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客厅的灯暗着,只有老丈人那屋的门缝里,透出一点昏黄的光。他心里咯噔一下,换鞋的动作都慢了半拍。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每一下都敲在他的心上。一种不祥的预感,像潮湿的雾气,慢慢缠了上来。
引子
陈阳推开门,屋里静得不像话。
“我回来了。”他朝着客厅喊了一声,声音像是被厚棉被吸了进去,没有半点回响。
客厅的灯暗着,只有老丈人那屋的门缝里,透出一点昏黄的光。他心里咯噔一下,换鞋的动作都慢了半拍。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每一下都敲在他的心上。一种不祥的预感,像潮湿的雾气,慢慢缠了上来。
他走到老丈人门口,手刚搭上门把,妻子李静就从卧室里冲了出来,眼睛肿得像两个核桃。
“小阳……”她一开口,声音就碎了,“爸他……走了。”
陈阳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他推开门,老丈人李福顺安详地躺在床上,身上盖着那床洗得发白的旧被子,床头柜上还放着一副没戴的老花镜和半杯凉透了的茶水。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只是那个每天清晨六点准时起床,在厨房里为一家人煮粥的老人,再也不会醒来了。
医生说是突发心梗,走的时候很安详,没受罪。
葬礼办得简单,街坊邻里都来帮忙,说着些“节哀顺变”的话。陈阳忙前忙后,像个上紧了发条的木偶,机械地鞠躬,道谢。他没哭,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掏走了一大块,风呼呼地往里灌。
老丈人在他家住了整整六年。这六年,家里添了个人,也添了数不清的磕磕绊绊。从饭菜的咸淡,到电视的音量,再到给孙子穿几件衣服,他和老丈人之间,总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墙。他不止一次在心里抱怨过,觉得自己的生活被这个沉默寡言的老人打乱了。
现在,老人走了,那面墙也跟着塌了。
送走最后一波吊唁的亲戚,家里终于安静下来。李静红着眼,开始收拾老人的遗物。东西不多,几件旧衣服,一个用了十几年的搪瓷茶缸,还有床底下那个上了锁的小木箱。
“这是爸的宝贝,谁都不让碰。”李静拿着钥匙,手微微发抖。
箱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样东西。一本泛黄的存折,一个巴掌大的旧笔记本,还有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物件。
李静拿起存折,翻开一看,眼泪又下来了。“爸一辈子省吃俭用,就攒了这些……”
陈阳没凑过去看,他的目光被那个笔记本吸引了。他拿起来,翻开第一页,一股陈旧的纸墨味扑面而来。纸页上是老人歪歪扭扭的字迹,像一行行蚂蚁,记录着什么。
他一页一页地翻,心跳得越来越快。这不止是个笔记本,这是老丈人六年的心。
翻到最后一页,一张纸条掉了出来,上面还压着两张崭新的百元大钞。
纸条是写给他的。
“小陈,这二百你拿着,买点好烟抽。爸知道你辛苦。”
陈阳捏着那两张钱,手抖得厉害。他继续往下看,还有一行小字。
“存折密码是小宇生日。里面的钱,有两万,是单独给你的。”
李静也看到了,她愣住了,不解地看着陈阳。
陈阳的眼泪,在那一瞬间,像决了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他蹲在地上,把那张薄薄的纸条攥在手心,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他捶着自己的胸口,一遍又一遍地嘶吼着,声音里全是悔恨和不解。
“爸啊……你为啥要给我这两万啊!为啥啊!”
