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家这顿饭是给外孙过周岁,春天,风里有股洗净的味儿,阳台上的搪瓷脸盆里泡着两束开败的康乃馨,是小女儿搬来的,说是促个气氛。
“你把钱给了谁?”
这一嗓子,是在饭桌上当着一屋子人的面吼出来的。
我端着刚夹起的一筷子青菜,手没抖,可心里像是有人掀翻了桌子。
我叫郑桂兰,今年六十九,辽宁人,厂里退休二十多年了。
我们家这顿饭是给外孙过周岁,春天,风里有股洗净的味儿,阳台上的搪瓷脸盆里泡着两束开败的康乃馨,是小女儿搬来的,说是促个气氛。
大圆桌上,冒着热气的鲅鱼炖茄子把碗沿都烫得发亮,玻璃转盘上溅了几滴红油,反着光。
坐在我旁边的是小女儿林青,面尖,话少,嫁在市里读书的那个。
我对面,是儿子林涛,肩膀宽,眼神像他爹年轻时的,硬里藏软。
儿媳妇刘珊,一身明亮的橙色针织开衫,指甲涂得脆生生的,坐在林涛旁边,正把筷子敲碗沿子那点小性子收在眼角,冲着我笑,笑里有股子清冷。
“妈,您这几天没去银行吧?”她忽然这样开口。
我嗯了一声,说没去。
她就把笑收了,嗓子一扬,语调就直起来:“那三万块是谁拿走了?”
筷子就停在半空。
饭店的服务员正把最后一盘锅包肉落桌,油香子冲鼻子,偏偏这口香在那一瞬间变得像铁皮味儿。
我看着她,心里是那种说不出道不明的酸火,像锅里底料糊了。
我说,三万,我给青青了。
刘珊“噗”的一下笑出来,又很快把笑压平,眼晴一挑:“妈,您给妹妹三万,咋不给我们呢?”
她把“我们”两个字咬得特别实,像落在桌面上,两粒硬币那种声。
林涛在旁边咳了一下,说:“珊,别这样。”
刘珊不看他,她一面伸手去拨菜,一面像盘点账似的:“平心而论,家里谁最用钱,谁最操心?”
她手指在桌上点了点:“房贷是我们在还,孩子是我们在带,您给妹妹三万,咱家不说讲不讲理,这说出去也不好听啊。”
这话一出,把孩子爸爸妈妈那桌上的笑声都一截截切没了。
我那一刻,脑子里嗡的一声,倒不是气,是被什么给窟上了。
这件事理儿,仅按算盘珠子拨,确实拨不到我这边来。
可我那三万,真是拿得心里明白,我把钱放在小女儿那只旧牛皮钱包里,看着她两只手捧着,眼圈红了又努力笑,说妈,我记着了,你放心。
我怎么不知道“记着了”的分量。
我六十九岁,是这辈子第二次为了钱被人当众问话,第一次在1989年,厂里停发奖金,支部书记板着脸把我叫到办公室,让我在一张白纸上签名写“自愿”,我没签。
那年我三十三。
那年之后,很多账我记在心里。
我抬头看儿媳,她眼睛里有那一点点不服,也有那一点点怕失了理的慌乱,我明白的。
但我的嘴唇还是慢慢地吐出那句很硬的话:“这钱,是我的。”
刘珊就“哎哟”了一声,“妈,您这话就绝了。”
她声音忽高忽低,像鼓风机里的风,吹得桌边的纸巾都动了:“您的钱,当然您做主,可您这样,偏心啊,您偏心青青!”
她再看林涛:“你倒是说句话!”
