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民国年间的江城,自开埠以来,便是一座靠着江水吞吐生息的繁华商埠。
民国年间的江城,自开埠以来,便是一座靠着江水吞吐生息的繁华商埠。
江风浩荡,吹得码头上万国旗幡猎猎作响,也吹得城南杨柳巷里的空气中,常年弥漫着一股子新米和陈土混合的独特气味。
巷子的尽头,便是江城无人不知的老字号——“恒通米行”。
这米行前店后厂,门脸是三开间的青砖黛瓦,气派沉稳。
跨过高高的门槛,里面是油光锃亮的红木柜台和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米袋,算盘珠子清脆的撞击声,伙计们洪亮的吆喝声,混杂着米粮的清香,构成了恒通米行几十年来不变的景象。
而穿过喧闹的前店,绕过堆满货物的货场,则是一处幽深的宅院,沈家大宅。
宅院里,一座孤零零的白玉兰树亭亭玉立在庭院中央,花开时节,香气能溢出半条巷子,可那份孤芳自赏的清冷,却也像极了这宅邸的女主人。
此刻,恒通米行的老板沈敬儒,正背着手站在后院的廊下,目光穿过月洞门,落在前店忙碌的景象上,眉头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年近花甲,两鬓早已染霜,一身暗色绸缎长衫穿在瘦削的身上,显得有些空荡。
生意是兴隆的,银子是流水般地进账,可他心里那块石头,却一天比一天沉。
“秋薇啊。”
他没有回头,声音带着几分疲惫,朝着屋里唤了一声。
珠帘轻响,一个身着藕荷色旗袍的年轻女子款款走出。
她便是沈敬儒的二房太太,白秋薇。
二十七八的年纪,正是女人一生中最动人的时候。
一张标准的鹅蛋脸,肤白如玉,眉眼间透着一股书卷气,只是那双本该流光溢彩的眸子,却总是蒙着一层淡淡的愁绪,像秋日里起了薄雾的湖面。
“老爷。”她走到沈敬儒身侧,声音轻柔得像羽毛。
沈敬儒转过头,看着她这张娇美的脸,心里的焦躁略微平复了些,但随即又涌起更深的期盼。
他拉过她的手,那手柔若无骨,却带着一丝凉意。
“身子可好些了?前几日请来的张大夫开的方子,要按时喝。
你得把身子养好了,才能为我们沈家开枝散叶啊。”
这话,他不知说了多少遍,每一次都像是一根无形的针,轻轻刺在白秋薇心上。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低声应道:“妾身省得,老爷费心了。”
沈敬儒叹了口气,松开她的手,又踱了两步。
“我这把年纪了,恒通这么大的家业,将来交给谁?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它落到外人手里。秋薇,我把全部的指望,都放在你身上了。”
这番话,既是期盼,也是压力,像一座沉甸甸的山,压得白秋薇有些喘不过气。
她出身于一个破落的书香门第,家中遭了变故,为求生计,才由人说媒,嫁给了大她三十多岁的沈敬儒做填房。
她得到了锦衣玉食,过上了从前不敢想的安稳
日子,却也彻底失去了自己。
沈敬儒是个好人,也是个精明的商人,但他不是一个懂得女人的丈夫。
他白日里忙于生意,晚上回到家,谈论的也多是账目和行情。
他们之间,客气有余,亲密不足,更遑论什么情爱。
夜深人静时,他躺在她身边,带着一身的疲惫和算计沉沉睡去,而她却常常睁着眼,直到天明。
她的精神世界,是一片荒芜的旷野。
唯一的慰藉,便是窗外那棵玉兰树。
那是沈敬儒当初为了讨她欢心,特地从城外名园移栽来的。
他以为给了她美丽的花,便能让她快乐。
可她看着那树,却总觉得自己和它一样,被移植到这深宅大院里,被圈养着,成了一件供人观赏的摆设,失去了根植于土地的自由。
两人正相对无言,管家福伯从前院快步走来,躬身道:“老爷,外面有位姓顾的年轻人求见,说是王老板引荐来的。”
“王老板?”沈敬儒精神一振,那位王老板是米行的大主顾,他引荐的人,不能怠慢。
他整了整衣衫,对白秋薇道:“你回房歇着吧。”说罢,便匆匆往前厅去了。
白秋薇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默默地转身,又回到了窗边,目光重新落在了那棵玉兰树上。
前厅里,一个年轻人正笔直地站着,他穿着一身半旧的蓝布长衫,洗得发白,却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
他约莫二十四五岁的年纪,身形挺拔,眉目疏朗,一双眼睛尤其亮,像是藏着星辰的夜空,深邃而沉静。
“沈老板。”见沈敬儒进来,年轻人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
“你就是顾绍安?”沈敬儒上下打量着他,心中暗暗点头。
这年轻人虽衣着朴素,但气度不凡,眼神里有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正是在下。”顾绍安的声音清朗,带着磁性,“王老板说您这里正值用人之际,命我前来,看能否为米行效一份力。”
沈敬儒在商场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看人自有一套。
他看得出,眼前这个顾绍安,绝非池中之物。
他谈吐得体,应对从容,眼神深处藏着的东西,是野心。
