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有一天,我家突然接到一张明信片,那时全家人正吃午饭,我拿过来一看,大叫一声:"我爸来信了。"我妈赶紧放下筷子,全家人把我围住,叫我快念一念,写的什么。明信片就是一张硬卡片,上面歪歪扭扭又非常潦草地写着几十个字,上写:"香桂,我现在在北京,正在交代问题,一切很好
有一天,我家突然接到一张明信片,那时全家人正吃午饭,我拿过来一看,大叫一声:"我爸来信了。"我妈赶紧放下筷子,全家人把我围住,叫我快念一念,写的什么。明信片就是一张硬卡片,上面歪歪扭扭又非常潦草地写着几十个字,上写:"香桂,我现在在北京,正在交代问题,一切很好,望不要挂念,我急需几样东西,辣椒酱、凡士林油、皮球。"落款是单永魁,时间是1952年某月,我记不清了。
虽说简短的几十个字,它却给我们全家吃了一颗定心丸,一直失踪了十三四个月的我爸终于有了下落,人现在在北京,还活着,这使全家人倍感欣慰,虽然现在问题还没弄清楚,是否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就会放回来不得而知。
我们饭也不吃了,我妈拿着明信片去找朋友们,叫大家帮着分析,当晚回来对我们说:"大家经过判断,这封信是你爸亲手写的,可能他在里边接受了扫盲教育,从大字不识,到简单写书信了。"同时还说,"落款是北京西什库胡同十三号,这是个什么地方需要搞清楚。"于是我妈当晚决定一定要到北京去一趟,全桂大姐自告奋勇陪我妈同行。就这样她们忙碌地张罗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坐上了去北京的列车,我们在家里翘首以望,盼着我妈能带回来好消息。
四天后我妈和全桂终于回来了,从她们流露出的神情看出没有什么不好的事,果然我妈说:"我们到了北京西什库十三号,拿着明信片作证明,很顺利见着你爸了。"我奶奶忙问:"变样了吗?"我妈说:"没变,和当初一个样。"我奶奶又问:"把人扣到北京不让回来到底为的是什么?"我妈说:"人家说正在调查当中,等调查清楚就把人放回来了。"我又问:"我爸都说了些什么?"我妈说:"你爸说我在这儿一切挺好,天天学习,告诉你们听话,把家看好,等他回来。"我又说:"那到底他犯了什么官司?你咋不问个清楚呢?"我妈说:"人家有规定,不让谈这些问题,我们谈话的时间只有五分钟,旁边还有人监视着,我们不敢问你爸也不敢说,就觉得一眨巴眼的工夫就到了时间了。"话虽不多,也说明了很多问题,于是我们全家进一步放下了心。
许多亲友同行先后到我家来祝贺,有人问:"永魁干什么要那些东西?"我妈解释说:"那里的伙食油少肉少,只有吃辣的才解馋,所以他才要辣椒酱,要凡士林是手脚干裂不抹不行,要皮球是把它一分两半里面抹上凡士林油扣到脚后跟上,以免脚后跟干裂扩大。"自从我妈从北京回来,我们就经常往北京给我爸寄这些东西,我那时候就盼着时间快点过,希望有一天会奇迹发生,我爸突然回到了家里。
紧接着喜讯传来,朝鲜战争结束了,中美朝三方在板门店会谈,以三八线为界,南边的叫大韩民国,北边的叫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这么大的战争可结束了,人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转过年来,我爸第二张明信片到了,上边说他已被判处有期徒刑六年,现在在北京第一监狱服刑,家属可以探视,又说如果有人来给带块手表和几件换洗的衣服,还要一双布鞋,我拿着明信片跟我妈说:"妈,我想去北京看我爸。"我妈犹豫了半天没说话,我又说:"我太想我爸了,这些事我全能办理好,你就叫我去吧。"我妈终于点头同意了。
