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25年9月13日,长沙首届“新古史辨与华夏复兴”学术研讨会的召开,标志着中国学界对文明起源叙事权的系统性建构进入新阶段。这一学术动向并非偶然,而是中国百年史学革命的逻辑延续与时代升华——从1920年代顾颉刚领衔的“古史辨”运动对传统叙事的解构,到21世纪“
重构文明起源的“中国坐标”
——从“古史辨”“西史辨”到“新古史辨”的百年接力
施怀德
引言:文明话语权的百年嬗变
2025年9月13日,长沙首届“新古史辨与华夏复兴”学术研讨会的召开,标志着中国学界对文明起源叙事权的系统性建构进入新阶段。这一学术动向并非偶然,而是中国百年史学革命的逻辑延续与时代升华——从1920年代顾颉刚领衔的“古史辨”运动对传统叙事的解构,到21世纪“西史辨”思潮对西方中心论的反驳,再到当代“新古史辨”的整合创新,完整勾勒出中国学术界从历史怀疑到文化确认、从范式模仿到体系自主的艰难进阶之路。
一、从“古史辨”到“西史辨”:百年学术接力的逻辑演进
1.1 “古史辨”运动:思想解放与历史断裂的双重变奏
1923年,顾颉刚在《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中提出“层累地造成中国古史”的核心观点,主张“时代愈后,传说的古史期愈长”“时代愈后,传说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由此引发了持续十余年的“古史辨”运动[1]。这场被史学家王汎森称为“改变近代中国史学气候的晴天霹雳”的学术革命,以实证考据为武器,对“三皇五帝”的传统古史系统展开了前所未有的批判与解构[2]。在清末民初西学东渐的浪潮中,“古史辨”派以“打破传统迷信”为旗帜,将西方实证史学方法引入中国古史研究,其思想解放价值毋庸置疑——它打破了经学对史学的桎梏,使中国史学摆脱了“为圣道服务”的传统定位,转向现代化的学术轨道。但受限于时代语境,这场运动也存在显著局限:顾颉刚等学者对文献记载的怀疑走向极端,提出“禹是一条虫”等惊世之论,将夏代及以前的历史几乎全盘归入“伪史”范畴;同时,过度依赖西方史学框架解读中国历史,形成“疏于读书、以西损东”的研究倾向,在解构传统叙事的同时,也割裂了中华文明的传承脉络。
1.2 “西史辨”思潮:西方中心论的破局与本土立场的回归
进入21世纪,随着中国综合国力提升与考古成果涌现,学界对“西方标准”的反思日益深化,“西史辨”思潮应运而生。与“古史辨”对本土传统的批判不同,“西史辨”的核心指向是对西方历史叙事权威性的解构,正如学者李琦所言:“西史辨,接入并接续中国学术与文化之流衍……百年之后,中国学者再不肯盲从西方的历史建构[3]。”这一思潮的兴起具有鲜明的时代背景:长期以来,西方学界以两河流域和古埃及文明为模板,建构了“文明=城市+文字+青铜器”的评判标准,并将其作为全球文明起源的“普世尺度”,导致中华文明起源的独特性被遮蔽。“西史辨”思潮主张以中国文献与考古成果为参照系,对西方历史叙事进行批判性审视——从对古希腊史部分记载的史料考辨,到对“西方中心主义文明观”的理论反思,其本质是学术立场的重大转向:从“以西方为标准”到“以中国为主体”,从“被动接受范式”到“主动辨析对话”。但“西史辨”在发展中也出现了局部极端化倾向,部分观点陷入“全盘否定西方文明”的误区,未能实现批判与借鉴的平衡。
1.3 “新古史辨”:批判继承与整合超越的学术新范式
“新古史辨”并非对前两者的简单否定,而是在百年学术积累基础上的集成创新。其核心特征是“扬弃式继承”与“系统性建构”的统一:继承“古史辨”的怀疑精神与实证方法,但摒弃其过度疑古的历史虚无倾向,主张“疑而有证、辨而有据”;吸收“西史辨”的批判意识与本土立场,但避免其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思维,强调“批判西方霸权而非否定西方文明”。