但沈敬儒此刻正愁没有得力的臂助,有野心不是坏事,只要用得好,便是一把利刃。
“既是王老板的人,我自然信得过。
”沈敬儒捋了捋胡须,当即拍板,“你明日便来上工吧,先从杂工做起,熟悉一下米行的门道。
是龙是蛇,总要拉出来遛遛才晓得。”
“多谢沈老板。”顾绍安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激,再次躬身行礼,便告辞离去。
顾绍安的到来,如同一颗石子投入了恒通米行这潭看似平静的水中。
他从最底层的杂工做起,搬米,卸货,打扫,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干,从不叫苦。
但他又和其他伙计不同,干活的间隙,他总爱凑到账房先生旁边,看人记账、算账。
不出一个月,米行里所有米粮的品类、价格、进出货的渠道,他都摸得一清二楚。
两个月后,账房先生家中有事告了长假,账目一时无人接手。
顾绍安主动请缨,沈敬儒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让他顶上。
谁知他接手后,不仅将每日的流水账做得分毫不差,还将积压了数月的旧账整理得井井有条,其条理之清晰,字迹之工整,连沈敬儒都自愧不如。
他不仅会算账,更会“算人”。
码头上脚夫们为了抢生意起了争执,眼看要动起手来,影响米行卸货。
顾绍安闻讯赶去,三言两语便将事情摆平,他没有偏袒任何一方,而是讲明利害,许以好处,让双方都觉得占了便宜,最后竟握手言和,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又有一次,一个刁钻的客户故意在米里掺沙,前来讹诈,伙计们气得要将他打出去。
顾绍安却客客气气地将人请到后堂,奉上好茶,不急不躁地与之周旋,最后竟让那人自己说漏了嘴,羞愧地离去,还保住了米行的声誉。
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都传到了沈敬儒的耳朵里。
他越发觉得,自己是捡到宝了。
米行里有个跟了沈敬儒几十年的老师傅,人称“马叔”,负责掌管库房,为人忠厚,看人极准。
他总觉得顾绍安这个人不对劲。
一日,他寻了个机会,对沈敬儒说道:“老爷,顾绍安这后生,是块好料,脑子活,手脚也勤快。
可……我总觉得他这人眼神太活泛,心里藏着事,不像是个安分守己的。
您用他,可得留个心眼。”
沈敬儒正在兴头上,哪里听得进这些。
他摆摆手,笑道:“马叔,你多虑了。
如今这世道,正需要这样有本事有冲劲的年轻人。
他心里有想法,才肯为米行出力嘛。
放心,我心里有数。”
马叔见他如此,也不便再多说,只能叹着气摇了摇头。
他那双看了一辈子米粮的老眼,总觉得顾绍安这粒“米”,里面包着的不是仁,而是沙。
沈敬儒的爱才之心,让他对马叔的提醒并未放在心上。
他对顾绍安的信任与日俱增,不断委以重任。
半年之后,顾绍安凭借着为米行谈成的几笔大生意,和一手无可挑剔的管理能力,被沈敬儒破格提拔为经理,地位仅在沈敬儒之下,成了他名副其实的左膀右臂。
为了庆祝,也为了向生意场上的朋友们展示自己的得力干将,沈敬儒特地在沈宅设下家宴。
那天晚上,沈家大宅灯火通明。
顾绍安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灰色西装,头发梳得油亮,整个人显得精神焕发,与半年前那个穿着蓝布长衫的落魄青年判若两人。
他在席间游刃有余,敬酒、谈笑,将所有宾客都照顾得妥妥帖帖,引来一片赞誉之声。
酒过三巡,白秋薇在丫鬟的搀扶下,从内堂走了出来。
她按规矩,要出来向客人们敬一杯酒。
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织锦旗袍,领口和袖口绣着淡雅的玉兰花,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插着一支成色极好的碧玉簪子。
厅堂里的灯光照在她脸上,让她本就白皙的皮肤更添了几分莹润的光泽。
她没有刻意地笑,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忧愁,反倒像是一滴落在宣纸上的墨,晕染开一种别样的风情,成熟,幽怨,又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顾绍安正端着酒杯与人谈笑,眼角的余光瞥见她,整个人瞬间像是被定住了。
他见过漂亮的女人,江城的舞厅里多的是,但没有一个能像眼前这个女人一样,只一个照面,就让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不是简单的惊艳,而是一种强烈的,想要征服和占有的欲望。
她那双忧郁的眼睛,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诉说着她的寂寞,她的不甘。
这眼神,瞬间击中了顾绍安内心最深处的野望。
白秋薇感受到了那道炽热的目光,她下意识地望过去,正好对上顾绍安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旁人的恭敬或惊艳,而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带着侵略性的审视和探究。
