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姑妈的手抖了一下,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她攥紧了那串钥匙,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没说话,只是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我知道,她哭了。这套县城里九十平米的两居室,耗尽了我工作十年所有的积蓄,也承载了她一辈子的梦想。
引子
“姑,钥匙您收好。”我把那串崭新的钥匙放进姑妈布满老茧的手心,钥匙上还挂着一个红色的中国结,喜庆得很。
姑妈的手抖了一下,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她攥紧了那串钥匙,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没说话,只是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我知道,她哭了。这套县城里九十平米的两居室,耗尽了我工作十年所有的积蓄,也承载了她一辈子的梦想。
“哭啥呀,这是大喜事。”我笑着去搂她的肩膀,鼻头却也一阵阵发酸。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阳光透过明亮的窗户洒进来,给水泥地面镀上一层暖金色。一切都是新的,充满了希望。
我扶着姑妈在沙发上坐下,丈夫李明正忙着把最后一箱行李搬进来,额上渗着细密的汗珠。他冲我笑了笑,眼神里满是支持。我心里暖洋洋的,觉得三十年来的所有辛苦,在这一刻都值了。
门铃突然响了,清脆又突兀。
“谁啊?这时候来人。”姑妈抹了把脸,疑惑地站起身。
李明走过去开了门。门口站着一对五十多岁的男女,衣着朴素,甚至有些寒酸。男人手里拎着一网兜橘子,女人则紧张地攥着自己的衣角。他们俩都眼巴巴地往屋里瞅,目光像长了钩子,直直地落在我身上。
“你们找谁?”李明礼貌地问。
那个女人嘴唇哆嗦着,没说出话来。男人往前挪了一小步,声音沙哑又胆怯:“我们……我们找林薇。请问,你是林薇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站了起来。这个名字,只有在我的户口本上才这么写。从小到大,姑妈都叫我薇薇。
“我是。”我点了点头,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预感。
那女人一听,眼泪“刷”地就下来了。她挣脱男人的搀扶,几步冲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手,那力道大得惊人。她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嘴里反复念叨着:“像,真像啊……”
紧接着,她“扑通”一声就要往下跪。我吓了一跳,赶紧和李明一起把她扶住。
“你……你们是?”我艰难地问出这句话。
男人也走了进来,眼圈通红,声音哽咽:“薇薇,我们是你的亲爸亲妈啊!”
一瞬间,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墙上的挂钟还在滴答,可我什么都听不见了。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只觉得被那女人抓住的手,又烫又麻。姑妈愣在原地,脸色煞白,手里的那串新房钥匙,“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像擂鼓一样,敲得我胸口生疼。三十年了,这两个词对我来说,就像书本上的一个概念,遥远又陌生。我曾无数次幻想过他们的样子,可当他们真的站在面前,我却只想逃跑。
李明扶着那个还在抽泣的女人,眉头紧锁。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脸色铁青的姑妈,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屋子里的喜庆气氛荡然无存,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尴尬和慌乱。
我低头看着那双紧紧抓住我的手,粗糙,干裂,带着一股泥土和辛酸的味道。这双手,三十年前抛弃了我,三十年后,又回来拉住了我。他们凭什么?凭什么在我刚刚觉得生活有了盼头的时候,就这样闯进来,把一切都搅乱?
第一章 不速之客
屋子里的沉默像一块厚重的玻璃,压得人喘不过气。那对自称是我父母的男女,被李明半劝半扶地安置在沙发另一头,离我和姑妈远远的。女人还在低声啜泣,男人则局促不安地搓着手,那双布满沟壑的手,像是干涸的河床。
“你们……怎么找来的?”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男人陈国生抬起头,眼神躲闪着,不敢直视我:“我们在县里的报纸上……看到一篇报道,说一个叫林薇的老师,为了报答姑妈的养育之恩,给她买了房。照片上的人,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原来是这样。前阵子学校宣传优秀教师,我的事迹被记者写成了稿子。我当时还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没想到,竟成了他们找上门的引子。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你们来干什么?”姑妈的声音冷得像冰,她已经捡起了地上的钥匙,死死攥在手心,像是护着什么宝贝。她挡在我身前,像一只随时准备战斗的母鸡。
“大姐,我们……”女人张丽华开了口,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们对不起薇薇,也对不起你。我们就是想来看看她,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好不好都跟你们没关系!”姑妈厉声打断她,“三十年不闻不问,现在跑来说这些,不觉得晚了吗?我们家不欢迎你们,你们走!”