“新古史辨”以“辨源流、辨真伪、辨范式”为核心方法论,确立了三大研究原则:一是考古实证与文献精研的深度融合,既重视地下出土文物的佐证价值,也注重对传世文献的系统性解读;二是本土视角与全球视野的有机统一,既立足中国历史实际建构叙事体系,也兼顾文明比较的客观性;三是历史还原与理论创新的同步推进,既致力于厘清文明起源的历史事实,也着力构建适配中国国情的解释框架。这种研究范式的转型,标志着中国文明起源研究从“解构批判”阶段进入“建构创新”的成熟时期。
二、“东方文明范式论”:突破西方霸权的理论建构
2.1 西方文明标准的局限性与话语本质
自19世纪以来,西方学界基于两河流域苏美尔文明和古埃及文明的发展经验,形成了以“青铜-文字-城市”为核心的文明起源标准。这一标准在特定历史语境下成为全球文明研究的“通用话语”,但其局限性早已显现:它无法解释美洲玛雅文明(无青铜却有成熟城市与文字)、印加文明(无文字却有复杂国家形态)的文明属性,更难以适配中华文明的起源路径——中国早期文明中,水稻种植的普及早于青铜器出现,礼制规范的形成先于成熟文字诞生,社会复杂化进程与城市发展并非线性同步。
“新古史辨”学者深刻指出,这种单一标准本质上是西方中心主义的话语霸权。它将西方文明的发展路径绝对化、普遍化,忽视了文明起源的多样性与地域性;通过设定“文明/非文明”的二元对立,构建了“西方先进、东方滞后”的历史认知框架,成为学术领域的“文化殖民工具”。突破这一标准的束缚,建立基于中国历史实际的文明评判体系,成为“新古史辨”的核心理论任务。
2.2 “三才互构”:东方文明范式的核心内涵
浙江金华山文化研究院院长施怀德提出的“东方文明范式论”,为破解西方标准困境提供了系统性方案[4]。该范式以“稻作(天)·聚落(地)·礼制(人)”的三才互构为核心,将中华文明起源解读为“天、地、人”三大维度动态平衡、协同演进的过程,精准捕捉了中国早期文明的本质特征。——稻作(天):作为中华文明的物质根基,稻作农业的兴起不仅解决了生存问题,更催生了深刻的文化变革。距今10000年左右的上山文化时期,水稻的人工栽培推动了“观象授时”的天文学发展——先民通过观察日月星辰运行规律指导农事,逐渐形成“阴阳交替、四季循环”的宇宙观,成为中华传统文化核心观念的萌芽。稻作农业的“精耕细作”特质,还孕育了“天人合一”的生态理念,体现了对自然规律的敬畏与顺应。
——聚落(地):从上山文化的初级村落,到裴李岗文化的功能分区聚落,再到凌家滩文化的中心遗址,中国早期聚落的发展轨迹清晰展现了社会秩序的建构过程。聚落的布局规划(如房屋朝向、墓葬排列)反映了先民对“地”的认知与利用;不同区域聚落的层级分化(中心聚落与从属聚落),标志着社会分工的出现与权力结构的形成,为文明的复杂化提供了空间载体。
——礼制(人):作为“三才互构”的核心纽带,礼制的形成标志着人的精神觉醒与社会规范的成熟。上山文化的彩陶礼器、贾湖遗址的龟甲占卜、高庙文化的祭祀纹饰,共同构成了早期礼制的物质载体。礼制通过祭祀仪式、丧葬规范、符号系统等形式,实现了对社会秩序的维系、对集体记忆的传承,成为中华文明“连续性”特征的关键保障。
2.3 中华文明的“第一轴心时代”:早于西方的思想突破
“新古史辨”学派基于考古发现提出的重大理论创新,是将中华文明的“轴心时代”向前追溯至距今10000-8000年前的新石器时代早期,形成与雅斯贝尔斯“轴心时代理论”(公元前800-200年)的对话与补充[5]。这一“第一轴心时代”的提出,有明确的考古实证支撑:——文明奠基,10000年前的上山文化(中华阴阳二元观念萌发期):浦江上山遗址出土的彩陶上,“十六芒太阳纹”体现了对太阳运行规律的观察与符号化表达,“六爻豫卦纹”被解读为阴阳观念的早期形态。同时,稻作农业的季节性循环,进一步强化了“阴阳交替”的认知,为中华文明的观念体系奠定了根基。
——文明起源,8000年前的裴李岗文化(中华原创思想爆发期):河南舞阳贾湖遗址的骨笛能演奏七声音阶,展现了精准的数学与音乐思维;龟甲刻符与八卦符号的关联,暗示了早期占卜与哲学思想的萌芽;聚落内墓葬规模与随葬品的差异,反映了“秩序”与“等级”观念的形成。这一时期的思想突破,推动中华文明从物质奠基阶段迈入精神起源阶段。