她心里一慌,匆匆移开视线,端起酒杯,向众人福了一福,一饮而尽,便借口不胜酒力,退回了内堂。
宴席散后,顾绍安谢绝了沈敬儒留宿的好意,独自回到了米行后院给他安排的小屋。
夜深了,江城的喧嚣渐渐沉寂下来。
顾绍安站在窗前,没有点灯。
他的小屋,正好能望见沈家大宅内堂亮着灯的那个窗口。
他知道,白秋薇就在那扇窗的后面。
他想起她成熟的风韵,想起她眉眼间的忧愁,更想起沈敬儒那张苍老而得意的脸。
一个念头,在他心里疯狂地滋长,如同藤蔓般缠绕住他的心脏。
他来恒通米行,为的是出人头地,为的是钱财。
但今晚,他想要的东西,更多了。
黑暗中,顾绍安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一个“人财两得”的计划,在他心中悄然成形。
这深宅大院,这富可敌国的家业,还有那个如同被囚禁在笼中的美丽女人,他全都要。
2自从当上了经理,顾绍安便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频繁出入沈家大宅。
他不再是那个只能在前店和货场打转的伙计,而是可以手持账本,穿过月洞门,踏上那磨得光滑的青石板,走进沈敬儒的书房。
这条路,必然会经过那棵亭亭玉立的玉兰树,也必然会经过白秋薇时常凭栏远眺的绣楼。
顾绍安是个极有耐心和手段的猎人。
他从不显得急切,却总能让自己的存在,像空气一样无孔不入地渗透进白秋薇孤寂的生活。
他会在她修剪花枝时,恰好从旁经过,停下脚步,用一种近乎虔诚的目光注视着她,然后发出一声恰到好处的赞叹:“夫人真是人比花娇,这满园的春色,都不及您半分。”
他会在她凭窗发呆时,站在院中与管家议事,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她听清。
谈论的无非是米行的生意,但他总能将枯燥的数字和行情,说得跌宕起伏,充满了一种男人的魄力和掌控力。
那份自信和昂扬,是她从年迈的沈敬儒身上,从未感受过的。
白秋薇的心,是一座久被遗忘的、上了锁的庭院。
顾绍安的言语和眼神,便是那一把把精准的钥匙,试探着,转动着,寻找着最脆弱的锁芯。
她嘴上不说,心里却渐渐起了波澜。
每当听到他沉稳的脚步声在院中响起,她的心跳便会没来由地快上几分。
她开始期待着那些“不期而遇”,期待着那双炽热的、仿佛能看穿她所有心事的眼睛。
机会,终于在一个燥热的午后降临。
那一日,沈敬儒带着几个伙计去了乡下收粮,说好要两三日才能回来。
偌大的沈宅,一下子空旷下来,连空气都似乎变得慵懒而暧昧。
白秋薇午睡醒来,浑身懒洋洋的,只穿了一件薄如蝉翼的真丝睡袍,正坐在梳妆台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着微乱的云鬓。
突然,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不等丫鬟回应,顾绍安便推门闯了进来,口中急切地喊着:“夫人,有份紧急的货运单子需要老爷盖章,您知道……”
他的话音在看到屋内的情景时戛然而生。
白秋薇惊得从凳子上站起,睡袍的系带本就松散,这一下,更是滑落了半边,露出了大片雪白圆润的香肩。
她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胸口,脸上瞬间飞起两片红霞,又羞又恼,嗔道:“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若是别的男人,此刻怕是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退出去请罪了。
可顾绍安没有。
他不仅没有退,反而上前一步,顺手将房门带上。
他的目光像一团火,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燃烧,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变得沙哑而充满磁性:“我……我只是太着急了。”
他的眼神太过直接,太过滚烫,让白秋薇心慌意乱,竟忘了再次呵斥。
顾绍安看着她惊慌失措如小鹿般的模样,知道时机已到。
他一步步逼近,直到两人之间只剩咫尺之遥。
他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混合着体香和午后阳光的香气。
“夫人,”他低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情人间的呢喃,“你这样的美人,本该被人捧在手心里疼爱,而不是像这院子里的玉兰花一样,守着一盏孤灯,独自凋零。”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精准地劈开了白秋薇内心最坚固的防线。
寂寞、空虚、不甘……所有被她强压在心底的情绪,在这一刻瞬间决堤。
她守着一个年迈的丈夫,守着一座华丽的牢笼,她的人生,可不就是一盏孤灯,一株被人观赏的植物吗?
