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宋史研究中,宋初是研究成果最为丰富的领域之一,又是史料最少的阶段。史料的有限使学者容易把握这一时期的历史发展脉络,也使该阶段更容易受陈说制约,反而遮蔽历史的本来面貌。“先南后北”统一战略就是典型例子。
本文原刊《宋代文化研究》第34辑,注释从略,引用请参见原文。
▼
宋初“先南后北”统一战略真实性质疑
湖南大学岳麓书院
宋史研究中,宋初是研究成果最为丰富的领域之一,又是史料最少的阶段。史料的有限使学者容易把握这一时期的历史发展脉络,也使该阶段更容易受陈说制约,反而遮蔽历史的本来面貌。“先南后北”统一战略就是典型例子。
首先需要说明的是,宋人并无先南后北的明确表述,先南后北系学者对宋初统一进程的概括,指宋太祖、赵普在统一规划中,优先消灭南方政权,再用兵北汉、契丹。关于宋初先南后北统一战略,批评者有之,肯定者有之,讨论其实施情况者亦有之。不过,既有研究共同忽视的前提是,这一战略是否真实存在。假如宋初并无先南后北统一战略,那么既有研究无疑是空中楼阁。欲确认该战略之真实,须先检讨相关文献记载。
一、“先南后北”统一战略的文献检讨
宋初先南后北统一战略的相关文献记载有四: 宋太祖访张永德攻北汉事、宋太祖访张晖攻北汉事、宋太祖雪夜访赵普、宋太祖与太宗论统一。
宋太祖访张永德事见于《续资治通鉴长编》(简称《长编》)《宋史·张永德传》。《长编》云:
忠武节度使、兼侍中阳曲张永德徙武胜节度使。……时上将有事于北汉,因密访策略,永德曰:“太原兵少而悍,加以契丹为援,未可仓卒取也。臣愚以为每岁多设游兵,扰其田事,仍发间使谍契丹,先绝其援,然后可图。”上曰:“善。”
《宋史·张永德传》记载更简,并无逸出《长编》之信息。据《长编》,建隆元年(960)八月,张永德入朝,宋太祖向其咨询攻北汉事。张永德主张缓攻北汉,通过干扰北汉耕作,削减北汉实力,并离间北汉与契丹关系。
宋太祖访华州团练使张晖事见于《长编》《宋史》。《宋史·张晖传》云:
建隆二年,太原未下,诏入觐问计,晖对曰:“泽潞经李筠之叛,疮痍未复,军旅一兴,恐人力重困。不若戢兵育民,俟富庶而后为谋。”乃赐袭衣、金带、鞍勒马,令还州。
《长编》并无逸出之信息。张晖同样建议缓攻北汉,理由在于泽潞民力未复。
张永德、张晖均主张缓攻北汉,不同之处在于张永德所言为长久之策,张晖所论为当下策略。不过他们均未提及对其他政权的政策。考虑到当时宋朝并未摆脱第六代短命王朝的可能性,时人未必认为宋廷能够统一。张永德、张晖胸中并不必然存在统一蓝图: 主张“后北”的同时,“先南”以推进统一进程。将以上两则史料视为宋初先南后北政策的支撑材料,逻辑上是不成立的。
先南后北战略最重要的史料是宋太祖雪夜访赵普。该事见于《邵氏闻见录》《长编》《东都事略·赵普传》《宋史·赵普传》等,以邵伯温绍兴二年(1132)年所撰《邵氏闻见录》记载最早且详:
太祖即位之初,数出微行,以侦伺人情,或过功臣之家,不可测。赵普每退朝,不敢脱衣冠。一日大雪,向夜,普谓帝不复出矣。久之,闻叩门声,普出,帝立风雪中。普惶惧迎拜,帝曰:“已约晋王矣。”已而太宗至,共于普堂中设重裀地坐,炽炭烧肉。普妻行酒,帝以嫂呼之。普从容问曰:“夜久寒甚,陛下何以出?”帝曰:“吾睡不能着,一榻之外皆他人家也,故来见卿。”普曰:“陛下小天下耶?南征北伐,今其时也。愿闻成算所向。”帝曰:“吾欲下太原。”普嘿然久之,曰:“非臣所知也。”帝问其故,普曰:“太原当西、北二边,使一举而下,则二边之患我独当之。何不姑留以俟削平诸国,则弹丸黑志之地,将无所逃。”帝笑曰:“吾意正如此,特试卿耳。”遂定下江南之议。