林涛伸手去拿茶杯,杯盖被他捏得哗啦一声响,他抬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刘珊,就像我们小的时候,父亲在院子里拍着手吼我们“都住了”,他站出来又收回去。
他小声说:“吃饭呢,别吵。”
这话像是扔在了空地上,没人接。
那一刻,外面春雨细细,落在玻璃上,拉了一层薄薄的纱。
我心里那条线,抵住了。
我说,偏心也罢,不偏也罢,把钱给谁我不需要请示谁。
我抬起眼,刚想再往下说,就看见孙子小果儿的嘴角还挂着一根粉条,正睁大眼看我们。
我把话咽回去,夹了一块锅包肉放他碗里,说吃吧,趁热。
我的声音尽可能平。
饭,终归是吃完了。
气,终归谁都没消。
人散的时候,我扶着包,觉得肩膀沉得像挂了挂锁。
回家的路上,老小区的白杨叶子刚吐出来,新绿蛋清似的,风一吹就抖。
我住在三楼,老楼没有电梯,楼道墙皮起了皱纹,像老人手背的肌理。
每一级台阶的声音都很熟,敲在心尖上也很熟。
钥匙插进锁孔“哒”的一响,门开了。
屋里是黄昏的光,斜着从窗台边上落下来,照到那只缝了三次口的棉布靠垫上。
靠垫上有一小块阳光,是温的。
鸭绿色搪瓷壶还泡着一下午的茶,茶香淡到几乎没有。
我坐下来,背靠着靠垫,眼前浮起的却是几十年前的画面。
那时候我们住在厂区家属院,砖砌小平房,一到夏天,地上冒土,天上落灰,男人们骑着“飞鸽”,女人们拎着网兜去菜市场,买回最抢手的是猪肝和粉条。
我那时的手最巧,缝缝补补不带打草稿,厂里女工会选我当小组长,说话也能说几句,要紧的时候能把情绪给压住。
林涛上小学一年级时,父亲查出病,医生那张化验单上“阳性”“阴性”看得人发虚。
我记得很清楚,冬天,风硬,父亲躺在床上,脸色黄得像烂梨。
那年我们家屋檐下滴下来的冰溜子比往年都粗,我把它敲下来泡凉水,给父亲抹脸降温。
林涛那时候,还天天缠着我要新布书包,我没答应。
他不知道,那会儿家里是连煤都差了两袋。
小女儿林青,是1988年冬天出生的。
雪落得大,白得刺眼,屋里烧着煤炉子,热气把窗子烤得出水珠。
我一手抱着林青,一手拿搪瓷大碗,羹汤舀到嘴里再吹凉喂她。
那时候我就认死理,自己吃啥没想过多好的,孩子要不落下,日子再艰一个坎一个坎地迈过去。
这些年,我也损失过,得过,死过心,再燃过心。
我天生爱把东西藏好,特别是有记头的东西。
家里有两样东西,跟了我几十年,一个是我二十岁那年做的红绸荷包,红色早退了,边上褪成了藕色,针脚细细密密,是我娘手把手教我的那套活计。
另一个,是林涛小时候的木陀螺,是老林用榆木在车床上车出来的,光滑,握在手心里沉甸甸,转起来能带着一丝风声。
这两个东西,老林活着时,常拿出来把玩,说这是家里两份“定心丸”。
他说,桂兰,咱家啥都难,这两个东西在,你就记着,心别散。
老林走得早,1999年,冬天,肝硬化,弯腰系鞋带就吐血,走得仓促,人走了,陀螺和荷包还在。
我以后再做事,只要拿眼扫一眼那两个东西,心就稳了。
外面又淅淅沥沥,雨下起来像线头一样密密的。
我把窗关上,屋里声音更清楚了,钟表嗒嗒跳。
手机在桌上闪了一下,是林青的短信:“妈,别往心里去。”
我回她一个“嗯”。
手指点完,忽然像有一道火苗从脚底窜上来。
是气往上顶,也是委屈像豆子一样滚进来,一颗一颗,撞在嗓子眼。