她的眼圈一红,泪水不争气地涌了上来。
顾绍安见状,心中暗喜,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不再犹豫,伸出有力的臂膀,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白秋薇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那点力气,更像是欲拒还迎的邀请。
她闻着他身上传来的、充满年轻男子气息的味道,感受着他坚实而滚烫的胸膛,整个人都软了下去。
那道禁忌的界线,就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午后,被悍然越过。
自此之后,两人便如干柴遇上了烈火,一发不可收拾。
沈宅的每一个角落,都可能成为他们幽会的场所。
柴房里,假山后,甚至在沈敬儒的书房,他们都曾留下过疯狂的痕迹。
白秋薇像是枯萎的花朵被重新浇灌了雨露,整个人都容光焕发起来,眉梢眼角都带着一股藏不住的春情。
与此相对的,是她对沈敬儒愈发明显的冷淡和疏远。
从前的客套和恭顺,如今只剩下了敷衍。
而顾绍安,却在享受着这份私情的同时,冷静地推进着自己的计划。
在情到浓时,他总会有意无意地在白秋薇耳边吹风。
“秋薇,如今米行的生意,货运渠道是命脉。
老爷年纪大了,总盯着这些事也累。
你该劝劝他,把这些交给我来打理,他也能清闲些,多陪陪你。”
他的声音充满蛊惑,仿佛一切都是为了她着想。
“还有城西的李老板,城北的张会长,那都是米行的大主顾,关系需要时时维护。
老爷总说我年轻,不放心让我独当一面。
其实,只要你能在老爷面前替我说几句好话,他定会听你的。”
被情欲冲昏了头脑的白秋薇,早已将顾绍安视作自己未来的依靠。
她对他言听计计,开始在枕边,不着痕迹地为他铺路。
“老爷,您看您最近都累瘦了,”她一边为沈敬儒捶着背,一边柔声说道,“绍安那孩子做事稳重,又懂变通,不如把货运那块交给他吧,您也能省省心。”
“今天碰到李老板家的太太,她还夸您有眼光,找了绍安这么个得力的帮手呢。
我看,那些老主顾的关系,也该让他多去走动走动了,年轻人腿脚勤快。”
沈敬儒本就对顾绍安信任有加,再加上爱妻的“枕边风”日日吹拂,他更是深信不疑。
没过多久,恒通米行最核心的几块业务——货运渠道、主要客户的维系,甚至是一部分账目的最终审核权,都落入了顾绍安的手中。
然而,米行里还有一双眼睛,始终清醒地注视着这一切。
马叔看着顾绍安的权势日渐膨胀,心里那份不安也越来越重。
他发现,米行的账目开始出现一些极其隐晦的漏洞,数额不大,手法也极为高明,若不是他这种浸淫了几十年的老账房,根本看不出端倪。
更让他心惊的是,他撞见过两次,顾绍安绕过了米行,私下里用自己的名义和几个老主顾接触,不知在谈些什么。
他觉得不能再等了。
他揣着自己偷偷誊抄下来的几笔问题账目,找到了沈敬儒。
“老爷,您看看这个。”马叔将账本摊开,指着其中几处,“这几笔货物的损耗,报得太高了,不合常理。还有这几笔给货运队的佣金,也比往常高出了一成。
这些单子,都是顾经理经手的。”
沈敬儒眯着眼看了半天,眉头皱了起来。
但此刻的他,早已被顾绍安营造出的“业绩斐然”的假象和白秋薇的“贤惠”所迷惑。
他潜意识里,不愿相信自己看错了人,更不愿相信自己的枕边人会欺骗自己。
他将账本推开,脸色一沉,斥责道:“马叔!我知道你对米行忠心耿耿,但你这心胸也未免太狭隘了些!绍安年轻有为,为米行立下汗马功劳,你这是妒贤嫉能!一点小小的出入,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做生意,哪有绝对的死账!”
马叔被他一番话说得愣在当场,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看着沈敬儒那副执迷不悟的样子,心里一片冰凉。
他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了。
这场告发,不仅没有动摇顾绍安分毫,反而让他抓住了把柄。
不久,顾绍安便以“马叔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不适合再管库房重地”为由,寻了个机会,将他调去看守后院的杂物间,彻底剥夺了他接触核心业务的权力。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时局动荡,江水沿岸的生意都受到了冲击,恒通米行的生意也开始明显下滑。
沈敬儒压力巨大,整日愁眉不展。
一日黄昏,他心烦意乱,独自在后院踱步。
走到一处假山旁,无意中听到两个正在打扫的年轻伙计压低了声音在议论。
“……你说,顾经理和二太太那事儿,老爷真的不知道?”
“怎么可能知道?知道了还不翻了天!不过,我看顾经理这架势,是想把整个恒通都吞下去啊。
二太太也是,昏了头了……”
后面的话,沈敬儒已经听不清了。
他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像是被人用重锤狠狠砸了一下,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手脚冰凉。
这两个伙计的话,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他一直以来刻意回避的疑云,将血淋淋的真相暴露在他眼前。
他想起了白秋薇日渐冷淡的态度,想起了她一次次为顾绍安说的好话,想起了马叔那次欲言又止的警告……一时间,屈辱、愤怒、背叛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立刻冲进去,将那对狗男女碎尸万段。
可就在他抬脚的瞬间,理智又强行将他拉了回来。
米行正值危难,内忧外患,顾绍安如今掌控着米行的命脉,几乎所有的重要客户和渠道都在他手里。
如果现在撕破脸,他一撒手,或者在背后捅上一刀,那恒通米行这几十年的基业,顷刻间就会土崩瓦解。
不能!绝对不能!