我能感觉到姑妈身体的颤抖,她是真的气坏了。我拍了拍她的背,示意她别太激动。我的内心乱成一团麻,一方面,我恨他们当年的狠心;可另一方面,看着他们饱经风霜的脸,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绊又在心里悄悄发芽。这或许就是血缘吧,剪不断,理还乱。
李明倒了杯热水递给张丽华,低声说:“叔叔阿姨,有话慢慢说。不管怎么样,先进了门就是客。”他总是这样,周到又理智。
张丽华接过水杯,手抖得水都洒了出来。她哽咽着说:“当年家里穷啊,实在是养不活两个孩子。你弟弟那时候又体弱多病,我们……我们也是没办法啊!”
又是这套说辞。穷,没办法。我从小听到大的,都是邻里街坊的闲言碎语。他们说我亲生父母重男轻女,为了要儿子,才把我送人。现在从他们嘴里亲口说出来,还是像刀子一样扎心。
我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冷笑:穷?姑妈当时不也穷吗?她一个女人,靠着在菜市场卖菜,一分一毛地把我拉扯大,供我读书上大学。她怎么就有办法了?说到底,不过是选择罢了。在我和那个素未谋面的弟弟之间,他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他。
“那你们现在来,又是为什么?”我盯着他们,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如果只是想看看我,现在看到了,可以走了。”
陈国生猛地抬起头,嘴唇动了动,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张丽华拉了他一下,抢着说:“我们……我们是想认回你。薇薇,你弟弟……你弟弟他要结婚了,家里需要钱。我们想着,你现在当了老师,日子好过了,能不能……帮衬一把?”
终于图穷匕见了。我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升起,瞬间传遍全身。原来不是良心发现,不是父爱母爱泛滥,而是他们的儿子需要钱了,才想起了我这个被抛弃的女儿。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
姑妈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门口大吼:“滚!你们都给我滚!我就知道你们没安好心!想从我薇薇身上刮钱,门儿都没有!”
李明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收回了刚刚的客气,站到了我身边。
看着眼前这两个所谓“亲人”的嘴脸,我突然觉得无比疲惫。我不想再跟他们争辩什么,也不想听他们那些虚伪的借口。我只想他们立刻消失,还我和姑妈一个清净。
我站起身,走到他们面前,一字一句地说:“钱,我一分都不会给。你们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我姓林,我妈是把我养大的姑妈,跟你们陈家,没有任何关系。”
我说完,拉着姑妈就要回房间。张丽华却突然冲过来,抱住了我的腿,嚎啕大哭:“薇薇,你不能这么狠心啊!那也是你亲弟弟啊!你就当可怜可怜我们,行不行?”
她的哭声尖锐刺耳,像一把锥子,搅得我头疼欲裂。我挣脱不开,只能僵硬地站着。我心想,狠心?到底是谁狠心?当年把我像扔一件旧衣服一样扔掉的时候,他们有没有想过,我也会冷,也会怕?
第二章 尘封往事
张丽华的哭声在空荡荡的新房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我和李明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从地上拉起来。陈国生站在一旁,低着头,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只是一个劲儿地说:“是我们不对,是我们不对。”
“行了,别哭了!”姑妈听得心烦,吼了一嗓子,“你们今天来,不就是为了钱吗?说吧,要多少?”
我惊讶地看着姑妈。我知道她不是真的要给钱,她这是在用最直接的方式,撕开他们温情脉脉的伪装。
果然,张丽华的哭声一滞。她和陈国生对视了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陈国生期期艾艾地伸出五根手指:“五……五万。彩礼还差五万块钱。”
“五万?”姑妈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鄙夷,“你们可真敢开口。我薇薇买这房子的钱,都是她一笔一笔教课、一个一个晚自习攒下来的。你们凭什么一张嘴就要五万?”
