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琛 | 或然历史中的两极——评王诺诺《浮生一日》

B站影视 港台电影 2025-04-18 00:05 1

摘要:著名科幻作家韩松先生指出,中国科幻新锐系列丛书核心在于“或然历史”,而在王诺诺的《浮生一日》这部小说集子里,每个故事在呈现一种或然历史过程中,也表现出对文明发展规律的思索。

或然历史中的两极

——评王诺诺《浮生一日》

作者简介:李慧琛,深圳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科幻文学。

本文原刊于《特区文学·深圳评论》2024年7月下半月刊。

著名科幻作家韩松先生指出,中国科幻新锐系列丛书核心在于“或然历史”,而在王诺诺的《浮生一日》这部小说集子里,每个故事在呈现一种或然历史过程中,也表现出对文明发展规律的思索。

王诺诺笔下的故事里,有科幻文学特有的、能够打开全新世界大门般的视角,有对人类以及其他智慧生命的关怀,细腻美好的温情浪漫,同时她也揭开了许多或然之下的可怖冰山。整部小说集的结构略有回环相衔之意,泛神论与科技文明交织的《奥山》《山和名字的秘密》为首尾,《浮生一日》《菌之球》《向上的风》组成谱写文明延续的协奏曲,《哥哥》《红蓝格》《赛博盗墓》则警示误用科技之危险与对人类劣根性的讽刺,可以说,这部小说集相对成功地表达了他对科技与文明之间的关系的谨慎审视与探索性思考,以及她具有鲜明个人特质的创作理念。数部中短篇小说并入一书,难免有优劣高低。譬如《哥哥》《红蓝格》《赛博盗墓》的故事收尾都略显仓促,没有伏笔或暗示让清洁发展的逻辑有所欠缺。尤其《赛博盗墓》中,主人公所在的组织被捕竞是狱中故人配合设局的设计,更是突兀又生硬。《红蓝格》的伏笔或暗示设计过分简单,让情节发展的逻辑有所欠缺。同时整部小说集在书写或然历史中,给读者阅读时带来的共同感受是两极化的温度:面对大厦将倾的战栗和或然历史中的温情。

一、镜中折出的恐惧

与小说集同名的《浮生一日》无疑是书中最精彩的一部中篇小说,虽然结局是美好而乐观的想象的大团圆,但三个主人公的故事中却能感受到强烈的危机感。信息文明的S912出场就处于“大擦除”的危机之中;漂流文明的海光进入地球后,在地球文明的遗骸中感受到危机,物质文明的西奥多直到与父亲渡河陡生风浪,才产生危机感。危机面前能否保持镇静取决于自身能否克服危机,S912所在的兰亭世界完全依靠外在人员维护生存能源,随时会被危险找上门,而海光和西奥多却分别主动和被动地“找上危机”,所以S912的求生动力使强烈的。那么要理解在《浮生一日》这个故事带来的恐惧,分析S912是比较直观的。S912活了近万年,作为一个意识体,他在电源充足的基础上,是能够不死不灭地活到时间尽头,但在他体感时间中却有一半都在向喜马拉雅发起冲锋,这样的重复似乎对信息文明的居民是无意义的。信息文明通过个体所获的信息体量去衡量生命的长度,并且在完成体验过程中习惯屏蔽负面感受,由于作为意识体存在,他们还能分身去体验各种各样的事件。这样,每个个体的信息库(或说记忆)中存放的不再是个人的、独一无二的生命体验,而是一个个高度相似的模拟信息数据库。S912的重复行为相当于把一个罐头吃了一遍又一遍,他的重复在同时代其他人眼中,确实是无意义的,就像卡夫卡的《城堡》中的K。但S912选择的是保留负面反馈且正常倍速的模拟,不以信息文明的标准来看,他所获得的体验是独特的,于他自身而言是有意义的。最终结局他的行动也确实找到了意义——真实,一片不一样的树叶。

但我们无从得知,这片树叶是本来就会在S912对兰亭世界的诘问与逼视下出现,还是直到西奥多对服务器要求拯救“真实”,才有了“不一样的树叶”。他的真实究竟是自己对抗模拟算法形成的,还是支配者输入命令才生成的?悬而未决。这是否意味着,即使他实现了夙愿、延续了生命,却仍然笼罩于他人支配的阴影之中。这种危机永远存在、抵抗永不生效的绝望,是隐藏在整个大团圆结局之后的。