我在学校请了假,消息传出,很多人都求我从北京往回捎香烟,因为名字太多了我记不住,让他们给我开了个条子,我带着路费顺利地登上了沈阳通往北京的列车。
那会儿买票相当容易,比现在上公共汽车还方便,也没人排队,我把钱往窗口一递说了声去北京,人家马上就把票递给我了。列车上没有什么人,车上也就一二十人,你可以随便坐,车又干净又准时,这是我第一次到北京。我从前门火车站下了火车,出站之后先找了一家旅馆,在咸鱼口胡同住在延安二店,服务员都是男的,年岁都不小,延安二店是仿古式的建筑,住在那儿好像回到了古代。
第二天,我就拿着明信片雇了一辆车子,找到北京第一监狱。在监狱的大门外,已经排着二十多人,我只好站在别人的后头等着,等了足有一个多小时,监狱的工作人员给了我一张铁牌,上头有号码,这是允许进门的见证,我又等了将近一小时,心里头顾虑重重,我能见着我爸吗?难道他就住在这高墙的里边吗?能不能有啥变化,不允许我见了?总之胡思乱想,心里乱成一团。好不容易叫号了,我一看跟我的铁牌上的号码相符,知道轮到我了,有一个穿便衣的二十多岁的工作人员对我说:"见着犯人不准大声喧哗,不准哭闹,不准瞎问,唠家常嗑儿可以,你记住了吗?"我说:"记住了。"于是这个人把我领进大铁门旁边的角门。
我进去一看,好宽大的院子,在我面前不远,还有一道墙,墙里边好像有座工厂,这就是我爸改造的地方。我两眼发直正往前走,突然听见有人叫我,那声音既亲切又嘶哑,我转过脸一看,原来我爸就站在墙角,正在等我。老实说两年不见了,好像我爸的脸短了一块,眼袋下垂,苍老了很多很多,他穿着一身家常便装,说话不敢高声,细声慢语的,那名工作人员把我领过去,让我把捎来的东西放到地上,他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我利用这段时间拉住我爸的手,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我爸拍拍我的头先说了一句:"长大了,长大了。"不等我爸再问,为了抓紧时间我连珠炮似的把家里的情况说了一遍,我知道我爸是个孝子,第一件事我就说我奶奶身体非常好,你不用挂念,我妹妹们也非常好,我妈照旧在北市场说书,买卖还是那么好,您就一百个放心,说着我从怀里取出一只手表,亲自给我爸戴在手腕上,我爸说:"因为工作对时间要求得很严,没有手表不方便。"接下来我爸从上衣兜里把判决书取出来,交给我说:"你看看,这是我的判决书。"我打开一看,闹了半天我爸犯的是窝藏包庇反革命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六年,我不解地大声问:"你包庇哪个反革命了?"我爸说:"那个王子明就是反革命。"我才想起来,那位卖烧酒酱肉的掌柜的,我说:"他是反革命,咱也不是反革命,干吗给你判刑?"我越说声音越高,越说声音越大。我当时似乎丧失了理智,指着判决书问我爸:"这是哪个政府给你判的?"我爸小声说:"人民政府呗!"在旁边监视我们谈话的那个年轻人一把扯住我的膀子,大声呵斥道:"你胡说些什么?又哭又闹像什么样子,快走快走!"说着不容分说把我推出监狱大门,我扭回头对我爸说:"爸,你保重,我走了。"我爸木然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现在回忆起来,我真有点后悔,为什么头脑那么不冷静,说出那种话来?思念父亲,疼爱父亲是一回事,党的政策又是一回事,我当时的情绪就是满脑子的抵触,认为政府冤枉了我爸,处理得不公,但这些话我可没敢说。