这段记载有诸多问题。李焘指出:“按,太祖云‘一榻之外皆他人家’,则此时犹未平荆、湖也。太宗以建隆二年秋尹开封,开宝六年乃封晋王,邵伯温《见闻录》云‘已约晋王’者,盖误,今改曰‘吾弟’,庶得其实。又云‘始定下江南之议’,此尤误,若谓荆、湖、西川则可耳。”《长编》据此做了相应改写。
从《长编》注文来看,李焘虽将雪夜访普事系于开宝元年七月,但他认为这段对话应该在乾德元年(963)平荆湖之前。《宋史·赵普传》系于乾德二年至五年之间。《东都事略·赵普传》系于乾德五年后,未言具体时间,但提供了新的信息,即行酒的赵普妻子是后晋宰相和凝之女和氏。梁伟基据以上情况及大雪,推测雪夜访普在乾德三年;刘喆据“晋王”称呼认为应在开宝六、七年间。刘喆之说存在明显问题。开宝六年八月甲辰(二十三日),宰相赵普因专权被罢为河阳三城节度使,九月己巳(二十日),开封尹赵光义封晋王。因此赵光义封晋王后,赵普应已离京,即便未离京,以宋太祖当时对赵普的厌恶态度,三人亦不可能在开宝六年聚议统一大事。
除了以上问题,“雪夜访普”还有个重大破绽,学者们较少注意,即太祖询问征北汉时,赵普回答:“太原当西、北二边,使一举而下,则二边之患我独当之。”这与宋太祖朝的边防情况完全不符。宋太祖朝北部边患为契丹、北汉,北汉西部是宋朝的藩镇府州、麟州、夏州等,并无边患。这些藩镇虽保持半独立性,但在太祖朝并无跋扈之举,反而多次出兵攻击北汉。而且从后晋、北宋与辽的战争来看,主战场始终在河北。河东由于地形复杂,并非契丹南攻的路线。北汉与契丹多次连兵进攻后周、北宋,说明北汉的存在不仅无法屏蔽中原王朝,反而加剧了中原王朝的北部边患,宋朝在宋汉边境的屯驻军队也远超宋辽边境(详下文)。因此,宋太祖朝宰相赵普绝不可能说出“太原当西、北二边,使一举而下,则二边之患我独当之”的话,雪夜访普故事的真实性自然也大打折扣。众所周知,宋太宗朝李继迁反宋后,河东以西才有边患;但西边边患与北边契丹相提并论,则是到了宋仁宗朝宋夏大规模战争爆发后。因此,从对话内容来看,雪夜访普故事的产生至少应在北宋中期以后。南宋宰相周必大云:“大抵《邵氏闻见录》颇多荒唐,凡所书人及其岁月鲜不差误。”今人亦注意到该书所载故事多有向壁虚构者。邵伯温因反对王安石新法,记载了大量诋毁王安石的虚假故事。此又一例也。
先南后北战略的第四则材料为宋太祖、太宗论统一。此事见于魏泰《东轩笔录》《东都事略·刘继元传论》《宋朝事实类苑》,宋哲宗元祐九年(1094)成书的《东轩笔录》为所见最早者:
太祖皇帝得天下,破上党,取李筠,征维扬,诛李重进,皆一举荡灭,知兵力可用、僭伪可平矣。尝语太宗曰:“中国自五代以来,兵连祸结,帑廪虚竭,必先取西川,次及荆、广、江南,则国用富饶矣。今之勍敌,止在契丹,自开运以后,益轻中国。河东正扼两蕃,若遽取河东,便与两蕃接境,莫若且存继元,为我屏翰,俟我完实,取之未晚。”故太祖末年始征河东,太宗即位即一举平晋也。
从“必先取西川,次及荆、广、江南”来看,这段对话应该发生在乾德元年(963)宋太祖出兵荆湖前。不过与雪夜访普一样,“河东正扼两蕃,若遽取河东,便与两蕃接境,莫若且存继元,为我屏翰”暴露了这段话同样产生于北宋中期以后,不能当成宋太祖朝先南后北之证据。《东轩笔录》宋人评价很低,晁公武认为“其所是非多不可信……又多妄诞”,王铚认为其“用私喜怒诬蔑前人”,这段记载亦可添一佐证。
