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第一次听说这个计划,是在海边的一个小馆子里。老板娘一边翻着蚵仔煎,一边嘀咕:“飞机能落在海上?北风一刮,浪抬头,你不怕?”话里有担心,也有点小兴奋。因为在平潭,谁不盼着更快的路呢。
风口上的跑道:一个平潭人的海上心事
福建平潭,是大陆离台湾省最近的地方,二者之间的距离仅有68海里,也就是128公里,是台湾海峡距离大陆最窄的地方,双方交通有轮船来往。
可真让人挠头的,是不久前那条消息——要在海上铺一条跑道。谁会在风口浪尖上修机场?这事一出,岛上老人茶杯都差点掉了。
我第一次听说这个计划,是在海边的一个小馆子里。老板娘一边翻着蚵仔煎,一边嘀咕:“飞机能落在海上?北风一刮,浪抬头,你不怕?”话里有担心,也有点小兴奋。因为在平潭,谁不盼着更快的路呢。
我叫岚生,土生土长的平潭人。我爸是出海的,我妈开杂货店。我们这地方在行政上归福州,老百姓口头常叫它“岚”或者“海坛”,名字多,风也多。离台湾近,离内陆又隔着水,小时候我对“世界”的认识,就被海风一阵阵吹得远又吹得近。
你要真画地图,平潭不是一整块,被海水掰成了许多碎片——大小岛礁加起来有一百二十多个。陆地摊开算,三百七十多平方公里;海上的地盘更大,超六千平方公里。这些数我从小没概念,就知道海岸线长得离谱,我们这趟子人跑到哪都是沿着海转,弯弯绕绕,四百来公里的边线像是给海岛缝了个粗线边,缝得有点野。
因为靠水吃水,我们这儿的故事也跟海搅在一起。妈祖庙香火旺,打小出海前,我爸必定去拈个香,嘴里念念叨叨,船舷敲两下。夜里大人们说起海上的神神鬼鬼,我们小孩不太怕,倒是被那些被海蚀出的怪石头吓到了——像虎像龟,像什么都像,又都不像。后来杨丽萍带着一出《平潭映象》来演,台上光影一折,海风就被装进了布景,我在台下看得额头发麻:原来我们常常绕路的那些崎岖,也能好看。
说远了。真正把我留在这座岛上的,是“路”。二十年前,我从厦门学工程回到家,正好几个台风连着来。那年秋天,我妈突发胸闷,送去福州。船误点,船又停。救护车在码头发愣,我爸急得捏住我肩膀直喘。我第一次盼海风停得那么迫切。最后是多亏了老同学拉了关系,我们绕去福清,折腾一夜。人救回来了,可我心里立下了个拧巴的念头:这海把我们隔开,也该想个法子让它给路。
平潭在历史上,一直是个看海吃饭,又被海踮着的地方。祖谱里写过我们的先人是闽越人,最早那些住海边的,渔、盐、陶,样样打点。后来秦帝一统,沿海设郡,闽地归入一套行政盘子里;再后来,到了汉,闽越王国起起伏伏,终究还是归到郡县那边去了。换朝换代名字改,管事的人改,百姓看海的姿势不大改。到清代,我听我爷爷说,我们“平潭”这两个字算是定了下来,嘉庆年间又加了“海防”的牌子,海口有更严格的差事,姓林的七世祖当过小差,穿着褐色短褂,手里拿一根竹杆,赶船,传信。民国时,牌子再换,成了“县”。这些年,海不说话,牌子一换再换,但码头上风里风外的咸味,没变过。
从老一辈的口水里,我知道平潭早就有人住,挖出来的石器敲一敲还响。可真正让人觉得“这地方也能跑起来”的,是近十多年。旅游的客潮涌进来,沙滩被晒得金光,大家口子里说“咱这景,真不赖”;港口动起来,渔货运出去;2018年底,县里的名字也上了一个百强榜,报纸上印得很显眼。可细细过日子的,都懂这地方的尴尬:到福州到台湾,选项单薄,船好一阵子,坏一阵子。碰上急事,真是抓心挠肝。
修桥?修过好几座,也还得修。可海上风浪脾气大,有些地方桥不好落脚。飞机呢?你别笑,技术这几年真是肉眼可见地在走。我们工程圈子里,几年前就有人拿着方案来喝茶,画图纸——把跑道铺在海上,远离鸟类主要迁徙路径,躲开礁盘最顽固的牙口,防波堤怎么打,风向怎么算,跑道朝向怎么取,都是一堆一堆的算式。我第一次拿到那叠纸,往海边一站,风嗖地灌进衣领,心里突突直跳:这件事,也许真不只是在报纸上热闹。
但工程从来不只看图纸。老洪,出海四十年的船老大,听说要在海上做跑道,先皱了眉:“小岚,我那片海域,你拿去打桩,我网下到哪?”另一个朋友,养鲍鱼的,也担心噪声。还有环保志愿者,掐着我问数据:海草床怎么保,珊瑚有没有,潮间带监测做没做。我还没端稳茶,手心就全是汗。人,鱼,风,浪——每一个都要安顿。
这些难题一件件往桌上摆,谈判是长长的冬季。北风一夜紧过一夜,码头的人戴着毛线帽,吐出的白气在灯下像一条条断线。我们组里有人更懂海工,有人善说话,我就负责当中间那块胶把大家粘在一起。说实话,有几次也灰了心,脑子里的“机场”三个字像被打了回车,往后掉。
现实像海浪,退下去又拍回来。有一次,东方的天色刚发白,我们站在拟定跑道的外海观测浪高,风从耳朵旁呼过去,我忽然想起我妈那次在码头上咳嗽的样子;又想起去年夏天,新闻里那次不速之客跑到对岸去晃来晃去,咱国家的屏幕一下子被点亮。当大家忙着评论的时候,我手机里弹出一个老战友的微信——他在另一条跑道上值夜班:要是有一条更近的跑道,我们许多事情会更从容。话没多说,后面跟着一个笑脸。我知道他在说什么。
有些话我也不好往外说死。一个跑道,第一眼看,是客机起降,游客背着相机来去;再深一层看,它也是救援的路,是应急物资的路。每次灾害,真正顶得住的都是“快”。而在海边生活的人,哪一年不跟“快”较劲?台风前抢收,海鲜出水保鲜,老人夜里心梗起不来床。你说,修这样一条路,有没有必要?
