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人邻:母亲

B站影视 内地电影 2025-04-18 19:30 1

摘要:烧给母亲的纸,一张张,烧得那么慢。夜色渐深,一只白猫过来,火光照亮了它的尾巴。它离去时的步子,和烧着的纸一样慢。春夜寂寂,我心寥寥。这只认真看了我一会儿,悄然离去的猫,我们说声晚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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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给母亲的纸,一张张,烧得那么慢。夜色渐深,一只白猫过来,火光照亮了它的尾巴。它离去时的步子,和烧着的纸一样慢。春夜寂寂,我心寥寥。这只认真看了我一会儿,悄然离去的猫,我们说声晚安吧。

母亲|人邻

来源|《散文》2025年第3期

母亲,九个月前,走了。

母亲出生在洛阳老城贴廓巷。外爷外婆不会想到,她自己也不会想到,以后会去了中原人认为的荒凉之地。母亲去西北,是因为父亲。问母亲,怎么就跟了他。母亲说,人家介绍的,我没看上,不好意思,等着他说。可他没说。

父亲去西北,稀里糊涂。他的姐夫,是铁路上的干部,有点级别。那些年,内地支援大西北,他出身不算好,或许因为这个,或许是别的什么因由,带着一家人去了西北。有人问父亲,你姐姐姐夫去了,你去不去?去也行。父亲说。现在想,也许,单位上有支援名额,人凑不齐。父亲问母亲,母亲说:你想去就去吧。父亲在老家没什么亲戚,可母亲的家人,她的母亲,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两个弟弟,都在。

几十年后,母亲说,傻啊!人家都说:宁往东挪一千,不往西挪一砖。

父亲去了甘肃天祝的一个小站打柴沟,安顿下来,写信让母亲带着一岁的我过去。那时,从洛阳到天祝县的打柴沟,要先到天水,再换车,是大小站都停的绿皮慢车。从没出过远门,粗识几个字的母亲带着我,一路硬座,不知是怎么样的艰难。母亲说一下车,看着荒凉啊。啥也没有。父亲离开时,在新乡工作,有两间房子,还有几样家具。到了打柴沟,哪里有房子,就是用铁皮焊的临时房子,里外糊一层草泥,像样的家具一件也没有。父亲离开时,把东西都送了人,就带了几块床板。那几块桐木床板,后来家里还有一块,多年的脱水后,极轻,一只手就能拿起来。

父亲到打柴沟,才知道姐姐姐夫先是去了天水,后来又到了武威。姐夫埋怨:你怎么不写信问问我?

打柴沟冷啊!海拔两千六百多。尤其风大,即便挑着一担水,肩上有重物压着,风大起来,人也是站不稳的。母亲说,眼看着就要到家门口了,可就是那十几步,风吹着人晃着晃着,怎么也走不回去。一次,你爸去挑水,风太大,他担不住水,只好放下,自己不知怎么才到了家。风停了,去找水桶,好远才找到一只,摔得不成样子了。另一只,不知刮到哪里去了。后来,父亲另配了一只,稍小一点。这两只水桶,父亲工作调动,搬家到兰州,还带了过来。新配的一只,是镔铁皮,有着冰凌花纹那样的好看。

打柴沟,也有狼。一天,母亲看见屋子不远处的野地,有狗一样的动物徘徊。邻居说:那是狼啊!

后来父亲带着母亲和我,从打柴沟往东,到了兰州。

又过了一些年,哪一年呢?我总是记不住,也不想记住。母亲下班,为求近路穿铁道,匆忙之间没看见那辆在运转场分解的货车。母亲醒来,已经在医院的病床上。一条右腿,没了。那一年,她二十六岁,我们弟兄仨,还那么小。父亲在外省出差,联系不上。母亲在医院一周,父亲才回来。父亲那年也才二十八岁。

后来我曾想,不管怎样,母亲还在,我们还有母亲。若那一年母亲走了,我们兄弟仨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

两年前,父亲走了。父亲走的时候,我想,母亲八十多了,走,是迟早的事。父亲的走,我没太多难过。走了也就走了,不过是一个人一辈子。一生一死,就是这样。可不知为什么,想象一生劬劳的母亲,拄着拐杖的母亲,走了,自己也许会崩溃,甚至是愤怒。崩溃自然,可愤怒什么呢?愤怒母亲的命运么?不知道。命运,你怎么愤怒它?

