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王老板,您这是......"我愣在小馆门口,看着昔日光鲜的老王双手颤抖地擦着桌子。
一掷千金后的静默岁月
"王老板,您这是......"我愣在小馆门口,看着昔日光鲜的老王双手颤抖地擦着桌子。
那是1994年隆冬的一天,北风刮得人脸生疼,寒气像刀子一样刺骨。
我紧了紧那件已经穿了五个年头的蓝色棉袄,缩着脖子推开了中山路那家老字号"福满楼"。
破旧的红灯笼在风中摇晃,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屋内却暖烘烘的,一股熟悉的香气扑面而来,是煮得浓郁的羊肉汤和烧饼的混合香气。
这是我从小吃到大的味道,也是这座北方小城最质朴的记忆。
我摘下帽子抖落雪花,随手找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点了碗羊肉汤,想暖暖身子再回家。
正当我搓着手等待热汤时,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店内忙碌着,我定睛一看,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那是王建国,曾经开着本市最大超市的王老板,如今却在这小馆里端盘子,擦桌子。
他身上那件褪了色的灰色毛衣和磨白的裤子,与我记忆中那个穿着名牌西装,腰间别着"大哥大"的形象判若两人。
他认出了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眼神慌乱地游移,最后硬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容:"老同学,好久不见啊。"
声音里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沧桑,让我心里一阵酸楚。
那一刻,我的记忆如潮水般翻涌回五年前。
1989年的春天,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我们这座北方小城,大街小巷都洋溢着新时代的气息。
那时的中山路还没有现在这么繁华,但已经有了不少个体户开的小店,门口都挂着红灯笼,写着"开业大吉"的红纸招牌在风中摇晃。
我和老李、老张、小刘、老王几个发小各自寻找着人生的出路,四十出头的我们,精力充沛,意气风发。
常在"五味楼"的包间里推杯换盏,谈笑风生,畅想未来的日子。
那时的"五味楼"是县城最气派的饭店,二层小楼的正门挂着一块金光闪闪的牌匾,里面的包间都铺着红地毯,墙上挂着山水画,桌上摆着假花,在当时可是相当气派的装潢了。
记得那年秋天,几个老友聚会,老李破天荒地点了一瓶"西凤",可把我们乐坏了。
"老李,发财了?这可是五块多一瓶呢!"老张打趣道,他那时还留着个小平头,一身粗布衣服,憨厚的脸上总是挂着笑。
"嘿,这才哪到哪。"老李得意地摸摸鼻子,"听说股票这玩意儿能挣大钱,我琢磨着也试试。"
"股票?那不是赌博吗?"老王皱了皱眉,他那时在供销社上班,是个老实巴交的会计。
"什么赌博不赌博的,这叫投资!"老李瞪了他一眼,"现在是改革开放的新时代了,不与时俱进就得被淘汰!"
那时候,改革的春风刚刚吹进我们这座小城,人们的思想也在慢慢转变。
我们这一代人,从小听着"宁要社会主义的一张草席,不要资本主义的一张床"长大,突然间发现,原来还可以通过做生意发家致富。
年轻人都摩拳擦掌,想在这波浪潮中分一杯羹。
老李是我们几个中最先"下海"的,他辞去了粮站的工作,靠着积蓄开了家小卖部。
要知道,那时候辞去"铁饭碗"可是需要莫大勇气的,全家老小都得靠那份稳定工资养活呢。
但老李不管不顾,硬是辞了职,还把家里准备给儿子娶媳妇的钱都投了进去。
开始时,老李娘子没少跟他吵,整条街都能听见她的哭声:"你要是赔了,咱儿子打光棍找谁说理去!"
老李就嘿嘿一笑:"你放心,不出三年,保证让儿子娶上媳妇,还是城里姑娘!"
没想到老李这小卖部还真挣了钱,他有眼光,进的都是当时紧俏的商品,什么收音机、电风扇、自行车,都能从他那儿买到。
到了1991年,老李更是赶上了股票热,靠着炒股发了大财。
那年夏天,我记得特别清楚,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脚蹬锃亮的皮鞋,手腕上金表闪闪发亮,一副大老板的派头。
"哥几个,喝好的!"他大手一挥,对服务员吆喝道,"上茅台!上最好的茅台!"
服务员都懵了,结结巴巴地说:"李、李老板,咱这没有茅台......"
"没有茅台?"老李一拍桌子,"那就上你们这最好的酒!"
酒上来后,老李掏出一沓红票子,随手往桌上一拍:"兄弟们,不是哥瞧不起你们,这年头不敢冒险就永远是穷光蛋!"
