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由馮 • 佛斯特發展出來的二階模控論,若不是一個運作性建構論的宣言,也應該被理解爲一個建構論式理論 [1] 。但反過來說就不是這樣了。建構論式認識理論並不必然有著「模控論的模控論」的嚴格。人們可以將認知觀察爲一個觀察者的建構,而毋須因此接到「進行觀察的觀察者將
第十六章二階模控論作爲吊詭
由馮 • 佛斯特發展出來的二階模控論,若不是一個運作性建構論的宣言,也應該被理解爲一個建構論式理論 [1] 。但反過來說就不是這樣了。建構論式認識理論並不必然有著「模控論的模控論」的嚴格。人們可以將認知觀察爲一個觀察者的建構,而毋須因此接到「進行觀察的觀察者將他自己觀察爲觀察者」這個命題。這組區別非常重要,因此我們必須在最後一章加以處理。
本書到目前爲止的討論是由兩個出發點所引導。第一個出發點是,大眾媒體(就像所有的功能系統一樣)是一個運作上封閉的系統,而且就此說來是一個自我生產的系統。第二個出發點強調,以上的說法對認知而言也是成立的,因爲認知也是運作,因此只能在系統之內被生產出來。即便人們顧及到,在一個有大眾媒體系統的社會之中,溝通可以從媒體系統那兒的環境開始進行,這裡所談的兩點道理依舊成立,因爲這些溝通也只有以大眾媒體已經提供的知識爲基礎才得以可能;再者,大眾媒體只有以自己的訊息再生產網絡爲基礎,才理解它被告知了什麼。在大眾媒體中的溝通,以及與媒體的溝通,仍然與那些供溝通之用的圖式相繫著。
這個理論性描述是以二階觀察的模式設計出來的 。 這個描述「觀察並描述」觀察者。但這並非預設大眾媒體以二階觀察的模式觀察自己。大眾媒體標示自己所溝通的東西,因此必煩將這個東西與其他東西區別開來。例如,大眾媒體告訴人們醜聞,在此同時就必須預設,非醜聞的行爲也曾經是可能的。然而在此沒有被反省到的是,人們能夠提出以下這個問題(社會學家可能會提出的問題),即,爲何東西會完全以醜聞 / 非醜聞這個圖式得到觀察,以及爲何這個圖式的使用頻率正在明顯增加。換言之,媒體對自己本身作爲觀察者而言(我們很快就會看到:基於一些很好的理由)一直是不可見的。媒體的運作是轉而朝向世界的,並且沒有反省到,這個轉向本身產生了一個媒體自己身處其中的未標記空間。
我們可以藉由分割我們的自主性概念來重新表述這個陳述。一方面,存在著以運作性封閉爲基礎的自我生產式自主性,而且這意味著系統只能以它自己的運作 —— 也就是由它自己的產物 —— 來再生產它自己的結構和運作。這要與認知性封閉以及相應的認知式自主性區別開來。認知封閉說明了,系統在每一次認知時,都會一併觀察到,所關乎的只是它自己的觀察。正是由此,我們才進到了一個嚴格的二階模控論感興趣的地帶 [2] 。在此, “ 誰是觀察者? ” 這個問題被普遍地提出,而且也應用到進行觀察的系統。那些會導致無限倒退的理據追問被替換成對觀察者的追問;而且因此,若有人想要爲自己的體驗或行動給出理據,就必須將自己觀察爲一個觀察者,並因此必須準備一些主導觀察的區別以供選擇之用。而這是如何可能的呢?
顯然,從經驗來看,大眾媒體系統並不在二階模控論的認知性封閉的層次上運作。雖然,它區別了自我指涉和異己指涉。在異己指涉的立場上,大眾媒體就事實和意見進行報導。這涵括了觀察觀察者這個可能性。從這裡就出現了現代社會中流行的二階觀察。但是,這只會導致「哪個觀察者又在對此進行觀察」這個問題的無限倒退。在這個系統本身中並不會出現雙義的 “ 觀察系統 ”[3] 這樣一個最終範型,也就是說,不會出現一種自我套用式的見解:對觀察者而言有效的一切,也適用於對這位觀察者進行觀察的系統。由於自我指涉和異己指涉的區別,大眾媒體系統也能藉由區別於所有其他東西而標示自己。它能將自己的結構和運作當成論題,好像這些結構和運作是客體似的。但是它不會額外追問:我如何運作而作爲一個觀察者,以及我爲何以此方式而非其他方式來作出區別?藉著它所使 用的每一組區別,它能將自己置於無法觀察到的未標記空間中,而且即便它藉由區別於其他東西而標示自己,這裡所談的道理依然適用。每一組區別都使得觀察者變得不可見 —— 而這正是我們仍然能夠知道的。如果他想讓自己變得可見,他就必須標示自己,也就是區別自己。於是問題又再次出現:誰是觀察者,他是以這個方式而非其他方式做出區別?