综上可知,以上四则史料均存在问题,我们无法基于以上史料得出宋太祖朝存在先南后北统一战略。当然,这并不是说宋初君臣没有就统一做过讨论和规划,只是其内容并非“雪夜访普”等所论罢了。如果我们将目光聚焦到宋初统一的真实情况,会发现先南后北与宋初的统一实践也不相符。
二、南北并举,以北为重: 宋初统一的实践
在讨论宋初统一实践前,有两个问题需要交代,首先,此处的“宋初”仅指宋太祖朝,宋太宗即位后,南方已基本平定,并不存在先南、先北的选择问题。其次,除了北汉,“北”是否包括契丹,学者们存在分歧,鉴于宋太宗两次北伐幽州,这一分歧也只有在宋太祖朝才有意义。就既有研究而言,绝大多数学者主张“北”包括契丹。但从宋太祖朝的边防情况来看,宋辽边境既未发生大规模战事,宋太祖在边境也未屯驻重兵,开宝七年雄州和议后,双方修好。因此,尽管我们能找到不少宋太祖对幽蓟地区念念不忘的记载(当然其中不少如雪夜访普,为后人附会如宋太祖、赵普讨论曹翰所献取幽州图,宋太祖设置封桩库赎买幽蓟等事,均与宋初史事不符。却并不能得出宋太祖有用兵谋取幽蓟的计划。换言之,幽州并不在宋太祖的统一规划中。王育济、李华瑞均做过辨析,李文说服力更强。
众所周知,宋初统一的顺序是荆湖、后蜀、南汉、南唐、漳泉、吴越、北汉。北汉在北,其余为南。不过这只是就结果而言,这一顺序与宋初用兵的顺序并不完全一致。接下来我们简单梳理宋太祖朝统一战争,再对比南北用兵之别。
建隆三年(962)九月,朗州武平军节度使周行逢病死,其子周保权袭位,大将张文表不服,起兵叛乱,周保权向宋求援。乾德元年(963)正月,宋太祖“以山南东道节度使、兼侍中慕容延钊为湖南道行营都部署,枢密副使李处耘为都监,遣使十一人,发安、复、郢、陈、澶、孟、宋、亳、颍、光等州兵会襄阳,以讨张文表”。知此次平定荆湖动用的主要是诸州兵。李处耘受命,亲率骑兵数千直逼江陵,迫降荆南节度使高继冲,继续发兵湖南,一举平定荆湖。
乾德二年(964)正月,宋昭义节度使李继勋等率步骑万余攻北汉辽州,辽州刺史杜延韬等三千人降宋。北汉遂招徕契丹军队,合兵六万来攻,继勋与彰德节度使罗彦环、西山巡检使郭进、内客省使曹彬等亦领兵六万赴战,大败契丹及北汉军于辽州城下。
乾德二年十一月,宋分凤州路、归州路两路出兵后蜀。凤州路由忠武军节度使王全斌、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崔彦进、枢密副使王仁赡、龙捷右厢都指挥使史延德、虎捷右厢都指挥使张万友等,统禁军步骑二万,诸州兵一万。归州路由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刘廷让、内客省使曹彬、龙捷左厢都指挥使张廷翰、虎捷左厢都指挥使李进卿等,统禁军步骑一万,诸州兵一万。龙捷、虎捷分别为侍卫司马军、步军主力部队,后来改名龙卫、神卫,属于禁军上四军。从统兵将领来看,宋廷出动的三万禁军以侍卫司马步军为主,而非更精锐的殿前司军队,表明宋太祖对灭蜀颇为自信。宋军自京城出兵至孟昶归降,仅用六十六天。