也想过,母亲走了,也许自己会去某个寺里,静静住上一阵子。

也想,什么时候母亲走了,告别时也许会说起法国的戴高乐在他二十岁女儿葬礼上说的那句话:现在,她跟别的孩子一样了。戴高乐的女儿是智障。现在,她和别的孩子一样了。作为一个父亲,说得真痛。死后,所有的人应该都没有区别了吧。

也想,母亲下葬时候,我会备好一件旧衬衣,洗得干干净净,带着我的体温和气息,在众人的惊愕不解中,铺在骨灰盒的下面,陪着母亲的骨灰,慢慢腐化在一起,不分彼此。

九个月前,天还冷,母亲感冒,吃了药,不见好,请家里熟识的大夫上门诊视。输液几天后,仍不见好,甚至更重了。母亲多年患糖尿病,肌酐偏高,肾脏不好。我知道终究有那么一天,母亲的肾脏会恶化到无法控制,肾衰,尿毒症,要凭借透析维持。八十多的老人,那样的透析,令人绝望。我甚至专门咨询了如何在家里做腹膜透析,但母亲的身体,已经不能了。

送母亲到医院,化验结果出来,大夫跟我说:进ICU吧?我问:不进呢?可能今晚都不一定能过去。跟弟弟通电话,说了一会儿,我说:都放下电话,静静,想想。我知道ICU是怎么回事。几年前,去咸阳看望妻子家的亲戚,七八张病床,对面是注视着屏幕的值班护士。他的声音很是微弱了,他说:拔管,拔管。他自然知道拔了的意思,但他愿意这样。母亲进去,也是这样的吧。一个人决定自己的生死,似乎容易,但决定另一个人的,太难了。

晚一会儿再次跟弟弟通电话。不进,母亲可能过不了今夜。进去,也许还有存活的可能。我说:万一呢。

母亲住进了ICU,多年来,她从没离开过家人。一年我们陪父母去姑姑家,说好了,那一晚住在那里。晚上不到八点,母亲却执意要走。现在,母亲是一个人在里面,尽管她知道我们在外面等着。

一天送饭时,大夫出来,跟我说:老人不好好吃饭,下胃管吧?我拒绝了。我知道是护士没有耐心。我进去,看看母亲,摸摸她的脸,说:你要好好吃饭,不想吃也得吃。吃了就好了,咱们就可以回家了。

第六天上午,大夫说:人,我们给你抢救过来了,明天可以出院了。

一个多小时后,大夫又出来说:下午,就出院吧。

下午?这么突然?我没多想,可我愿意母亲回家。毕竟,可以又守着她了。

保姆给母亲煮了粥,喂了她小半碗。晚上,母亲洗漱了。保姆在一边小床躺下。我在母亲左边,靠在床头上,右臂环护着母亲的头。这是多少年来,我第一次跟母亲睡在一张床上。母亲微微呻吟,问她,她只是回自己名字:姚爱柳。这是她给自己起的名字。外爷给她的名字是姚爱留。外婆连着生了三个女孩,外爷给母亲起这名字的意思,自然是祈求姚家要留根。母亲不喜欢这个名字,不喜欢这个留字,喜欢柳。

母亲能够养大我们几个,太不容易了。拄着双拐的母亲,除了要给上班的父亲和我们做饭,洗衣服,还有一冬一夏一家人的单鞋、棉鞋,要一针一线做出来。为了纳鞋底,母亲甚至借来了纺车,学会了纺麻绳。那年月,粮食也不够吃。母亲在晚年随口说过一次:你爸吃了上班去了,你们吃了上学去了。有时候就没有吃的了,我就喝一碗开水。听母亲这么说,我想骂人。只有一条腿的母亲,一个女人,她能吃多少!

知道母亲的不易,我很小就学着挑水。母亲拄着双拐,站在房头,看着半大的我挑着半桶水,磕磕绊绊走着,知道我终于长大了一点,可以为她分忧了,可她的心里是难过的,我毕竟还是个孩子。

我偶尔也埋怨父亲,母亲这样的身体,父亲居然一辈子没有学会做饭。

夜深了,我摸摸母亲冰凉的脸。这么多年了,我很少摸她的脸,甚至很少触碰她的身体,除了每隔一段时间帮她洗澡。母亲累了。她的呼吸均匀,轻微。很快,我昏昏欲睡,也许是睡着了。不知多久,保姆忽然喊我:阿姨不行了。

我转过脸,母亲已经没有了呼吸。那一刻,我似乎也并不太难过。看看手机,凌晨四点零八分。我忽然想到:这就是大夫让母亲提早出院的原因。

母亲走了。想想,下午到傍晚,母亲几次排泄,是要把身体里的污物都排泄干净,才逃离这个艰难尘世的。母亲爱干净,虽然后来有心无力了。母亲晚年便秘,需要泻药。我几次看到母亲惊慌地起来,抓住拐杖匆忙往卫生间去。走了几步,无奈地停下来,已经拉在了裤子里。

买布置灵堂的东西,时间还早,店家还没开门。等天亮吧。遗照是早就准备好的。母亲在床上躺着,不再需要我陪着她了。我转去厨房,看见头一天晚上母亲用过的那只碗。那只碗洗得干干净净,还有一把锃亮的不锈钢勺子。我把它们摆放好,借着凌晨窗外幽暗的光线,拍了一张照片。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不知道。是为了纪念吗?