沈敬儒死死攥住拳头,指甲深陷入掌心,刺骨的疼痛让他勉强保持着清醒。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压下滔天的怒火。
这笔账,要算,但不是现在。
他要先稳住他们,稳住米行的生意。
当晚,沈敬儒破天荒地没有去书房,而是吩咐下人备了一桌丰盛的家宴,只请了顾绍安和白秋薇三人。
饭桌上,气氛压抑得可怕。
沈敬儒一言不发,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
白秋薇心虚地低着头,不敢看他。
只有顾绍安,依旧神色自若,甚至还主动为沈敬儒斟酒。
酒过三巡,沈敬儒的脸上泛起一层不正常的潮红。
他放下酒杯,发出一声沉重的脆响。
他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目光如刀子般,在顾绍安和白秋薇的脸上一一刮过。
“我沈敬儒在江城混了一辈子,自问看人还算准。”
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可人老了,有时候……眼睛也会花。”
他顿了顿,拿起酒壶,亲自给顾绍安满上一杯,酒液洒出了一些,滴落在桌上,像一滩血。
“不过,还没瞎!”
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顾绍安端着酒杯的手纹丝不动,脸上依旧挂着恭敬的微笑。
他站起身,对着沈敬儒深深一躬,说道:“老板教训的是。
晚辈年轻识浅,行事若有不周之处,惹您生气,是我的不是。
我自罚三杯,给您赔罪。”
说罢,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连干了两杯,面不改色。
他认错,却滴水不漏,不涉及任何具体的事。
而一旁的白秋薇,早已吓得花容失色,浑身抖如筛糠,手中的筷子“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沈敬儒看着他们一个镇定自若,一个惊恐万状,心中冷笑。
这场暗流涌动的鸿门宴,没有赢家。
三个人之间的那层窗户纸被彻底捅破,脆弱的平衡被打破,剩下的,只有赤裸裸的对峙,和埋藏得更深的杀机。
3那场名为家宴,实为审判的晚宴之后,沈家大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从前的客套与疏离被一种冰冷而沉重的压抑所取代,阳光照不进深宅,连庭院里那棵玉兰树的叶子,似乎都蒙上了一层灰败的颜色。
沈敬儒没有再提那件事,一个字都没有。
但他用行动,为白秋薇筑起了一座无形的牢笼。
他辞退了几个年轻的丫鬟,换上了几个上了年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老妈子,她们名为伺候,实为看守。
白秋薇的房门,除了她自己,只有沈敬儒能进。
她的一日三餐,都由专人送到房内。
她被彻底禁锢了起来,与外界的一切联系都被斩断。
这种禁锢,对白秋薇而言,是比死还难受的窒息。
她像一只被关在金丝笼里的鸟,日复一日地望着窗外那片四角的天空,内心被疯狂的思念和不甘啃噬着。
她见不到顾绍安,这让她感到恐慌。
而沈敬儒那双沉默却充满审视的眼睛,更是让她如芒在背,夜夜从噩梦中惊醒。
对顾绍安来说,这同样是一种煎熬。
白秋薇被困,他精心布下的“人财两得”之局便无法再推进分毫。
他依旧是恒通米行的经理,沈敬儒在生意场上对他一如往常,甚至更加倚重,仿佛那晚的敲打从未发生过。
可顾绍安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沈敬儒这头隐忍的老狼,正在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将他连皮带骨地吞下去。
长达两个月的压抑,像文火慢炖,没有让两人的欲念冷却,反而将其熬煮得更加浓烈,膨胀到了极点。
他们都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彻底打破僵局的机会。
这一天,机会似乎来了。
沈敬儒在早饭时,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对白秋薇宣布:“邻埠的孙老板有一笔大生意要谈,事关米行下半年的存亡,我必须亲自去一趟。
路上来回,加上商谈,少说也要四五天。”
白秋薇闻言,心中狂跳,但脸上不敢露出分毫,只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声:“老爷一路顺风,妾身会看好家里的。”
沈敬儒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试探,有警告,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
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便吩咐下人备车。
这是他设下的最后一个圈套,一场用自己作饵的豪赌。
他想看看,自己前脚刚走,这对狗男女,是否真的敢在他的床上翻云覆雨。
马车吱吱呀呀地驶出杨柳巷,消失在街角。
白秋薇站在绣楼上,直到那马车彻底看不见了,她才猛地转身,颤抖着声音对心腹丫鬟说道:“快!去后门,告诉顾经理,就说……就说我想他了。”
压抑了太久的欲望,让她失去了所有的理智。
不到半个时辰,顾绍安的身影便鬼鬼祟祟地出现在了后院。
他熟门熟路地避开耳目,溜进了白秋薇的卧房。
房门关上的那一刻,两人便如两块磁石般,疯狂地吸附在了一起。
两个月的隔绝,让他们的亲吻和拥抱都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饥渴。
他们撕扯着彼此的衣物,滚倒在属于沈敬儒的那张雕花大床上,以为这片刻的欢愉,神不知,鬼不觉。
夜色渐深,两人在情欲的巅峰过后,相拥而卧,低声诉说着这段时间的煎熬与思念。
他们以为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却不知,真正的地狱,正在门外等待着他们。
“砰!”