在現代社會中也是如此,而且在某些人標示爲 “ 後現代 ” 的條件下也仍是如此。即便人們放棄了傳統中以上帝、自然或理性爲名的絕對有效性宣稱,道理依舊不變。人們將這種放棄的作法表達成相對主義或歷史主義。人們接受了一切判準的偶連性以及一切可能的觀察者位置的偶連性。但是這僅僅意味著,人們能從任何區別轉換到其他區別,例如,人們能顧及流行或價値變遷。在此,這段時間關乎 的是已被接受的圖式。變遷和偶連性的問題被消化,而且能以大眾媒體的平常圖式表達出來。那麼,雖然系統在「更高的不確定性」這一層次上運作,但是這裡所談的道理依舊適用於其他功能系統,像是貨幣經濟、藝術、科學、政治。大眾媒體在接受這個後現代風格時,只是依循著社會分化形式的指引而已。不過,隨著視角的持續變化,這位以之前 / 之後這組區別完成此變遷的觀察者,又無法被掌握。人們斷言 “ 上帝已死 ”—— 而且認爲:最終的觀察者是無法指認出來的。
這幾年來我們可以觀察到,有人將這個問題推向倫理,以回應上述分析的結果。這個作法出現在整個社會中,因此也出現在媒體系統中。所以,人們可以例如說 ’ ,制定新聞記者的倫理符碼,並試著藉由專業本身的自我控制過程來貫徹這個符碼。如果人們去瞭解關於先驗倫理、效益主義倫理或價値倫理的學術討論,就能輕易看出,這裡所關乎的不會是學術上的理據倫理 。 在所有這些情況中,以演繹方式貫穿決斷的作法都失敗了。人們可以知道這 一 點。因此,所關乎的只能是一些約定,這些約定不斷發現自己面臨新的情況 。 這種倫理 —— 如果未壓縮爲法律規範 —— 也沒有指點人們如何處理偏離者。
二階模控論的立場讓我們有可能將這種「逃進倫理」的作法反省爲問題的推移。不管倫理在上述情形下被具體理解爲何物,它也是區別的實行。它區別了標準和行爲方式,區別了順從的和偏離的行爲,而且常常是在道德意義下區別好的和壞的或邪惡的行為。此外,倫理的一個前提是,將偏離歸因於行爲,而不是歸因於不當選出的標準或 —— 如從事社會批判的社會學者有一陣子指出的 —— “ 標籤 ”[4] 。即便在高度道德化領域中能顧及到強烈的約束與滿溢的情感,二階模控論依然可以問道:爲何你們是以這個方式而非其他方式做出區別?或者再一次問道:哪一個觀察者試圖使用這些圖式?
建構論式認識理論的權威作者,像是瑪徒雅納和馮 · 佛斯特,已經試著在此基礎上發展一個新倫理。然而,他們僅僅給出一些提示 [5] ,而且這樣的推動工作能否成功也有問題。因爲,如果人們要求倫理做出區別的同時要反省到,是它自己做出了區別,那麼,倫理就破壞了它自己。
即使有那麼多投入倫理性奠基的努力,二階模控論還是可以只重複這個問題:誰是觀察者?二階模控論可以把這個問題丢給所有觀察系統,因而也丢給自己。於是,一切認知的、規範的與道德的、因而一切倫理的符碼基礎都遭到了破壞 。 這可能會誘使人們否定二階模控論和實踐有任何關係,並否定它有可能在經驗中實行。人們也許應該小心避免驟下結論。很明顯,二階模控論在以實踐爲取向的努力中 —— 這些努力將自己理解爲治療 —— 扮演著一個愈來愈重要的角色。這樣的趨勢在家庭治療與組織諮商裡完全顯現出來。人們同樣還可以想到心理治療,或一個無法以醫學控制的疼痛例子,病人被建議:觀察你的疼痛。同時,藉由建構論的治療概念,人們也發現了一個可實行的,以弔詭這個概念來表述的指令 [6] 。早在修辭學傳統中,人們就推薦以弔詭這個範型爲技術來撼動根深柢固的信仰、 一般意見、常識。今天我們可將這樣的功能描述聯繫到二階模控論,並由此給出認識理論上的理據。人們始終擁有「追問觀察者」這樣一個可能性,但這個追問 —— 甚至也關連到它自己 —— 會遇到一個弔詭,而且是一個命令式弔詭。這個追問要求,將原本對自己而言必須保持爲不可見的變得可見。這個追問與自己相矛盾。它執行了一種施行式自我矛盾,避免此矛盾的方法是,以義理方式〔 dogmatisch 〕出現或者開出處方。
藉由這種回溯到觀察者弔詭 [7] 的方式,二階模控論也克服了仍存在於社會學家與知識份子那裡的 “ 批判的 ” 與 “ 肯定的 ” 這組區別。這也是一組區別,亦即一個觀察工具。如果人們觀察藉由這組區別而選擇其中一邊(而非另一邊)的人,對觀察者弔詭的進一步表達方式就會出現。誰選擇 “ 批判的 ” 這一邊(如大部分的知識份子),就必須對這組區別本身採取肯定的立場。誰選擇 “ 肯定的 ” 這一邊,就必須接受一組也允許他進行批判的區別。因此,選擇這組區別的觀察者必須一直是不可見的。他最多可以說:我就是「我的區別」的弔詭,「被我斷言爲不同的東西」的統一。