早就做好的老衣,从柜子高处取了下来。老衣本该是由女儿张罗的,但母亲没有女儿。一年,邻居去做老衣,跟父亲说,父亲居然让人家带着一并做了。母亲跟我说,我说,做那么早干什么?母亲的老衣跟父亲的老衣一样,依旧那么难看,即便是红色,那红色也显得像是假的,虚无,甚至虚伪,不像是人世间的。人老了,为什么要穿这么难看的衣服?也许是因为死亡是难看的,丑的。保姆和弟媳弄来热水,给母亲擦洗。母亲的身体,我是熟悉的。我没有姐妹,母亲老了以后,给她洗澡就成了我的事。她不肯让两个弟弟洗。也许,因我是长子,是第一个从她身体里出来的,母亲心理上更依赖我。每次安顿她洗澡,搀着脱了衣服的母亲,她的胳膊有些滑腻,肌肉松软,知道母亲已经有几分衰弱了。母亲在淋浴下面的凳子上坐稳,试好了水温,给她洗头。母亲的额头似乎比一般人要窄一些。额头窄,是不够聪明吗?我不知道。我总是埋怨母亲处理不好邻里琐事,总是有长长短短的事情缠在身上。也许是她常年封闭在家里,与人交往少的缘故吧。弟弟说母亲几十年过的,几乎是监狱一样的生活。想想,是这样。

给母亲洗完头,冲洗的时候,其实不用紧闭着眼睛,可母亲总是害怕一样低着头紧紧闭着,将毛巾捂在眼睛上。也许是什么时候,肥皂水蜇过眼睛,母亲在潜意识里深深记住了。可也许是因为车祸,那一瞬,母亲一定是在奋力挣脱的同时,紧紧闭住眼睛,似乎闭住眼睛,就可以逃离那场灾难。冲洗完头发,我从母亲手里接过毛巾,拧干,帮她擦干的时候,母亲还是恐惧一样,紧紧闭着眼睛。

母亲的胸部早已松弛,两只绵软不再温热的乳房像是空着的布袋子,无力地耷拉下来,贴在肋骨上。我托起母亲的乳房,搓洗着,虽然有沐浴液的气味,可母亲的乳房还是散发出衰老的气息,还有淡淡的腐败了一样的酸味。小时候,我是吃过这个乳房的奶水的,可是现在,请原谅我,我竟然是有些嫌弃的。不知道是母亲老了,还是原本就这样,母亲的乳头很小。母亲小时候家里贫寒。外爷去世早,外婆带着几个孩子给人磨面,挣一点麸皮和几个小钱,即便是加上抿袼褙,糊纸袋子,营养哪里会够,也许会影响了母亲的发育。洗完头,搓完背和前身,我不习惯给她擦洗下身。我把搓澡巾递给母亲。母亲似乎知道也似乎不知道我的意思,她老了,在孩子面前没有羞耻感,只是接过搓澡巾,自己搓洗起来。坐着搓洗下面,不大方便,母亲搓洗几下,我把她搀扶起来,站着,她再搓洗几下。看着母亲的样子,我想起自己在小时候傻傻想过的——要是能够替换的话,自己是愿意替换了母亲的——三个孩子的母亲,她比我更需要那条腿。

母亲也在外面的澡堂洗过为数不多的几次澡,那还是我们小时候。住在我们旁边一座楼上,我们叫大哥大姐的一对年轻夫妇,俩人刚结婚,大姐没工作,闲了就来我家跟母亲聊天。大姐一只眼睛有点斜视,手也笨,她说起大哥:我眼睛不好,手也笨,炒一盘菜,里面就几片肉,你大哥眼尖手也利索,一夹一个准,没几片肉,我总夹不上。大姐手笨,会央求母亲帮着做点针线。也许是为了回报,母亲少有的几次洗澡,都是她撺掇着去的。母亲行动不便,每次去洗澡都是大事。母亲拄着拐杖,大姐跟着,路不平时,她搀扶着。我帮母亲拿着换洗衣服,送到澡堂门口。过一阵,我再去接母亲。等我大了一些,用自行车跟大姐一起推着母亲去。洗了澡的母亲,脸上红扑扑的,高兴得啊,年轻了好多。