《菌之球》就带来了另一种思考,若不得已更换了形态、变更了文明的性质,人类文明还是原来的人类文明吗?人类尝试利用绿环菌重建荒漠生态,但低估了绿环菌的基因突变能力,导致人类也只能成为菌丝网络的一部分才得以存活。这样的未来无疑是悲哀的,我们可以在千万个类似的故事里得到同样的道理:警惕科技误用。或者说这种警惕科技误用的小说在科幻小说中并不罕见,如AI觉醒、机器人暴政或者受污染与辐射产生变异的动植物,外星来客也时有参与,但总体而言,这些“邪恶角色”都是被认为已经拥有或可能拥有智能的生物。比起这些形体与智能都已被人类认知的事物,真菌等微生物作为侵略方确是一种巧思。被自己曾经利用、蔑视的渺小事物悄无声息地带来毁灭性的打击,这种情况对故事中的角色而言,在心理上和肉体上都带来了莫大的创伤。但我们更需要警惕的是,但人类文明不再是复杂的、有创造力的,而是以生存为唯一目标时,还是人类的文明吗?虽然形成于环境适应的文明才是文明延续的主要方式,但当人类的终局是与菌丝网络同化,将用播撒孢子获取更多延长文明寿命的机会视为文明的核心信息,这已脱离了常规上对文明的定义,是否可以认为它是人类文明的一种“退行”状态?这样的延续或许是让文明得以薪火相传,但简单化了的文明难复昔日辉煌,强烈的危机感和从科技进步同在的焦虑再次席卷而来,这种强烈的遗憾和惋惜很大程度上将科技误用的恐怖放大了。

《向上的风》阐述的是一个非人文明的故事,一个生物族群依靠捕食尘雪与气流的推动在空中生活,它们以细胞分裂般的方式繁衍下一代,通过与同伴握手锚定位置、沟通交流,通过记忆继承时代积累的知识与生存哲学。这看似安稳的文明传承却有一个致命的问题,族群的分娩机制使得成为母体后的经验无法分享至子体,子体继承的记忆库相对停滞,只能陷在世代固守的“要义”中,这样的继承让“我”觉得没有意义。主人公的好奇与思考驱使它脱离族群,从而发现风中文明的假象,在认知颠覆后,它窥见了族群灭亡的未来,但它只能寄望于它的孩子,于是主角走向了孤立无援、希望渺茫的终局。

在结尾处进行这样的突转,既放大了惊悚感,又能引起了读者对风中文明与“我”的同情:这个庞大的族群与风暴相伴生活,时刻面临乱流威胁,却一直信奉着错误的要义,对分娩后的生活一无所知。但从生命体验的角度去看,选择清醒后的时时刻刻,都在感受死亡的接近。这个群体与《红蓝格》中陷入循环的主人公一样,他们不知情地向绝望奔去。但如果选择了真相,就会走入无尽的痛苦中了,或许相信“风正向上”的错误认知还会使他们的生活更快乐。但从另一面看,从要使文明延续、种族存活的角度去看,《菌之球》《向上的风》中的这种强烈的痛苦与改变生命形式带来的阵痛是必需的。比起《菌之球》故事中段的外在性威胁,这个故事的结局以及《向上的风》《红蓝格》中带来的心理恐惧更胜一筹。

但更具心理冲击力的故事应属《奥山》。它讲述了一个语言学天才李文随着对莫香土语的学习被奥山同化的故事。奥山中的原住民莫香族保持着相当原始的生活,他们的寿命极短,类似象群有着集体的象墓一样,所有莫香人将奥山上的“精神洞穴”视为最重要也是最后的归处。同时他们有一门有着迥异于世界上所有语言的土语,它几乎是一门完美的语言,让使用者们能够畅通无阻地沟通,从不会出现词不达意的问题。为什么要将精神洞穴和莫香土语并举说明呢?因为以目前的语言学传统认为,语言能够塑造思维,是思维的构成要件,而在这个故事中,学习了莫香土语相当于被同化为莫香人,并且奠定了走进精神洞穴的结局。主人公选择跟着小月走进洞穴、聆听秘密时,真正成为了莫香人。这不禁让人想起《雪崩》中的超级病毒,熟识算法的程序员们成为病毒的攻击对象,专有语言塑造了某个群体的特异思维,连带身体也被微妙地改造,李文也是这样,因莫香土语成为了莫香族人、成为了奥山的一部分。他最终也会想莫香人一样只活一瞬。这样的转化机制隐隐透露出原初文明与科技文明对抗的味道,而且这种转化始终笼罩在神秘面纱之下,让对抗始终找不到清晰的终点,但莫香土语带走了李文,这是不争的事实——“再也没有认识的人见过他。”结合这一客观事实与文中他人的猜测,李文的消失显得更加扑朔迷离,将奥山与”精神洞穴“的神秘与威能极大地强化。这种处理有令人想起日本恐怖漫画家伊藤润二的故事风格,尤其是主人公的相似性。伊藤润二的漫画世界中,主人公总是为探索未知而冒巨大风险,并随着故事走向高潮,主角的性格会越发固执、疯狂。李文学习莫香土语如出一辙,在好奇心驱使下,埋下了追根究底的种子,最终走向满布疑云的终局,这种终局往往有格外引人遐想,充满有待填补的空间。

