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那暗夜为想变成明天”而“奔波”——鲁迅小说《明天》解读

B站影视 内地电影 2025-09-22 10:32 2

摘要:在开始这一篇的讲述之前,我先必须对上一篇关于《风波》的评析中的一处错误予以纠正。当我说到《风波》的创作时间时,提到《明天》创作于1920年,这一次要解读时,才意识到,这一表述是不对的。“1920年”是鲁迅在将《明天》收入《呐喊》时于文末标注的时间,事实上,这个

在开始这一篇的讲述之前,我先必须对上一篇关于《风波》的评析中的一处错误予以纠正。当我说到《风波》的创作时间时,提到《明天》创作于1920年,这一次要解读时,才意识到,这一表述是不对的。“1920年”是鲁迅在将《明天》收入《呐喊》时于文末标注的时间,事实上,这个时间不能以“创作时间”来理解。《明天》发表于1919年10月《新潮》月刊第二卷第一号,创作时间应该是这一年的6月至7月。我当然不能说自己的不严谨是由于《呐喊》“误导”的,因为《鲁迅全集》的注释非常清晰地说明了这一点。这也让我意识到,鲁迅小说“创作时间”的标注与考订,其实也是值得一说的话题。

以下是读《明天》时所做的札记。

一、引言与发问——为什么会有《明天》?

一直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明天》在鲁迅小说里究竟处于什么位置?进一步说,鲁迅为什么要创作如是一篇小说?鲁迅在1918年创作了《狂人日记》和《孔乙己》,1919年推出了《药》《明天》和《一件小事》,1920年又有《头发的故事》和《风波》。引发我思考的直接原因是,除了《明天》,其他几篇都是具有鲜明主题的小说。《狂人日记》的里程碑标杆早已树立,《药》塑造了革命者形象,《风波》以及《头发的故事》从一个看似不大的“切口”追问革命在不革命者那里的意义究竟何在,《孔乙己》则描摹了一幅小人物在历史夹缝中挣扎的情景。

可是,《明天》在诉说什么?这里显然没有明确的历史时刻,也没有直接、间接的革命因素,主人公单四嫂子甚至也不是祥林嫂式的人物,个人命运可以成为控诉旧时代的样板。也就是说,在《狂人日记》和《风波》之间的《明天》,似乎是一篇可探究处并不多的小说。百年来的鲁迅小说研究史上,《明天》的提及率相对偏低,专门论述甚少,多是在关于《呐喊》《彷徨》的“综论”里被罗列或简评。即使在不多的评价里,给予的位置也并不高。以李长之的《鲁迅批判》为例,他看重鲁迅的八篇好小说,又指出若干“失败之作”,同时强调,“失败之作”不一定就是“坏”作品,而是“有些坏处,却又有些好处”。《明天》与《狂人日记》一起,则被列入“最完整的艺术品”之后、“失败之作”之前的中间层级。李长之给出的理由是,《狂人日记》“是因为内容太好了,技巧上似乎缺少的是结构”;而《明天》呢,“则技巧极到,反而惹起我们对于内容的贪婪来”,而感觉到的却是“单薄”。[1]

也就是说,不高不低的位置,倒让《明天》被关注程度天然偏低,被阐释的机会也很少。鲁迅为什么要创作这样一篇小说?小说究竟有何深意?不得不说,即使以强行阐释的态度来解析,似乎也很难确立一个独一无二的、可以称为“发现”的角度与结论。但如果反复阅读,仔细品味,又仿佛可以读出些许特别,几分深意。

且容我慢慢道来。

二、悬置的空间与借来的称谓——《明天》是一种“文体实验”

与之前和之后接近的作品相比,《明天》的确缺少主题上的明晰,特别是与时代的关联。正如李长之指出的,小说内容“单薄”,艺术上又很有出彩之处。这很容易让我想起“实验小说”这个概念。鲁迅那时还没有这样一种表述,但一定程度上可以认为,《明天》就是鲁迅在艺术上所做的某种“实验”。他要去除《药》留下的“主题先行”痕迹,刻意淡化一点“时代性”,而专注于刻画一个人的处境及其变动不居、漫长而又煎熬的复杂心理。