有一位干部模样的人走过来了,问那位年轻的看守怎么回事,那个年轻的看守指着我说:"他不服从接见规定,大哭大叫,我就把他撵出来了。"干部就是干部,那个人的态度好极了,他把我领进办公室,问我多大了,在什么地方念书,又问了家里的情况,他耐心地安慰我说:"你爸犯了法,政府判他六年徒刑,已经是从宽处理了,他犯的是包庇反革命罪,可够严重的,尽管如此,政府还是以改造人教育人为目的。你看你爸虽然是改造,吃喝不缺,待遇也不错,只是隔着一座高墙,此外与你们没有什么区别,他犯了法就要服刑,这是国家的政策,你哭喊有什么用?你是个有知识的人,应该理解这些,如果你想你爸爸,随时都可以来看他。"我说:"那个人说了,永远不准让我来见。"他笑笑说:"那是气话,在北京的犯人家属每月可以来看两次,你们是辽宁人,每月来几次都可以,回家好好念书吧,用不了多久你爸就可以回家了。"
这位干部说的话不多,可是针针见血,温暖着我的心,我站起来给他深深地鞠了一躬,我擦干眼泪走出办公室的门,回头又望了一眼那五米多高的狱墙,回了旅馆。
1994年,我已经是五十九岁的人了,物是人非,过去的事情好像一场噩梦,转眼几十年过去了,第一监狱的印象还在我脑子里浮现。我应北京电视台的邀请,为他们录制评书《七杰小五义》,住在北广招待所。有一次我带着女儿慧莉,去拜会前辈袁阔成先生,他家住的离陶然亭不远,门前就是第一监狱。看着那座阴森森的大墙,触动了我心中的往事,我问袁先生:"你怎么住在这儿?"他说:"我住的房子属于公安系统。"我说:"我怎么看着像第一监狱啊?"他点了点头说:"对啊,我就住在监狱的墙外。"但是我没跟他说以往的经过,看着那座大墙,我心里沉重得不得了,悠悠往事不堪回首。
还回到1952年吧,我回到旅馆躺到床上能有半个多小时,尽量回忆着我和父亲见面的那短暂时刻,那个干部说的对,我爸有罪服了刑,这是理所应该的,想父亲哭这是天理人情,但是也要分场合地点,过了一会儿我心里就平静了,下午我决定出去散散心。第一次到首都来,无论如何我也得参观几个地方。
出了旅馆刚到路口,就被十几个三轮车夫围住,他们都是京腔京调,一个劲儿地吵吵:"坐我的车吧,坐我的车吧,我的车干净。"我被他们吵吵得有点儿蒙了头,随意跨上了一辆三轮车,那位三轮车夫问我:"您上哪儿去?"我说:"故宫。"他清脆地答应了一声:"好嘞,你哪!"说罢肩膀晃动,熟练地蹬着三轮车离开了延安二店。我在车上第一次认真地领略了大前门的风采,都说前门楼子九丈九,飞檐斗拱,巍巍壮观,今日一见果然不假。那时,前门外边的一条小河,还没有被填死,新马路还没有建成,我们的车子跨过一座石桥,从前门楼子的右侧往前走,前门楼子的左右两翼,都被城墙环绕着,还保存着原貌。为了交通方便,在城墙上扒了几个豁口,当然现在这些早就不存在了,我们来到金水桥,通过天安门城楼,一直往里走,那位车夫非常热心,边走边问我:"您是第一次来北京吧?"我说:"是。"他说:"听您的语音就是东北的,咱们去的这个地方是故宫博物院,您转一天也转不完,饿了里边有饭馆,甭着急,一点一点地看。"到了午门前车子停住了,车夫告诉我:"我就能把您送到这儿了。"我付了车钱,买了一张门票,门票折合现在的钱也就是两毛钱。