简而言之,在这些故事中放大恐惧这个怪物的关键,是非完整性叙事和突转。非完整性叙事通常见于当代恐怖电影,通过使结局变得似是而非,给书内外的人带来的恐惧也就紧随其后了。而突转作为一种戏剧技法,通常与发现合并使用,但在或然历史的故事中,非完整性叙事的加入,使“发现”更多地交给了读者而未留给剧中人物,“突转”留给了剧中人物,可以说主人公在读者的目送下走向深渊,弱化了人物的悲剧性却加强了读者的情感共鸣,使读者在或然历史这面镜中体验到恐惧。

二、或然历史之中的温情

预测并非科幻的唯一职能,描绘未来的想象和勾起的向往也值得品味。在《浮生一日》中海光、S912、西奥多分别作为漂流文明、数字文明和物质文明的继任者,在大争论带来的战争与分裂以后通过微妙的合作维持着三种文明的共存,使得地球文明以一种多元化的形式存续下来。小说采用分线叙述,故事伊始看似三位主角并无交汇,尤其西奥多和S912的文明差异造成极大的割裂感,这种处理能够激起读者兴趣,引发读者思考:为何要将这样风马牛不相及的故事并列叙述?而海光的出场则使三种文明的分化与接触初显端倪。

大争论的分裂后,地球上本来就有两大文明,虽然他们已经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但以缸人和退人相互牵制的情况,找到暂时共存的方式并非不可能,但为什么安排了海光这样一个“外来者”干涉文明间的冲突?这个安排值得推敲。海光并不是地球原住民,数字文明与物质文明的矛盾已激化,海光这个外来者作为中间协商是稍显突兀的,且不说如何取信于双方,他的处理方案为何能正中两大文明的要害,让他们达成合作?而且为了维持合作,作为调停者的海光就必须留居地球,这意味着他的余生将是孤独的,毕竟他的母舰在千万光年之外、心爱的人也再无法见面,尽管前文已经铺垫了海光对地球的眷恋、早就选择走向孤独和乐天性格,但他呆在地球不足十四小时,就毫不犹豫放弃在同一时间线上唯一的同伴岚婷,选择了牺牲自己,这是不太合理的。

海光进入地球对现存的两种文明的调停类似机械降神。一方面,海光是以“异星旅客”的身份来到地球的,但从根底上他与缸人、退人有共同的祖先,出自同一个文明。一般而言,语言随着人群的迁徙会逐渐发生不同的方言分支,他们却仍能使用同一种语言沟通,大争论带来的分裂并没有完全使文明彻底分化,其共同历史仍存留在更新的文明中。另一方面,海光的出现大大地加速了决策推进的过程,如果以缸人和退人的暴力对抗发展下去,地球文明极有可能要在大幅退步以后才能再度繁荣,也就是说,海光个人的牺牲在一定程度上让文明整体避免了更大的牺牲。更有趣的是,三个故事的主人公名字都有比较明确的涵义,西奥多这个名字的寓意是“上帝的礼物”,S912是一款芯片的代号,海光则是一个微型处理器公司名称,这样一来,无论从主人公的文明背景还是其在故事中的职能,都巧妙恰切地一一对应。考虑到这些,用机械降神的方式处理两大文明的冲突仍有合理之处。

《浮生一日》中文明分化始于对“人之根本”大大争论,能量、物质、信息三大导向带来的生存理念冲突是最根本的矛盾。他们甚至没有资源上的冲突,斗争却激烈无比,各行其道后,他们达成微妙平衡、再度会面,对文明的整体方向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地球的将来会是什么面貌?我们不得而知。正如王诺诺阐述“生命的逃逸速度”这个概念后的总结:即使人是被强迫进化,无论进化给个体带来的体验如何,进化也都是值得记录、描述、观察和拥抱的。在《浮生一日》的故事中,她所呈现的正是不同进化过程的面貌,而三大导向的选择显然是基于现有科学标准的讨论,但沿不同道路发展的真实形态需要更多想象,前景更是未卜。而三大文明成功会面,意味着文明的延续若能不拘泥于形式,它最终会找到自己的出路。这让“遥远的未来”具有了更美好的可能性,地球参与的历史将得到更漫长的书写,而非在争斗中早夭。