一声巨响,卧房那扇厚重的楠木门,竟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门板撞在墙上,发出的巨响震得整个屋子都在颤抖。
两人惊恐地从床上弹起,循声望去,只见门口赫然站着本该在百里之外的沈敬儒。
他满面怒容,双目赤红,一身的风尘仆仆,显然是连夜折返回来的。
他死死地盯着床上衣衫不整的二人,气得浑身发抖,嘴唇都变成了青紫色。
“好……好啊!”他嘶哑地咆哮着,声音像是被撕裂的破锣,“你们这对畜生!奸夫淫妇!竟敢……竟敢在我的床上……做出这等龌龊之事!”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指着床上的二人,破口大骂。
那些最恶毒、最污秽的词语,从这个平日里温文儒雅的商人口中喷涌而出。
他的愤怒和屈辱,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情绪的剧烈波动,让他本就年迈的身体无法承受。
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喉咙里发出一声奇怪的“嗬嗬”声,随即身子一软,直挺挺地瘫倒在地,口角歪斜,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白秋薇吓得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手忙脚乱地扯过被子裹住自己,缩在床角,抖成一团。
而顾绍安,在最初的震惊过后,眼中却迅速闪过一丝狠厉的光。
他冷静地跳下床,穿好裤子,走到门口,蹲下身探了探沈敬儒的鼻息。
还有气,但已经口不能言,身不能动——是中风了。
他站起身,回头看着惊慌失措、六神无主的白秋薇,走到床边,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事已至此,他若好转,我们都得死。
你明白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入白秋薇的耳中。
她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不住地摇头:“不……不能杀人……我们会被抓去砍头的……”
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救命稻草,一把抓住顾绍安的手,哭着哀求道:“绍安,我……我有了……我怀了你的孩子!我们不能杀他,留下他,就说孩子是他的!他一辈子求子不得,看在孩子的份上,他会饶了我们的!真的!”
她以为,这个孩子是他们的护身符。
然而,这句话,却像是一剂催化剂,彻底坚定了顾绍安的杀心。
孩子?他冷笑一声。
这个孩子,只会是未来最大的变数。
若是沈敬儒知道这个孽种的存在,只会让他更加痛恨他们。
即便沈敬儒就此瘫痪,这个孩子将来也会名正言顺地继承沈家的一切,他顾绍安算什么?一个见不得光的奸夫?
他绝不能容忍自己辛苦筹谋的一切,最后为一个不知所谓的孩子做了嫁衣。
“你糊涂!”他低喝一声,眼中杀机毕露,“正因为有了孩子,他才更留不得!你先稳住,别慌,我去请大夫,给他煎药。”
他说着,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白秋薇看着他的背影,还以为他真的回心转意,心中稍安。
顾绍安并没有去请大夫。
他径直去了米行后院的药房,那是平日里给伙计们备些头疼脑热的草药的地方。
他熟练地点燃了药炉,抓了几味安神的药材扔进药罐,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将里面殷红如血的粉末,尽数倒入了沸腾的药汤之中。
那是“鹤顶红”,剧毒之物,他早就备下了,以防万一。
没想到,今天真的派上了用场。
他端着那碗散发着诡异药香的安神汤,回到了卧房。
此时,白秋薇正守在床边,看着口眼歪斜、喉咙里发出“嗬嗬”声的沈敬儒,吓得面无人色。
“来,喂他喝下去。”顾绍安将药碗塞到她手里,语气不容置疑。
白秋薇闻到那股奇怪的味道,又看到顾绍安那双冰冷无情的眼睛,瞬间明白了什么。
她手一抖,药碗差点掉在地上。
“不……我不敢……”她颤抖着说。
“你敢!”顾绍安一把捏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你听着,今天这药,你喂也得喂,不喂也得喂!我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死了,我们才能活!你肚子里的孩子,才能名正言顺地做沈家的大少爷!”
他用未来的美好图景,诱惑着这个精神已经濒临崩溃的女人。
白秋薇精神恍惚,被他半推半就地带到床前。
她看着床上那个曾经给予她安稳生活,此刻却像一滩烂泥般无助的男人,泪水无声地滑落。
她机械地舀起一勺滚烫的毒药,递到沈敬儒的嘴边。
沈敬儒虽然口不能言,但神志尚存。
他看着白秋薇端来的药,又瞥见她身后顾绍安那张狰狞的脸,瞬间明白了他们的企图。
他喉咙里发出愤怒而绝望的呜咽声,拼命地扭动着头,想要躲开。
顾绍安见状,上前一步,粗暴地捏开沈敬儒的下巴,对白秋薇喝道:“喂!”
黑褐色的药汁,被强行灌入了沈敬儒的喉中。
几乎是瞬间,剧毒发作。
沈敬儒的身子猛地弓起,腹中传来绞肉般的剧痛。
他那只还能动弹的手,死死地抓着床单,青筋暴起。
他的双眼痛苦地圆睁,眼球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死死地、死死地盯着白秋薇那张泪流满面的脸。
那眼神里,有震惊,有怨毒,有不甘,最后,都化作了无边的死寂。
他的身体抽搐了几下,挣扎着,最终,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白秋薇目睹了这地狱般的一幕,看着沈敬儒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她脑子里最后一根弦,“啪”地一声断了。
她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4沈敬儒的丧事办得极其草率。
对外,顾绍安只宣称是“急病暴毙”,连一场像样的吊唁都未曾举行,便匆匆下葬。
江城商界的老人们虽心有疑虑,但看着顾绍安俨然一副新主人的架势,又见沈家二太太白秋薇深居简出、面无一词,便也识趣地闭上了嘴。
这年头,人死如灯灭,谁又会为了一件不相干的陈年旧事,去得罪一个风头正劲的后起之秀呢?