桌上那一沓百元大钞红艳艳的,在灯光下刺得人眼睛生疼。
我们都没见过这么多钱,一时间竟有些窒息。
老张那时已经辞去了砖厂的工作,自己办起了小砖厂,忙得脚不沾地,但每回聚会必到。
"扩大规模,扩大规模啊!"这是他挂在嘴边的话,言语间尽是雄心壮志。
有一次喝醉了,他拍着胸脯道:"等我的厂子再扩大十倍,咱连县长家的席面都不稀罕去!哥几个,到时候全都到我厂子里来,包你们吃香的喝辣的!"
老张的砖厂开在城郊,一开始只有几间破房子,十来个工人,全靠一台旧推土机和几个土窑。
厂子周围尽是黄土飞扬,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
但老张不在乎,整天乐呵呵的,风里来雨里去,晒得黝黑的脸上总是挂着汗珠和笑容。
"这苦日子熬一熬就过去了,"他常说,"咱这砖厂迟早要成大企业!"
小刘则是我们中最会过日子的,祖传的好手艺让他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如鱼得水。
他在县城最热闹的十字路口租了间百来平的门面,开了家大排档,挂了个"刘记美食"的招牌,生意火得不行。
小刘的手艺是跟他爹学的,羊肉泡馍、biáng biáng面、肉夹馍样样拿手,再配上他那张能说会道的嘴,生意自然红火。
小城里谁家办事不请他掌勺,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有面子。
大热天,他的排档外都是人,满头大汗地吃着面,热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却仍乐此不疲。
可惜他太顾着赚钱,连儿子放学都没时间接,气得他媳妇王丽直跺脚。
"刘铮!你有没有良心?孩子都快不认识你了!"王丽的吵闹声常在街坊邻居中传开。
小刘就一脸的无奈:"这不是为了咱家过上好日子吗?等挣够了钱,咱就天天陪孩子。"
至于老王,他是我们几个中最稳重的一个,在供销社干了十几年会计,老实本分。
谁也没想到他竟然也辞了职,靠着一笔从城里亲戚那借来的钱,开了本县第一家超市。
那是1992年初的事,超市刚开张那阵子,队伍排得老长,从店门一直延伸到马路对面。
人们都好奇这新鲜玩意儿,一大早就提着菜篮子来排队,就为了进去看看那琳琅满目的商品。
老王的超市是真气派,货架擦得锃亮,商品分门别类地摆放着,还请了四个售货员,穿着统一的蓝色制服,站在收银台后面微笑服务。
他得意地告诉我们:"我请了个算命先生,说我这店面坐北朝南,财神爷都赶不走!"
我们都哈哈大笑,没想到老实巴交的老王也信这个。
但不可否认,超市确实挣钱,老王很快就买了彩电、冰箱,又换了新家具,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那时候的我,只是一家国营纺织厂的普通职工,看着他们一个个腰缠万贯,心里也泛起过涟漪。
要不,我也辞职出去闯一闯?
父亲看出我的心思,一天晚饭时,一边择着菜帮子一边说:"儿啊,做人要实在,做事要踏实。天上掉馅饼的事,都是瞎话。"
父亲说这话时,屋外是夏日的蝉鸣,屋内是饭菜的香气。
我们家住在纺织厂的家属楼里,两室一厅的小房子,虽然简陋,却干净整洁。
墙上挂着全家福,是父亲五十大寿时照的,黑白照片泛着黄,却珍贵无比。
我至今记得父亲那双粗糙的手和布满细纹的脸。
他一辈子在老纺织厂修机器,从不贪大求快,却把我们三个孩子都拉扯大了。
家里虽不富裕,但从未缺过饭。
母亲常笑着说:"你爹一辈子本分,虽没大富大贵,可咱这日子踏实啊!"
1992年夏天,老李买了辆桑塔纳,全城轰动。
那时候,县城里有私家车的没几户,老李这一出手,简直像是天上掉下个大明星。
还特意找了县里唯一的一家照相馆,全家老小在车前拍了张照片,洗了好几张,逢人就给瞧瞧。
但那次聚会上,我发现他脸色发黄,眼圈发青,整个人瘦了一圈,像是大病初愈。
"怎么了这是?身体不舒服?"我关切地问。
"股市有风险啊,"他摆摆手,苦笑道,"小意思,就当交学费了。"
原来他前段时间在股市上赔了不少钱,但嘴上不肯认输。
我劝他别再投那么多,他却不以为然:"亏了就亏了,不还有房子车子嘛,怕啥!"
