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普惠金融与乡村振兴的深度结合,正在为我国农村发展注入新的活力。在这一领域深耕多年的贝多广教授,基于扎实的理论功底和大量的实地调研在《读懂乡村振兴与乡村金融》(中信出版集团2025年出版)一书中系统性地提出了乡村金融发展的新范式。在本次专访中,他的观点既包含对国
采访嘉宾:中国人民大学中国普惠金融研究院院长 贝多广
采访策划、责任编辑_汲雪娇
普惠金融与乡村振兴的深度结合,正在为我国农村发展注入新的活力。在这一领域深耕多年的贝多广教授,基于扎实的理论功底和大量的实地调研在《读懂乡村振兴与乡村金融》(中信出版集团2025年出版)一书中系统性地提出了乡村金融发展的新范式。在本次专访中,他的观点既包含对国际经验的深刻洞察,又立足中国乡村的实际需求。尤为可贵的是,贝多广教授特别指出,乡村金融的创新不仅要解决资金问题,更要关注人的发展和社会公平。这一理念的提出,为金融机构在乡村振兴中找准自身定位提供了重要指引,相信能够启发更多从业者共同探索中国特色乡村金融发展之路。
《现代商业银行》:您在新作《读懂乡村振兴与乡村金融》中提出“乡村振兴的本质是振兴人”,这一观点跳出了传统“以经济指标论成败”的框架。那么在具体实践中,如何判断一个乡村是否真正实现了“振兴人”?
贝多广:“乡村振兴的本质是振兴人”,这是从根本上反思和突破传统发展逻辑的一种尝试。农业产值、GDP等经济指标固然重要,但更多是“物”的改善。而乡村振兴战略所强调的“振兴人”,是把人作为出发点和落脚点,关注他们参与经济活动、获得教育和医疗等公共服务的公平机会,关注他们的社会参与感和生活幸福感。如果乡村看似“富”了、拥有还不错的经济数据,但人依然被动、迷茫、缺乏希望,那么这种“振兴”是难以持续的。
以常见的乡村招商引资为例。一个县城或者乡镇引入了一家工厂,这无疑是带来就业的好机会。但在促进地方经济数据提升的同时,从“振兴人”的角度,还应该关注这家工厂是否提供合理的薪酬和福利,充分培训员工,为员工提供成长渠道,而不是让工人成为创造利润的代价。
随着地方经济的发展,增加的财政资源也需要更多地被分配到教育和医疗等公共服务领域,利用前沿技术来创造性地提升乡村教育和医疗质量,让乡村居民感受到与城市居民差距不太大的生活条件。当乡村和城市之间有了可以权衡的优劣势时,乡村居民才会停止一边倒地向往城市,而可以在乡村活出尊严与活力。譬如,乡村的商业和娱乐虽然仍不如城市便利,教育和医疗水平可能仍然不如城市高,但这种差距并不是那么大,可以由乡村的一些优势弥合,如更加安静和优美的生活环境,更小的竞争压力。
真正的乡村振兴,不能只看“经济做了多大”,而要看“人有没有站起来、动起来、留下来”,有没有形成内生发展的动力和自我实现的空间。这才是可持续、真正意义上的“振兴”。
《现代商业银行》:您特别强调了“乡村金融≠农村金融”,这种区分的实质是什么?是否意味着需要突破对“涉农信贷”的路径依赖?