“偏心”这两个字在我耳朵边儿绕。
我倏地站起来,去柜子里翻存折。
那是一本四开的蓝皮存折,不新,里面是这几年我护着的每一笔。
我攒钱不难也不易。
退休金每个月四千九百八,扣掉物业天然气和药钱,再剩下,我就一张一张撕开,用小纸条包着,写上日子,塞进荷包的暗袋。
三万,是我去年到今年,省出来给林青的。
她家那前几年,孩子小,公婆在外地,男人教书工资不算高,房子是按揭,月供像水车子转,一月一月磨人,她那小脸瘦到棱角都清楚。
我心里疼这个。
不是说儿子不疼,是疼法儿不一样。
我这一世,硬撑下来是靠着把心分成几瓣儿,哪个孩子哪面冷了我就往哪面报火。
我给青青三万,问心无愧。
可那一顿饭,让我心里忽然冒出个逆火的念头。
“要回去。”
这仨字,像在我心里砸了一下。
不是要回那三万,是要回我这老太太一句话的分量。
我坐下来,越想越清楚。
我想起去年夏天,林涛在阳台上打电话,愁眉紧锁,说厂里的事不乐观,项目卡着,钱周转难,他叼着一支没点着的烟,来回踱步。
我没插话,我知道男人有男人要撑的脸面。
后来,他卖掉了车,说轻快点儿,走路好,省油钱。
刘珊那段时间脸总是绷着,说少旅行了,说看朋友圈里那些人,隔三差五就出去玩,说凭啥她就没那个福气。
我在一边打扫阳台上的鸽子粪,心里说,福气都是用肩膀扛出来的。
儿媳这个人,心肠不坏,嘴急,有时候把事掰扯明白了,转头也就好了,可有些话飞出去像刀尖刮过玻璃,吱的一声,就留痕儿了。
我知道她也累,我不怪她累。
我不过是被那一瞬间的“偏心”给顶到了骨头。
“要回去。”
这个念头在脑子里翻来覆去,最后变了一句更狠的:“我把我的钱,全部拿回来,全部给谁,谁就知道,在这个家,‘妈’是个什么字。”
夜里,我没睡着。
窗外的雨终于停了,屋子里像鼓了一口气松下来。
我躺着,手摸着那只红绸荷包,指尖从一颗颗结扣上滑过。
荷包里,有两张旧照片,一张是老林穿中山装,站在工厂门口,表情严肃,一张是林涛上学时背着书包,眼睛黑亮。
我对着黑暗,心里跟老林唠叨:“老林啊,我今天跟儿媳交手了,输了个面子,但我没折腰。”
老林不说话,他在另一个世界,他只会笑着把陀螺递给我:“转吧,转着活。”
第二天,我去银行,把定期取出来。
柜员看了我一眼,说:“您取这么多,家里要用吗?”
我笑,说,儿子要买房。
她把钱推过来,我把钱放在帆布袋里,手心出汗,把帆布都捏湿了。
回家的路一路阳光,雨后天蓝得像搽了油。
我心里有点小狠,但是心脏也不太争气,扑通扑通跳得快。
我在市场口坐了一会儿,买了两根黄瓜,三角钱,摔得瓢一样长,绿色清亮,我拿出来掰了一口,水分溢出来,脆。
旁边两个女人说话,一个说儿媳跟她吵架,一个说儿子夹在中间像夹心饼干。
我听着,鼻子酸了一下。
到了楼下,正好碰见老邻居老宋,他在给他的电动三轮车充电,见我拎着帆布袋,打趣说:“大姐,这么沉,里面装金条啊?”
我笑:“装日子。”
他说:“可别装心病,心病下不得咽。”
东北人爱说俏皮话,话糙理不糙。
我“哈哈”一笑,手上那点紧又松了松。
等林涛下班我给他打电话。
他赶来时,天已经黑了半截,灯光在客厅里落成一堆黄,他进门的时候,还下意识把鞋上的尘土在门口蹭了蹭。
我把帆布袋放桌上,没说别的,开门见山。
“涛,把银行卡拿来,妈今天要往里存钱。”
他愣了一下,说:“妈,您给青青的不就三万吗?”