第一章 屋檐下的影子
老丈人李福顺刚搬来那会儿,陈阳其实是松了口气的。岳母走得早,老头一个人守着乡下的老房子,三天两头不是忘了关煤气,就是半夜犯了气管炎咳得喘不上气。李静不放心,跟他商量了好几次,想把老父亲接来城里。
“接来吧,总比天天提心吊胆强。”陈阳点了头。他是个普通的工厂技术员,不好不坏的单位,不高不低的工资,养着老婆孩子,供着房贷,日子过得像一杯温吞水。他觉得自己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赡养老人是天经地义的事。
可天经地义的事,落在自己头上,就成了千斤的担子。
家里只有两室一厅,儿子小宇住了小卧室,他们夫妻俩住大卧室。老丈人一来,只能在客厅用帘子隔出一个小空间。从此,这个家就没了客厅。电视机的声音要调到最小,小宇不能再在客厅里疯跑,陈阳下班回来,想在沙发上伸个懒腰,都得先探头看看帘子后面有没有动静。
生活像一件被打了补丁的旧衣服,看着还能穿,可哪儿哪儿都透着别扭。
我心里不是没怨气。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在单位要看领导脸色,回家想图个清静,结果一睁眼就是老丈人那张布满褶子的脸。他话不多,总是默默地坐在窗边,像一尊沉默的雕塑,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压力。
就说吃饭吧。老丈人是苦日子里过来的,节俭得近乎苛刻。剩菜剩饭,从来不让倒。头天晚上的红烧肉,第二天热热继续吃。第三天,看着油都凝成了白花花的块,李静想倒掉,老丈人立刻就拉下脸。
“倒了干啥?还能吃嘛!这都是钱买的!”他把盘子端过去,眉头拧成个川字,就着白米饭,硬是把那几块油腻的肉吃了下去。
陈阳看着就来气。“爸,这都放了两天了,吃了要生病的!看病的钱不比这盘肉贵?”
老丈人筷子一放,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他。那眼神,说不上是责备还是委屈,像一口深井,幽幽地泛着光,看得陈阳心里发毛。
我那时候总在想,他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觉得我挣得少,养不起这个家,所以才用这种方式来提醒我?男人的自尊心,有时候就像个鸡蛋壳,看着挺硬,一碰就碎。
李静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她劝她爸:“爸,小阳也是为你好。”又转头劝陈天阳:“你少说两句,爸就是那个习惯。”
可习惯这东西,最磨人。
有一次,陈阳单位发了两箱苹果,又大又红,他高高兴兴地拎回家。结果没过几天,他就发现厨房的角落里,放着一小堆蔫了吧唧的苹果。走近一闻,还有股淡淡的酒味。
他把李静叫过来,“这怎么回事?好的不吃,非要等烂了再吃?”
李静叹了口气,“爸说,好的先留着给小宇吃,他吃这些就成。”
陈阳心里的火“噌”地就冒了上来。他冲到老丈人面前,指着那堆烂苹果,“爸,你这是干什么?我们家就缺这几个好苹果吗?你非得这样作践自己,也作践我吗?”
他话说重了。老丈人攥紧了围裙角,嘴唇哆嗦着,半天没说出话来。最后,他只是低着头,哑着嗓子说了一句:“我……我就是舍不得。”
那天晚上,陈阳一夜没睡好。他知道老丈人不是针对他,可那种无形的压力,像一张网,把他牢牢罩住。他开始怀疑,把老人接来,到底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而李静最近总说,她爸晚上不睡觉,在自己那个小隔间里写写画画,也不知道在鼓捣什么,这让他心里更是添了一丝莫名的烦躁。
第二章 无声的账单
家里的经济状况,就像一根绷得紧紧的弦。陈阳每个月的工资,还了房贷,扣了水电煤气,再刨去一家人的吃穿用度,剩下的也就够儿子小宇报个补习班。
小宇上了初二,成绩不上不下,在班里就是个“中等生”。李静急得不行,四处打听,听说市里有个金牌物理老师自己开了个小班,效果特别好,就是贵,一学期要五千块。
“报吧,为了孩子,花多少钱都值。”李清咬着牙说。
陈阳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抽着烟。五千块,差不多是他一个半月的工资。他不是不舍得,是真拿不出来。年底单位效益不好,奖金泡了汤,他正愁着下个月的房贷怎么办呢。
我心里堵得慌,像压了块大石头。一个大男人,连孩子上补习班的钱都掏得这么费劲,说出去都丢人。我看着妻子期盼的眼神,那句“钱不够”怎么也说不出口。
夫妻俩的争执,是在卧室里,关着门的。可这房子的隔音不好,他们自以为压低了的声音,还是像针一样,一根根刺破了夜的宁静。
“要不,我回我妈那儿借点?”李静试探着问。
“别!”陈阳立刻打断她,“我再想办法。”
他最怕的就是“借钱”这两个字,尤其还是跟岳家。这会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废物。
第二天早上,陈阳送小宇上学。出门前,李静悄悄把小宇拉到一边,塞给他一个信封。“这是补习班的钱,你放学直接去王老师那儿报名。”
小宇点点头,把信封塞进了书包。
陈阳没多想,以为是李静动用了自己的私房钱。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更多的是松了口气。
事情是在晚上败露的。小宇把报名的收据拿给李静,李静一看就愣住了。“怎么多了二百?”
