑料袋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他颤抖着手,一层一层地打开塑料袋,里面,是一张泛黄的、有些破损的诊断证明。
“孩子……你们说的都对。”他把那张诊断证明,轻轻地放在茶几上,推到我们面前。“丁勇……他不是做生意赔了。他是……他是得了病,尿毒症,要换肾……这五十万,是救命的钱啊。”
我和林曼都呆住了。
我拿起那张诊断证明,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心上。
患者姓名:丁勇。
诊断结果:慢性肾衰竭(尿毒症期)。
治疗建议:肾移植。
内心独白:尿毒症……换肾……我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我以为是赌债,是高利贷,我以为我面对的是一个贪得无厌的无赖。我怎么也没想到,真相竟然是这样。我看着父亲那张布满泪痕和皱纹的脸,突然明白了他之前所有的反常——那种恐惧,那种决绝,那种不惜卖掉祖屋也要借钱的坚持。那不是为了一个烂赌的儿子,而是一个父亲,在为他即将死去的孩子,做最后的挣扎。
“他……他怎么会……”我喃喃自语。
父亲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靠在沙发上,缓缓地说:“他一直瞒着我,直到上个星期,人不行了,才被送到医院。医生说,再不换肾,就没几天了。”
他看着我们,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哀求,“我知道,他不配。他从小就混,没做过一件让你们看得起的事。可……可他是我儿子,是我的亲骨肉啊!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我不能啊……”
他泣不成声。
林曼捂着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她走到父亲身边,蹲下身子,握住了他那双冰冷粗糙的手。
“叔叔……对不起……我不知道……”
这一刻,所有的怨恨、不满、争吵,都在这个残酷的真相面前,烟消云散。
第6章 手心的温度
真相像一把锋利的刀,剖开了所有的伪装和误解,只剩下血淋淋的现实。
那天晚上,林曼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她把父亲安排在主位上,不停地给他夹菜,那份小心翼翼的殷勤,带着浓浓的歉意。父亲却没什么胃口,只是低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偶尔抬头看看我们,眼神复杂。
饭后,林曼主动收拾了碗筷,让我陪父亲在客厅坐会儿。
我们父子俩,相对无言。电视里播放着热闹的综艺节目,却丝毫无法冲淡我们之间的沉重。
“小辉,”父亲先开了口,“今天……你媳妇说的话,别往心里去。她是个好孩子,是丁勇……是我们家拖累了你们。”
“爸,您别这么说。”我心里堵得难受,“这事不怪林曼,是我……是我没跟她解释清楚。”其实,我自己又何尝清楚呢?
“不怪你。”父亲摇了摇头,浑浊的眼睛望着窗外的夜色,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我对不起你。当年,你和丁勇,手心手背都是肉。可他是我的亲骨肉,我总觉得……是我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我就得对他负责到底。我总想着,他会好的,他会长大的。结果……却把他惯成了这个样子。”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自责。
“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怨我偏心,怨我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你上大学那几年,我给你寄的钱,都是我一车一车,从垃圾堆里捡出来的。每一张票子,都带着汗臭味。可我给丁勇的,却是整沓整沓的。我以为,男孩子在外面,不能让人看扁了。我错了……我错得离谱。”
我静静地听着,这是几十年来,他第一次,如此坦诚地跟我剖析他的内心。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我的委屈,知道他的偏袒,也知道他的错误。他只是被那份沉重的血缘亲情,压得喘不过气来。
“爸,都过去了。”我握住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他的手很凉,布满了厚厚的老茧,像一块饱经风霜的岩石。
他反手握住我,用力地握了握,像是要把一辈子的亏欠和父爱,都通过这手心的温度传递给我。“小-辉,爸这辈子,最骄傲的事,不是有了个亲生儿子,而是……是那天在垃圾堆旁边,捡到了你。”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这一声“爸”,我叫了三十年。但在这一刻,我才真正感觉,我们之间那层因为血缘、因为过往而产生的隔阂,彻底消失了。我们不再是养父与养子,我们就是最亲的,父子。
那天晚上,我和林曼谈了很久。
“老公,对不起。”她靠在我的肩膀上,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下午……话说得太重了。我不知道叔叔心里压着这么大的事。”
“不怪你。”我搂着她,“换做是我,可能比你更激动。我们……我们都误会他了。”
“那现在怎么办?”林曼抬起头,看着我,“肾源找到了吗?手术费够吗?”
