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时间在医院里黏稠地流动,每一秒都拖着沉重的步子。李桂兰多数时候昏沉,偶尔醒转,眼神空茫地扫过病房,最终总是落在王建国脸上,嘴唇无声地翕动,像是问:“信……?”王建国便点头,哑声答:“寄了。”她便像是得了片刻安宁,又昏睡过去。
雁去衡阳(十二)
时间在医院里黏稠地流动,每一秒都拖着沉重的步子。李桂兰多数时候昏沉,偶尔醒转,眼神空茫地扫过病房,最终总是落在王建国脸上,嘴唇无声地翕动,像是问:“信……?”王建国便点头,哑声答:“寄了。”她便像是得了片刻安宁,又昏睡过去。
那封寄往纽约的信,成了悬在枯枝上的最后一片叶子,不知风会把它吹向何方,也不知它是否会悄然腐烂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
王建国不敢离开医院太久。他只在每天清晨,趁着李桂兰还睡着,护士还没来查房,匆匆跑回家一趟,熬点稀粥,再把那台老旧的固定电话的听筒检查一遍,生怕它没搁好,错过了任何一丝微弱的可能。每一次,电话都沉默着,像一块冰冷的铁。
希望被拉成细得几乎看不见的丝,随时都会崩断。
第三天下午,天气阴沉得像要滴出水来。王建国正用棉签蘸了水,小心地湿润李桂兰干裂的嘴唇。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监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
突然,走廊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停在了病房门口。一个小护士探进头,语气带着点例行公事的急促:“3床家属,门口电话!国际长途!快点!”
“国际长途”四个字,像一道闪电,劈中了王建国。
他手里的棉签“啪嗒”掉在床单上。整个人猛地僵住,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快点啊!国际长途很贵的!”小护士不耐烦地又催了一句,转身走了。
王建国一个激灵,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猛地站起来。动作太急,带翻了床边的凳子,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他也顾不上了,踉跄着就往外冲,腿脚却像灌了铅,又软得厉害,差点绊倒在门槛上。
走廊的光线刺得他眼花。他扶着墙,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护士站。那台放在台面上的电话听筒,被搁在一边,等待着。
他的手抖得不成样子,伸了几次,才抓起那个冰冷的话筒。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他死死攥着听筒,像是攥着一根救命的稻草,又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卡在喉咙里,带着血腥味。他颤抖着,将听筒贴到耳边。
一片嘈杂的电流嘶嘶声,隔着遥远的大洋传过来,扭曲而模糊。背景里似乎还有隐约的、听不懂的英语广播声。
然后,一个极其微弱、沙哑,却又熟悉到刻骨铭心的女声,穿透了那片嘈杂的噪音,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
“……爸……?”
只一声。
像针尖,猛地扎进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王建国的喉咙像是被铁钳死死扼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眶瞬间烫得厉害,视线一片模糊。他张着嘴,大口地喘息,像离水的鱼。
“……爸……是……是我……瑶瑶……”那边的声音也在发抖,夹杂着压抑的、明显的哭腔,信号时断时续,听得不真切,“我收到信……艾瑞克……妈……妈怎么样了……?”
声音破碎,被电流声切割得支离破碎,却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王建国的心上。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劈裂:“瑶……瑶瑶……”两个字,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你妈……你妈她……”他想说“不好”,想说“快不行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苍白的,“……她想你……她……”
电话那头传来再也压抑不住的、崩溃的痛哭声,通过扭曲的电波传来,微弱,却撕心裂肺。
“我对不起……对不起你们……爸……”王瑶的声音被哭声淹没,断断续续,“我……我不能……他……他看得紧……电话是……是偷偷……”
背景音里突然传来一声模糊的、沉闷的撞击声,像是门被用力关上。王瑶的哭声戛然而止,变成一声短促的、极力压抑的惊呼。
“我得挂了……爸……对不起……对不起……”她的声音变得极度惊恐和急促,语无伦次,“告诉妈……我对不起她……艾瑞克……照顾好……”
话音未落。
咔哒。
电话被猛地挂断。
忙音响起。
嘟—嘟—嘟—
冰冷、单调、急促,像敲打在心脏上的丧钟。
王建国还保持着接电话的姿势,手臂僵硬地举着,听筒紧紧贴在耳边。那忙音持续地响着,在他空茫的脑海里无限放大,震耳欲聋。
走廊里的嘈杂人声,护士推着治疗车经过的轮子声,远处传来的咳嗽声……所有声音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这残酷的忙音。
他甚至没能好好跟女儿说上一句话。
没能告诉她妈妈病得多重。
没能问问她过得好不好。
没能听听外孙的声音。
只有一声“爸”,一声“妈怎么样了”,和最后那充满恐惧的“对不起”。
还有那声可疑的撞击,和戛然而止的挂断。
王建国缓缓地、缓缓地放下了听筒。手背上的青筋暴起,还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他转过身,一步一步,挪回病房。脚步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
李桂兰不知何时醒了,正睁着眼睛看着他,混浊的眼珠里带着一丝微弱的、希冀的光。她的嘴唇动了动,无声地问:是……瑶瑶?
王建国走到床边,看着妻子那双渴望的眼睛。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一滴泪,从他浑浊的老眼里滚落,砸在白色的床单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圆点。
他俯下身,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粗嘎得像是砂纸摩擦:
“瑶瑶……打电话来了……她说……她很好……让你……好好养病……她……想你……”
李桂兰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像回光返照。她艰难地扯动嘴角,似乎想笑,最终却只是溢出一点微弱的气音。混浊的泪水从她眼角滑落,但她眼睛里的光,却慢慢地、满足地,黯淡了下去。她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缓缓阖上了眼睑。
王建国直起身,看着窗外。
阴沉的天空下,一只离群的孤雁,正扑棱着翅膀,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徒劳地飞向看不见的南方。
他久久地站着,一动不动。
来源:荷叶村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