丧事过后不出半月,恒通米行那块悬挂了几十年的金字招牌便被摘了下来。
匠人们叮叮当当地忙活了一上午,一块崭新的、写着“华联米行”四个描金大字的牌匾便取而代之。
字是新字,漆是新漆,却再也没有了老字号那份沉甸甸的底蕴。
换了招牌,自然也要换人。
马叔等一众跟着沈敬儒打江山的老伙计,以“思想陈旧、跟不上时代”为由,被顾绍安客客气气地请回了家,每人只拿了三个月的微薄薪水。
马叔走的那天,没有与顾绍安说一句话,只是在米行门口站了很久,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块刺眼的“华联”招牌,然后佝偻着背,消失在了巷子深处。
鸠占鹊巢,顾绍安终于成了这家米行唯一的主人。
而那个助他登上宝座的女人,白秋薇,则成了他霸占这份家产最名正言顺的工具。
他将她软禁在沈家大宅的后院,对外宣称夫人因老爷去世悲伤过度,需要静养。
他好吃好喝地供着她,却也派了人日夜监视,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白秋薇成了名副其实的囚徒,每日对着腹中渐渐隆起的骨肉,惶惶不可终日。
她天真地以为,这个孩子会是她和顾绍安未来的纽带,是她后半生的依靠。
然而,她很快就发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孩子快三个月的时候,胎象渐渐稳了。
一日,顾绍安破天荒地提了一只老母鸡回来,满面春风地对白秋薇说:“看你近来身子虚,我特地托人寻来的老母鸡,让厨房给你炖汤,好好补一补。”
白秋薇看着他那副关切的模样,冰冷的心里泛起一丝久违的暖意。
她以为,他终究还是念着她和孩子的。
那晚,她满怀期待地喝下了一大碗香浓的鸡汤。
可到了午夜,她的腹部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痛得她满床打滚,冷汗湿透了衣衫。
身下一片黏腻的温热,她惊恐地伸手一摸,满手都是鲜血。
当她被剧痛折磨得几乎昏死过去时,顾绍安才慢悠悠地出现在房门口,身后跟着一个面生的“大夫”。
那“大夫”草草看了一眼,便摇头晃脑地断定是“胎气不稳,不幸小产”。
白秋薇躺在床上,面色惨白如纸,望着顾绍安那张毫无波澜的脸,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她不傻,她什么都明白了。
那碗鸡汤,不是补药,而是催命的毒汤。
他根本不想要这个孩子,这个可能分走他财产的孽种。
他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能毫不犹豫地除去!
自那以后,白秋薇的心便彻底死了。
她不再哭,也不再闹,整个人像一具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终日呆坐窗前,目光空洞。
而顾绍安,在彻底断绝了后患之后,便彻底放纵了自己。
他仿佛要将前半生压抑的欲望,一次性全部补偿回来。
他流连于江城的各大舞厅、赌场和烟花柳巷,挥金如土。
他学着那些新派的洋行买办,穿西装,打领结,开汽车,身边环绕着一群群谄媚的酒肉朋友。
至于华联米行的生意,他早已不闻不问。
米行的账目成了一团乱麻,货运渠道疏于管理,老主顾一个个流失。
短短几年光景,沈敬儒一生心血所系的米行,便迅速败落,债台高筑。
当米行再也榨不出一滴油水时,顾绍安便将主意打到了白秋薇身上。
他用最后残存的一点温情和无数花言巧语,哄骗着精神恍惚的白秋薇,将她手中仅存的、作为沈家遗孀应得的米行股份和几处宅院的地契,全部骗到了手。
拿到了最后一份财产,白秋薇这颗被他利用了数年的棋子,也就失去了最后的价值。
此时的顾绍安,早已搭上了一位新贵——警察局金局长的千金,金若兰。
金小姐年轻漂亮,留过洋,思想开放,更重要的是,她背后的金家,能为他岌岌可危的生意提供庇护。
为了迎娶新欢,抛弃人老珠黄的白秋薇,成了他计划中理所当然的一步。
决裂的那一天,来得猝不及防,却又在情理之中。
白秋薇发现家中最后的地契和首饰匣子不翼而飞,疯了似的冲出沈宅,四处打听,最后在江城最有名的“月宫舞厅”找到了顾绍安。
舞厅里,靡靡的爵士乐声中,穿着时髦西装的顾绍安,正搂着身穿亮片旗袍的金若兰,在舞池中翩翩起舞。
旋转的灯球将五光十色的光斑投射在他们身上,显得那么的刺眼。
白秋薇冲了进去,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旗袍,头发散乱,面容憔悴,与这灯红酒绿的场合格格不入。
她一把推开人群,冲到顾绍安面前,指着他,声音因激动而颤抖:“顾绍安!家里的东西是不是你拿走的?你把我们最后的一点家当都拿走了,是要逼死我吗?”