走进这座神秘的故宫,在我眼前既有金碧辉煌的一面,又有沧桑的一面,那时故宫还没有维修,有些地方满目疮痍,好在三大殿还保存完整。我首先走进太和殿,第一眼就看见了那高高在上的龙椅,因为说书里常说,这就是八宝金殿,我一边看一边心里对号,看看跟说书的说的有什么不同。那会儿参观随便可以用手摸,哪间屋子都可以随便进,现在为了保存古迹,都用绳子拦起来了,或者只允许在门外往里看。我围着皇上的宝座转了几圈,又摸了摸地上的金砖,心说说书里说皇上脚下铺的都是金砖,这也不是金砖,这不是灰砖吗,难道金砖都被人撬走了?接下来我又看了中和殿和保和殿,接下来就是参观内宫,说实在的,我走了一会儿心就烦了,一是地方太大,房间太多,在我脑海中认为这房子大同小异没有什么区别之处,让人看了索然无味。如果有个导游那就强多了,可惜我没有时间雇导游,也没那门心思,就走马观花地看了一遍。
离开故宫后,我又回到旅馆,下午到大栅栏去购买香烟,大栅栏人真多啊,拥挤不动,在大栅栏的路口并排有十几家专售香烟的门面,我信步走进一家最大的,那里面琳琅满目,但都是进口烟,没有国产的,有人说他们在销售国民党剩下的家底,售烟的业务员热情地接待了我:"小老弟,买点烟吗?"我把从沈阳带来的条子递给他:"按条子上买。"那业务人员喜笑颜开,一看这可能是大买家,一次性就买这么多,他一边给我拿烟,我一边在烟店里浏览,那些进口香烟包装得美极了,有的能叫上名字,有的叫不上名字,一会儿业务人员把我叫过去,对我说:"先生你过过数,看看对不对?"我拿着条子逐一核对,一点儿不差,其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大象牌、站人牌、咖啡牌,绿锡包、白锡包、粉锡包,还有铁盒炮台等等。我简直成了烟贩子,那么多烟我也拿不了,业务员真热情,到里屋给我找了个双肩背的大背包,把这些烟全装在里边,往身上一背,轻快多了,我付了钱走出烟店,当晚就坐火车返回了沈阳。
回到沈阳后,我向全家人介绍了此行的经过,奶奶最关心我爸了,问得非常详细,我为了安慰奶奶还说:"我爸比过去胖了,显得也年轻了,他们监狱有一座印刷厂,他是切纸工,活也不怎么累,吃的喝的都挺好,从打我爸被抓的那天起还有四年多就可以回家了。"奶奶边点头边擦眼泪,嘴里一个劲儿说:"这就好这就好。"我带回来那些烟,也分别送给了委托我的人。但是有一点我要提及的是我吸烟的坏毛病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因为在火车上闲得无聊,又出于好奇,我把口袋打开,信手打开一盒烟,用鼻子一闻挺香,难怪他们爱抽,我就点着了抽了两口,但是咳嗽得要命,那就是我吸烟的开始。回家之后,如果发现桌上有烟我就偷偷地拿走一支,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去吸两口,因为学校禁止吸烟,小孩儿吸烟怕人家笑话,我妈我奶奶也不允许,所以就得偷偷摸摸地抽,至今算来我已经有五十九年的烟龄了。
从北京回来我们一家人心里踏实多了,剩下的时间就是等我爸回家了。另外需要说明的是,在这个时候我三舅二舅都给家里来了信,我二舅被判处了八年有期徒刑,被押在河北卢台服刑,信上他没说什么,只是需要辣椒酱、换洗的衣服等等。我三舅的信是从黑龙江省密山县发来的,第一封信是明信片,让家里头给他多多地寄辣椒酱,还有换洗的衣服,紧接着他又来了第二封信,跟普通信件一样,我打开一看,上面是用红钢笔水写的,内容是:我现在在密山服刑,被判五年,罪名是窝藏包庇反革命分子,这是最大的冤枉,我和王·子明只见过两三次面,也没说过几句话,平素一点来往都没有,怎么能谈得上是窝藏和包庇呢?我已经向上边提起申诉,希望家里的人找到市文联郑文同志和史超同志去了解一下,他们对我的情况最熟悉,最好请他们出个证明,上写千下写万。