小宇从书包里掏出两张一百的钞票,“我也不知道,早上信封里就多出来的。”
李静的脸一下子白了。她走进老丈人的隔间,陈阳跟了进去。老丈人常穿的那件旧中山装口袋里,放着一个空信封,上面印着银行的标志。
“爸,这钱是你给的?”李静的声音带着哭腔。
老丈人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闻言抬起头,有些不自然地推了推眼镜,“我……我那点退休金,也用不着。孩子上学是大事。”
陈阳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他想起昨天晚上和妻子的争吵,老丈人肯定都听见了。这两百块钱,不多,但对一个靠着千把块退休金过活的老人来说,几乎是半个月的饭钱。
我当时的感觉,不是感激,是羞辱。一种被长辈看穿了窘迫的羞辱感。他这是在可怜我吗?还是在无声地告诉我,我这个女婿,连自己的儿子都养不活?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
他什么也没说,从李静手里拿过那两百块钱,转身走回老丈人的隔间,把钱轻轻放在了床头柜上,就在那杯凉透了的茶水旁边。
他没有看老丈人的眼睛,老丈人也没有说话。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这沉默,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伤人。陈阳知道,他和老丈人之间的那堵墙,又厚了一层。他甚至开始觉得,老丈人每天在那个小本子上记着的,没准就是他们家的一笔笔开销,一本无声的账单,记录着他这个女婿的无能。
第三章 一碗阳春面
工厂里要提拔一个车间副主任,陈阳的名字在候选名单上。这对在技术员岗位上干了快十年的他来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当上副主任,不光是面子上有光,每个月还能多拿一千多块钱的岗位津贴。
那一千多块钱,对陈阳来说,就像久旱的甘霖。
为了这个机会,他拼了。白天在车间跟着师傅们跑前跑后,晚上还要写技术报告,整理资料。那段时间,他几乎天天都是披星戴月地回家。
家里的气氛也变得微妙起来。李静小心翼翼地照顾着他的饮食起居,连小宇打游戏的声音都小了很多。只有老丈人,还和以前一样,沉默地做着自己的事,仿佛对这一切都漠不关心。
陈阳心里憋着一股劲。他想证明自己,不光是为了那份工资,也是为了争一口气。他想让老丈人看看,他这个女婿,不是个没出息的。
我那时候就像一根拉满了的弓,浑身的劲都使在工作上。每天回到家,累得连话都不想说。我觉得全世界都应该理解我,为我的前途让路。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我,真是自私又可笑。
竞选的前一天晚上,陈阳为了准备第二天的答辩材料,在单位待到了快十一点。回家路上,他满脑子都是数据和图表,胃里火烧火燎的,一天没怎么正经吃东西。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打开家门,客厅里只留了一盏昏黄的壁灯。他以为家人们都睡了,正准备轻手轻脚地去洗漱,厨房里却传来了动静。
是老丈人。
他穿着单薄的旧汗衫,佝偻着背,正守在灶台前。锅里冒着热气,一股淡淡的猪油香飘了出来。
“爸,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没睡?”陈阳有些意外。
老丈人回过头,脸上带着一丝被抓包的局促,“我……我听着你回来了。给你下了碗面,垫垫肚子。”
说着,他用布颤颤巍巍地端起一个大瓷碗,碗里是清亮的汤,几根青菜,上面卧着两个金灿灿的荷包蛋。一碗再普通不过的阳春面。
可陈阳当时,心里只有烦躁。竞选的压力像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只想赶紧冲个澡,躺下睡一会儿。这碗面,在他眼里,成了一种不合时宜的打扰。
“我不饿!”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以后别等我了!早点睡吧!”