“我们……我们会还的。”张丽华急忙说,但这话连她自己说出来都显得底气不足。
我看着他们,心里最后一点点因为血缘而产生的动摇,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累了,不想再跟他们纠缠下去。
“李明,送客。”我淡淡地说。
李明点了点头,走到他们面前,做了个“请”的手势:“叔叔阿姨,今天我们刚搬家,家里乱,就不留你们了。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吧。”
陈国生和张丽华脸上满是失望和难堪。他们一步三回头地被李明“请”出了门。关上门的那一刻,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整个身体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可那份喜悦和温馨再也找不回来了。姑妈坐在沙发上,默默地流眼泪。我走过去,挨着她坐下,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
“姑,别难过了。为了那样的人,不值得。”
姑妈摇了摇头,用手背擦掉眼泪:“我不是难过,我是气。我气他们怎么有脸找上门来,我更气我自己,当年怎么就心软,把你从他们手里抱了过来。”
我心里一颤,抬起头:“姑,你说什么?”
姑妈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疼惜和悔恨。她叹了口气,说:“薇薇,有些事,我一直瞒着你。我怕你知道了会难过。他们当年,不是因为穷才不要你的。”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他们想要个儿子。”姑妈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我的心上,“你出生的时候,他们一看是个丫头,脸就拉下来了。你爸当时就说,这丫头不能要,不然下一个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生了。你妈……你妈她也没反对。”
我只觉得浑身发冷,手脚冰凉。原来不是养不起,而是不想要。就因为我是个女孩。这个认知比“贫穷”那个理由,要残忍一百倍。
我一直以为,我只是他们无奈之下的放弃。现在才知道,我是他们权衡利弊后的舍弃。在他们眼里,我甚至不如一个虚无缥缈的“儿子”重要。三十年来,我心里所有关于亲生父母的幻想,在这一刻,碎得一干二净。
姑妈握住我冰冷的手,继续说:“当时你才出生三天,他们就托人四处打听谁家想养孩子。我那时候刚跟你姑父离婚,一个人过,听到消息就找上门去了。我看到你,那么小一点,裹在破布里,哭得脸都紫了。我心一横,就把你抱了回来。他们连一分钱抚养费都没给,只说以后就当没这个女儿,老死不相往来。”
姑妈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我以为他们真能做到。没想到啊,三十年了,看你有出息了,又找上门来要钱。他们怎么能这么不要脸!”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任由眼泪无声地滑落。原来我的出生,对于他们来说,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我所有的努力,我拼命想证明自己不比任何人差,在他们眼里,可能都比不上那个“弟弟”的一句“我要结婚”。
晚上,李明做好了饭,姑妈没什么胃口,早早就回房睡了。我坐在餐桌前,也吃不下东西。李明坐到我身边,轻轻揽住我的肩膀。
“别想太多了。有我和姑妈在呢,以后我们就是你最亲的人。”
我靠在他怀里,点了点头。是啊,我还有姑妈,还有李明。我不是一个人。可是,心里的那个窟窿,却好像更大了。我忍不住想,如果我当年是个男孩,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我是不是也能在一个有爸爸妈妈的家里长大?
第二天,我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电话那头,是张丽华带着哭腔的声音。
“薇薇,你别生我们的气。我们真的是走投无路了。你弟弟的事,不是结婚那么简单……你能不能再出来见我们一面?就一面,我们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
她的声音充满了哀求和绝望。我本想直接挂掉,可“不是结婚那么简单”这句话,又像个钩子,勾住了我的好奇心。他们到底还瞒着什么?
