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八十多岁的东北老人王秀英,是一名重度阿尔茨海默病(Alzheimer’s disease, AD)患者。从染病起,随着记忆一同消散的还有她身体的一些基本机能。严重的吞咽困难,让服药都成了一家人的难题:饭可以打成糊,苹果泥也能慢慢喂,但药片不行——碾碎易呛咳,混
原创三联.CREATIVE三联生活周刊
2025年09月21日 12:00北京
有一群人,有天连吃药也变成一件困难的事。
八十多岁的东北老人王秀英,是一名重度阿尔茨海默病(Alzheimer’s disease, AD)患者。从染病起,随着记忆一同消散的还有她身体的一些基本机能。严重的吞咽困难,让服药都成了一家人的难题:饭可以打成糊,苹果泥也能慢慢喂,但药片不行——碾碎易呛咳,混入饭菜会因苦味被吐出。这种吞咽协调能力退化往往还会带来不可控风险,犹如推倒整个治疗的多米诺骨牌。
家人带着她走上了一段漫长曲折的求医之路,辗转多地寻求治疗。最终王秀英不再“流浪”,在北京香山医院安顿下来,在这里贴剂这种新型给药方式得到普及。
用上贴剂后,王秀英对用药的抗拒不再,治疗以一种几乎无感的方式进行,悄然发生着变化。
“流浪”:被迫的迁徙
王秀英的“流浪生涯”,开始于一次次“胡乱”的吃药、吃饭。
阿尔兹海默病是一场与时间的博弈。年过八十,她的记性越来越差。刚吃过的饭,转身就忘;家人递来的药,有时迟迟不吃,有时却又重复服用。有一次,家人发现一周的药不到三天就少了大半——不用问,肯定又被王秀英“预支”了。
吃饭也成了个难题。一勺饭递到嘴边,王秀英要么不张嘴,要么含在嘴里不咽,偶尔还会吐出来,溅得到处都是。随着吞咽功能越来越差,吃饭甚至成了一项“要命的事”——她常常吃着吃着被呛咳,脸憋得通红。对阿尔茨海默病中晚期患者来说,吞咽功能退化导致的呛咳是极其凶险的信号,稍有不慎就会威胁生命。这让王秀英的家人开始考虑居家照顾之外的方法。
他们尝试白天把老人送去社区日间照料中心,晚上接回家,希望兼顾专业的照护和家庭的温暖。可社区机构的医疗资源有限,同样缺乏照顾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经验。结果,这期间王秀英因肺部感染住进了三甲医院。在那里,每天医生巡视和专业护工照料让她得到了很好的照顾,家人虽然依旧两头奔波但至少能松口气,过一段安稳日子。
但这同样不是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归处。由于三甲医院床位紧张,王秀英病情一稳定,就又不得不出院。
那么接下来,该去哪儿呢?子女带着老母亲辗转各地,日间照料中心、医院、康养中心……只想寻一处能长期落脚的地方,结果都不尽如人意。历经波折,直到经人介绍,王秀英才入住到北京香山医院——一家以老年病和长期照护为专长的特色诊疗医院。
图源:香山医院官网
不止王秀英,83岁的赵淑华同样选择住在这里。她是个爱唱歌的退休小学老师,确诊阿尔茨海默病后在北京各大三甲医院之间辗转。老伴自己也一身病,腰椎间盘突出、股骨头坏死……连扶赵淑华坐起来都费劲。这场劳神的经历把他熬得身心俱疲。最后,老伴听从医生建议,和赵淑华一起住进了香山医院。
“我见过各种各样的老人了。”香山医院内六科主任陈金旭说。在他的观察中,很多老人在转入香山医院前都有过“流浪生涯”,而这种情况在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身上更为普遍和严重。本质上,这是专业护理能力和优质医疗资源深度绑定的结果——家里顾不到,社区管不好,三甲医院留不下,患者只能在不同地方辗转,“半数以上的老人被送过来时,已经丧失了基本的认知与自主生活能力,病情也在辗转中加重了。”
回归:简单地活着