《明天》的故事发生地是鲁镇,但是,这或许是鲁迅并不在意地理准确性的叙述,其中地方性痕迹很少,可能只有个别用语带有方言色彩。

先举两个例证说明一下。小说里说,鲁镇一到深夜,只有两个地方还亮着灯,一家是咸亨酒店,另一家就是“间壁”的单四嫂子家。如果这个“间壁”就是隔壁,那现实里的咸亨酒店两边,应该不大会有单四嫂子这样出身的家庭存在。周建人口述、周晔编写的《鲁迅故家的败落》(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书前绘图描写晚清绍兴东昌坊口街景,咸亨酒店的隔壁两边都是商家,左边是傅澄记米店,右边是屠家小店。可以想象,“间壁”就是为了制造效果而专门设计,并不为体现单四嫂子的家境。

周作人《鲁迅小说里的人物》中,关于《明天》的“本事”考也很有参考价值。谈到单四嫂子这个人物时,周作人特别强调,“单四嫂子”这一称谓是“北京式的”,绍兴本地人并不这么称呼一个女性。我们看鲁迅其他小说里的女性,“祥林嫂”“杨二嫂”“八一嫂”,都是鲁镇人,都没有用“嫂子”称呼。周作人还进一步认为,《明天》里的另一个出场较多的人物老拱,也有出处。“老拱的名字却含有意义,这就是说猪猡。鲁迅常说起北方老百姓的幽默,叫猪作‘老拱’,很能抓住它的特色,想见咕咕的叫着用鼻子乱拱的神气”[2],也就是说,小说里两个主要人物的名字其实都是北方式的。因此,尽管《明天》明确是发生在鲁镇的故事,周作人却认为,“这里并没有本事与模型,只是著者的一个思想借着故事写了出来,所以这与写实小说是不一样的”[3]。

周作人恰恰把一篇标明为鲁镇的小说排除在“写实”之外,也很能佐证《明天》是一篇“实验小说”的猜测。鲁迅自己说过,他的小说人物常常是一种杂合的结果,所谓“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4]。可以想象一下,鲁迅在构思这篇小说时,“鲁镇”是因为“咸亨酒店”而被征用,咸亨酒店又是因故事情境的设计需要而被引入。小说并不对咸亨酒店的“格局”与日常氛围做过多描写,就是为了安排红鼻子老拱和蓝皮阿五直接出场,出场时还可以直接接入单四嫂子的话题。一幅独幕剧场景又出现在了小说的开头。鲁迅小说的戏剧性简直是无处不在。《孔乙己》《明天》的咸亨酒店,《明天》《风波》的鲁镇,《药》里的茶馆,都可以说是一种戏剧场景的“搭建”。《明天》的特殊性在于,这里的鲁镇和咸亨其实就是符号借用,并不像其他小说里那样尽量实写。就此意义上说,周作人的发现可谓知人之论。

《明天》的“实验”色彩还体现在,“技巧极到”,主题又似乎并不明晰,至少不像同期的其他小说,可以在时代的光影下显出本来或变形。这是深有意味的。鲁迅自己似乎也意识到这篇小说的分离感,在不多的自评里,也在为《明天》合理的“结构性存在”寻找理由。他曾强调,“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在《明天》里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因为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5]。但事实上,“平空”的花环是小说的“实写”,没有梦见儿子只是事后的说法,并非小说情节所现。花环是与现实革命直接关联的意象,梦见儿子不过是一种抽象的奢望。

小说强调,鲁镇是个“僻静地方”,“还有些古风:不上一更,大家便都关门睡觉”。“一更”相当于晚上七点至九点,可见传统乡村日落而息的生活习惯。但小说同时又强调,老拱和阿五两个酒鬼几乎每日都要在酒店泡到很晚。虽然没有说明是通宵抑或是到凌晨,但显然要比镇上的家庭晚很多。对于这一点,周作人也曾经有过质疑。他认为,咸亨酒店的开店时间,“本文说它开到半夜,又说酒客唱小曲,呜呜的唱完了不多时,东方已经发白,虽然说是夏天夜短,但酒店开到东方发白,也不是事实所有的。茶坊酒肆夜里关门晚,也总不到夜半吧”[6]。当然,反复研读小说,鲁迅并没有给出咸亨酒店最后的关门时间,甚至也没有指出老拱离开酒店不久,就“东方已经发白”了。但是很显然,鲁迅是想强调鲁镇上两种完全不同的度夜方式。老拱们是无限延长喝酒时间,其他的家庭早早进入梦乡。这实际上是一种戏剧效果的对比强化,是不考虑事实因素的设计。就像单四嫂子住在酒店“间壁”一样,都是舞台效果的需要。就小说而言,是一种“文体实验”的需要。