第三章 第一次动摇
挂了电话,张丽华那句“不是结婚那么简单”就在我脑子里盘旋,挥之不去。我告诉自己,不要理他们,他们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可心里那点该死的好奇,却像野草一样疯长。我终究还是想知道,当年被他们珍视的那个弟弟,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骗姑妈说学校有事,要晚点回家。然后,我按照张丽华给的地址,找到了城郊一家破旧的小茶馆。茶馆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廉价茶叶和霉味混合的气息。陈国生和张丽华已经坐在角落里等我了,面前摆着两杯冒着热气的粗瓷茶杯。
看到我,他们局促地站了起来。
“薇薇,你来了。”张丽华的眼睛红肿着,像是又哭过一场。
我没说话,在他们对面坐下,开门见山地问:“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陈国生看了一眼张丽华,叹了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诊断证明,推到我面前。
我拿起来一看,上面写着“慢性肾功能衰竭(尿毒症期)”。患者姓名,陈浩。年龄,二十八岁。
我的心猛地一沉。陈浩,应该就是我那个素未谋面的弟弟。
“他……病得很重?”我艰涩地问。
“医生说,唯一的办法就是换肾。”张丽华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我们俩都去配了型,都不合适。现在只能等着肾源,可是肾源难等,而且手术费、后续的治疗费,加起来是个无底洞。我们把家里的房子卖了,亲戚朋友也都借遍了,还是差一大截。”
她说着,从包里又拿出一叠厚厚的缴费单,一张张铺在桌上,像是在展示他们的绝望。
我的脑子嗡嗡作响。昨天他们还说是为了结婚的彩礼,今天就变成了换肾的救命钱。这反差太大了,让我一时无法分辨真假。
我看着他们俩,一个满脸愁苦,一个以泪洗面。他们的悲伤看起来不像是装的。如果这是真的,那五万块钱,对于他们来说,确实只是杯水车薪。
“那你们昨天为什么不说实话?”我质问道。
“我们……我们是怕吓到你。”陈国生低着头,声音小的像蚊子叫,“我们三十年没管过你,一上门就让你掏那么多钱救你弟弟,我们……我们没脸开口啊。就想着,先用结婚的名义,要一点是一点。”
这个理由听起来荒唐,却又带着一丝小人物的卑微和算计。我沉默了。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那我面对的,就不再是一个简单的金钱纠葛,而是一条人命。
我内心挣扎得厉害。理智告诉我,这是个无底洞,我不能跳。他们当年既然选择放弃我,现在就没资格要求我为他们的儿子付出。可情感上,那毕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是我血缘上的亲弟弟。我真的能做到见死不救吗?
“薇薇,我们知道我们对不起你。”张丽华拉住我的手,她的手冰凉,“我们不求你原谅,也不敢奢求你出多少钱。我们就是想,你能不能……去医院看看他?他从小就听我们说,他有个姐姐。他一直想见见你。”
去医院看看他?这个提议像一颗石子,在我心里激起了一圈圈涟漪。我害怕,我怕看到那个病人,看到他的痛苦,我的防线就会彻底崩溃。
我们正僵持着,张丽华突然脸色一白,捂着胸口,呼吸急促起来。她身子一软,就往地上滑。
“丽华!”陈国生惊呼一声,赶紧扶住她。
“妈!”我下意识地喊了一声,随即又觉得无比别扭。
我慌了神,也顾不上想那么多了。我和陈国生一起,半扶半架着张丽华,把她送到了附近的小诊所。医生检查后说,是急火攻心,加上营养不良,没什么大碍,输点葡萄糖就好了。
在诊所的病床上,张丽华躺着,脸色苍白。我坐在床边,看着她那张憔悴的脸,心里五味杂陈。刚才扶她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瘦弱,几乎没什么重量。那一刻,所有的怨恨似乎都淡了一些,只剩下一种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陈国生去缴费了。病房里只有我和她。她缓缓睁开眼,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感激。
“薇薇,谢谢你。”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挣扎着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我摊开手心一看,是一颗用红绳穿着的牙齿,已经泛黄了,上面还有细小的缺口。
“这是你小时候掉的第一颗乳牙。我……我一直留着。”她虚弱地说。
我捏着那颗小小的牙齿,感觉它像一块烙铁,烫得我手心发疼。我一直以为,在他们心里,我早就被抹去了痕迹。没想到,她还留着这个。这颗小小的牙齿,像一把钥匙,突然就打开了我心里那道最坚固的门。
第四章 墙上裂痕
我最终还是没有答应他们去医院看陈浩。那颗乳牙动摇了我,但没有击垮我的理智。我留下一点钱让他们给张丽华买点营养品,然后就逃也似的离开了诊所。
回到家,天已经黑了。姑妈和李明坐在客厅里等我,饭菜在桌上摆着,却没动过。看到我回来,姑妈立刻站了起来,眼神里满是担忧。
“薇薇,你上哪儿去了?打电话也不接。”
“学校有点事,手机静音了。”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撒了个谎。
李明看了我一眼,他太了解我了,知道我肯定有事瞒着。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起身去把饭菜热了热。
饭桌上,气氛很沉闷。姑妈几次想开口问什么,都忍住了。我心里揣着事,更是食不知味。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李明从身后抱住我,轻声问:“去见他们了?”