开宝元年(968),北汉内乱,八月,宋太祖“以昭义节度使、同平章事李继勋为河东行营前军都部署,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党进副之,宣徽南院使曹彬为都监;棣州防御使何继筠为先锋部署,怀州防御使康延沼为都监;建雄节度使赵赞为汾州路部署,绛州防御使司超副之,隰州刺史李谦溥为都监”。可见宋军自潞州、汾州两路进攻北汉,出动的军队既有北汉边境驻军,也有中央禁军。十一月,契丹来援,宋军被迫撤军。
开宝二年(969),宋太祖亲征太原。这次亲征,宋太祖做了多方准备,遣殿中侍御史李莹等十八人分往诸州,调发军储赴太原。又遣使四十九人发诸道兵,屯于潞、晋、磁等州。命宣徽南院使曹彬、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党进等,领兵先赴太原。又以昭义节度使李继勋为河东行营前军都部署,建雄节度使赵赞为马步军都虞候,赴太原。稍后,以彰德节度使韩重赟为北面都部署,义武节度使祁廷义为副,在定州一带狙击契丹援军。宋太祖到太原城下后,四面攻城,并以棣州防御使何继筠为石岭关部署,阻击契丹援军。太原久攻不下,契丹再次派来数万骑兵,宋太祖被迫退兵。从契丹援军“马数万”来看,应为数万骑兵。此战太祖亲征大军除中央禁军、北汉缘边屯兵外,另调发四十九州镇军队,可谓倾举国之力,仍未能攻下太原。
开宝三年九月,宋太祖以潭州防御使潘美为贺州道行营兵马都部署,朗州团练使尹崇珂副之,“仍遣使发诸州兵赴贺州城下”。说明此次动员的主要是诸州兵,惜数量不详。次年二月,南汉灭亡。
开宝七年九月,宋太祖以宣徽南院使曹彬为帅,统山南东道节度使潘美、侍卫马军都虞候李汉琼、侍卫步军都虞候刘遇、颍州团练使曹翰等攻江南。考虑到南唐在十国中实力最强,宋攻南唐战役持续一年有余,宋军在金陵、皖口、润州、鄂州、湖口等多个战场陆续击败江南军队二三十万,此次宋攻南唐总兵力应在十万以上。
开宝九年八月,宋太祖以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党进为河东道行营马步军都部署,宣徽北院使潘美为都监,虎捷右厢都指挥使杨光义为都虞候,进攻北汉。又命镇州西山巡检、洺州防御使郭进为河东道忻、代等州行营马步军都监。诏分兵入北汉界,西上閤门使郝崇信与解州刺史王政忠出汾州,内衣库副使阎彦进与泽州刺史齐超出沁州,内衣库副使孙晏宣与濮州刺史安守忠出辽州,引进副使齐延琛与晋隰州巡检、汝州刺史穆彦璋出石州,洛苑副使侯美与郭进出忻、代。诸军进展顺利。不过,十月宋太祖去世后,宋太宗下诏退兵。从任职军将来看,此次进攻河东,宋廷出动了中央禁军和河东周边屯驻禁军,惜其数不详。
经过以上梳理,可知宋太祖统一战争中,南方七国(荆南、湖南、后蜀、南汉、南唐、吴越、漳泉)仅用兵四次;而对北汉一国用兵四次,宋太祖甚至亲征北汉。如果加上与北汉频繁的小规模边境冲突,宋太祖朝对北用兵次数远多于南。从行营军队规模和构成来看,宋太祖倾举国之力、动员了最精锐的禁军,亲征北汉,其他三次对北汉用兵,行营也多为精兵强将。而对南方诸国用兵,只有攻南唐的军队数量较多,且以禁军为主,对荆湖、南汉用兵均以较弱的诸州兵为主,征蜀五万大军,亦有两万诸州兵。因此行营军队数量、质量均北高于南。就宋军的边防屯驻而言,南方诸国中,江南、荆南、后蜀与宋相邻,其中江南、荆南对宋称臣,宋仅驻扎少量州兵,江南缘江屯兵遇到宋军巡逻部队,甚至会以牛酒犒师。后蜀边境宋朝屯军亦不多。宋朝在与北汉接境的隰州、晋州、潞州、邢州、镇州、定州等地则屯驻精兵,加上当时相对独立的麟州、府州、夏州静难军等部队,北汉周围的宋军接近十万。