贝多广:从“农村金融”到“乡村金融”的转变,不仅是概念的更新,更是发展视野和服务体系的一次飞跃。这种飞跃体现在三个关键方面:服务对象、目标定位和工具设计的本质变化。
传统“农村金融”主要聚焦于农业生产,服务对象集中于农民和涉农企业,主要任务是支持粮食安全、农资采购、农业机械化等。其逻辑是“支持农业”,强调的是解决农业融资难题,以稳住农业这个“基本盘”为重点。而“乡村金融”则基于对乡村整体经济社会生态的认知,强调“服务乡村”,不仅限于农业,也涵盖了非农产业、小微企业、乡村新业态、社区服务、乡村居民的消费金融和养老保障等。其服务对象扩展至整个县域、乡镇和村庄的发展参与者,包括返乡创业青年、乡村教师、基层医疗人员、文旅从业者等多样主体。
在目标定位上,“乡村金融”从单一支持农业生产转向支持县乡村一体化发展,助力产业融合、人口回流、要素循环和基层治理。例如在一个典型的农业县,不仅需要粮食种植贷款,也需要对农产品加工、电商物流、乡村民宿、乡村教育和医疗等环节的资金支持。这要求金融体系从“支持农业”转向“支持整个乡村社会”。
在工具设计上,传统农村金融更偏向于抵押贷款、政策性贷款等,而乡村金融则需要创新更多适应本地需求的金融工具,如信用贷款、产业链金融、供应链金融、保险+信贷融合产品、绿色金融工具、地方财政撬动下的风险补偿机制以及直接融资等。
我们必须正视这样一个现实趋势:随着农业生产率的不断提高,农业就业人口占比将继续下降,单靠农业已难以支撑乡村人口的广泛就业和收入增长。因此,乡村振兴的重点不是回到“以农业为中心”,而是在追求农业强国的同时,打造一个功能齐全、业态丰富、生态可持续、人口宜居的乡村社会。这种多样和均衡的发展,需要与之相匹配的金融体系来支持。
因此,乡村金融的视野必须从传统农业金融的“点对点供血”,升级为覆盖县乡村三级、支撑综合发展的“全生态赋能”。这不仅是金融服务范围的拓展,更是金融认知能力与服务能力的系统升级。
《现代商业银行》:这种“全生态赋能”的乡村金融体系,关键要把握哪些要素呢?
贝多广:构建乡村金融生态体系,关键在于打破传统农村金融服务碎片化、单一化的局限,建立一个多方参与、协同互补、可持续发展的乡村金融支持结构。这个体系不仅要“有金融”,更要“好金融”,关键在于形成一个良性互动的金融生态。
乡村金融生态体系的关键要素可以概括为“四个支撑、三个保障”。
多样供给支撑:包括政策性金融、商业性金融、合作性金融、双重目标金融等多类型机构组织共同参与,形成服务多样、层次分明的金融服务矩阵。
产品与服务创新支撑:针对乡村实际需求,开发涵盖支付、保险、信贷、衍生品、创投、资本市场融资等的全方位服务。
金融基础设施支撑:强化乡村信用信息平台、征信系统、支付结算体系、风险分担机制等基础设施建设,提升金融可及性和安全性。
人才与机制支撑:建立专业化的乡村金融人才队伍,引入金融下乡激励机制,建设“懂乡村、爱乡民”的本地化金融服务力量。
制度保障:政府应不断完善政策体系,包括财政贴息、担保补贴、风险补偿基金等,降低金融机构服务乡村的成本和风险。
法律保障:明确产权制度、抵押登记机制、违约追责等法律环境,为金融交易创造良好秩序。
数字技术保障:借助大数据、人工智能、区块链等技术,实现信用信息数字化,打破信息不对称,提高金融服务效率和精准性。
《现代商业银行》:在完善乡村金融服务过程中,保险服务是相对薄弱的环节。解决乡村保险覆盖率低、产品适配性不足等问题需要哪些突破性创新?