三、只有太阳,没有月亮——《明天》的时间秩序

前面已经说到小说里的时间,这的确是《明天》的一个重要看点。在《呐喊》里,《明天》或许是在故事的时间背景上既集中又延展、长度控制十分明晰、节奏的连续性从未中断的一篇作品。这是一个由三个暗夜一种“明天”组成的故事,或者,也可以说成是三个“明天”一种暗夜。虽然第三个“明天”还在“奔波”的路上。

小说从第一个暗夜开始,由咸亨酒店的两个酒鬼引出单四嫂子。“黑沉沉的灯光”下,单四嫂子抱着她生命里唯一的希望宝儿,这是舞台场景的对比和定格。暗夜逐渐到“东方已经发白”,接着是曙光出现,再接着是“天的明亮,压倒了灯光”,进而,“太阳早出了”,一直到“已经是午后了”,而且“到得下午”。轮到第二个暗夜出现了。“咸亨也熄了灯”,接着是再现“东方渐渐发白”和“银白色的曙光”,天边的“绯红”以及“太阳光”的出现。第二个白天一样写到了“下半天”,黄昏时刻,“太阳渐渐显出要落山的颜色”,于是又到了第三个暗夜,而且还“为想变成明天”而“奔波”。

除了时序上的完整,小说没有以叙述者的口吻提到任何其他时间。不像《孔乙己》,时间跨度以年计,《药》也一样从秋天到清明,《一件小事》里还有“这事到了现在,还是时时记起”[7]的回望式说法。相比较而言,《明天》的时间“规定性”是极强的,而且非常严密、完整。这虽不能说是鲁迅小说里的特例,但的确是重要看点。

在时间的表达和时序的铺排上,《明天》也别有一番意趣。

首先是两种时间观的对比。小说写了三个暗夜,更强调两种不同的“夜生活”。一方面是众人沉睡,不到晚上九点就进入梦乡;另一方面是有一二人偏偏夜夜独醒,一直熬到下半夜才醉醺醺散场。第一个暗夜,说鲁镇“还有些古风:不上一更,大家便都关门睡觉”,而只有酒店和隔壁的寡妇家还亮着灯。第二个暗夜,单四嫂子的宝儿已经夭折,帮忙的人穿梭往来,家里异常忙乱,但“因为鲁镇还有些古风,所以不上一更,便都回家睡觉了”,这是对前一个暗夜情形的呼应。第三个暗夜,为强调单四嫂子彻底的孤独,小说不但写了老拱们的醉酒散场,而且写到“单四嫂子早睡着了,老拱们也走了,咸亨也关上门了”的全场寂静。

两种“夜生活”的对比,让看似平铺的时间秩序并不单调。再加上单四嫂子儿子的病重与夭折,每一个暗夜的情形都大为不同。第一个暗夜是守着病重的儿子,第二个暗夜是守着已逝的儿子,第三个暗夜是奢望在梦中见到入土的儿子。情形如此惨烈。

接下来再看鲁迅对暗夜与白天的不同描写,同样值得玩味。十多年前,我曾写过一篇专题文章,探讨鲁迅小说以及散文诗对暗夜的描写。鲁迅是擅写夜的,暗夜几乎就是他笔下最多见的情境。各种各样的暗夜,“有微明,有昏暗,有伸手不见掌,有漆黑一团糟”[8](《夜颂》)。月亮,也是鲁迅笔下最多见的意象之一。读过散文诗《秋夜》的读者,一定会对月亮的意象印象深刻。小说里,《狂人日记》的第一句是“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第二段的第一句是“今天全没月光”,其后还有“天气是好,月色也很亮了”。[9]《药》的开头仍然是“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10]。可是,《明天》的三个暗夜里,连“全没月光”的描写都没有。月亮、月光、月色,通通没有出现在故事进程中。