我身体一僵,知道瞒不过他。我点了点头,把今天在茶馆和诊所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包括那张尿毒症的诊断证明,和那颗泛黄的乳牙。
李明听完,沉默了很久。
“你怎么想?”他问。
“我不知道。”我把脸埋在枕头里,声音闷闷的,“我脑子很乱。李明,你说,他们说的是真的吗?如果陈浩真的病得那么重,我该怎么办?”
“先别急着下结论。”李明帮我理了理头发,“这件事有蹊跷。昨天还说结婚,今天就变成了换肾,太突然了。而且,那张诊断证明,我们也没法确定真假。”
“可是,那颗乳牙……”
“一颗乳牙说明不了什么。”李明的声音很冷静,“也许是她良心发现,留了个念想。也许,这只是他们博取你同情的道具。在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你不要心软,更不要答应他们任何事。”
我点了点头。李明的话像一剂镇定剂,让我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一些。
第二天,我照常去学校上课。站在讲台上,看着下面一张张青春洋溢的脸,我努力把那些烦心事抛到脑后。我是一名老师,这是我的工作,我的职责。我不能把个人的情绪带到课堂上。我讲课讲得格外卖力,想用工作来麻痹自己。
课间,班上的一个女同学小雨找到我,眼睛红红的。她说她父母吵架了,闹着要离婚,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安慰了她很久,告诉她无论父母做什么选择,他们对她的爱是不会变的。
看着小雨梨花带雨的脸,我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我也是在这样不安和惶恐中长大的。不同的是,她还有父母可以依靠,而我,只有姑妈。这份对工作的投入和对学生的关爱,让我找到了自己的价值。我告诉自己,我的人生是我自己努力得来的,与任何人无关。我不能因为他们的出现,就毁了现在平静的生活。
然而,平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周末,我正在家里备课,姑妈突然拿着我的手机冲了进来,脸色铁青。
“林薇!你给我解释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手机屏幕上,是一条短信,来自那个陌生号码:“薇薇,谢谢你昨天给的钱,你妈已经好多了。我们不逼你,只求你有空能去医院看看你弟弟。”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我忘了删掉那条短信。
“姑,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解释你背着我偷偷去见他们了?还给他们钱了?”姑妈气得浑身发抖,她把手机狠狠地摔在桌上,“我真是白养你了!我把你当亲生女儿,你心里还惦记着那两个没良心的人!他们哭两声,你就心软了?你忘了他们当年是怎么对你的了?”
“我没忘!”我也激动起来,“我只是……我只是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什么好弄清楚的!他们就是来要钱的,是喂不熟的白眼狼!”姑妈的眼泪夺眶而出,“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给你买房,我图什么?我什么都不图,就图你过得好,不受委屈。可你呢?你倒好,转过头就去接济那家人!你把我的心当成什么了?”