贝多广:我们在乡村地区做“财务日记”跟踪调查时看到——有时普惠保险比普惠贷款更重要。譬如,在县城做买卖的小老板,他们可能偶尔需要借钱周转,但并非总是需要贷款。可是,做生意可能有意外发生,家里孩子或长辈也可能生病,这些情况只要一发生,他们好不容易存起来的一点钱就可能付诸东流,甚至因为自己受伤生病或者照顾家人而无法继续获取收入,整个家庭将陷入负现金流的境况。这时候,如果能有相应的意外险、医疗险帮忙应对冲击,这些小生意人就可以保持面对风险时的韧性,更有可能持续经营,整个家庭也会保持消费能力。
解决乡村保险覆盖率低、产品适配性不足的问题,需要关注四个问题。一是产品要以客户为中心来设计,而不是把已有的产品照搬到乡村;二是运用好数字化工具,从一开始就要以实现规模效应和广覆盖为目标;三是服务要“接地气”,理赔要合理、及时,赢得乡民的信赖,让大家真正“愿买、敢买”;四是政策要发挥好统筹协调的功能,政保合作机制要畅通,风险共担机制要完善,应有的补贴要到位。
《现代商业银行》:大型银行数字普惠快速覆盖县域,但也容易带来“掐尖效应”。大型银行应如何与中小金融机构形成差异化竞争和良性协作?
贝多广:这确实是一个棘手的问题。或许可以从两个方面着手来解决。
一是推动分工协作,并提供政策激励。大型银行有技术、有风控、有成本优势,但乡村市场千差万别,很多金融需求是碎片化、小额化、情感化的,这正是中小金融机构的优势所在。所以,不能把大型银行和中小金融机构看作“你死我活”的竞争关系,而要鼓励错位发展、协同服务。比如,一个园区的融资可以由大行主贷,但园区里的农户、小商户日常经营贷款、支付服务、保险代理等,就交给中小金融机构来做。在政策鼓励方面,可以考虑大行向中小金融机构提供批发资金,也可以按照一定的比例计入乡村振兴工作的考核指标。
二是为中小金融机构转型升级提供支持。中小金融机构自己没法建设大系统、高技术,但可以通过政府平台、联合开发、集中采购来降低门槛,比如地方性的“乡村金融云平台”让中小金融机构以较低的成本享受数字红利。
《现代商业银行》:金融行业的数字化转型在解决乡村金融“最后一公里”问题中发挥了什么样的作用?与此同时,是否也带来一些新的问题?
贝多广:金融行业的数字化转型在解决乡村金融“最后一公里”问题中能发挥的作用着重体现在三个方面。
一是提升触达效率。过去农户或者乡村小微经营者贷款、缴费、理赔,跑一趟县里是常事,有的村民甚至因为信息不畅根本不知道自己可以申请补贴、贷款。而现在通过数字化,一个手机App或小程序,就能把贷款申请、信用评估、补贴申报“一站式”搞定,农户在农忙时也可以通过数字化平台远程办理业务,不耽误务农。
二是扩大覆盖范围。在低边际成本的基础上,数字金融服务可以更快、更广地覆盖更多的群体。
三是不断为更丰富的服务积累数据和信用基础。例如,乡村居民的支付数据可能成为其获得信用支持的基础,他们的消费信用数据也可能成为其获取更丰富信贷服务的基础。
与此同时,数字化的确带来了我们必须重视的“新门槛”。
第一,数字鸿沟问题,尤其是年长群体和偏远地区农户面临“不会用、不敢用”的情况。解决这个问题,不能只靠推App、建平台,在一定时期内可能还要“人机结合”。例如,培养一批“乡村数字金融助理”,由村干部、驻村工作队、合作社骨干担任,协助村民完成线上流程;发展“可视化、语音化”的简易操作系统,让文化水平不高的人也能用得上;保留“人手服务+机器服务”的双轨机制,不搞“一刀切的数字化”,尊重乡村多样性。
第二,数据安全与隐私保护问题。可能存在两种相反的情况:一方面,部分乡村居民缺乏数据安全和隐私保护意识;另一方面,部分乡村居民可能认为任何信息透露都可能被骗,进而拒绝任何相关服务。
为了应对这种情况,金融机构要从工作机制上明确数据用途、权限控制、存储安全;涉及乡村信用体系建设,必须保障知情权、选择权、删除权;通过能力建设,让乡村居民可以了解如何核实相关信息收集需求和渠道、如何维护自身数据权益;鼓励建立“数字信用乡村”时,由政府主导底层数据平台建设,金融机构作为使用方接入,从而增强透明度和公信力。
《现代商业银行》:您倡导的“双重目标金融”要求兼顾社会效益与商业可持续性,国际上哪些机构或模式已成功实践这一理念?