说着又是一杯酒下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同年冬天,老张的砖厂扩建,资金紧张,跑到我家里借钱。
那天晚上,寒风呼啸,老张穿着单薄的夹克,鼻尖冻得通红,一进门就直奔主题:"老哥们,帮个忙,借我两千块。"
两千块在那个年代可不是小数目,足够普通工人大半年的工资了。
我犹豫了一下,但看他急切的样子,还是答应了。
那两千块是我攒了三年的钱,本想给儿子攒学费。
"下个月准还你!"他拍着胸脯保证,"我那砖厂马上就要扩建了,到时候产量翻一番,挣钱还不跟流水似的?"
父亲知道后叹了口气:"好意是好意,就怕雪中送炭变成火上浇油。老张那人心太大,做事不够稳当。"
我没听进去,还觉得父亲太过保守。
1993年春节前,小刘的饭店生意依旧红火,他特意宴请我们几个老友。
但我发现他眼袋浮肿,总是哈欠连天,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
"咋了这是?生意不顺?"老李打趣道。
"唉,别提了。"小刘苦笑着摇摇头,声音低沉,"媳妇闹着要离婚,说我顾着赚钱不顾家。可不赚钱,咱吃啥喝啥?"
说着,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眼角有泪光闪动。
"丽子脾气大,你多哄哄。"老张安慰道,"女人嘛,都爱闹一闹。"
小刘叹了口气:"哪有时间哄啊,天天忙得脚打后脑勺,回家媳妇孩子都睡了,走的时候他们还没起......"
那晚,小刘破天荒地喝醉了,趴在桌上呜呜地哭,像个孩子。
那年夏末,老王的超市开始冷清。
一天我路过,看见他站在门口,眉头紧锁,望着对面新开的一家连锁超市发呆。
"有个连锁超市进城了,价格比我低。"他看见我,苦笑着说,"人家有总部支持,我这小本经营,哪比得过?"
他咬了咬嘴唇,犹豫了一下,又说:"我又请了个更厉害的风水师,说我得换个招牌颜色,还得在门口摆两尊石狮子......"
我无言以对,只能拍拍他的肩膀。
父亲听我说起这些,只是摇头:"富贵如浮云啊。你这些朋友,心太浮,就怕后头有苦头吃。"
我那时还不以为然,觉得父亲思想老套。
但转眼到了1994年,一切变得断崖式下坠。
老李的股票腰斩,房贷车贷压得他喘不过气,那辆桑塔纳不得不卖掉;老张的砖厂因为盲目扩张,资金链断裂,欠了一屁股债;小刘的妻子真的离了婚,还带走了儿子,他的饭店也因为无心经营日渐衰败;老王的超市终于抵不过连锁店的冲击,关门大吉。
四个曾经意气风发的朋友,在短短一两年间,全都从云端跌落。
而我,因为父亲的教导,一直在厂里安分守己,虽然工资不高,但日子过得踏实。
车间里新来的机器我很快就学会了操作,还被评为了先进工作者,拿到了一面小红旗和两百块奖金。
厂长亲自来家里慰问,还带了一盒罐头和一提挂面,把我父母乐得合不拢嘴。
那天在"福满楼"遇见老王后,我陆续又见到了其他三位老友。
老李在火车站附近摆了个修表摊,蹲在地上,带着老花镜,瘦得皮包骨头;老张在建筑工地当小工,满身泥浆,背驼了,脸上沟壑纵横;小刘在一家小饭店打杂,见了我,忙把手上的油抹在围裙上,尴尬地笑了笑。
他们都不再是当年的模样,眼中的光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惫和无奈。
"咱们都快五十的人了,"老李干巴巴地笑着,眼角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谁能想到这光景?咱们哥几个,现在就你混得好。"
我摇摇头:"不是我混得好,是你们太能折腾了。"
一席话说得大家都沉默了。
县城的冬天冷得刺骨,呼啸的北风裹挟着雪花,拍打着老旧的窗户。
我看着他们憔悴的面容,突然有了个主意。
周末,我邀请他们四个到家里吃饭。
那天,我特意去市场买了新鲜的猪肉和白菜,还打了两斤散装二锅头,花了我小半个月的工资。
"这阵仗,是有喜事?"父亲笑着问,眼睛依然明亮。
"请几个老朋友来家里坐坐。"我没多解释。
父亲七十多了,头发全白了,但腰板还硬朗,步履稳健。
他听说我请了朋友,二话不说就去和面,准备包饺子。
我母亲已经去世多年,家务事都是父亲一个人操持,但样样都做得好。
"爹,您歇着,我来包。"我想接过他手中的活儿。
"你去忙你的,"父亲摆摆手,"我这双手几十年了,和面包饺子是拿手活儿。"
傍晚时分,老李第一个到,手里提着两瓶啤酒,有些不好意思:"家里没啥好东西,就带点酒水。"
接着老张来了,带了半斤花生米;小刘带了几个自己腌的大蒜;老王两手空空,但帮着摆碗筷。
父亲煮了一锅白菜猪肉馅的饺子,香气弥漫整个屋子。
我们围坐在老式的方桌旁,电视里正播着春晚的重播,欢声笑语充满了这个小小的家。
父亲给每人倒了一杯二锅头,笑呵呵地说:"来,老朋友一场,喝一个!"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热络起来。
老李吃着饺子,感叹道:"这馅儿调得真香,比饭店里的都强!"