我看着他,直直地看。
他就笑着弯腰去拿水杯,打哈哈:“我知道,妈不是小气的人,您要给我啥我都不要。”
我把那袋子打了开,里头整整齐齐的厚厚一摞。
我说:“不是你要不要,是我要给,你得接着。”
他眼睛有点发直:“妈,您这是……”
我说:“你媳妇在饭桌上问我,我现在给她一个答复。”
这话说得极重,像把石头抬起来又重重放下。
林涛张了张嘴,那一瞬我看见他眼圈红了。
他说:“妈,她嘴碎,您别学她计较。”
我摆了摆手,心里一半是酸一半是硬。
我说:“你记住,妈不是偏心,妈是有心,人活着一口气,妈把这一口气,给自己憋回来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妈,您这钱,我不要,我真不要。”
我说:“你要不要是你的事,给不给是我的事。”
我把卡拿出来,非把他按着坐下,跟他一起去银行。
那天晚上银行还开着延时服务,晚八点,窗外有一阵一阵的风,吹得玻璃门发抖。
我把钱一摞一摞放进去,柜员数得手发酸,嘴里说“谢谢”。
我心里像放了一口大石。
回到家,我给刘珊发了个消息:“你明早过来一趟。”
她回的很快:“好。”
那一夜,我睡得特别踏实,一觉到天亮,梦里没有人吵架,只有一条河静静流。
早上七点半,她来了,穿了一件白T恤,脸没有昨晚那么紧,估计也是夜里想了想。
我给她倒了一杯豆浆,是昨天晚上我自己磨的。
她接过来,坐下,手里搓着杯子冒出来的热气。
我没说话,先把银行卡推过去。
“这卡里,有三百万,因为存单的关系,先存两百万,另外一百万是转账进去的。”
我脸不红不白,声音不大。
她一下子抖了一下,豆浆杯里的浆溅到手背上,她“嘶”地吸了一口凉气,连忙拿纸巾擦。
“妈,您开什么玩笑。”
我说:“不是玩笑,是真的。”
她看着我,眼睛里那层骄矜和委屈一并退后了一步,露出底下的慌张和不知所措。
她张了张口:“您怎么……”
我说:“不要问怎么,这是我和老林这些年一点一点攒出来的,老林走前留了口信,‘钱在你手里,别乱用,别怕,等孩子真要用的时候再给’,我这多年,没动,今天动了。”
她一下捂住嘴,眼里有水光上来。
“妈,我昨天……我昨天说话不对。”
她声音小,像一滴水落在棉花上,没声息。
我说:“不对不对,你年轻气盛,嘴快,我活了大半辈子见过的嘴多了,谁好谁坏一眼能看出来。”
我顿了顿,说:“你不用怕别人说‘偏心’,偏心这个词,是给没过过日子的人说的,过日子的人讲个‘理’,讲个‘心’,把理和心摆平了,偏不偏自有老天看。”
我把卡推到她手边,她愣着没接。
我又说:“但是,我要拿回我给青青的三万。”
她猛地抬头,眼里有一股子委屈又端起来,说:“妈……”
我笑了笑:“不是从你们卡里扣,是从这个数里扣,三万不算啥,可那是我做妈的一口气,是我这个人‘值不值得’一碗饭。”
她那一刻,脸色红了一下,又白。
一支柳絮从窗外飘进来,落在她肩上,她没注意。
我心里忽然就软了。
人啊,一辈子,谁不想被人说一句“你做得对”。
可这个世界不总是这样。
我把话往回收了一点:“这卡,放你们那儿,买不买东西你们自己拿主意,别想着什么‘给回’‘补偿’,没那说法。”
“从今天起,你是我儿媳,是这家里过日子的人,你把这脸抬起来,我不要我的儿子夹在中间夹得喘不过气。”
她点点头,眼泪掉下来,砸在她腿上那块白布上,湿了一小片。
她忽然站起来,冲我深深鞠了一躬。
我忙去拉她:“别别别,人活着,别总低着腰,腰低了,气就没了。”
我们对视了一眼,都笑了。
我这才意识到,我的心里那口气放出去了,屋里空气像是换了一遍。
我们这时候,是邻里间晨练的七点多,楼下有个老头在唱“二人转”,调子拐来绕去,不那么准,可有一股子的活气。
我让刘珊坐下,问她:“昨天你心里为啥那么气?”