话说出口,他就后悔了。
他看到老丈人端着碗的手,在半空中僵住了,那双手因为常年干活,布满了青筋和老茧,此刻却在微微地颤抖。老丈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受伤和 bewildered 的神情,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空气瞬间凝固了。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放大了此刻的尴尬。
我当时真想抽自己一个耳光。我知道他没有恶意,他只是用自己最朴素的方式在关心我。可我被压力冲昏了头,用最伤人的话,刺向了一个最无辜的老人。
陈阳的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道歉的话就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男人的那点可悲的自尊,在那个瞬间,战胜了理智和愧疚。
他没有再看老,转身走进了卫生间。哗哗的水声,掩盖了客厅里的一切声音,也掩盖了他内心的懊悔。
等他洗漱完出来,老丈人已经回了自己的隔间。厨房的桌子上,那碗阳春面还静静地放在那里,只是已经凉透了,两个荷包蛋在清汤里,显得格外孤单。
第四章 两代人的墙
自从那碗阳春面事件后,陈阳和老丈人之间的气氛就更僵了。两人在家里碰面,除了必要的点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老丈人变得比以前更沉默,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小隔间里,像一只冬眠的动物。
陈阳心里不是滋味,好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缓和一下关系,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家里的另一个矛盾点,在儿子小宇身上。
小宇正处在青春期,迷上了一款手机游戏,每天放学回家就抱着手机不放,耳机一戴,谁也不理。陈阳觉得,孩子学习压力大,玩会儿游戏放松一下无可厚非。他自己小时候被父亲管得太严,所以总想给儿子一个宽松点的环境。
可老丈人看不惯。
一个周六的下午,小宇又在客厅里打游戏,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喊着“冲啊”、“漂亮”。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家里显得格外刺耳。
老丈人从隔间里走出来,站到小宇身后,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小宇啊,别老玩这个了,对眼睛不好。去,把那本《古文观止》拿出来看看。”
小宇头也没回,不耐烦地摆摆手,“哎呀,外公,你不懂。我这正打团战呢!”
老丈人的脸拉了下来,“什么团战?学习才是正经事!你爸妈辛辛苦苦挣钱给你上补习班,你就这么回报他们的?”
小宇被说得烦了,把手机一扔,站起来顶嘴:“时代不一样了!现在谁还看那个?再说了,我学习怎么样,不用你管!”
“嘿!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老丈人被气得直哆嗦。
陈阳正好从卧室出来,看到这一幕,赶紧上前打圆场。“爸,您别生气。小宇,怎么跟外公说话呢?快道歉。”
然后他又转头对老丈人说:“爸,时代不一样了,您就别用老眼光看孩子了。让他放松一下,劳逸结合嘛。”
我当时是真心这么想的。我觉得老一辈的教育观念太陈旧,跟不上时代了。我不想让我的儿子,再经历我小时候那种压抑的童年。
可这话在老丈人听来,就成了陈阳在拉偏架,护着儿子,嫌他多管闲事。老人家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陈阳一眼,转身回了隔间,把帘子拉得严严实实。
那天晚上,李静跟陈阳吵了一架。
“你怎么能当着爸的面那么说?他也是为了小宇好,你知不知道他有多伤心?”李静压着嗓子,眼圈都红了。
“我说的不是事实吗?爸那套早就过时了!你没看小宇都烦成什么样了?”陈阳也来了火气。
“过时?关心孩子什么时候会过时?爸那是孤独,他想找人说说话,想为这个家做点什么,你懂不懂?”