如同自我套用的、包含自身的二階模控論一般,這個弔詭使觀察者的觀察同樣集中在一個唯一且無可再壓縮的點上。這已導致一個命題:二階模控論賦予它所觀察的東西以弔詭這個形式。這不必然意味著我們就把這個問題留在那裡。正如系統治療的理論與實踐所教導的,弔詭這個形式只是一個過站。人們藉由對觀察者的追問,而將一直沿用至今的區別指認爲弔詭,人們將這些區別趕回到對「差 異的統一」的追問,以便接著追問,有哪些其他的區別能 “ 展開 ” 這個弔詭,也就是再度解開這個弔詭?這麼處理的話,弔詭就是一個時間形式,這個形式的另外一邊形成一個開放的未來,一個新的安排〔 Arrangement 〕,並將習慣重新描述成是値得追問的。如同自我生產一般,在此也沒有終結的形式,例如起源、目標,以禁止人們追問 “ 這之前 ” 與 “ 這之後 ” 。人們絕對有可能提出建議;但是如果人們想要一貫地運用二階模控論的立場,那麼這只能是思想的啓動。主要的目標應該是,教導當事人自己去看到內在於所有區別的弔詭,並同時看到,只有當人們將弔詭再次帶到一個當下看來有說服力的區別形式中, 觀察 才有可能。
如果社會學採取「二階的觀察模控論」這個立場,並不會因此就放棄溝通,但社會學卻必須使自己的溝通繞經弔詭化 —— 就像治療師一樣。大眾媒體的選擇過程,以及媒體成功地建構出社會所取向的實在,這兩者之間的明顯矛盾也許是一個特別的契機。因此我們重複我們最初的問題,這個問題不是追問:情況是什麼,什麼作爲世界與社會圍繞著我們?而是追問:當人們知道關於世界與社會的 訊息是如何被生產出來時,如何可能將這些訊息當作關於實在的訊息而接受下來?
[1]請見論文集Observing System,Seaside Cal. 1981。另外一本德譯版選集是:Heinz von Foerster,Wissen und Gewissen:Versuch einer Brücke,Frankfurt 1993。
[2]對此,與組織有關的,請參閱Frederick Steier與Kenwyn K.Smith,Organizations and Second Order Cybernetics,Journal of Strategic and Systemic Therapies 4,4 ( 1985 ),頁53- 65。
[3]Heinz von Foerster 前揭書(1981) 。〔譯按:觀察系統,原文是observing systems,既可解作進行觀察的系統,也可解作對系統進行觀察。〕
[4]請參閱例如 John I. Kitsuse,Societal Reactions to Deviant Behavior:Problems of Theory and Method,Social Problems 9 (1962),頁247-256;Edwin M. Lemert,Human Deviance,Social Problems,and Social Control,Englewood Cliffs N J. 1967。
[5]例如,馮•佛斯特根據維根斯坦而指出,這樣一個倫理必須一直是隱含的。但難道這不意味著它必須一直是不可觀察的?請見 Heinz von Forester,Implizite Ethik,收於同一作者,Wissen und Gewissen前揭書,頁347-349。也請見同一作者,Ethics and Second-Order Cybernetics,Cybernetics & Human Knowing 1 (1992),頁9-25。
[6]請參閱 Gregory Bateson、Don D. Jackson、Jay Haley 與 John Weakland,Toward a Theory of Schizophrenia,Behavioral Science 1 (1956),頁251-264,以及尤其具影嚮力的,Mara Selvini Palazzoli 等,Paradoxon und Gegenparadoxon,德譯本,Stuttgart 1978。概述方面,也請見 Kurt Ludwig,Systemische Therapie:Grundlagen klinischer Theorie und Praxis,Stuttgart 1992。
[7]對此也請見 Niklas Luhmann,The Paradox of Observing Systems,Ms. Bloomington 1994。
本文转自公众号 | 大尾魯曼
来源:再建巴别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