冰棺里的母亲,头发上是一层薄薄的霜。我摸摸母亲的脸,冰块一样硬。稀疏的头发也是冰冷的,像是刚从冰天雪地给我们带了吃的回来。

殡仪馆的师傅整理着,摸到母亲右腿地方,看我们一眼。我说:六十一年了。整理完母亲的左边裤腿,师傅将右边那条空着的裤腿,细心往直里顺了顺。师傅,谢谢你了。多年来,母亲的裤子,右边空着的那条裤腿,从不剪去,都是折叠起来,用针线认真地缝缀在裤腰上。母亲空着的裤腿下面,是一只空着的,没办法立起来的鞋。

母亲也配过假肢,还是年轻时候,不知听谁说上海有假肢厂。那时的假肢不像现在,尽管是铝制的,裹了皮革,但还是很沉。母亲在上海的外白渡桥留下了一张照片,那是她去上海配了假肢后照的。照片上的母亲微笑着,看起来完完整整,跟别的女人一样。后来照全家福,我知道母亲的意思,一家人只照了半身。

告别的日子到了。这一次,母亲是真的要走了。火化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了。母亲就要走了,不再需要走路,不再需要拐杖。失去了右腿的母亲,跟所有的人,跟所有的女人就要一样了。

家人齐了,跟母亲的告别简单,就是几个至亲。跪拜了母亲,我们再一次看母亲,看最后一眼。殡仪馆的人很快把母亲推了进去,告别厅里忽然空了。母亲,没了。

母亲的骨灰出来了。我抱着那个沉甸甸的木头盒子。现在,我可以把母亲紧紧抱住了。母亲,只有那么一点,连同那个盒子,不过七八斤,轻轻的。

坐在车的前排,我抱着母亲的骨灰,尽量抱稳。母亲累了,好好休息吧。常年失眠的母亲,终于可以好好安睡了。母亲,好好睡一大觉吧,一直睡到地老天荒。父亲在山上一年多了。现在,母亲来了,可以作伴了。父亲走了以后,母亲几次难过地说:你爸走以前,老是跟我说:你过来,你过来,坐到我这边。我咋就没过去啊!也许父亲那时已经感到,自己就要走了吧。

上山前,保姆说:给阿姨买个纸马吧。腿不好的人,骑马走着方便。纸马,买了。小高问我:牵马的人呢?我忘了,还需要一个牵马的人。也许,母亲其实哪里都不会去,去远了,回头就找不见我们了。

下山时忽然想起,灵位依旧是用的“姚爱留”的名字,不是母亲喜欢的“姚爱柳”。

母亲遗下的拐杖忘了拿到山上了,现在,它们孤零零地靠在老人旧居的墙角。

站在母亲经常站着的窗前,看着楼下,桃花开了。忽然间,我觉得我自己仿佛就是母亲,又一次回到了人间。

桃花,开得那么好。

五七过后,我外出,七七夜晚,在异乡给母亲烧纸。回到房间,写了日记:

十几天后,我回来。老人的厨房里空空荡荡,看看窗前那一块,想起母亲最后用过的那只空碗,写下了这样的句子:

天还早,我去厨房 / 看见头天晚上给母亲喂饭的那只碗 / 正在靠窗的台子上 / 这是母亲最后用过的碗 / 我把碗放正,久久看着 / 黎明前的这只碗 / 比任何时候都干净、清冷

如今这只碗依旧在厨房 / 已经和别的碗混在一起 / 我再也无法找出它 / 就像再也无法找到 / 曾经存在过的母亲

有时我想,这一生,母亲要是不来西北,也许就不会出车祸。她会在新乡,做一个身体完整的女人,跟别的女人一样,可以穿着两只鞋,上街,买菜,去商场,公园,随便去什么地方。何况,母亲是一个很好看的女人。

新乡离洛阳不远,她也可以不时去看看她的母亲。我的外婆,活了九十二岁。

我呢?也许会娶一个新乡女子,在那里生活,直到现在。

刊于《散文》2025年第3期

责任编辑|沙爽

图片|Pexels

人 邻

作 者

河南洛阳老城人,现居兰州。出版有诗集《白纸上的风景》《最后的美》《晚安》、散文集《闲情偶拾》《桑麻之野》《找食儿》《行旅书》、评传《百年巨匠齐白石》等。曾获《星星》诗刊年度诗人奖、江苏省紫金•雨花文学奖、全国文化遗产优秀图书奖、甘肃省敦煌文艺奖一等奖等奖项。

来源:全国文学报刊联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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