我记得一位阿姨的抱怨最直接,她在北港卖鱼:“小岚,我这点儿货,船运不划算,托快递慢一天,冰都化了,钱都化了。”她手里的虾通体透亮,摆在砧板上,像是随时要跳起来。是的,小批量的东西,对运输方式是真挑剔。你让她等到够一船,早坏了;你让她今天走,船又没发。跑道如果落下去,最先受益的可能不是口号里那些宏大的词,而是这些会跳会跳的小家伙,和捞它们的人。
说到这儿,你可能会想,我是不是只望着经济这一头。不是。岛上很多老军人,现在不太爱说话,就爱慢慢喝茶。眼神一抬,远处的海天线像一根头发那么细。我们都明白,跑道对的方向不止一条,起落的飞机也不只一种。平潭离对岸近不是新闻,近意味着什么,大家心里有数。跑道一旦完工,需要的时候,飞过去几分钟,反应就从小时变成分钟,这对任何一件突发的、需要迅速处理的事,都是天大的不同。这里面掺杂了政治、地理、技术和耐性,不是我一个工程师能讲明白的。但我信一条:准备得越充分,选择就越多。
这些年我们也折腾过别的路。跨海大桥在建在修,公路拉直了一些弯。轮船没消失,依旧是许多人的心头好。大风天不开的日子,码头边男人们缩着脖子抽烟,聊起妈祖庙新换的黄色琉璃瓦,又问我:机场那边,怎么样了?
慢一点的答案是:一步步来。快一点的答案是:很快,会有起色。项目的环评公示,公众意见征集,一项项走;工程队进场,先去做海底地质探测;驳船拉来第一批设备,我和同事在甲板上被风吹得站不稳。夜里回家,我妈把羽绒服塞给我,笑我被风抽瘦了。她盯着电视里那段海,像盯一个旧识。她说:“你别怪我多嘴,妈祖也好,跑道也好,只要保佑大家平平安安就行。你小心点。”
她的“你小心点”,在平潭话里,意思很多。有担心,也有支持。这座岛愿意被改变,也怕被改变。你看我们对“麒麟岛”这个叫法多亲昵,仿佛有个神兽躲在云里午睡;你看我们对新来的事儿,又那么小心翼翼,怕一脚踩醒了它,霉头冲出来。人性本来就是这么复杂。
有时,我会绕到妈祖庙背后的山坡上。海蚀出的洞像一张张张开的嘴,日落淌进去了,海面一块一块被染红。锚索发出轻响,灯塔的灯掠过一圈又一圈,像小时候我爷爷讲故事的手势。祖先是赶着潮的,我们也是。只是现在,我们有了仪器,有了策略图,有了赞同和反对,有了更快的希望。
你问我,这座海上机场的意义是什么?对我来说,是让老人出门看病不再看天色,是让渔嫂的虾不再在尴尬里化水,是让紧急时刻能够靠近,是让岛上的年轻人不总背着一副“被海困住”的肩膀。更远一点,是让两岸的人能多几次面对面,哪怕只是一起吃碗肉燕,聊两句天气,也好过隔着浪喊话。
当然,海不回答。它今天大笑,明天沉默。跑道总要等风停才能铺,世事也一样。我们常说,风起了,船扬帆;可也有另一句老话,风停了,才知道谁是向着哪边走的。等到那一天,飞机从海上起降,喷气声压过风声,落下的影子里,谁会抬头,谁会挥手?我不知道。也许,像所有的故事一样,真正的答案要从人心里起飞。
来源:小模型数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