姑妈的话像一把刀子,句句扎在我的心上。这是我们第一次吵得这么凶。我看着她满是伤心和失望的脸,心里又愧疚又委屈。
“我没有!我给钱只是因为张丽华晕倒了!我没有要接济他们!”我大声辩解着,眼泪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你别说了!”姑妈捂着耳朵,痛苦地摇着头,“我不想听。林薇,你太让我失望了。”
她说完,转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重重地关上了门。
客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窗外的阳光正好,可我却觉得浑身冰冷。我和姑妈之间,第一次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裂痕。这道裂痕,是陈国生和张丽华带来的。
就在我心烦意乱的时候,李明回来了。他看到我脸上的泪痕和紧闭的房门,立刻就明白了大概。他没多问,只是走过来,递给我一张纸。
“你看看这个。”
我接过来,是一张打印出来的网页截图。标题是《某某县陈家湾村民陈浩聚众赌博,欠下巨额赌债被拘留》。新闻日期,是上个星期。
第五章 真相与谎言
我盯着那张打印纸上的黑字,感觉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陈家湾,陈浩。不会有错了。新闻里说他因为赌博欠了高利贷,被债主追上门,闹得人尽皆知。
“赌博……欠债……”我喃喃自语,手里的纸轻飘飘的,却重如千斤。
李明在我身边坐下,语气平静却有力:“我找老家的同学打听了一下。陈浩根本没得什么尿毒症,身体好得很。就是不学好,染上了赌博的恶习,欠了十几万。他父母卖了老家的房子替他还了一部分,现在还差五万。债主天天上门逼债,他们实在没办法了,才从报纸上看到你的消息,动了心思。”
真相像一把锋利的刀,瞬间剖开了所有的谎言和温情。什么尿毒症,什么救命钱,全都是假的。他们从头到尾,都在演戏。那声泪俱下的哭诉,那张伪造的诊断证明,甚至那颗让我动容的乳牙,都只是他们精心设计的骗局的一部分。
一股无法抑制的愤怒和恶心涌上我的心头。我被他们骗了,被他们耍得团团转。我竟然还为他们感到同情,为他们和姑妈吵架。我真是太傻了。
“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我把那张纸狠狠地揉成一团,声音都在发抖。
“因为他们走投无路了,而你,是他们能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李明拍了拍我的背,“别气了,现在看清他们的真面目,总比陷进去要好。”
是啊,幸亏李明留了个心眼。不然,我可能真的会一步步掉进他们挖好的陷阱里。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拿起手机,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电话很快就接通了,那头传来张丽华小心翼翼的声音:“薇薇?”
“别叫我薇薇,我担不起。”我的声音冷得像冰,“陈浩赌博欠债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你们不用再演戏了。”
电话那头瞬间陷入了死寂。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张丽含糊不清的哭声和陈国生慌乱的解释:“薇薇,你听我们说,我们也是没办法啊……”
“没办法就可以骗人吗?就可以利用我的同情心吗?”我打断他,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八度,“你们把我当什么了?提款机吗?需要钱的时候就找上门来,编造一个又一个谎言!你们还有没有一点为人父母的廉耻心?”
“我们错了,薇薇,我们真的错了。”张丽华的哭声充满了绝望,“可是阿浩他也是被逼的啊!那些人说,再不还钱,就要打断他的腿!我们老两口怎么受得了啊!你就帮帮你弟弟吧,最后一次,就这一次!”
“弟弟?”我冷笑一声,“我没有那样的弟弟。从你们三十年前抛弃我的那一刻起,我就跟你们陈家没有任何关系了。”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电话那头,陈国生的声音突然变得激动起来,“当年……当年我们不是不想要你,是因为……是因为阿浩他生下来就体弱多病,医生说可能养不活。我们怕啊!我们怕万一他没了,我们连个后都没有。你那时候白白胖胖的,我们想着,把你送给好人家,你总能活下去。我们是自私,我们是混蛋,可我们也是被逼的啊!”