我摇了摇头。“诊断书上说,肾源还在等。后续的治疗和康复,恐怕……五十万只是个开始。”
林曼沉默了。我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不是一笔小数目,它会彻底打乱我们未来的所有规划,甚至会让我们未来的生活,背上沉重的负担。
“老公,”她突然握住我的手,眼神无比坚定,“我们帮吧。钱没了可以再挣,可人命只有一条。不管怎么说,他是你哥,是爸的儿子。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爸白发人送黑发人。”
我看着她,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这就是我的妻子,虽然有时会现实、会计较,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她永远选择善良。
“可是,我们的家……”
“家之所以是家,不就是要在有难的时候,一起扛吗?”她笑了,虽然眼角还挂着泪痕,“大不了,南湾的房子我们不换了,旅行也取消。日子苦一点,没什么。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强。”
我紧紧地抱住她。
这一夜,我睡得格外踏实。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我的背后,有父亲的理解,有妻子的支持。这个家,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反而变得更加紧密,更加温暖。
第7章 尘埃与新生
第二天,我请了假,和父亲一起去了医院。
在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病房里,我见到了躺在病床上的丁勇。他瘦得脱了相,脸色蜡黄,整个人没有一点生气,和前几天在工厂里那个嚣张跋扈的样子,判若两人。
看到我和父亲,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他的嘴唇动了动,看着父亲,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孩子般的脆弱和恐惧。
“爸……”他只叫了一声,就说不出话了。
父亲快步走过去,握住他的手,眼泪又下来了。“别怕,勇啊,爸在呢。小辉也来了,我们都在。”
丁勇的目光转向我,那眼神很复杂,有羞愧,有悔恨,还有一丝不易察官的……感激。
“弟……”他沙哑地开口,“对……对不起。”
这一声“对不起”,迟到了三十年。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所有的怨恨,在看到他被病痛折磨成这个样子的时候,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他再混蛋,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是父亲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
我向主治医生详细了解了病情。情况很严重,但并非没有希望。医院已经通过系统,初步匹配到了合适的肾源,但还需要做进一步的检查和配型。手术加上后期的抗排异治疗,费用确实是个天文数字。
我没有犹豫,把我这些年所有的积蓄,都投了进去。林曼也拿出了她的私房钱,甚至打电话给她的父母,请他们帮忙周转。
那段时间,是我们家最艰难的日子。我一边要处理公司繁重的工作,一边要往返于医院和家之间。林曼除了上课,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泡在医院里,给丁勇送饭,陪父亲说话,处理各种琐碎的手续。
我们就像两只陀螺,不停地旋转,不敢有丝毫停歇。
周围的朋友和同事,知道了这件事后,反应各不相同。有人佩服我的情义,也有人觉得我傻,为一个从小欺负自己的“哥哥”,赌上自己全家的幸福。
我不在乎这些议论。因为我清楚地知道,我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救丁勇,更是为了我爸。我不想让他的人生,在无尽的悔恨和痛苦中落幕。他用捡垃圾的双手,给了我一个光明的未来;现在,我要用我的双手,为他撑起一个安稳的晚年。
这就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宿命。
手术那天,我们全家都在手术室外等着。等待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漫长。父亲坐立不安,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像是在祈祷。林曼握着我的手,手心冰凉,全是汗。
几个小时后,手术室的灯终于灭了。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对我们说:“手术很成功。”
那一刻,父亲“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整个人瘫软在地上。林曼也喜极而泣。我扶起父亲,看着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挂满了泪水和笑容,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丁勇的康复期很长。出院后,他回了老家休养,父亲也跟着回去照顾他。经过这场生死考验,丁勇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不再是那个游手好闲的混混,开始学着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甚至在网上找了份可以在家做的客服工作。虽然挣得不多,但这是他第一次,靠自己的双手,干干净净地挣钱。
他会定期给我和林曼打电话,问问我们的情况,汇报他的身体状况。电话里,他不再叫我“陈辉”,而是恭恭敬敬地叫我一声“弟”。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半年后的一个周末,我带着林曼和孩子,回了趟老家。
院子里,父亲正在侍弄他那几盆花草,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他的背不再那么佝偻,脸上的皱纹,也仿佛被笑容抚平了。丁勇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帮着择菜,动作有些笨拙,但很认真。
看到我们,他们都笑了起来。
那天的晚饭,很丰盛。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说着家长里短,气氛温馨而祥和。
饭后,我和父亲坐在院子里纳凉。他递给我一个布包,里面是几沓捆得整整齐齐的钱。
“这是丁勇这半年挣的,还有我的一些积蓄。我知道,离那笔钱还差得远,但……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父亲说。
我把钱推了回去。“爸,这钱你们留着。丁勇身体要紧,需要营养。家里的债,已经还清了。”
父亲看着我,笑了。那笑容,是我从未见过的,发自内心的,轻松和释然。
我抬起头,看着满天的繁星。我想,所谓的家,所谓的亲情,或许就是这样吧。它不是一笔清晰的账目,无法用得失来衡量。它是在你跌倒时,那双扶你起来的手;是在你困顿时,那个为你倾尽所有的背影;是无论经历多少风雨,我们依然选择站在一起,彼此守护。
我的财富,不是银行卡上那一长串数字,而是此刻,身边这些用爱和理解,为我点亮整个人生的家人。
我年薪一百二十五万,但我的心,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富足。
来源:云絮缀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