但有太阳。这倒是很特别的一种描写。第一个暗夜,“东方已经发白”,太阳要出来了。然后就到了“太阳早出了”。第二个暗夜结束时,重复了前一天的情景,“窗缝里透进了银白色的曙光”,而且也接续了太阳光的出现。第三个暗夜没有等到天明,却意外地写出了一个奇特的句子,“只有那暗夜为想变成明天,却仍在这寂静里奔波”。明天,在无边的暗夜里变得如此遥远而难以抵达。我以为,鲁迅如此描写是深有寓意的。暗夜是一种绝望,明天是希望。没有等来明天,并不等于明天就不会出现,太阳照样升起。可是鲁迅没有写。绝望与希望都不是固定不变的,可以表达自己的“无”,却不可以认定别人也不会“有”。

特别要强调的是,《明天》没有写到月亮却多次写到太阳,并不意味着在色调上就一定明亮更多。鲁迅在写太阳时,用笔其实非常节制、克制,而且刻意不用“金色阳光”类的表述。阳光清一色都是白色的。“东方已经发白”,曙光也是“银白色的”。第二个早晨的东方一样是“发白”,曙光还是“银白色的”。我们见到太多“银色的月光”,可是怎么去想象“银白色的曙光”呢?我以为鲁迅是刻意要这样写的。他的目的,就是要把白天写得跟暗夜一样,明天一到并不意味着就阳光灿烂了。曙光一样是银白色的,只是更加刺眼。从艺术手法的角度讲,我以为这样的描写也来自鲁迅钟情的木刻。在木刻艺术里,无论是月亮还是太阳,只能用白色来表现。黑白艺术,没有选择。在黑白对比之下,白色的阳光既醒目又刺目,绝不是化学颜料里的灿烂色调。

空间布局上刻意的设置,时间秩序上与人物紧张状态的交错,暗夜与白天的对比,“银白色”曙光的投射,让《明天》呈现出别样的景象,让人心动,令人唏嘘。

四、轻微的情色与普遍的善意——《明天》里的人际关系

《明天》设置了两个相邻的场景,咸亨酒店与单四嫂子家。即使在鲁镇这样的小镇上,这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小说的主角是单四嫂子,这是一个“粗笨女人”,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妇,也是接着失去了儿子的母亲。她的人生世界不但悲苦,而且孤寂。隔壁的酒店里整日坐着两个酒鬼在说唱。为了突出这两个世界的对比,小说对咸亨酒店甚至没有具体描写,掌柜的、店小二,内部格局,运营情形,何种酒菜,一概没有,我们只能根据《孔乙己》中的描写去想象了。其他的人物,都不过寥寥几笔。掌柜的居然没有出现在酒店,而是在单四嫂子家里。

酒店旁边,寡妇门前,故事自然会多,而且时有成为事故的危险。老拱和阿五就像两个危险人物。然而事情却正好相反。老拱好像最惦记单四嫂子,一出场就是对单四嫂子家里突然没了声音感到奇怪,“小东西怎了”的疑问却把故事指向了单四嫂子的儿子宝儿。到结尾,酒后的老拱踉跄着出了酒店,嘴里哼着小曲,脑子里显然也是显影着单四嫂子的样貌,“我的冤家呀!——可怜你,——孤另另的……”这已是唱本里的唱词了,事实上是一种气氛烘托。

真正与单四嫂子有交集的是蓝皮阿五。在与老拱两次出场之外,他还有两次与单四嫂子“面对面”的机会。这两次出场,又成了《明天》发表后最先引出争议的话题。与蓝皮阿五相关的情节,或许是鲁迅小说里少有甚至仅见的一点情色描写。轻微的情色,加上后面的描写,倒显示出蓝皮阿五并非泼皮,其实内里很有一点善良的品质。

先来看看那一点情节。那是在第一个白天单四嫂子抱着三岁的儿子求医的归途中身心俱疲之际:

“单四嫂子,我替你抱勃罗!”似乎是蓝皮阿五的声音。

他抬头看时,正是蓝皮阿五,睡眼朦胧的跟着他走。

单四嫂子在这时候,虽然很希望降下一员天将,助他一臂之力,却不愿是阿五。但阿五有点侠气,无论如何,总是偏要帮忙,所以推让了一会,终于得了许可了。他便伸开臂膊,从单四嫂子的乳房和孩子中间,直伸下去,抱去了孩子。单四嫂子便觉乳房上发了一条热,刹时间直热到脸上和耳根。

这是街头痞子在尾随吗?单四嫂子是慌乱还是抵触?总之,含着某种情色味道的场景就这样出现了。但紧接着,阿五却主动将孩子还给了单四嫂子,而且还为自己找了个口实,说是约人吃饭的时间就要到了。须知,这时离单四嫂子的家已经很近了,阿五为什么不帮人帮到底?因为他深知,帮到底必定是非多。可不是么,单四嫂子刚接了孩子,就看见了对门的王九妈。

等到阿五再次出现在单四嫂子面前时,已是宝儿夭折当天,大家都来帮忙,阿五是其中之一。注意,这时并没有老拱的身影。当小说写到需要“半现半赊”地为宝儿买一副棺材时,操持者王九妈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咸亨的掌柜。其实,阿五很想自告奋勇去办这件事,却遭到王九妈的拒绝,只允许他第二天来抬棺材。阿五于是骂了句“老畜生”,“怏怏的努了嘴站着”。然而真到抬棺时,“这一日里,蓝皮阿五简直整天没有到”。阿五不是不想帮单四嫂子的忙,他拒绝的是王九妈的“工作安排”。小说这样写一个次要人物的不在场,意在表达他应该出现的推断。

这点情节描写,曾经引起过几位文学名家的争议。引发讨论的是新感觉派小说名家施蛰存,他在1940年6月16日《国文月刊》第一卷第一期上发表题为《鲁迅的〈明天〉》的长文,对阿五的行为进行了“性爱”角度的分析。他认为,单四嫂子抱着孩子赶路而疲累至“支撑不得”,恰在此时却听得一声呼叫,她对这声音的反应是既熟悉又紧张,特别是阿五在抱孩子的时候产生身体上的接触,使单四嫂子“刹时间直热到脸上和耳根”。施蛰存认为,这就说明,“不单是阿五在想单四嫂子,便是单四嫂子的下意识中,也未始没有阿五在”。施蛰存还就王九妈拒绝阿五去赊棺材这一情节证明,“连王九妈也知道阿五对于单四嫂子是不怀好意的”,以及“单四嫂子心中也有个阿五的影子”。施蛰存总结道:“在这篇小说里,作者描写了单四嫂子的两种欲望:母爱和性爱。”“母爱是浮在单四嫂子的上意识上的,所以作者描写得明白,性爱是伏在单四嫂子的下意识里的,所以作者描写得隐约。”

施蛰存的这篇文章在当时即引来好几篇商榷文章,总体上不同意他的“性爱”说。《读了施蛰存解说〈鲁迅的《明天》〉以后》(署名“海银”)认为,酒店里的老拱和阿五,不过是典型的“浪子行为”“流氓性格”,他们试图以话语和浪唱引起单四嫂子的注意,但单四嫂子应该只为自己的儿子焦虑,不可能侧耳去留意他们。阿五抱孩子的行为,他的手在乳房与孩子之间产生的触碰,单四嫂子热到脸上和耳根的反应,是强迫行为下的惊惧,而不能认为是一种性爱的唤醒。罗荪《关于鲁迅的〈明天〉》的质疑大体相同,他特别反对施蛰存将单四嫂子的心理被性爱占据一半,甚至可能会因另一种“力”的获得而减轻对儿子死去的悲伤的观点。在罗荪看来,这种脱离时代社会背景孤立分析小说的做法,已经到了连细节都孤立对待的地步。他认为,阿五的行为就是企图“揩油”,而单四嫂子作为旧时代被严重束缚的女性,不可能产生呼应的冲动。陈西滢《〈明天〉解说的商榷》一样不同意施蛰存的解读,在他看来,《明天》就是写一个青年女性的人生悲苦,此外并无深意,施的解读不免过度,他尤其不同意施涉及“爱情”表达的推论。施蛰存在次年对于以上质疑统一做了一次答辩。他承认自己前文有失当之处,但也坚持了一些曾经的分析,其中就包括对“性爱”说的坚持。