音乐声戛然而止。
舞池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三个人的身上。
顾绍安的脸上闪过一丝恼怒,他没想到白秋薇竟敢找到这里来。
在美艳的新欢面前,这个状若疯妇的旧人,让他感到无尽的羞辱。
他一把甩开她的手,脸上再无半分伪装,只剩下刻骨的厌恶和鄙夷。
“你来这里发什么疯?”他冷冷地说道,“什么你的我的?恒通米行早就没了,现在是我的华联米行!你吃我的,住我的,还想怎么样?”
“那是沈家的产业!是你害死了老爷才抢来的!”白秋薇哭喊着,声音凄厉。
“你给我闭嘴!”顾绍安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猛地提高了音量,他指着白秋薇的鼻子,当着所有人的面,极尽羞辱地骂道:“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这副鬼样子!人老珠黄,还是个不会下蛋的鸡!我忍你这么多年,已经仁至义尽了!现在,马上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
“不会下蛋的鸡……”
这六个字,像六把淬了毒的尖刀,狠狠地扎进了白秋薇的心脏。
她愣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张她曾以为可以依靠一生的脸,此刻是那么的陌生,那么的狰狞。
所有的爱恨,所有的痴缠,在这一刻,都化为了灰烬。
她彻底心死,也终于醒悟。
她没有再哭,也没有再闹,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顾绍安一眼,然后转过身,踉踉跄跄地走出了舞厅。
回到那座早已空无一人的沈宅,白秋薇的脚步停在了庭院中央。
原本栽种着玉兰树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树桩,上面布满了斧劈的痕迹。
那是顾绍安嫌它碍事,找人砍掉的。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粗糙的树桩,仿佛在抚摸自己被拦腰斩断的人生。
万念俱灰。
她回到房中,点亮了那盏昏黄的孤灯。
她研好墨,铺开信纸,含着泪,开始写一封长长的遗书。
她从顾绍安如何进入米行写起,写到他如何用花言巧语勾引自己,写到那个燥热的午后,两人如何越过禁忌之线。
她没有为自己辩解,只是平静地叙述。
然后,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详细地写下了那个雷电交加的夜晚,他们如何设下圈套,如何捉奸在床,顾绍安又是如何眼露凶光,如何在药中下毒,逼着她亲手将毒药灌进丈夫的嘴里。
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她将顾绍安的全部罪行,原原本本地写了下来。
写完最后一笔,她将信仔细折好,装入信封,写上了“江城警察局”五个字。
她唤来一个平日里还算忠厚的老妈子,给了她身上最后一块银元,让她务必将这封信寄出去。
做完这一切,她遣散了所有人,独自一人锁上了房门。
她看着镜中自己那张憔悴不堪的脸,凄然一笑。
她从首饰匣的暗格里,取出了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那是她当年为防不测,偷偷藏下的鸦片。
她和着冷水,将那包黑色的膏状物,尽数吞了下去。
顾绍安很快便得知了白秋薇的死讯,他没有丝毫意外,甚至松了一口气。
他动用重金,买通了警局的验尸官和几个相熟的警官,轻而易举地将白秋薇的死,定性为“因生意失败、债务缠身而自杀”。
他以为,这最后一块绊脚石,终于被彻底清除了。
正当他高枕无忧,满心欢喜地筹备着与金若兰的订婚宴时,一场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白秋薇的那封遗书,阴差阳错地,没有落到那些被买通的警官手里,而是被一位刚从警校毕业、调来江城任职的年轻探长截获了。
这位探长姓陆,为人刚正不阿,最是痛恨司法腐败。
他读着信中那泣血的文字,被字里行间流露出的真情与悔恨深深打动。
他相信,一个女人,不会用自己的性命,去编造这样一个谎言。
他力排众议,顶着来自上峰和金局长的巨大压力,坚持要重查此案。
他找到了被开除后在码头做苦力的马叔,马叔拿出了当年顾绍安做假账的证据,并愿意出庭作证。
人证、物证,再加上这封以命为刃的遗书,陆探长终于申请到了开棺验尸的许可。
沈敬儒的棺木被从地下挖出,开棺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惊呆了。
数年过去,他的尸骨早已腐烂,但其骨骼,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这是鹤顶红中毒最明显的特征。
铁证如山!
在顾绍安与金若兰的订婚宴上,宾客满堂,鼓乐喧天。
正当顾绍安春风得意,准备为金若兰戴上钻戒的那一刻,宴会厅的大门被猛地推开。
陆探长带着一队荷枪实弹的警察,出现在门口,他手中的逮捕令,在水晶灯的照射下,闪着冰冷的光。
“顾绍安,你因涉嫌谋杀沈敬儒、侵占他人财产等多项罪名,被正式逮捕!”
顾绍安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机关算尽,聪明一世,却怎么也想不到,最终会败在一个他弃之如敝屣、早已化为枯骨的女人的遗言之下。
这桩奇案,很快便传遍了江城的大街小巷。
百姓们口口相传,无不唏嘘感叹。
他们不再唾骂白秋薇当年的不贞,反而称她为“以死赎罪的烈女子”。
她的故事,连同恒通米行的兴衰,一同成为了江城的一段警世传奇,流传后世,令人警醒。
来源:史飞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