贝多广:从国际经验来看,合作金融和一些专注社区发展的金融机构/组织已经在相当长时期内成功实践了“双重目标金融”的理念。
合作金融从本质上是为合作参与各方的发展而服务的,具有“双重目标金融”的先天属性。从一些国家的经验来看,管理得当、机制完整的合作金融是可以在市场竞争中长期存续的。以荷兰的Rabobank(荷兰合作银行)为例,该银行最初就是由一群农民为了解决信贷难题自发组织起来的信用合作社,历经百年发展,仍然是合作银行,保持对农业、中小企业的支持性战略;再比如德国的合作银行体系,不仅在普惠金融、社区服务中发挥着骨干作用,而且作为金融体系的重要一环,在金融风暴中表现出强大的抗风险能力。
社区发展金融机构(Community Development Financial Institutions,简称CDFIs)是美国最具代表性的实践形式之一。这类机构包括社区银行、信用合作社、非营利贷款基金等,主要面向低收入社区、小微企业、少数族裔创业者等提供贷款、培训和金融支持。通过联邦财政注资、地方政府支持、商业银行合作等方式,CDFIs建立起了“公益导向+市场机制”的可持续发展模式。
《现代商业银行》:如何吸引更多社会资本(如影响力投资、ESG基金等)进入乡村金融领域?需要哪些激励机制或风险分担机制?
贝多广:当前社会资本“想投不敢投”的主要障碍包括:项目信息不透明,缺少权威平台汇集优质乡村项目;风险收益不对称,前期投入大、回报周期长、不确定性高;退出机制不明晰,不少乡村项目没有成熟的股权、债权退出路径;缺少共担机制,一旦风险发生,社会资本往往“孤军奋战”。
怎么让社会资本“敢来、愿投、能待”?
第一,建立适合乡村特点的激励与收益机制。一是财政引导+资本跟投:设立乡村振兴引导基金,由财政出“第一注”资本,吸引社会资本按比例跟投,优先承担部分风险。二是投资奖励机制:对投向特定薄弱区域、绿色项目、农民合作社等的投资给予财政奖励、税收优惠或绿色金融评级加分。三是收益分成机制:探索“投资+运营+分红”模式,让社会资本在产业运营中参与分红,不只是“借钱赚利”。
第二,构建多方参与的风险共担机制。一是“政府+保险+担保”三位一体:政府设立风险补偿金,联合保险公司和担保公司提供政策性担保或信用保险。二是设立“乡村金融稳定基金”:作为在遭遇自然灾害、价格大幅波动等情况时的补偿,增强投资者安全感。三是推广“公益+市场”混合结构:例如“一级公益投入(政府)+二级社会投资(基金)+三级经营主体(合作社/农企)”的模式。
第三,创新退出机制,实现“投得进去、退得出来”。一是探索乡村资产证券化:将稳定收益的乡村产业项目、租赁权、经营权等打包成可交易资产。二是对接区域性股权市场(四板市场):支持乡村中小企业挂牌、转让股权,提供退出通道。三是发展可转债、收益权等混合工具:兼顾流动性与长期性,为社会资本“量体裁衣”。
第四,打造可信赖的投融资信息平台。一是建立权威的乡村投资项目库,由县级政府牵头,定期发布可投项目清单、第三方评估报告。二是发展乡村金融服务平台,集项目撮合、融资支持、政策解读、数据披露等为一体。三是鼓励金融中介机构提供专业化服务,培育一批既懂金融又懂乡村的中介力量,为资本下乡“牵线搭桥”。
来源:新浪财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