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村口有个张大爷,收破烂的。一下雨,他就缩在那棵老槐树下,树皮黑黢黢的,像是和他的脸皮一起在风里刮了几十年。那件绿军装早就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不过袖口那块补丁是新的,听说是他闺女去年回来缝的。
我们村口有个张大爷,收破烂的。一下雨,他就缩在那棵老槐树下,树皮黑黢黢的,像是和他的脸皮一起在风里刮了几十年。那件绿军装早就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不过袖口那块补丁是新的,听说是他闺女去年回来缝的。
“收破烂咯,收——破——烂!”
他的吆喝总是拖着长音,像拖着疲惫的双腿。可奇怪的是,这喊声在我们村里,已经成了某种时间标记。早上八点半,张大爷骑着三轮车从村口进来;下午四点十五分,他推着满满一车废品从另一头出去。准时得像村里那口坏了三年的大钟。
村子里的人都叫他”死脑筋”,只因为这张老脸从不跟人讲价钱。称好重量,掏出那个破计算器,按下数字,翻开那个油腻得看不清字的小本子,然后说一个数。你加价没用,他只摇头;你还价他就骑车走人。
小时候我不懂,就问我爷爷:“张大爷为啥老这样啊?”
爷爷吧嗒了一口烟袋,说:“知足常乐,不像有些人,心比天高。”
我知道爷爷说的是谁。村里有个老赵,跟张大爷同批从城里知青下来的,后来回城考了干部,这几年刚退休又回村养老,盖了栋小洋楼。我见过他俩碰面,老赵从他那辆黑色桑塔纳里探出头来,隔着老远喊一声”老张!”
张大爷只抬头看了一眼,点点头,就跟没事人似的继续弯腰捡地上的啤酒瓶。
“老张啊,你这身体,这么大年纪,就别干了呗!”每次老赵都这么说。
“嗯。”张大爷只回一个音节。
这也是为啥村里人都叫他”死脑筋”的原因——他一辈子就这么个德行。年轻时是大队里响当当的能人,结果却留下来继续在地里刨食,后来又开始收破烂。几十年如一日,没变过。
我长大以后去了县城工作,专门跑外联业务。偶尔回村,还是能看见张大爷推着他那辆”吱呀吱呀”叫唤的破三轮车,跟小时候一模一样,连声音都没变。
唯一的变化是,他的背更驼了。
2019年腊月,我接到村里电话,说张大爷不行了。我就赶回去。
那天下着小雪,我一进村口,就看见老槐树底下没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老赵那辆黑色桑塔纳停在张大爷家门口,三个轮子都压在泥水坑里,车门大开着。屋里人声嘈杂。
“听说了吗,张大爷把医院都快给炸了!”邻居王婶正在水泵边洗菜,远远地冲我嚷嚷。
我进了屋。屋子又窄又矮,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药水和霉味混合的气息。角落里放着一台老旧电视机,画面里正播着日本的”周一围棋赛”,没人看,声音却开得很大。
张大爷躺在炕上,闭着眼睛,嘴唇发白。炕沿上放着一个搪瓷缸子,里面的水已经凉了,飘着几片枸杞。旁边是他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绿军装。
“大爷,我来了。”我轻声说。
张大爷慢慢睁开眼,看了我一眼,又闭上了。炕桌上放着几个药瓶,有两个已经空了。
“不去医院,非不去。”老赵在一旁生气地说,“都跟他说了多少次了,县医院有专家,设备也好,偏不信。”
张大爷没搭理他,只是对他闺女张敏小声说:“那个,那个本子…”
“爸,您别操心了。”张敏搓着手,眼睛红红的,“那些破烂账,不值几个钱。”
“拿、拿来。”张大爷的声音虚弱却坚决。
张敏无奈,从墙边的柜子里翻出那本油腻的账簿,递给他爹。张大爷接过来,用颤抖的手翻了几页,似乎在找什么。他指了指角落里那个上了锁的木箱子:“钥、钥匙在军装内口袋…”
我们都有些莫名其妙。老赵皱眉道:“老张,你就别操心这些了,身体要紧…”
张大爷不管他,只是用眼神催促女儿。张敏从绿军装的内侧口袋里摸出一把小钥匙,打开了那个木箱子。
箱子里整整齐齐码着几摞存折。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张敏颤抖着手翻开第一本,是工商银行的,上面的数字赫然是十七万多。第二本是农村信用社的,二十三万。第三本、第四本…总共七本存折,加起来近一百二十万。
我们全都傻了眼。谁也没想到,一个收破烂的老头,居然存了这么多钱!