不过,事物也有两面性。阿尔兹海默病患者在医院之间的“流浪”,至少说明公众对阿尔茨海默病的认识提高了,愿意主动寻求治疗,而不是像过去那般将“老糊涂”视若无睹。
北京航天中心医院老年科主任医师万志荣教授清楚地记得,十几年前,相当一部分家属以为“人老了糊涂”是正常现象,有些拖到老人连吃饭喝水都不能自理才来医院。认知误区导致许多患者错过了早期干预的最佳时机。
近些年情况变了。无论是《嘿,老头!》《困在时间里的父亲》等影视作品带来的冲击,还是互联网上的各种科普内容,都让公众对阿尔茨海默病的认知显著提升。万志荣教授注意到,主动来门诊咨询的人增加了:有四五十岁的中年人,觉得自己记忆力下降,担心是早期症状;还有年轻人带着父母来做认知筛查,就怕耽误病情。
万志荣教授
可真的确诊后,病患和家属又容易滋生无力感。专业照护机构接收是一方面,另一个残酷现实是,可用的药物太少。香山医院综合内科主任杨雪娇原先专攻肿瘤治疗,后来才从事阿尔兹海默病研究,她表示,和种类繁多的肿瘤药比起来,临床上能用的阿尔茨海默病药物屈指可数,“中重度患者的药还多些,轻度患者可选的更少。”
即便是这仅有的药,“吃下去” 这件事对阿尔茨海默病患者来说仍是道难关。赵淑华的老伴说,在家里,赵淑华隔三岔五忘吃药,“停药后她会发呆,眼神木愣愣的,再接着吃一两天才能缓过来。”进了香山医院,有医生、康复师、护工,几双眼睛盯着,忘吃药是不会了,但又有其他阻碍,吞咽困难便是其中之一。暗藏的高风险,让哪怕最专业的照护人员也常常不得不紧绷着神经。
更棘手的是,阿尔茨海默病患者情绪敏感犹如孩童,一点刺激都可能让原本就困难重重的服药停摆。杨雪娇患者中的一位老太太因为和儿女的琐事,不再说话,甚至含住送进嘴里的药就是不肯下咽。
当吃药不再是如常人“吞咽”那般简单,便成为一场需要耐心与技巧的拉锯战。
因为王秀英吞咽功能差,护工刘芳最开始每次都把药片碾成沫,伴着营养液喂给她。但即便如此糊状的药剂仍让人难以下咽,有时老人会一口把药吐掉。还有的患者服药后会出现胃肠道反应,导致腹泻、腹胀。
于是问题变成了:药不能停,有没有办法能让老人更易接受?
护工为患者捣药的场景
贴剂的出现,让事情变得简单了些。只要定时为患者更换贴片,就能避免反复喂药的挣扎,也杜绝了“多吃”或“漏吃”的风险。由于是外用制剂,对胃肠道刺激小,也让服药后反应强烈的患者,更容易接受。
现在刘芳会在每天上午给王秀英换一片,她再也看不到老人痛苦的表情和呜咽,安心不少。
这种白色半透明的贴剂正在北京香山医院悄然普及。稳定足量的给药带来了实打实的变化。
为老人更换贴剂
作为香山医院最早一批用上贴剂的老人,两个多月来,刘芳注意到了王秀英身上发生的一些变化:“以前,她晚上会磨牙,磨得特别响,还会烦躁地抓自己,现在磨牙少了。喂饭也顺利了,以前要花两个小时,现在四十分钟左右。”
赵淑华的情况也有所改善。用了贴剂半个月后,护工吴萍发现,以前喊她名字没有回应,现在听到声音老人会转头看。赵淑华的女儿来看她,喊一声“妈妈”,她还会笑出声来。“换尿垫的时候最明显,从前得我费劲搬她,现在我说‘阿姨,抬抬屁股’,她就会自己配合。”吴萍说。有时候赵淑华甚至还能跟她聊一两句家常话,“虽然口齿不清楚,但能跟上节奏。”
医生杨雪娇用“省心”一词形容贴剂,不用考虑吞咽问题,也不用怕老人忘吃或多吃,“对阿尔茨海默病患者来说,越简单的治疗方式就越容易坚持。”
电影《困在时间里的父亲》剧照
万志荣教授表示,针对中晚期出现吞咽困难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贴剂是非常适合的给药方式。而对于症状较轻的患者,则会综合评估其配合度、是否存在明显胃肠道反应,以及个人对用药形式的偏好等,再做判断。同时,部分早期阿尔茨海默病患者会出现性格或情绪改变,比如冷漠、易怒、多疑,一旦医生或家属让其服药,就以为是要害自己。“这时,贴敷这种给药方式更‘温和’,既不用患者自己吃药,也不容易刺激到他。”