她叹口气,把手背在脑后摸了摸头发,说:“我就是觉得,自己这么些年围着这个家转,妈您看不见。”
她停了一下,又快速补了一句:“我知道您不是那种人,我就是那一瞬间,堵得慌。”
我点点头:“人嘛,心里都堵过,谁没堵过呢?”
我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木纹一圈一圈的,像水波,一圈圈舒展开去。
“你也别老觉得你一个人干得多,涛也累,青青也不容易,咱家这个‘不容易’,不是某一个人持着,它是个锅,大家都得搭把手。”
“人在柴米油盐里活,讲的不是道理,讲的是‘扛’,有时候扛不过,放下歇一会儿,也别跟自己较劲。”
她“嗯”了一声,鼻子发红。
我又说:“还有,你别拿钱当擀面杖,擀平人心,擀不平的。”
“钱啊,是好东西,也是坏东西,搁这儿,它就老老实实,放到心上,它就乱。”
“记着一条,钱是工具,不是尺子。”
她抿嘴笑了一下,说:“妈,这是金句。”
我摆摆手:“算不上,就是我这半辈子磕出来的石头话。”
我们正说着,门铃响了,是林青。
她背着帆布包,穿着件浅蓝衬衫,头发扎成一个小小的髻,手里提着一袋馒头,笑得像春天的太阳。
“妈。”
她喊。
她进屋,我就看见她手里另一个包角露出来一点,棕色的,旧。
我心里一动。
果然,她把包放下,拿出一个洗得发白的牛皮旧钱包,摊开,里面夹着一张泛黄的纸,是我多年前写给她的一封信。
那年她刚去读师范,我在家里给她寄去十块钱,写:“饭要吃饱,书要读透,人要站直。”
她笑着把那张纸递给我:“妈,我一直带着它,像带着您。”
我鼻子猛地一酸。
她又从包里拿出一个木头小盒,盒子边缘磨得发圆,打开,是那只旧木陀螺。
“我从柜子上拿下来的,擦了擦,我想放我家里,给小乐玩,让他知道他外公的手艺。”
我把陀螺拿起来,手心一下就热了。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家,是有形的。
它不是房产证上的几字,它是手心里的木陀螺,是这屋子里的暖气片、窗帘杆、小饭桌,是这个早晨吹进来的风,是我们三个女人坐在一张桌子边上说话的声音。
我对她们俩说:“这陀螺,是定心丸,拿到谁手上,谁心里就得记着‘稳’。”
我把陀螺递给刘珊。
她缩了一下手,像是不敢接。
我笑:“没啥,拿着。”
她伸手,握住了。
她的手一直有点凉,这一下,似乎热了。
我们仨就这样坐了一上午,太阳一点点移,桌子面的光从西面溜到东面。
中午,林涛回来了,瞧见这阵势,愣了一下。
我把早上的事告诉他,他低头不说话了好半天。
最后,抬起头来对我说了一句:“妈,你放心,我知道你不是偏心。”
我看着他,笑出来,嘴角往上翘,眼角有泪。
这是这一天里,我最想听的一句话。
下午,邻居王婶来敲门,她是那种嘴上挂着新闻的人,三天两头有新鲜事儿讲。
一进门,她就说:“桂兰,你儿媳妇昨晚那事儿,我都听到了。”
我心里一紧,脸没变色,笑着问:“咋又传到你这儿了?”