“爸,这…”张敏的声音在发抖。
张大爷虚弱地指了指账簿,示意她翻到最后一页。那里夹着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和数字。
张敏念出来:“王二娃,一万三。李家双胞胎,各两万。张寡妇家儿子,三万。小刘考上大学,五万…”
她念着念着,声音哽咽了。这是一长串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个数字,从几千到几万不等。而这些名字,几乎囊括了村里所有家境困难却有孩子要上学的家庭。
我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小李,两万。”那是我上大学那年,家里因为爷爷生病,确实很困难。可我一直以为学费是村里出的困难补助…
老赵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长叹一口气:“你这个老犟种…”
张大爷咳嗽了几声,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照片。那是一张泛黄的老照片,上面是一个年轻的女子,怀里抱着个小娃娃,背景是庄稼地。
“是…你妈。”他看着张敏说,“她考上大学那年,家里连火车票钱都凑不齐。是村里老支书偷偷塞给我的,他说,‘咱们穷不能穷了志气’…”
老人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就想着…有钱的时候,也帮帮村里的娃娃们…”
屋外,雪停了。阳光透过窗户上的窗花照进来,映在炕上,像是撒了一地的碎金子。张大爷的脸上也泛起金色的光,此刻,他看起来竟像个小孩子一样满足。
“你们知道吗,”他忽然说,“收破烂最有意思的是,能看见人们丢弃什么…有人丢掉好东西,有人…丢掉机会。”他看了老赵一眼,“我不想…丢掉良心。”
一周后,张大爷走了。那天,阳光很好,村口的老槐树上落满了麻雀。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参加他葬礼的人把村口的路都堵住了。有开宝马来的城里大老板,还有骑自行车来的大学生。他们中的许多人我都不认识,但他们都认识张大爷。
最让我意外的是,张敏拿出父亲留下的另一个本子,上面记录着所有接受过他帮助的人的去向:小王开了一家工厂,专门回来招村里的年轻人;李家双胞胎一个当了医生,一个做了工程师;我,在县里的公司做了主管…
葬礼结束后,我专门去了趟县档案馆,调出了一些旧资料。原来,四十年前,张大爷是知青中的尖子生,考上了重点大学。可他刚接到通知书,就得知父母在城里的困难处境。他毅然放弃了大学梦想,回城照顾父母。
等到十年后再有机会时,他已经结了婚,有了孩子。他的妻子无法忍受贫穷的农村生活,带着刚出生的张敏回了城,并提出离婚。张大爷没有阻拦,只是默默付出抚养费,供张敏上学,直到大学毕业。
而他自己,就留在村里,开始了他那看似毫无出息的收破烂生涯。
我想起他住院那次的事。村里人说他要”炸医院”,其实是他坚决拒绝用医保报销,非要自费治疗。医院里没见过这样的病人,以为他是不懂政策,派了好几个人来做工作。张大爷就是不听,差点跟院长吵起来。
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怕用了医保,村里其他老人的报销比例会受影响。因为我们村小,医保统筹资金有限。
最让我震惊的,是回到村里后发现的一件事。那天我去村委会办事,看见墙上贴着的”光荣榜”,上面有一栏是”乡村教育助学贡献奖”,第一名赫然是”张守诚”,也就是张大爷,捐款总额超过100万元。
“都是这些年他一分一厘攒下来的。”村支书感叹道,“有时候捡瓶子到半夜,下雨天也不肯歇着…”
后来村里人才慢慢明白,为什么张大爷收破烂从不讲价——因为他已经计算好了每一样东西的准确价值,一分不多要,一分不少拿。他的那个油腻的小本子上,记录的不仅是废品价格,还有他心中的道义账本。
我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想起小时候问爷爷的那个问题:“张大爷为啥老这样啊?”
如今,我终于懂了答案。
有些看起来”死脑筋”的坚持,其实是一个人内心最深处的柔软;有些表面上的”不近人情”,其实是另一种更厚重的情义。
张大爷走了,但村口那条路上,似乎还能听见他的吆喝声:“收破烂咯,收——破——烂!”
只是如今,我们都知道,他收的不只是破烂,还有那些被岁月磨损却依然闪光的人性之美。
听说,老赵最近改了遗嘱,把自己的小洋楼捐给了村里,准备办个图书室。他在门口挂了块牌子:张守诚纪念馆。
春天到了,村口的老槐树又发了新芽。树下多了个长椅,总有人在那歇脚。有时候,太阳斜照进来,树影婆娑,恍惚间,好像还能看见那个背影。
风吹过。
“收破烂咯,收——破——烂…”
昨天我回村,看见村口停了辆崭新的三轮车,上面贴着”爱心回收”的字样。推车的是个年轻小伙子,看着面生。
“你是?”我问。
“我是王家的老二,在张大爷资助下读完大学的。”小伙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现在回来继续他的事业。”
原来,这些年受过张大爷资助的孩子们,轮流回来义务收废品,收入全部捐给了村里的助学基金。
生活就是这样,它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离去而停止流动,反而会以另一种方式延续下去。
我站在老槐树下,忽然明白了张大爷临终前说的那句话的意思:“最值钱的东西,都是别人看不见的。”
是啊,那些看不见的坚守和信念,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财富。
来源:蝉噪林逾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