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机票攥在手里,像一片滚烫的薄铁。日期印得清晰,一个月后。王建国把机票和护照、那封铅笔信一起,用油布包好,塞进贴身内袋,隔着一层粗布,硌着他的皮肉,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那个孤注一掷的未来。
雁去衡阳(十八)
机票攥在手里,像一片滚烫的薄铁。日期印得清晰,一个月后。王建国把机票和护照、那封铅笔信一起,用油布包好,塞进贴身内袋,隔着一层粗布,硌着他的皮肉,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那个孤注一掷的未来。
他没有再出摊。修鞋的工具被收进三轮车,推到屋角,蒙上厚布。菜市场那个角落空了出来,老赵来看过两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气,留下几句“保重身体”。
这一个月,王建国像一头沉默的老牛,拉着沉重的犁,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块田地里,进行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算。
他先是去了社区和街道,佝偻着腰,递上申请材料,办理了房屋的正式抵押手续。工作人员看着他,又看看材料,眼神复杂。他面无表情,只在需要签字的地方,按下那个鲜红的手印,一下,又一下,像烙在卖身契上。钱很快打到了他新开的银行卡里,数字比他预想的还要少一些。他盯着ATM机上那串冰冷的数字看了很久,然后取出大部分,依旧缝进那件旧棉袄的内衬。棉袄变得沉重,压在他的心上。
然后,他开始处理家里的东西。李桂兰的衣物,他一件件拿出来,折叠整齐。那些洗得发白、带着她身上淡淡中药味的衣衫,他抱在怀里,坐了很久,最后还是一件件放进了旧木箱底层。他没扔,舍不得。只是把它们藏起来,像把一段生命埋进土里。
王瑶小时候的课本、作业本、奖状,他也仔细收拢。那些稚嫩的笔迹和鲜艳的红花,像另一个世界的光,灼得他眼睛刺痛。他摩挲着那一张张纸页,最终也只选出那张一家三口的全家福和小时候的几张照片,放进了那个铁皮铅笔盒。其他的,他找来一个大的编织袋,装了,趁着天没亮,拖到废品收购站,换回十几块钱。收废品的人嘟囔着“破纸不值钱”,他把那十几块钱攥在手心,指甲掐进肉里。
屋子一点点变空,变轻,像一棵被剥光了叶子的老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在风里发出无声的呜咽。
他给自己准备行囊。几件换洗的旧衣,都是最结实耐磨的。那件缝了钱的旧棉袄,是重中之重。铁皮铅笔盒,塞在背包夹层。一小瓶降压药,是李桂兰以前吃剩的,他数了数,还够吃一段时间。一本皱巴巴的、印着中英文简单对话的旅游小册子,是他从旧书摊上淘来的,他看不懂几个英文,只能死记硬背几个单词和句子——“Help”、“Police”、“I'm lost”、“Where is this address?”。他把艾瑞克的地址抄了十几份,用塑料纸包好,塞在衣服各个口袋、背包角落、甚至鞋垫下面。
他反复检查,生怕漏掉什么,又生怕带多了累赘。背包打了又拆,拆了又打,最后变成一个沉甸甸的、看起来鼓鼓囊囊又有些寒酸的包裹。
最后几天,他几乎不吃不睡。夜里就坐在空荡荡的堂屋里,看着窗外墨黑的天,手里捏着那张机票和护照。恐惧像冰冷的蛇,缠绕着他的脖颈,让他窒息。听不懂的话,找不到的路,那个会打人的陌生女婿,女儿惊恐的脸,外孙无助的眼睛……无数可怕的画面在他脑子里交织翻滚。
好几次,他几乎要动摇了。把机票撕掉,把钱取出来,继续守着他的修鞋摊,守在这间快要不属于他的老屋里,苟延残喘,直到和李桂兰一样,无声无息地烂掉。
但指尖触到内袋里那封铅笔信的粗糙边缘,听到脑海里那声微弱的“爷爷,求求你们”,那点刚刚冒头的退缩,就被更强大的、近乎本能的力量碾碎。
他得去。
必须去。
出发的前一夜,他最后一次打扫了老屋。角角落落都擦得干干净净,虽然家具已经寥寥无几。他把李桂兰的遗像仔细擦拭了一遍,摆回五斗柜上。照片里,李桂兰微微笑着,眼神温柔。
他在遗像前点了三炷香,插在盛满米的碗里。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照片的轮廓。
“桂兰,”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破锣,“我走了……去看瑶瑶,看外孙。”
“家里……我都收拾好了。你放心。”
“要是……要是回不来……”他顿了顿,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后面的话被哽咽堵住,再也说不出来。
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向妻子的遗像鞠了三个躬。脊背佝偻,像一张拉满的弓。
天快亮时,他背起那个沉甸甸的背包,最后环视了一眼这间生活了几十年、如今却空旷得陌生的老屋。目光扫过每一寸熟悉的墙壁,每一块磨损的地砖,最终落在李桂兰的遗像上。
他转身,锁上门。老旧的锁舌咔哒一声响,像是切断了什么。
没有回头。
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他背着包,一步一步,走向公交站。背包很沉,压得他本就不直的腰更弯了。街道渐渐苏醒,车流人声开始嘈杂。这一切熟悉的景象,此刻却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变得模糊而不真实。
换乘,再换乘。机场大巴颠簸着,驶离市区。窗外的楼房越来越矮,天空越来越开阔。
国际机场巨大的航站楼出现在眼前,冰冷,宏伟,反射着刺目的阳光。他站在门口,像一只误入钢铁丛林的渺小蚂蚁,仰望着那巨大的穹顶和川流不息、衣着光鲜的人群,一瞬间被巨大的茫然和恐慌席卷。
他攥紧了背包带子,深吸一口气,低着头,跟着人流,笨拙地挪了进去。
换登机牌,托运行李(他只有一个背包,紧紧抱在怀里,不肯托运),过安检。每一个环节都磕磕绊绊。他听不懂工作人员快速的问话,看不懂指示牌上复杂的图标,只能笨拙地比划,一次次拿出护照和机票,像捧着救命符。
周围是各种肤色的人,说着他完全不懂的语言,拖着精致的行李箱,行色匆匆。他缩在角落,感觉自己像个异类,与这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终于捱到登机时间。他跟着队伍,挪向登机口。透过巨大的玻璃窗,能看到外面停着的庞然大物——飞机。银色的机身,在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得他耳膜嗡嗡作响。恐惧又一次攫住了他,几乎要让他转身逃跑。
他停下脚步,手伸进内袋,紧紧攥住了那封铅笔信。粗糙的纸张边缘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却真实的刺痛。
队伍在向前移动。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最后一点犹豫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取代。
他迈开脚步,跟着队伍,一步一步,走向那架即将载着他飞向未知命运的钢铁巨鸟。
雁渡寒潭,影沉水底。
再无归期。
来源:荷叶村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