但紧接其后的《菌之球》却是一个相对悲伤而绝望的故事:人类利用绿环菌重构生态,却不慎被菌丝将地球侵蚀殆尽,人类通过形态的转换成为菌丝网络的一部分从而延续了人类文明。这个故事沿着线性时间线发展,并采用了能够压缩大量叙述时间的分段形式,于是人类文明这个宏大的叙事被剪碎成一个个小小的缩影片,每个缩影片上都有人类努力过的痕迹:妞妞和爷爷在“种菌人都白种了”的茫然里挣扎,老师和孩子们在看不见的死亡阴影下等待绿洲蔓延,开车的人以绝望而伟大的形式纪念死去的伴侣,两个意识成为无垠深空中的最后火种。在这个故事里,没有人拥有真名实姓,每个人却都参与到与命运对抗的行动中。

在故事的中后段书写文明的未来危机,却在结尾中展示文明前景仍会光明的乐观态度,这是王诺诺的作品中较明显的共同特质,并表达了她用作品以焦虑又关切的态度审视着科技文明的未来,并试图描绘更美好的图景。在她另一个精巧的故事《故乡明》中,报丧人再次醒来为新文明报丧的结尾,也是这样。可以看到,往往是宏大的或然历史叙事中,个人的努力才显得渺小而顽强,痛苦和绝望在文明前行的阵痛中是不可避免的,但仍然能有同伴携手前行,痛苦反而放大了手中的温暖。

另一方面,文明发展进程中的阵痛更常见的来源,是新旧的对抗。对过去、对旧传统的眷恋与新生事物对日常的改造,给文明之中的人带来持续的不适感与自我价值的动摇。

《奥山》《山和名字的秘密》都呈现了泛神论传统文明与现代文明相纠缠的生活图景,比起其他故事的科技城市背景,这两个故事的舞台放置在了山与城之间,而搭起这座桥梁的,是人,所以人与人的关系仍会是故事的核心。《奥山》中的莫香族人是最朴素的山林居民,他们对外来者并不排斥,从来都是态度和善的,愿意接纳山外的语言、又乐意教授莫香族的土语,莫香人像是桃花源中的居民,他们的淳朴善良不须言说。但从他们从容接受短寿、走进精神洞穴这一点来看,他们又有着与桃花源居民不一样的生死观,他们的文明早早地赋予他们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特质——走入洞穴、拥抱万千可能性的一瞬,将他们的生命无限扩大。这种丰盈的生命体验让包容更甚于其他特质,故宏观上看,他们的文明本身就足够带来抵抗将被城市文明改造的阵痛。

同样处于山与城之间的博弈之间的《山与名字的秘密》是一个苗族村寨的故事、一个神话般的故事。如果说《浮生一日》是整部小说集中最精彩、最震撼的一篇,《山和名字的秘密》就是最温暖的一篇。故事以尤当九为主角,他的阿公九勾羊是最厉害的巴代雄,为族人驱星——避开火箭残骸。在阿公去世后,尤当九又像阿公一样保护了村寨。那时尤当九才明白,先祖的姓名与山的秘密为何是他们最有力的支撑。在故事中,大山是一个无穷无尽的算法,千万年来山中发生的一切成为了数据,族人的名字作为代码口口相传,而仪式是将启动算法的指令。作者将自然的神秘力量与计算机系统工作的原理等同,程序员成为了现代的巴代雄,通过这种奇妙的传承,人与山的血脉相连、人对城的逐步适应,山仍然是山,城依然是城,山与城的关系在尤当九的行动中重构:新与旧再无区别,而是在过渡中交融。

文明发展的分歧与对抗在山林的舞台上产生了更多可能性,并且两个故事中都有着明显的神话色彩。起源于天地的原初神话作为人类对世界最初的想象,伴有对自然环境的敬畏;而科学征服自然,成了现代的神话,自然因祛魅失去威能。但当科学通过人的探索足印走进山林天地,自然也被编码成了科学,在这两个故事中,新旧阵营的对抗被巧妙化解,文明前进的阵痛随之消弭。

来源:南都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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