这个迟到了三十年的“真相”,像一颗炸弹,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
原来是这样。不是重男轻女,而是更残忍的优胜劣汰。他们留下那个病弱的儿子,是为了赌一个传宗接代的希望。而我,那个健康的女儿,就成了可以被牺牲的筹码。
我一直以为,我是因为性别被抛弃的。现在才知道,我是因为“健康”被抛得理直气壮。这比任何理由都让我觉得荒谬和心寒。
我再也听不下去他们的任何一句话。我挂断了电话,把那个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我坐在沙发上,久久没有动弹。李明默默地陪着我。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屋子里没有开灯,一片昏暗。
姑妈房间的门,悄悄地开了一条缝。我知道,她一直在听着。
我站起身,走到她的房门口,轻轻敲了敲。
“姑,是我。”
门开了。姑妈站在门口,眼睛红红的,脸上满是心疼。
“薇薇……”
我再也忍不住,扑进她怀里,放声大哭。像个迷路多年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我把所有的委屈、愤怒、失望,都哭了出来。
姑妈一下一下地拍着我的背,就像小时候无数次哄我睡觉时那样。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没事了,有姑妈在呢。”
在姑妈温暖的怀抱里,我渐渐平静下来。我知道,这件事,该有个了断了。
第六章 选择与代价
第二天,我请了假。我和李明商量了一晚上,最终做出了一个决定。
我给陈国生发了最后一条短信,约他们在昨天那个小茶馆见面。
当我再次坐到他们面前时,我的心情已经完全不同了。没有了之前的纠结和动摇,只剩下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
他们俩看起来比上次更加憔悴,像是几天没合眼。看到我,他们的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希望,随即又黯淡下去,充满了愧疚和不安。
“薇薇……”张丽华刚一开口,就被我抬手打断了。
“我今天来,不是来听你们解释的,也不是来跟你们叙旧的。”我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推到他们面前,“这里是五万块钱。”
他们俩都愣住了,不敢相信地看着那个信封。
“这……”陈国生结结巴巴地说,“你……你都知道了,为什么还……”
“这笔钱,不是给你们的,也不是给陈浩的。”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得清晰无比,“这是我买断我们之间血缘关系的钱。从今往后,我叫林薇,是养大我的姑妈的女儿。你们是陈国生和张丽华,是陌生人。我们之间,再无任何瓜葛。陈浩的债,是你们做父母的责任,与我无关。这笔钱,是我作为一个有独立行为能力的成年人,出于人道主义,给两个陷入困境的老人的最后一点帮助。我不是在帮我的‘父母’,更不是在救我的‘弟弟’。我只是不想看到两个老人,因为儿子的过错,被人打上门。你们明白吗?”
我的话说得很绝情,甚至很残忍。但这是我必须表明的态度。我不能再给他们任何幻想,不能再让他们有任何理由来纠缠我和我的家庭。
陈国生和张丽华呆呆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可能没想到,我会用这种方式,给这件事画上句号。
“钱你们拿走。但是,我也有条件。”我继续说,“第一,拿着钱,立刻去把债还了,别再想着拆东墙补西墙。第二,管好你们的儿子,让他踏踏实实做人。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和我姑妈面前。如果我们再有任何交集,那我们就法庭上见。”
说完,我站起身,不再看他们一眼,转身离开了茶馆。
走出茶馆的那一刻,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眼睛有些疼。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压在心上多日的巨石,终于被搬开了。
我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我路过我教书的小学,看到孩子们在操场上奔跑嬉笑。我想到我班上的小雨,想到那些需要我关心的学生。我是一名人民教师,我靠自己的双手和知识,赢得了现在的生活和尊严。我的价值,不需要任何人来定义。
我又路过一个菜市场,喧闹的人声、新鲜的蔬菜气息,让我想起了姑妈。我想象着她年轻的时候,也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每天起早贪黑,用她那双粗糙的手,为我撑起了一片天。
回到家,姑妈正在厨房里忙碌着,为我准备午饭。她没有问我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只是像往常一样,唠叨着让我赶紧洗手吃饭。
饭桌上,我把那个信封里的取款凭条复印件,放在了姑妈面前。