以当前的医疗水平还无法治愈阿兹海默症,但科学能帮助患者和照护者在这道无解之题中,努力寻找最优解。对患者而言,贴剂绕开了吞咽障碍,减少了肠胃不适,和每日数次强制喂药而引发的患者抗拒、痛苦与恐惧,让治疗过程变得更为平和。对照护者来说,它则是一种更易实行、更安心的疾病管理方式,既从根本上避免了漏服或误服的风险,也卸下了“喂药拉锯战”带来的身心负担。
毕竟对于困在时间里的患者,少一点挣扎,就多一分尊严;对于守护在旁的家人,少一点无力,就多一刻安宁。以贴剂为代表的稳定足量的给药模式,不仅是治疗技术的进步,更是“人文关怀”在医疗实践中的扎实落地。
生长:把时间抢回来
一片小小的贴剂,如同一面棱镜折射出阿尔兹海默病治疗中患者、医疗机构、医疗技术之间的微妙张力,也照见这个让记忆不断褪色的疾病背后的真正需求。
说到底,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照护是一个需要动用全社会力量解决的难题。
阿尔茨海默病患者之所以“流浪”,根源在于分级诊疗与长期照护体系的脱节。“理论上,早期筛查在社区,中期治疗去三甲,晚期照护靠机构,可各环节接不上,导致患者在中间来回转。”
庆幸的是,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图源@山东猛女
万志荣教授表示,政府与社会都在系统性发力,试图从更广阔的层面缓解困境,不让家庭独自承担重担。
以北京香山医院为代表的老年病专科机构,正成为照护网络中的重要一环。院长司福河坦言,自2009年感知到老龄化社会的深层需求后,医院便决心转型,专注于失能老人和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长期照护。他们着手打造专业的医护团队和阿尔茨海默病特色诊疗中心,并积极探索民营医院参与分级诊疗的可行路径。通过高效的药事管理(每季度开一次药事会),医院能快速引入像贴剂这样的创新治疗手段,形成医疗闭环。而推广使用贴剂、减轻患者痛苦,正是其将“人文关怀”融入专业实践的具体体现。
政策的支持也在向基层延伸。北京市正系统化地推进社区记忆门诊建设,将其纳入社区卫生服务机构的特色科室规划。这些散布于居民身边的记忆门诊,旨在筑牢认知障碍防控的第一道防线,承担起早期筛查、社区干预、科普宣传和随访管理等关键职责。目前,全市已建立了统一的建设标准、诊疗规范与服务流程,并创新性地推出社区与上级医院的联合申报模式。按照规划,到2030年,全市将建成不少于100家社区记忆门诊,真正让老年人能在“家门口”获得及时、专业的认知健康服务。
人们经过科普对胆碱酯酶抑制剂有了更多了解
不过,对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而言,家属的不离不弃和医院的专业照护无疑是最好的慰藉。赵淑华的贴剂每次是老伴亲手贴的,他每次都小心翼翼,要先把手心捂热。
几个月后,听到赵淑华喊出女儿名字的那一刻,之前辗转各医院的奔波都变得不值一提。他相信,病症或许擦掉了赵淑华的记忆,但从未剥夺她感受爱的能力。
今天,我们仍无法治愈阿尔茨海默病,但我们依然可以坚定地去爱、去陪伴、去守护。我们最终希望的,是每一个困在时间里的灵魂,无论身处医院、养老院还是熟悉的家中,都能被温柔、有尊严地接纳和安放。
傍晚的阳光洒进香山医院的窗户,王秀英静静地坐着,贴剂在她臂上几乎看不见。护工递来一块切好的苹果,她伸手接过;子女坐在一旁拉着家常,她已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但会久久凝望着他们的脸,眨眨眼睛。
阿尔茨海默病会偷走记忆,但永远偷不走,一份被好好照护的温柔。
来源:安徽乡村振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