下表清晰对比了东西方文明起源标准的本质差异:
比较维度 西方传统标准 东方文明范式 核心要素 青铜-文字-城市 稻作-聚落-礼制 文明观念 技术革命导向 (以生产工具与城市形态为核心) 宇宙观整合导向 (以天人关系与社会秩序为核心) 演进模式 断裂性突破 (文明兴衰多伴随族群更替) 连续性发展 (文化基因代代传承) 典型代表 两河流域苏美尔文明、古埃及文明 上山-裴李岗-高庙文化序列三、考古实证:万年中华的物质与文化根基
考古学的“证史”功能,是“新古史辨”建构文明叙事的核心支撑。近几十年来,中国史前考古的一系列重大发现,为“万年中华文明”提供了无可辩驳的物质证据,构建了从“奠基”“起源”到“发展”的完整链条。
3.1 上山文化:万年稻作与观念起源的双重确认
2000年发现的浙江浦江上山遗址,以其距今约10000年的稻作遗存,改写了世界农业起源史。遗址中出土的炭化稻米、稻壳、麯酒遗存,以及用于稻谷脱壳的石磨盘、石磨棒,明确证明了水稻的人工栽培技术已初步成熟,被袁隆平院士誉为“万年上山,世界稻源”[6]。这一发现将中国稻作农业的历史向前推进了2000余年,也证实了中华文明以农业为根基的特质。更具深远意义的是上山文化的精神文化遗存。桥头遗址出土的彩陶上,“十六芒太阳纹”通过对称的放射状线条,将太阳这一自然天体符号化,体现了先民对宇宙秩序的初步认知;而“六爻豫卦纹”的发现,为追溯《易经》阴阳八卦思想的源头提供了关键线索。学者研究指出,这些纹饰并非随意绘制的图案,而是与祭祀、占卜等精神活动密切相关,印证了“天人合一”思想在万年之前已见萌芽。上山文化因此成为中华文明物质根基与精神源头的双重起点。
3.2 裴李岗文化:中华原创思想的集中爆发
距今9000-7000年的裴李岗文化,分布于黄河中游地区,是中华文明早期创造性发展的典型代表。其中,河南舞阳贾湖遗址的发现堪称“惊世之作”,其出土遗存展现了这一时期思想、艺术、技术的全方位突破:
——贾湖骨笛:1986年出土的20余支骨笛,以丹顶鹤尺骨为原料,采用精准的钻孔技术,能演奏完整的七声音阶。经测音研究,部分骨笛的音准误差不超过5音分,其制作工艺与音乐理论达到了令人惊叹的高度,将中国七声音阶的历史提前至八千年前,彻底改写了世界音乐起源史。
——龟甲刻符:贾湖遗址出土的数十片龟甲上,刻有20余种神秘符号,部分符号与殷墟甲骨文的“目”“日”“示”等字存在字形关联,更有学者通过比对发现,部分刻符的排列方式与八卦的“卦象”高度契合,被认为是八卦思想的雏形。这些刻符虽未形成成熟文字,却已具备“记录思想、传递信息”的符号功能。
——聚落与社会秩序:贾湖遗址的聚落布局呈现清晰的功能分区,分为居住区、墓葬区、手工业作坊区,反映了明确的规划意识;墓葬中随葬品的数量与质量存在差异,部分大墓随葬品达数十件,而小墓仅有少量陶器,暗示了社会分工的出现与等级差别的形成,标志着早期社会复杂化进程的启动。
3.3 高庙文化:伏羲信仰的南方文化源头
位于湖南洪江的高庙遗址(距今约7800-6800年),以其精美的白陶礼器与神秘的纹饰系统,为追溯中华神话体系的起源提供了关键实证。遗址出土的白陶上,装饰有八角星纹、凤鸟纹、獠牙兽面纹等复杂纹饰,这些纹饰并非孤立存在,而是形成了清晰的符号传承序列。
通过与晚期文化遗存的比对发现,高庙白陶的八角星纹与长沙子弹库战国楚帛书中“伏羲分天地、定四时”的图文记载存在文化关联;凤鸟纹与獠牙兽面纹则在马王堆汉墓帛画的伏羲女娲造像中找到延续痕迹。学者指出,这些纹饰系统反映了早期的宇宙观与神灵信仰,其中以“八角星纹”为核心的符号体系,极可能是伏羲信仰的早期形态。这一发现打破了“伏羲文化起源于北方”的传统认知,证实了南方地区在中华文明精神起源中的核心地位,也为“多元一体”的文明起源格局提供了重要佐证。
四、分子考古学:古DNA揭示的文明连续性密码