以上文章讨论全部发生在1940-1941年之间,这也几乎就是早期关于《明天》的几篇重要的专题文章。对错我们先且不论,有一点应该是可以肯定的,《明天》里阿五面对单四嫂子的情节,的确非常特别。也许我们不能说单四嫂子真有呼应,但阿五的行为无疑含着情色冲动。这种轻微的情色,却并不像《肥皂》里的四铭对女子的想象那样猥琐,因为它同时也包含着阿五发自内心的对一个年轻寡妇的关心,他有真心帮忙的愿望。但他很知道分寸,所以并不是真的“流氓性格”。这种轻度的情色表达,与小说里其他人物对待单四嫂子的态度是一致的。乡里乡亲,大家都愿意为一个不幸的人伸出援手。小说里的其他人物,王九妈不计回报,热情张罗后事,镇上的人们跑来帮忙,至多按照“古风”习惯吃一顿饭,连咸亨酒店的掌柜也愿意接受王九妈的调遣,跑来跑去办事,并不像《孔乙己》里的掌柜形象那么冷漠。老拱虽然言语过分,也没有来帮忙,但并没有做出欺侮弱者的举动。阿五在快到家门时借故把孩子交给单四嫂子,陈西滢认为这是他“揩油”得逞以后满足而去,事实上,阿五应该知道,真送到家势必引来众人议论,他不想给自己更不想给单四嫂子增加这样的“舆情”。因为王九妈说不定已经看到了这一场景。这也是王九妈为什么后来不让阿五去赊买棺材的原因。

一点轻微的情色与普遍的善意,就如此相融在一篇小说当中。阿五并非作者的批判或嘲讽对象。从这个意义上说,施蛰存的发现并非没有道理,强调到什么程度是另一回事。与之商榷的文章,其实在一定程度上为施文做了补充、扩充,起到了将小说意味加以延展的效果,至今读来,都各有独到之处。

五、何小仙的话术与漫画化的庸医——《明天》里的医学问题

《明天》写一个病至夭折的故事,必然会涉及医治,而医学话题,历来就是鲁迅研究里非常复杂的话题。宝儿病得很重,几乎无药可救。单四嫂子情急之下的“计算”是:“神签也求过了,愿心也许过了,单方也吃过了,要是还不见效,怎么好?——那只有去诊何小仙了。”可以看出,在单四嫂子这个“粗笨女人”心里,要想救命,求签第一,许愿第二,“道”与“佛”都不灵验,就只好找个“单方”来吃。所谓单方,就是只用一味药来治病。这些都不见效,只好去求医,而这位医生,却叫何小仙,多少有点半医半仙的味道。也就是说,求医是不得已之下的最后一计。这位医生又是怎么看病的呢?首先是术语空转。“中焦塞着”“火克金”,这些术语既空洞又唬人,绝对能镇住一个只会纺棉纱的“粗笨女人”。二是坐诊态度不无傲慢。“何小仙说了半句话,便闭上眼睛;单四嫂子也不好意思再问。”生命垂危却视若无睹,而且处方也是坐在对面的“助理”开出来的。三是气氛里营造着一股浓浓的“仙味”。“保婴活命丸”“贾家济世老店”,每一个词都透出腐朽之气。当单四嫂子看到何小仙那号脉的指甲足有四寸多长时,心里想着她的“宝儿该有活命了”。济世老店的伙计伸出的手一样有长指甲,这简直就是这一类人的“标配”,就像以一个人的发型揣测其职业一样。“宝儿吃下药,已经是午后了。”然而,紧接着的却是停止呼吸。

显然,鲁迅在这里又一次压抑住怒火,以漫画式的嘲讽口吻评价了一番庸医。是的,是庸医而不是中医,是对“人血馒头”般的“包好”承诺的无情嘲讽,对术语空转却毫无施治之策的神秘烦琐的批判,是对面对奄奄一息的生命和焦虑万分的母亲冷漠态度的憎恨。