她“哎呀”一声:“楼道里住一楼那谁说的,昨晚她回来的时候跟她家男人吵,声音大,我就……”
她看了看我们,收了口。
我端茶给她:“喝口水。”
她坐下叹口气:“你们家,难免,哪家谁还没三五件事呢,没事的没事的。”
她说完,把话题扯到了小区要换门禁卡,谁家还没交钱的名单上去了,她八卦完,就走了。
她前脚一走,我叹了口气。
刘珊忽然说:“妈,咱换个锁吧,上次那锁卡了。”
我笑:“行,换。”
那时候,窗外的风吹得杨树叶“华啦啦”响,楼上的孩子在跑步,地板嗵嗵嗵的响。
我们家像是一锅水,开始滚开之后,现在慢慢归于温热。
这事看上去像是说到了头,但其实,真正的结在后头。
一周后,青青把拿去的三万还我。
她把钱摊在桌上,小心翼翼的,我看着她的手,不知怎么忽然心疼起来。
我说:“你拿回去。”
她摇头:“妈,您那卡都给哥嫂了,这三万,我哪敢要。”
这话其实是笑话,她对钱看得淡,懂得轻重缓急,可她怕我,怕我被别人说“偏心”,也怕她被别人说“会算计”。
我把钱推回去:“拿着。”
她不肯。
我们就这么推来推去,最后我有点急,拍了一下桌子:“你要是不拿,我以后真的不帮你。”
她抬头,我看见她眼里既有笑也有泪,像雨后天上一轮太阳。
她收好,说:“妈,这钱啊,我记账。”
她拿出一本小本,是那种方格子大字本,上面写着密密的小字。
“妈的钱,记在第一行。”
我心里一个潮头上来,眼前糊了一下。
就这么着,我以为日子又回到那条老轨道,在月头月末日复一日地走。
可命是个啥?
命是你以为它平平稳稳,忽然给你一个横岔。
一个月后,林涛的厂子停产整顿,工资延后发。
他站在窗口,背影有一种被风吹薄了的感觉。
晚饭时,刘珊放下筷子,吃不下,她抬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林涛,开口:“咱那卡,先取点儿?”
林涛没吭声。
他不想动那卡,他知道那卡,不止是钱,是我这老太太的一口气。
但我看着他们俩,心里那根弦给拨了一下。
我说:“动。”
他们俩一起看向我。
我说:“钱放在那儿是干啥的,用的,不是供起来做菩萨的。”
我忽然笑了:“我不迷信,但这句话像是说了句迷信话。”
刘珊也笑:“妈这幽默,一点就着。”
我们去取了十万,用来撑过这段。
我再次看见钱从机器口吐出来的时候,心里没有丝毫不舍。
那天回来的路上,风很大,吹得我眼睛里有泪,我把泪抹了抹,心里想的是老林的那句:“钱在你手里,别乱用,别怕,等孩子真要用的时候再给。”
我对着天说:“老林,咱现在就用,算了吗?”
天当然不答。
我忽然觉得,人生的绕,我们可以绕开很多条小路,但总绕不开那条大河,过河要水淹脚背,淹腿,淹到胸口,全看你的命的浮力。
我们家那点小日子的船,摇摇晃晃,终究没翻。
林涛过了两个月,厂子整顿完还了工资,项目也又开,他回来那天,额角晒得有点黑,笑容轻了很多。
他把卡拿给我,说:“妈,咱先把取的这十万补回去。”
我说:“不用着急,钱不是这样补的,先过日子。”
他执意转回去,我也没再拦。
我们互相摩擦的棱角一点一点磨平,磨得发亮。
有一次,刘珊在厨房里炒菜,油锅热得起烟,我去旁边拿碗,她忽然说了句:“妈,上次那顿饭,我这辈子都记着,我拿它当教训,嘴快要箍住,心要放宽。”
我笑:“那你得像绑豆腐那样,绑上麻绳。”
她“噗嗤”笑:“妈,您这比喻!”