老实说我们对这封信为了难,郑文是沈阳市文联主席,史超是市文化局主管曲艺界的头头,要叫他们出证明谈何容易。我前面说过由于我妈对我三舅怀有特殊的感情,三舅的委托她是不能不做的,可她又不愿意亲自出面,把这件事交给了我,我也是顾虑重重,不愿意露面,那时我对干部有抵触情绪,不愿意跟他们说话,尤其是这种事情,怎么张口,但是母亲交代的事又不能不做。我就带着我大表哥小仓子(我三舅的儿子)和表弟小白(二舅的儿子),我们三个人一起去了市政府。在这里需要交代一下的是,三舅二舅都服了刑,他们两家的生活都由我妈来承担,表兄和表弟,经常到我家里去,他们同我一样也是小孩子,什么事情也办不了,因此我和我的家就成了他俩的主心骨。我们仨凑在一起,仗着胆子,找到市文联,很容易地见到了郑文同志。郑文是哈尔滨人,中等身材,长得白白胖胖,鼻子上架着高度的近视眼镜,我说明来意后,把我三舅的来信递给他,他看完之后,把信又还给我,往椅子上一靠,拉着长音说:"王来君这个人我清楚,但他犯罪我不了解,这个证明我没法出,要叫我出证明也只能证明艺术不错,会编写几个小段子,至于他是怎么包庇反革命的我一概不知。"
说罢就把我们冷落到旁边不理了,话说到这儿还有什么可说的呢,看着人家一副官架子,对我们冷冰冰的样子,我们只好离开文联,又去市文化局找史超同志。这个史超是四川人,转业军人出身,对文艺界的人没有啥好印象,他到沈阳市曲艺团开过几次会,过去我曾见过他,此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很难让人接近,我们硬着头皮仗着胆子找到了他,说明来意后,把信交给他,他不屑一顾地看了一眼,把信又塞到我手上,大声说:"我是领导曲艺的,不管法律上的事,他犯不犯法,是他的事,跟我毫无关系,叫我证明什么?"又说了一句,"乱弹琴。"他用手指着门口说:"走吧走吧。"就这样把我们轰出了文化局。
其实我心里清楚,不来不行,来了也不会起啥作用,果不出我所料,两处都撞了南墙。回家后向我妈详细地介绍了情况,我妈一句话也没说,好半天她对我大表哥说:"情况就是这样,你给你爸回封信吧。"于是小仓子给我三舅回了封信。
后来我表弟小白在沈阳考上了测绘学校,学习了一年就毕业了,他们测绘队要远赴云南去做实地测绘工作,临行的时候我们难舍难离,我妈给他买了两套新衣服,对他说:"你爸被判了八年徒刑,距离释放还远着呢,你就不要想得太多了,好好安心工作。"小白是很老实的孩子,平日言语不多,但心里有数。我妈除了对我之外,就是对他好,现在父亲服刑,母亲又是继母,娘儿俩合不来,一个年仅十五六的孩子,远赴云南,真有点儿割舍不得,但为了孩子的前途又有什么办法呢?
小白跟我的关系相当好,走的时候哭了有半夜,之后他们到了云南昆明,还给我回过信,介绍了云南风光和他工作的情况。谁也没有想到的是,事隔一年之后,噩耗传来,是他们测绘队来的信,说王佳男(即小白)同志因事故与六名同志在洱海翻船溺水身亡。
我听罢之后,十分震惊,活蹦乱跳的小伙子还不到一年就死到云南了,信上还说王佳男同志有不多的遗物,需不需要给你们寄回去?我妈决定人就地掩埋,就安葬在云南,东西也不必寄了。他们单位还给了不多的安葬费,寄到沈阳后都交到我二舅妈手里,人哪,到了老年就爱回忆,至今有时候我还在想着小白,每当想到当时的情况,心里就一阵绞痛,我经常感叹老天太不公平了,我二舅的命也太苦了,本来是一个吃喝不愁的小家庭,就因为一场飞来横祸,转瞬之间落得个家破人亡。