鲁迅对庸医的恨,起源于少年时眼见父亲的病被其耽误。那位庸医大搞烦琐的神秘,一无是处,他的名字叫何廉臣。这里的何小仙差不多就是一个模子里的货色。青年鲁迅接触了现代医学之后,对相关问题有了更深切的思考。在批判传统医学的腐朽成分、批判将医学与迷信混为一谈的同时,是否有过“投鼠”而未“忌器”的话语,以及被人将批判庸医误读为否定中医,是一个更大的话题。无论如何,《明天》里的何小仙肯定是一个医术与医德皆差的庸医。

但即使就是这样的医学水平,在单四嫂子这样的人看来,想要保命,仍然是一要求神签,二要许愿心,三要吃单方,问诊排在第四位。单方既可能是民间偏方,也可能是华老栓们笃信的“人血馒头”。何其悲哉。当宝儿夭折之后,单四嫂子在悲痛中唯一感到欣慰的是,自己“实在已经尽了心”,烧过一串纸钱,烧了四十九卷《大悲咒》等等,“再没有什么缺陷”。

解读《明天》,医学话题也不算是小枝节。

六、那些精彩细节

眼看文章要过万字了,但收束之前,还是想再与读者诸君分享一下小说里的精彩细节。恕不展开详述,也无必要。

“这单四嫂子家有声音,便自然只有老拱们听到,没有声音,也只有老拱们听到。”没有声音也能“听到”,奇特。施蛰存认为,没有听到就应该用“知道”,不可用“听到”。此说遭到上举商榷者反对。施本人在后文也做了纠正。

“黑沉沉的灯光,照着宝儿的脸,绯红里带一点青。”一个句子里,“黑”“红”“青”三色并用已是奇特,“黑沉沉的灯光”就是奇崛了。

“单四嫂子是一个粗笨女人,不明白这‘但’字的可怕:许多坏事固然幸亏有了他才变好,许多好事却也因为有了他都弄糟。”忍不住的杂文笔法。施蛰存认为,这样的笔法于故事无益。

“衣服渐渐的冰着肌肤,才知道自己出了一身汗”,何其精微,让人想起《药》里华小栓背部那成“八”字的肩胛骨。

当单四嫂子让王九妈判断怀里的宝儿如何时,“王九妈端详了一番,把头点了两点,摇了两摇”。中庸之态不分阶层,无处不在。《野草》里的《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不正是直指这样的国民性吗?

“单四嫂子坐在床沿上哭着,宝儿在床上躺着,纺车静静的在地上立着。”一幅用刀刻出来的版画图景。

“只有那暗夜为想变成明天,却仍在这寂静里奔波”,全篇的收束,《野草》式的语言。

以重复作为修辞。《明天》有多个相似词语、句式重复出现,有时是一种强化,有时又是一种反转。“粗笨”或“粗笨女人”在小说里出现了五次,有时也会加上“虽然”“虽是”这样的前缀。描写曙光的“银白色”也有三四处之多。“因为鲁镇还有些古风,所以不上一更,便都回家睡觉了。”这一句式及相近表达也有三次,每个暗夜都从此开始。

这些列举,也真的是略举而已,通读当能感悟更多。

《明天》里的单四嫂子“虽然粗笨,却知道还魂是不能有的事”,这或许是单四嫂子比祥林嫂略进一步的因素?鲁迅表示,为与当时代的主将们同步,为了响应“不主张消极”,所以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11]但同时,他也没有让她做竟能见到的梦。

在响应时代召唤的同时,仍然执着于纠缠于内心深处的矛盾认知;在保持从不停歇的灵魂追问的同时,又不忘记自觉担当起时代责任。这又一次验证了鲁迅从未放弃也始终没有找到终极答案的哲学思考:“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这或许正是《明天》的启示,是认知鲁迅精神世界的又一扇窗户。

注释:

[1]李长之:《鲁迅批判》,北京出版社2003年版,第96-100页。

[2][3][6]周作人:《鲁迅小说里的人物》,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40页、37页、39-40页。

[4]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鲁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27页。

[5][11]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41页、441页。

[7]鲁迅:《一件小事》,《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82页。

[8]鲁迅:《夜颂》,《鲁迅全集》(第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03页。

[9]鲁迅:《狂人日记》,《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44-450页。

[10]鲁迅:《药》,《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63页。

文/阎晶明

来源:为天地立文心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