“姑,事情都解决了。”我轻声说,“我用的是我自己的积蓄,没动给您养老的钱。我跟他们说清楚了,以后,我们跟他们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姑妈拿起那张纸,看了很久。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眶慢慢红了。
她没有责备我,也没有说我傻。她只是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哽咽:“薇薇,你长大了,能自己拿主意了。姑妈……姑妈相信你。”
那一刻,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那道裂痕,已经愈合了。我们不仅是亲人,更是能够互相理解、互相信任的家人。
这个选择,代价是五万块钱,和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血缘缺憾。但对我来说,我换来的是内心的平静,是家庭的和睦,是未来的安宁。
这代价,我付得起。这选择,我不后悔。
第七章 暖阳与新居
那件事过去之后,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但有些东西,却悄悄地改变了。陈国生和张丽华再也没有出现过,像是两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一阵涟漪后,便沉入了湖底,再无踪迹。
我和姑妈之间的关系,经过那次风波,反而变得更加亲密。我们都默契地不再提起那段不愉快的经历,但彼此心里都清楚,我们是对方生命里,无可替代的存在。
新房里的东西一天天多了起来。李明买来了绿植,摆在阳台上,青翠欲滴。我淘来了素雅的窗帘和桌布,让整个家显得温馨又雅致。姑妈则把她那些用了几十年的锅碗瓢盆都搬了过来,她说,只有用这些老物件做出的饭,才有家的味道。
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我们一家人决定在新家的小院里,开垦出一片小小的菜地。这是姑妈念叨了很久的事情。她说,住在楼房里什么都好,就是不如以前在平房,能有个院子种点东西。
李明负责翻地,他一个常年坐办公室的人,没一会儿就累得满头大汗。我和姑妈则跟在后面,把土块敲碎,捡出里面的石子。
姑妈一边干活,一边给我讲她种菜的经验。她说,这韭菜要勤割,越割长得越旺;那西红柿要搭架子,不然果子会烂在地里。她讲得眉飞色舞,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眼里闪着光。那是在菜市场卖菜时,我从未见过的光彩。
我看着她,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我终于明白了买这套房子的真正意义。它不只是一个住所,一个用来报恩的工具。它是一个家,一个能让姑妈在辛苦一辈子后,可以真正放松下来,享受生活乐趣的地方。在这里,她不再是那个精打细算的菜贩,而是一个可以随心所欲莳花弄草的老人。
我们种下了几垄青菜,几棵西红柿和黄瓜苗。姑妈小心翼翼地给它们浇上水,看着那些沾着水珠的绿叶,满脸都是满足的笑意。
“等夏天,咱们就能吃上自己种的菜了。”她说,“自己种的,没打农药,吃着放心。”
我笑着点头:“好啊,到时候我给您做拿手的西红柿炒鸡蛋。”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微风拂过,带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我看着身边忙碌的姑妈和李明,心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宁。
家是什么?我曾经以为,家是一个有爸爸妈妈的地方。后来我觉得,家是姑妈在菜市场角落里为我支起的一张小床。现在我明白了,家不是一个概念,也不是一个地点。家,是那些愿意为你付出,与你分担,给你温暖和依靠的人所在的地方。血缘或许能决定我们的起点,但爱和陪伴,才能定义我们的归宿。
我曾经怨恨过我的出身,也曾为那段被抛弃的过去而耿耿于怀。但现在,我释然了。正是因为有了那段经历,我才更懂得珍惜眼前来之不易的幸福。陈国生和张丽华的出现,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虽然搅乱了我的生活,但也洗去了我心中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让我更加看清了什么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我走到姑妈身边,蹲下来,帮她把一棵歪了的葱苗扶正。她的手上沾满了泥土,指甲缝里也是黑黑的。就是这双手,一分一毛地挣钱,一把屎一把尿地把我喂大,为我撑起了一片无风无雨的天空。
我握住她的手,轻声说:“姑,以后,有我呢。”
姑妈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她眼角泛着泪光,脸上的笑容却比这满院的阳光还要灿烂。
“好,姑知道。”
远处,小区的孩子们在嬉戏打闹,笑声清脆。近处,我们亲手种下的菜苗,在暖阳下静静生长。我知道,我和姑妈的新生活,才刚刚开始。而这个有阳光、有亲人、有我们亲手种下的希望的小院,就是我心中,最完美的家。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