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手》吴桂元

摘要：清晨，天空刚刚染透一层淡青，小广场的水泥地还沾着夜露的凉，此时有两个身影，从府前街的门面房里慢慢晃悠出来。一位穿着浅灰色的短袖T恤，领口洗得有些软塌，露出的小臂上还能看见几道浅淡的旧痕——那是早年在山间奔波时，采药或出诊被荆棘划下的，他就是戴医生。

文I吴桂元

府前街的晨光，似乎总比别处醒得更早一些。

清晨，天空刚刚染透一层淡青，小广场的水泥地还沾着夜露的凉，此时有两个身影，从府前街的门面房里慢慢晃悠出来。一位穿着浅灰色的短袖T恤，领口洗得有些软塌，露出的小臂上还能看见几道浅淡的旧痕——那是早年在山间奔波时，采药或出诊被荆棘划下的，他就是戴医生。

他的步子放得极缓，左手稳稳牵着身边的女人，那是他老伴，大家都唤她苏姐。与他同岁的苏姐，是在原“小洞村”的山坳里长大的，头发拢在脑后，用一支素银簪子固定着。年轻时的她是十里八乡公认的俊俏，山泉水养出的白净皮肤，笑起来眼尾像沾了山间的月光。哪怕如今眼角爬上了细纹，那份灵秀劲儿也没淡去半分。

苏姐的右腿不太灵便，是前几年那场小中风留下的痕迹。每走一步，右腿都要轻微顿一下，再借着戴医生的力道往前挪，鞋跟蹭过水泥地，留下浅浅的、有节奏的声响。戴医生不敢松劲，掌心始终贴着苏姐的手，指腹磨出的薄茧蹭着她的手背，像在无声地说：“放心吧。”他会提前看好广场的路，遇到地砖衔接处不平的地方，悄悄放慢脚步，并低声说：“慢点儿，这地得小心些走！”苏姐便顺着他的劲儿，把重心往他那边偏一点，两人的影子在晨光里叠在一起，像一张被岁月熨得平整的旧报纸。广场角落的桂花树刚抽了新叶，嫩绿色的芽尖藏在老叶间，风一吹，隐约能闻见极淡的、属于秋日的甜香，悄悄裹着他们的脚步，让这慢下来的时光多了几分温柔。

没人记得，这是他们牵手散步的第几个年头了。

从苏姐中风后能下床走路的那天起，戴医生的作息就再也没乱过。清晨出门，绕着小广场的花坛走上几圈，再沿着广场边缘的石凳慢慢往回挪。傍晚时分，最后一个病人从门诊离开后，他又会牵着苏姐的手，来到小广场看夕阳。起风的时候，他会把苏姐的薄外套往她肩上拢拢，自己往风大的那边站一点，像棵扎根多年的老桂花树似的挡着。有小雨的时候，他撑着一把黑布伞，伞面永远偏向苏姐那边，自己的肩头准会湿一片，上衣贴在背上凉丝丝的，他却只在意苏姐的裤脚有没有沾到泥点。苏姐总嗔怪他：“你这老伙计，自己也顾着点！”他却笑着摆手：“我身子骨硬，不怕凉。你可不能再感冒！”

府前街上的人，都知道戴医生和苏姐的故事。

当年，戴医生还是个赤脚医生，背着药箱走村串户。第一次去小洞村出诊，就撞见了在溪边洗衣的苏姐——她蹲在青石板上，挽着袖口，溪水漫过她的脚踝，阳光落在她乌黑的发辫上，像撒了一把碎金。戴医生愣了神，连药箱的背带滑下来都没察觉，还是苏姐抬头笑问：“医生是来给王阿婆看病的吧？”他才红着脸应了声。后来他总借着出诊的由头往小洞村跑，有时是送几包感冒药，有时是帮村民量血压，其实大半个心思都在苏姐身上。在那个“自由恋爱”还很稀罕的年代，他在苏姐家门前的老桂花树下痴痴地等待，终于把这个小洞村的美人娶回了家……

婚后，戴医生就在自家的老屋子里开了间小诊所。一间屋子，一张木桌，一个装满药品的玻璃柜，便是全部的家当。他医术精湛，不管是孩子发烧咳嗽，还是老人头疼腿疼，经他一诊断，一开药，大多都能快速好转。渐渐地，不仅本村的人找他看病，邻村、甚至几十里外的村民也专程来他这个诊所看病抓药。时常，他从清晨忙到傍晚，连吃饭的功夫都要挤出来。苏姐陪着他，帮他配药、煎药，忙前忙后，两口子一个看病、一个搭手，默契得不用多说半句话。

本世纪初，开发区的建设如火如荼。村庄要拆迁，戴医生便随着大伙一起，在府前街上买了两间相邻的门面，把诊所重新开了起来。新诊所宽敞明亮，还请了两个护士帮忙，一个负责登记挂号，一个协助配药打针，自己则专心坐诊。虽说多了帮手，可他还是改不了老习惯，总是要把病情问得清清楚楚，遇到家境不好的村民，还会悄悄减免些费用。诊室里的锦旗比以前更多了，墙上满满当当挂着。有早年砰山村的、焦溪乡的、北盛乡的，还有如今洞阳镇上的病人送的，红绸子上的“妙手仁心”、“医德高尚”，在日光下泛着暖光。

随着年龄增长，交通也越来越发达，戴医生很少再往山里跑。可不管诊所多忙，他也从没耽误过陪苏姐散步、健身，几十年来，他们从没红过脸。府前街的门面房里，桌子永远擦得锃亮，苏姐煲的粥永远温在炉子上，总能喝到一碗热乎的。两个孩子也争气，一个是工程师，一个做了护士，都在城里安了家。看见父母手牵着手，在小广场上散步，孩子们笑着说：“爸，妈，你们这恩爱劲儿，比年轻人还甜蜜。”

夕阳西下，小广场的桂花树会被染成金红色。戴医生牵着苏姐的手，慢慢走在树影里，影子被夕阳拉得好长好长。苏姐会指着天边的晚霞，轻声说：“你看，今天的云像不像咱们老屋的山雾？”戴医生停下脚步，顺着她指的方向看，然后笑着点头：“像，比那会儿的山雾还好看。”风从桂花树间吹过来，带着淡淡的香，拂过他们的头发，也拂过彼此的心田。他用一辈子的温柔，稳稳地裹着苏姐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