风水轮流转,日子照样过,很快我到了初中三年级。当时我迷上了篮球,场上总有我的踪影,虽然我个子小,但是痴迷篮球的程度不亚于任何人,每天除了读书之外,就长在球场。可是学校人多篮球少,必须一班一班地轮着玩儿,每班一星期至多能轮上两次,我心说自己家有一个篮球多好,想咋玩儿就咋玩儿,当时学校也有自带篮球的,我羡慕得不得了。于是我鼓足勇气向我妈提出给我买个篮球,我妈一听睁大了眼睛,呵斥道:"你的胃口越来越大了,买个篮球得多少钱?"我说:"我看了,不怎么贵。"我妈说:"我挣一天的钱也买不来一个篮球,不行不行。"我哀求了几次都无果而终。这时候我人大心大了,有时候也会跟我妈犟嘴。
有一次我跟妈妈又提起这件事,我妈还是说不给我买,我坚持要买,我妈就是不答应,正在这时候,贵人来了,正是吉林的那位好朋友齐庆金齐四叔,他的转运公司已经公私合营了,他是私方代表,这次到沈阳来出差,特为到我家来看看。齐四叔是个热心肠的人,重感情,有文化修养,当他听说我们家摊
事之后,难过了好些天,故人相见,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和无限的感慨,我妈热情地款待齐四叔。
齐四叔看着我说:"大全子大了,书念得怎么样?"我妈说:"书念得一般,就是贪玩儿,这不迷上篮球了,天天磨着我要买个篮球。"齐四叔说:"好啊,小孩子正在发育的时候,打打篮球对身心都有好处。"我一听高兴了,齐四叔接着又说:"一会儿我上街办事,你跟着我去,篮球的事包在我身上了。"弄得我妈很不好意思,我可乐坏了,吃罢饭后又坐了一会儿,我和齐四叔先到了太原街,他给我买了一只很不错的篮球,当时我喜悦的心情难以形容,我把球放在球网子里用手拎着,有意地对行人炫耀,你看这球是我自己的!挨着体育用品商店就是高级文具店,最贵重的就是金笔,齐四叔把我领进文具店,问售货员:"有没有五一派?"五一派克是金笔中最好的金笔,价钱不非,平时我连想都不敢想,售货员说:"这两天断货了,可是我们这儿有加拿大胜利牌派克笔。"说着拿出来几支,叫齐四叔观看,齐四叔问我:"这笔你喜欢不?"我说:"当然喜欢了,就是太贵了。"齐四叔又问我:"你喜欢什么颜色的?"我说:"我喜欢金帽紫杆的派克笔。"最后我们选中一支最满意的,齐四叔把它别在我上衣袋里,拍拍我肩膀说:"希望你用这支笔练出一手好字。"
我对齐四叔太感谢太感谢了。齐四叔在沈阳只停留了两天,还和我照了张合影,他坐在前面我站在后面,然后他就回吉林去了,打那儿之后就再也没见着面。
在1982年我率队去吉林演出的时候,特为赶到他住的河南街大安胡同二号去看望他,结果房子已经易主,那主人对我说:"老齐在三年前因高血压病故了。"我听完之后心中一颤,人生一世,在印象当中最深的有两种人,一种是对你有恩的人,一种是对你有仇的人,齐四叔对我们家来说是有恩的,所以至今我还在怀念他,我们两个的合影还保留在我的相册里,有时打开相册看一看,往事历历在目……
【单田芳(1934年12月17日—2018年9月11日),出生于营口市,1954年拜说书演员李庆海为师学习评书,1956年春节首次登台表演,开始说书生涯。24岁时正式独立演出,先后演出评书《三国演义》《隋唐演义》《平原枪声》《林海雪原》《红岩》等,奠定了在书曲界的地位,后因“文化大革命”中断演艺生涯。1978年获得平反,此后相继录制了《七杰小五义》《封神演义》《民国风云》等广播评书和《三侠五义》《白眉大侠》等电视评书。1993年被评为“深受人民喜爱的评书表演艺术家”,2004年被北京曲艺家协会特聘为名誉主席,2007年1月宣布收山。2012年荣获中国曲艺牡丹奖终身成就奖、华鼎奖中国曲艺演员公众形象调查第一名。2018年9月11日,在北京中日友好医院病逝,享年84岁。】
来源:读书有味聊忘老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