我说:“我这脑子,就这么点词儿,拿弯子转。”
日子滑到秋天,叶子黄了,院子里的枯草上覆着薄霜。
我们家这几年少有的心齐,缘起那一次掰直了的对话。
我常在阳台上翻那只红绸荷包。
我把它拿出来晒晒,摸摸边缘,想起我娘那时候说过的话:“女儿,针要藏在心里,线要挑在手上,针尖朝内,线头朝外,别扎了别人,别勒了自己。”
我年轻时没太懂,现在懂了。
那一天,青青带着儿子来,手里拿了个小纸包,说:“妈,我做了两个小布老虎,给果儿和小乐。”
布老虎黄底红花,缝得很整齐,眼睛是她用黑线一针一针绣的,仿佛有了神。
我笑着摸摸,放到窗台上,心里泛着暖。
这布老虎,忽然成了另一个“定心”的物件。
它不值钱,它心上压着的是一个家的气和神。
春节到了,我们一家子围坐在一块儿,电视里放着春晚,年年都差不多,舞美越来越华丽,词儿越来越别扭,但不看又别扭。
刘珊夹了块红烧肉递给我,说:“妈,尝尝,我按您教的放了一点点糖。”
我尝了一口,点头:“行,有我当年的味儿。”
她笑着看了看林涛,眼里是光。
我心里松了一口气。
我在想,我这一辈子,算是干了几件像样的事儿?
养了两个孩子,没让他们饿着,把一个家从危墙边上拖回来,没有散。
再有,就是在该硬的时候硬了一回,又在该软的时候软了回来。
这两者之间,并不矛盾,像冬天的冰和夏天的水,其实是一物。
我们以为,钱能衡量人心,其实不能。
我们以为,偏心就是偏心,其实不然。
偏心是人心里的天平偏了一下,家教好的,就往回掰,掰回来;家教不好的,就顺着偏下去,越偏越厉害,最后整个家塌。
我心里对老林说:“你看着吧,我把你那句话照着做了。”
他还是不说话,笑是一个方向。
我去把陀螺找出来,给两孩子玩。
我说:“来,谁转得久谁赢。”
小乐抢过来,手一抖,陀螺踉跄两圈就倒。
果儿稳一点,转了四五圈,还悠着劲儿。
我笑:“你俩学这个学问,不是学输赢,是学稳。”
“谁心稳,谁就有劲儿。”
刘珊在旁边抬头看我,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像把窗帘拉开一条缝,光透过来。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一年的风雪雨霜,都在这一缝光里化了。
有一天,我独自坐在阳台上,天色偏晚,太阳斜斜,照到我手背上,那些老人斑像海面小小的岛屿。
我摊开红绸荷包,从暗袋里摸出那些我包着的小纸条,纸条上一个个日期,密密麻麻。
我笑着,像看一部纪录片,记录下我用钱和不用钱的选择,记录下我偏心和不偏心的摇摆。
我看见自己那一天,冒着冷汗把三百万往卡里送,看见自己那一句,折回来的“要回去”。
我忽然对自己说了一句:“这不是意气用事,这是立规矩。”
家要规矩,规矩不是写在纸上的,是写在一种种事上,是写在一碗饭怎么传递,写在一个孩子的哭怎么安,写在一家人饭桌上谁先动筷子谁后动筷子的默契上。
规矩立下了,大家心里安。
那夜,窗外起风,远处有人放鞭炮,声音不大,像试炮。
我合上荷包,把它放回柜子,手指摸到那一串旧钥匙,钥匙的铁冷冰冷的,我忽然很想起那句老话:“钥匙虽小,能开千扇门。”
哪个门?