其中仅潞州昭义军,就有三万余人,宋平泽潞时,石守信所部先是在长平斩首三千级,又在泽州南击破李筠部三万余人,李筠退守泽州,如果加上潞州驻军,昭义全军应在三万五以上。这也是李筠起兵的资本。或许是鉴于李筠事件的教训,此后昭义屯兵有所减少,但仍有万余人。乾德二年,昭义节度使李继勋率步骑万余攻北汉辽州,引发双方十余万人的混战,宋军参战的六万人,正为宋汉边境屯驻军队。宋军与北汉军日寻干戈,掳掠北汉民户,不断消耗北汉国力和军力,为宋朝最终灭亡北汉打下了基础。边境屯驻军队数量、质量均是北高于南。
综上,宋太祖朝用兵次数、行营军队规模构成、边境屯驻军队数量质量三方面,均是北高于南,因此宋太祖朝统一实践可以概括为: 南北并举,以北为重。从前引宋太祖建隆元年八月访张永德、建隆二年访张晖之事来看,太祖自建国当年就在考虑北汉问题,始终将北汉视为心腹大患。五代政权中,李存勖、石敬瑭、刘知远均由河东节度使入主中原;北汉亦因河东立国,与周、宋对抗,并在高平之战险些击败后周: 河东虽小,却多次影响五代政权更迭。有学者将河东地区对唐末五代宋初政治的影响概括为“河东现象”,并对其成因、过程、消亡进行了探讨。与北汉结盟的契丹,亦颠覆过后唐、后晋政权。北汉总兵力虽不过三四万,北汉攻周、宋,高平之战出兵最多,为三万人,加上留守部队,北汉总兵力应不超过四万人;经过与周宋的长期战争,亡国时仅剩三万。但契丹却多次出动五六万大军,广顺元年(951)十月,契丹出兵五万,与北汉军队攻后周晋州。前述乾德二年辽州之战中,北汉、契丹六万大中,契丹军队亦为主力;开宝二年宋攻北汉,契丹出动数万骑兵救援。与北汉连兵,二者相加,则不容小觑。从宋初君臣的“历史经验”来看,北汉、契丹这对盟友,对宋廷带来的威胁是致命的,是腹心之患。故宋廷对北汉始终不敢掉以轻心,在北汉缘边屯驻重兵,随时准备应对来自北汉、契丹的威胁。太平兴国四年(979),宋太宗平北汉后,废毁太原旧城,象征着自中和四年(884)上源驿之变以来汴梁与太原近百年对峙的结束。太原王气黯然收,五代宋初开封君臣的“河东梦魇”宣告结束。相比之下,南方军力较弱,是肢体之患,可以徐徐图之。宋廷在北部边境稳定的情况下,才用兵南方。平荆湖、南汉的军队甚至以较弱的诸州兵为主,却能摧枯拉朽,足见南北军力差距之大。至下南唐,宋廷才出动能与北汉行营匹敌的禁军主力。
三、“先南后北”说法的形成
既然宋初的统一战略是南北并举,以北为重,那为何会形成先南后北的统一叙事呢?首先这是一种倒果为因的说法,尽管宋太祖朝并无先南后北统一战略,战争也并非按照先南后北进行,但消灭割据政权的顺序却是先南后北。后人回溯宋初历史时,很容易倒果为因,产生先南后北统一的印象。这一印象何时成为宋人“常识”呢?我们可从相关记载进行追溯。
先南后北统一战略的主要史料是雪夜访普和太祖太宗论统一。太祖太宗论统一,最早见于魏泰《东轩笔录》,李焘《长编》多次引用魏泰之书,却未引述这一故事,或许表明其对这一故事的不信任。宋人著作中引述该故事者仅见绍兴十五年(1145)成书的江少虞《宋朝事实类苑》,王稱《东都事略》对相关文字做了改写精简。该故事宋人记载较少,影响力远不如雪夜访普。