父亲笑了笑:"没啥特别的,就是比例要准,肉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葱姜蒜也得适量。"
"您这手艺,开饭店准赚钱!"小刘由衷地赞叹。
父亲摇摇头:"我就是个修机器的老工人,做饭是为了生活,不是为了挣钱。"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他们的生意上。
老张叹了口气:"要是当初听您老人家的劝,不贪多求快,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地步。"
父亲给他夹了个饺子:"人这一生啊,不在于攀多高,而在于站得稳。"
他放下筷子,慢悠悠地说起了他年轻时也曾动过经商念头,却因为谨慎而作罢的事。
"那是七十年代末,刚改革开放那会儿,厂里有个老同事偷偷做起了小生意,赚了不少钱。他撺掇我也辞职出去闯荡,说保证让我发财。"
父亲的声音平静而沉稳,像是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
"我也动心了,回家跟你娘商量,你娘没反对,只问了我一句:'你做生意有本事吗?'这一问,把我问住了。"
父亲停顿了一下,喝了口茶。
"我想啊,我就是个修机器的,一辈子老老实实,做生意得会算计,会说话,我这性格,怕是不行。后来听说那同事赔了本,全家都跟着受苦,我才明白,人啊,得认清自己,不能盲目跟风。"
老李低着头,轻声说:"我就是太贪心了,股票赚了钱不知足,非要加码,结果把老本都赔进去了。"
老张也叹气:"我那厂子本来好好的,非要扩建,结果资金链断了,欠了一屁股债。"
小刘脸上满是悔意:"我顾着挣钱,忽略了家庭,等回过神来,媳妇孩子都没了。"
老王默默地喝着酒,神情落寞:"我信那风水先生,换了招牌,摆了石狮子,花了不少钱,结果还是关门大吉。"
"现在回头,还不晚。"父亲递给老李一个饺子,眼神温和而坚定,"人这辈子,起起落落都正常,关键是能吸取教训,重新站起来。"
他们听得认真,偶尔点头,眼中渐渐有了光彩。
"老李,你手巧,修表是个技术活,踏实做下去,准能行;老张,你是个能吃苦的,再攒点钱,从小规模做起;小刘,你那手艺是真好,何不开个小面馆?老王,你那会计功底还在,现在私企多的是需要会计的地方......"
父亲一一给他们指点,话语朴实无华,却字字入心。
屋外北风呼啸,屋内却温暖如春。
我看着他们逐渐舒展的眉头,恍惚间又看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1989年。
但不同的是,现在他们眼中的光彩不再是浮躁的野心,而是沉稳的希望。
饭后,我从柜子里翻出一张老照片,是五年前我们几个在"五味楼"聚会时拍的。
照片上,五个中年男人举杯畅饮,脸上洋溢着自信和憧憬。
"记得这张照片吗?"我递给他们看。
他们接过照片,默默地看着,眼中有泪光闪动。
"那时候,我们都以为自己能飞上天。"老李苦笑着说。
"其实,脚踏实地也挺好。"老张接过话头。
"是啊,能吃饱饭,全家团圆,就是福气。"小刘点点头。
老王拍了拍我的肩膀:"老兄弟,多亏你爹教子有方,你没跟着我们胡来。"
窗外,第一场雪无声地落下,覆盖了这座小城的喧嚣与浮华,也掩埋了那些曾经的荣光与失落。
屋内,炉火烘托着饺子的香气,也温暖着五个中年男人的心。
父亲站在窗前,望着纷飞的雪花,轻声说:"看,下雪了,来年必是个丰收年。"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父亲常说的那句话:"人这一辈子,顺也好,逆也罢,心安便是归处。"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却遮不住那重新点燃的希望之火。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