进入21世纪,分子考古学的兴起为文明起源研究提供了全新的科学视角。古DNA技术通过对古代人类遗骸的基因组分析,能够精准追溯族群的起源、迁徙与融合历程,为“新古史辨”主张的“中华文明本土性与连续性”提供了分子生物学层面的铁证。
在国际学界,2022年Lazaridis和David Reich等学者通过对777个古代人类遗骸的DNA分析,构建了南弧地区(欧洲东南部和亚洲西部)从新石器时代到奥斯曼帝国时期的基因组历史,揭示了该地区文明发展中多次族群替代与文化断裂的特征[7]。这一研究从侧面印证了中华文明“连续性发展”的独特性。
中国科学家的古DNA研究取得了一系列突破性成果。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的研究团队通过对全国多地史前遗址人类遗骸的DNA测序发现:“中国南北方古人群早在9500年前已经出现遗传分化,形成了相对独立的族群谱系;但从新石器时代中期开始,南北方人群的基因交流持续增强,到距今5000年左右形成了广泛的基因融合;无论当代中国人来自南方还是北方,其基因组中均同时混合有古南方人群和古北方人群的成分[8]。”
这一发现具有重大意义:其一,证实了中华文明的本土性——中国史前人群的遗传谱系从未被外来族群彻底替代,与欧亚大陆西部多次发生的“族群更替”形成鲜明对比;其二,印证了文明的连续性——基因融合的持续进行,与考古学揭示的文化交流进程高度同步,说明中华文明的“多元一体”格局不仅体现在文化层面,更植根于族群的遗传融合之中;其三,补充了考古学的局限——古DNA技术为厘清“文化传播”与“族群迁徙”的关系提供了直接证据,解决了传统考古学难以回答的“谁在创造文明”的问题。
中南大学黄石教授基于遗传多样性上限理论的“现代人出东亚说”,为重建真实的智人起源史和文明史,也为中华文明的起源与发展提供了某种科学的学理支撑,目前已受到国内外广泛关注,并写入国内国际的相关教材中。
下表梳理了中国关键史前遗址的核心发现及其文明意义,展现了物质证据与分子证据的相互印证:
遗址名称 年 代 主 要 发 现 文 明 意 义 上山遗址 10000年前 稻作遗存、彩陶礼器 (太阳纹、卦象纹) 世界稻源,阴阳观念萌芽的最早实证 贾湖遗址 9000-7800年前 七声音阶骨笛、龟甲刻符、稻作遗存 音乐起源、八卦思想萌芽、早期社会复杂化标志 高庙遗址 7800-6800年前 白陶礼器 (八角星纹、凤鸟纹) 伏羲信仰南方起源直接证据,早期宇宙观载体 凌家滩遗址 5300年前 玉龙、玉人、玉猪, 大型祭祀坑 社会分层、礼制成熟标志,“最初的中国”核心五、文明交流与“多元一体”格局的早期形成
“新古史辨”并非主张中华文明“孤立发展”,而是通过考古实证与跨学科研究,清晰勾勒出史前时期“多元交流、一体融合”的文明演进路径。这种格局的形成,既源于各区域文化的自主发展,更得益于跨区域交流网络的构建与深化。
5.1 “中国相互作用圈”与“最初的中国”
考古学家张光直于20世纪80年代提出“中国相互作用圈”(China Interaction Sphere)概念,为解读中华文明“多元一体”格局的起源提供了核心理论框架[9]。他指出,在公元前4000年左右,中国境内的黄河流域、长江流域、辽河流域等主要文化区已打破隔绝状态,形成一个相互影响、相互借鉴的大文化网络,这个网络便是“最初的中国”。这一论断得到了考古发现的充分印证。约公元前3500年至3300年,各区域文化进入“同步发展期”:黄河中游的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以彩陶为文化标识,其花瓣纹、鸟纹等纹饰广泛传播;黄河下游的大汶口文化早期晚段发展出独特的陶器形制与墓葬习俗;辽河流域的红山文化中晚期以玉器为核心,形成成熟的祭祀体系;长江下游的崧泽文化中晚期在陶器制作与聚落规划上取得突破;安徽凌家滩遗存则展现出高超的玉器工艺与社会治理水平。这些文化虽各具特色,却在器物类型、技术工艺、精神观念上存在明显共性,印证了“相互作用圈”的客观存在。