李焘引述雪夜访普,所据为《邵氏闻见录》,虽注意到《闻见录》记载的内在矛盾,但并未引用其他史料辨析。朱熹《五朝名臣言行录》以及南宋流传颇广的类书《古今合璧事类备要》《锦绣万花谷》等引述该故事时亦言出自《邵氏闻见录》。说明《邵氏闻见录》是雪夜访普的唯一史源。王稱《东都事略·赵普传》、章定《名贤氏族言行类稿》、赵善璙《自警编》等所引雪夜访普故事,虽未言出处,但所论无逸出《闻见录》者,史源亦应为《闻见录》。据《长编》编写的《皇朝编年纲目备要》《太平治迹统类》等亦保留了这一故事。记载如此之多,说明雪夜访普在南宋已人所共知,先南后北成为南宋人对北宋统一进程的基本认识。元修《宋史·赵普传》,亦采信雪夜访普故事,先南后北遂成为宋初统一的经典叙事,并影响至今。
不过,仅仅注意到《邵氏闻见录》伪造雪夜访普故事,未免失之简单。细揣《东轩笔录》《邵氏闻见录》之记载,会发现二者重点均在北汉,要解释的是小国北汉何以坚持到最后被灭的问题。对于高举祖宗之法、称扬祖宗的宋人来说,如果按照史事从无力攻灭的角度叙述,显然不利于祖宗形象的塑造。改换叙述策略,将力不从心改为有意放过,则既避免了宋军无能为力的尴尬,又可以树立宋初君臣统一策略高明、料事如神的形象。这种叙述同时表明,魏泰、邵伯温对先南后北统一战略是肯定、称颂的。
不过,南宋陆游对先南后北的评价则不同: 然世宗之谋,则诚奇谋也。盖先取淮南,去腹心之患,不乘胜取吴、蜀、楚、粤,而举胜兵以取幽州。使幽州遂平,四方何足定哉!甫得三关,而以疾归,则天也。其后中国先取蜀、南粤、江南、吴越、太原,最后取幽州,则兵已弊于四方,而幽州之功卒不成。故虽得诸国,而中国之势终弱,然后知世宗之本谋为善也。陆游认为,先用兵于诸国,兵疲力竭,导致宋太宗北伐幽州失败,对先南后北持批评态度。除了评价不同,陆游与魏泰、邵伯温之说还有一个关键差别,即对宋初统一目标的不同认识。从邵伯温“二边之患”和魏泰“今之勍敌,止在契丹,自开运以后,益轻中国。河东正扼两蕃”来看,二人均将契丹视为与“中国”对举的外蕃,即宋朝的统一目标并不包括契丹,先南后北之“北”仅指北汉。而陆游“使幽州遂平,四方何足定哉”之言表明,他仅将契丹(幽州)视为劲敌,“北”包括北汉(太原)、契丹,但主要指契丹。从“虽得诸国,而中国之势终弱”来看,陆游之评价和判断,应基于北宋亡国教训,即未能提前收复幽云十六州,凭借天险建立对金防线是北宋灭亡的重要原因。在这种心理下,先南后北之“北”就不仅应该包括契丹,甚至主要指契丹了。
尽管陆游所论并无史实依据,却在后世研究中得到回响。学界对先南后北统一战略的得失,经历了持久的争论。但不论肯定还是否定,大多均将收复幽州视为宋太祖朝统一战略的一环,并将未收复幽州作为对先南后北战略的主要评价指标(见前引诸论著)。这一误解的基本背景,是契丹对五代北宋政权持久沉重的边防压力,使后人很难将契丹抽离出宋初统一的叙事脉络。周世宗北定三关和宋太宗两度北伐的历史经验,也使后人倾向于认为夹在其间的宋太祖“应该”存在用兵幽州的计划。众声喧嚣之下,真实的宋初统一历史反而被遮蔽。后人根据各自当下的现实语境和历史经验,强加给宋太祖、赵普莫须有的战略规划,再评论其是非得失,展示了历史的吊诡一幕。
〔后记: 近年来上宋史课程,注意到《邵氏闻见录》记载问题,本无意专论。然2024年11月13日偶然翻检电脑,发现2012年12月中旬就写过这一问题。当时未完稿,文末言:“暂不纠结此问题,先罗列材料如下,以后有想法再写。”念念不忘,终有回响。遂草此文,以偿十二年前之愿。2024年11月22日记。〕
来源:宋史研究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