是心门。
第二年夏天,林涛的厂子弄了一个先进个人评比,他回家时,把奖状递给我,笑得像个孩子:“妈,您看看,我也有这玩意儿。”
这是他三十多年里拿的第一张奖状。
我接过来,仔细看,上面印着红花和一个圆圆的章。
那一刻,我心里像有人在吹一口气,把火吹旺了。
我把奖状贴在墙上,贴在我往日贴红卫兵标语的那个位置上。
我们一家人站在那儿看,笑了很久。
那天夜里,我又做了个梦。
梦里是老林,他站在那个旧厂门口,冲我招手,说:“桂兰,回来看看。”
我就跟着他走,走到厂房里,机器轰鸣,工人穿着蓝布衣,汗滴下来,我看见年轻的我,头发乌黑,眼睛又亮又黑,笑的时候牙齿白白的。
我看见她从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摸出一只红绸荷包,也看见她把一个木陀螺放在怀里。
她在笑,笑得像知道后面所有的风浪,却不怕。
我从梦里醒来,眼角湿了,枕头潮。
我在黑暗里伸手去摸陀螺,摸到它顺滑的棱角,心里定。
这世上,每一个普通人家,都在用自己的办法,和风浪过招。
有人是忍,有人是扛,有人是笑一笑一把火盖过去,有人是哭一哭,把那口气哭出去。
我呢?
我是用两样东西:红绸荷包,木陀螺。
这两样,都不贵,但它们贯穿了我的情绪起伏,站在转折点上,像两个老伙计,拍拍我的肩:“行了,别折腾了,回家吃饭。”
我第一次知道,“家”的秘诀不在墙厚,不在桌大,不在钱多少,而在有两样东西——一个能让你稳住的东西,一个能让你舍得的理由。
你稳住,才舍得。
你舍得,才稳住。
这话反着顺着都成理。
我的故事就这样回到开头。
那顿饭桌上,我们被一句“偏心”搅得天翻地覆。
直到后来,我们又坐回另一张饭桌,笑得比那天更真。
结尾呢?
和解不靠一场大哭大叫,不靠拉扯,不靠谁把谁压翻在地。
它靠彼此退一步,把心摊开,把日子的账一一摊开,把该硬的一条硬下去,把该软的一条软下来。
像河过石,水绕着走,石头也不再那么硌脚。
那天傍晚,社区的小广播又响起来,是那个老声音:“各位居民,晚上七点半,在小广场举行纳凉电影,欢迎大家携家带口参加。”
我拎了小马扎,招呼他们:“去不去?”
刘珊从厨房探头:“去。”
林涛打开门:“妈,小心台阶。”
青青牵着小乐,果儿在前头蹦蹦跳跳。
我们一起走下楼梯,老楼梯咿呀咿呀,像在讲一个老故事。
楼下有风,吹起孩子们的头发,吹起大人衣襟的角,吹动银幕上那一张张脸。
电影里的人哭,我们不哭。
电影里的人笑,我们也笑。
我坐在风里,心里静下来,忽然觉得,命运这东西,像一只陀螺。
它只要一转起来,就不肯停,直到有人轻轻伸手,把它扶住。
而那个扶手的人,就是我们自己,就是我们一家人。
我低头,看见小乐怀里抱着小布老虎,布老虎的眼睛在风里一闪一闪,像真的会眨眼。
我心里那句话又起了,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又亲亲切切落在舌尖上。
“钱是工具,不是尺子。”
“家是港,不是场。”
“人得稳,不得横。”
“三万,三百万,三千万,都是数字,能把人绑住,也能把人放开。”
我笑了,笑得很轻很轻。
风从我的发梢掠过,像有人在摸我的头。
我知道,老林在我身后坐着,他手里捻着那只陀螺,冲我点头。
就这样吧。
春去秋来,花开花谢,饭菜一顿一顿,吵吵嚷嚷,收拾收拾。
我们这些俗人,在俗事里,活出了一点不俗的理。
我瞧着身边这几张脸,心想,够了。
天边那块光,像被谁轻轻一按,灭了。
电影刚好放到最后一幕,掌声忽然齐起来。
我也拍了两下手,一切归于静。
风里,远处谁家的饭香趁着夜气翻过来,熟悉又踏实。
我忽然站起来,对他们说:“走,回家。”
话一落下,像一生落地。
收拾小马扎,转身,走。
戛然而止。
来源:那一刻旧时光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