“最初的中国”并非地理意义上的统一政权,而是文化意义上的共同体——各区域文化通过交流形成了共同的价值认同(如对玉器、彩陶的重视)、相似的社会治理模式(如中心聚落的出现),为后世中华文明的统一奠定了文化基础。
5.2 区域文化的交流与“社会上层交流网”的构建
随着“中国相互作用圈”的成熟,区域间的交流从“民间器物交换”升级为“社会上层互动”,形成了远距离的“社会上层交流网”。这种交流并非简单的物质传递,而是包含技术、观念、权力象征的系统性传播,成为推动社会复杂化的关键动力。
红山文化牛河梁遗址群(距今5500-5000年)与安徽含山凌家滩遗址(距今5300年左右)的对比研究,是“社会上层交流”的典型例证。两地相隔1000多公里,却出土了形态高度相似的玉龙、玉猪、玉人等礼器,其玉器的切割、钻孔、打磨工艺一脉相承,甚至祭祀坑的布局与仪式痕迹都存在共性。学者推断,这种相似性并非偶然,而是两地社会上层通过直接往来或中介传递实现的文化借鉴,玉器作为权力与信仰的象征,成为交流的核心载体。
类似的交流痕迹在全国范围内普遍存在:豫西仰韶文化的大口缸,同时出现在山东大汶口文化与长江下游的墓葬中,成为跨区域的“权力标志物”;庙底沟类型的彩陶纹样,从黄河中游传播至甘青、江浙、燕辽等地区,被当地文化吸收改造后融入本土器物体系;贾湖骨笛的七声音阶技术,在后续的龙山文化、二里头文化中得到延续与发展。这些现象表明,史前中国已形成高效的文化传播通道,而社会上层在其中扮演了“文化使者”与“创新推动者”的角色。
5.3 “多元一体”格局的早期形态:“重瓣花朵”模型
考古学家苏秉琦提出的“重瓣花朵”模型,精准概括了中华文明“多元一体”格局的早期形态[10]。在这一模型中,中原文化区如同“花心”,处于核心引领地位;周围的甘青文化区、山东文化区、燕辽文化区、长江中游文化区、江浙文化区构成“第一重花瓣”,与“花心”紧密相连;更外围的文化区则为“第二重花瓣”,通过“第一重花瓣”与核心区形成间接关联。这一格局的形成有两大关键特征:一是“核心引领”与“多元贡献”的统一。中原文化区因其地理位置的居中优势,成为文化交流的“枢纽”,能够吸收整合各区域的先进成果——如借鉴红山文化的玉器工艺、吸收江浙文化的陶器技术,进而形成更强的文化辐射力;同时,各区域文化并非被动接受影响,而是主动创新,为文明整体发展注入活力,如长江下游的稻作技术、辽河流域的祭祀观念,都对中华文明的特质形成产生了深远影响。
二是“连续性融合”而非“断裂性替代”。与两河流域、古埃及文明因外族入侵导致的文化断裂不同,史前中国的文化融合是“渐进式”的——各区域文化在交流中不断吸收共性元素,同时保留本土特色,最终形成“和而不同”的整体格局。这种融合模式,使得中华文明既保持了多元活力,又形成了强大的文化向心力,成为其能够延续万年的核心密码。
六、“新古史辨”的时代意义与全球价值
“新古史辨”作为百年史学革命的结晶,其价值不仅在于学术层面的理论创新与史实还原,更在于为当代中国的文化发展与全球文明对话提供了重要支撑。
6.1 重构中华文明叙事,筑牢文化自信根基
近代以来,受“古史辨”过度疑古与西方中心论的双重影响,中华文明的起源叙事长期存在“话语权缺失”——要么将早期历史归入“传说时代”,要么以西方标准否定其文明高度。“新古史辨”通过考古实证与理论建构,彻底改变了这一局面:它以万年稻作遗存证明中华文明的物质根基,以礼制发展轨迹凸显其精神特质,以基因研究印证其连续传承,构建了“万年文明、多元一体、自主发展”的本土叙事体系。
这种叙事重构的核心价值,在于为文化自信提供了“历史实据”。当“上山文化是世界稻源”“贾湖骨笛改写音乐史”“高庙纹饰印证伏羲信仰”等结论被广泛认同,中国人对自身文明的认知便从“模糊传说”转向“清晰历史”,从“被动接受评价”转向“主动阐释价值”。这种文化自信不是狭隘的复古主义,而是建立在实证基础上的理性认同,为当代中国的文化建设与民族复兴提供了深层精神动力。
6.2 打破西方话语霸权,贡献多元文明方案
“新古史辨”提出的“东方文明范式论”,本质上是对“文明单一标准论”的颠覆,为全球文明研究提供了“中国视角”与“平等方案”。长期以来,西方学界以自身文明经验为模板,将“青铜-文字-城市”设定为文明起源的“唯一标准”,导致非西方文明的独特性被遮蔽,形成“西方中心、非西方边缘”的认知格局。
“稻作-聚落-礼制”范式的提出,并非要以“东方标准”取代“西方标准”,而是主张“文明标准的多样性”——它证明了文明的起源路径可以是“技术驱动”,也可以是“观念引领”;文明的发展形态可以是“城市中心化”,也可以是“聚落网络化”;文明的核心特质可以是“断裂性突破”,也可以是“连续性传承”。这种认知框架,为解读美洲、非洲等其他古代文明提供了新的参照,推动全球文明研究从“单一叙事”走向“多元对话”。
在全球文化多样性面临挑战的当下,“新古史辨”倡导的“文明平等观”具有重要现实意义。它告诉世界:文明没有“先进与落后”的绝对分野,每种文明都有其独特价值与发展路径;评价一种文明,应立足其历史语境与本土特质,而非以外部标准强行评判。这种理念,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提供了文明层面的支撑。
6.3 创新学术研究方法,推动学科交叉融合
“新古史辨”的兴起,标志着中国文明起源研究进入“学科交叉”的新时代。与“古史辨”侧重文献考据、“西史辨”聚焦文本批判不同,“新古史辨”构建了“考古学+分子生物学+历史学+人类学+天文学”的多学科研究体系,实现了研究方法的系统性创新。
在这一体系中,考古学提供物质遗存证据,分子生物学揭示族群融合轨迹,历史学解读文献记载,人类学还原社会结构,天文学印证宇宙观起源——多学科方法的有机结合,使得文明起源研究从“单一维度”转向“立体还原”。例如,对上山文化的研究,既通过考古发掘确定稻作遗存的年代,又借助植物考古分析其栽培技术,还通过纹饰解读探讨其宇宙观,最终形成“物质-技术-观念”的完整认知链条。
这种学科交叉模式,不仅提升了文明起源研究的科学性与准确性,更打破了传统学科壁垒,为人文社会科学的创新发展提供了范例。它证明,只有跨越学科界限、整合多元资源,才能应对复杂历史问题的研究挑战,这一方法创新对整个史学界乃至社会科学领域都具有借鉴价值。
结语:走向文明平等对话的新时代
从1920年代“古史辨”对传统的解构,到21世纪“西史辨”对西方的反拨,再到今日“新古史辨”的建构创新,百年史学历程清晰展现了中国学术界“认识自我、突破局限、确立自主”的艰难求索。这一过程中,中国学者完成了从“怀疑历史”到“重建历史”、从“模仿范式”到“创造范式”的重大转变,其核心成果便是文明起源“中国坐标”的确立——以万年为时间尺度,以多元一体为空间格局,以自主发展为核心特质。
“新古史辨”及其倡导的“东方文明范式论”,并非要构建新的“文明中心论”,而是要推动全球文明对话回归“平等轨道”。它既反对西方中心主义的“话语霸权”,也拒绝文化复古主义的“封闭自守”;既强调中华文明的独特价值,也尊重其他文明的发展路径。这种认知,正是中华文明“和而不同”“天下大同”理念在当代的生动体现。
站在新的历史起点,“新古史辨”的探索仍在继续。随着更多考古遗址的发掘、更多跨学科技术的应用,中华文明起源的细节将更加清晰,其理论体系将更加完善。但无论研究如何深入,其核心启示始终不变:文明的价值不在于“古老”或“强大”,而在于其对人类共同命运的思考与贡献;文明的对话不在于“说服对方”或“取代对方”,而在于相互理解、彼此借鉴。
唯有认清自身的文明根脉,才能在多元世界中保持定力;唯有尊重他人的历史选择,才能在全球舞台上实现共赢。这既是“新古史辨”留给我们的学术启示,也是中华文明为人类文明发展贡献的智慧与力量。在这条平等对话的道路上,中华文明正以更加自信的姿态,与世界各国文明共同书写“多元共生”的未来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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