陈阳沉默了。他确实没想过这些。他只看到了代沟,看到了观念的冲突,却没看到一个老人在异乡的孤独和无措。
争吵过后是长久的冷战。第二天,陈阳看到老丈人一个人坐在窗边,戴着老花镜,手里捧着一本旧相册,一页一页,看得出神。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镀了一层金边,背影显得格外萧索。
陈阳的心,又被轻轻地刺了一下。他突然意识到,他和老丈人之间,不只隔着生活习惯的差异,更隔着一堵由误解和不沟通砌成的、厚厚的墙。
第五章 尊严的代价
陈阳竞选车间副主任的事,进行得并不顺利。
答辩很成功,他的技术方案得到了几个老工程师的认可。眼看着这事八九不离十了,却在节骨眼上出了岔子。车间接了一批外贸的单子,工期紧,任务重。为了赶进度,新来的车间主任,也是陈阳这次竞选的主要对手王海,默许采购部进了一批便宜但质量稍次的原材料。
陈阳是第一个发现问题的。他在对一批零件做质检时,发现有几个关键尺寸的公差超标了。这在平时不算大问题,但用在这批出口欧洲的精密设备上,就是致命的隐患。
他立刻把情况上报给了王海。
王海把他叫到办公室,又是递烟又是倒茶,笑呵呵地说:“小陈啊,我知道你做事认真。但这批货催得急,稍微有点瑕疵,问题不大。客户那边不一定能看出来。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签个字,让它过去吧。这事,厂长都知道,是默许的。”
陈阳拿着报告的手,捏得死死的。他知道,王海这是在给他下套。签了字,出了问题他就是第一责任人;不签字,就是跟王海,甚至跟厂领导对着干。他的那个副主任,也就彻底没戏了。
我心里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说,算了吧,胳膊拧不过大腿,为了个饭碗,忍一时风平浪静。另一个说,陈阳啊陈阳,你是个搞技术的,技术是你的立身之本,要是连这点底线都守不住,你还算什么工程师?
他一整天都魂不守舍。下班回家,饭也吃不下,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抽闷烟。
老丈人看出了他有心事。老人没问他工作上的事,只是搬了个小马扎,也坐到阳台上,陪着他沉默。
过了很久,老丈人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像是从陈旧的风箱里挤出来的:“小陈啊,我年轻的时候,是个木匠。”
陈阳有些意外,这是老丈人第一次跟他聊起自己的过去。
“那时候做家具,讲究个‘榫卯’。一块木头,怎么接,怎么咬合,都有规矩。来不得半点马虎。差一分一毫,那家具就不牢靠,用不了几年就得散架。师傅常说,咱们木匠的手艺,活儿干得好不好,对得起对不起良心,木头是不会说谎的。”
老人说完,就没再言语,只是拍了拍陈阳的肩膀,站起身,回屋去了。
那一刻,陈阳心里豁然开朗。
是啊,木头不会说谎,零件也不会。他是一个工程师,他有他的“榫卯”,有他的规矩。如果为了一个职位就放弃了原则,那他丢掉的,不只是一个技术员的尊严,更是一个人的良心。
第二天,陈阳没在质检报告上签字。他直接拿着报告和那批不合格的零件,敲开了厂长办公室的门。
他知道,那个副主任的位置,离他远去了。回家的路上,风有些凉,他心里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他没觉得后悔,只是有点对不起李静和孩子,那份本可以改善家里经济的津贴,被他亲手推开了。
他不知道的是,那天晚上他和老丈人在阳台上的对话,以及他内心的天人交战,都被老丈人用歪歪扭扭的字,记在了那个旧笔记本上。
第六章 最后的嘱托
葬礼后的第三天,家里还笼罩在一种沉闷的悲伤里。李静把老人的遗物都收拾了出来,那个上了锁的小木箱,就摆在客厅的茶几上。
当陈阳翻开那个旧笔记本时,他以为看到的会是某种账本,记录着他们家的开销,印证着他心中那个“老丈人在监视自己”的荒唐想法。
可他错了。
第一页,是六年前的日期,字迹还算有力:“今天搬到小陈家了。城里真好,楼高,路宽。就是家里小了点,委屈孩子们了。”
第二页:“小陈不爱吃剩菜,李静也是。现在的年轻人,不知道粮食金贵。我得多吃点,不能浪费。”
第三页:“今天给小宇的书包里塞了两百块钱。孩子补课要紧。小陈好像不高兴了,把钱还了回来。唉,他是个要强的孩子,我伤他自尊了。”
陈阳的手开始发抖,一页页地翻下去,就像在看一部无声的电影,主角是那个沉默的老人,而他自己,则是一个面目可憎的配角。
“小陈为了竞选副主任,天天加班。给他煮了碗面,他好像不喜欢。也是,我做的哪有外面的好吃。”
“今天跟小宇闹了不愉快。我说他玩物丧志,小陈说我观念落后。也许我是真的老了,跟不上他们了。看着相册里的老伴,心里空得很。”
……
最后一篇日记,日期就在老人去世的前两天。
“今天听小陈在阳台上打电话,好像是为了厂里一批零件的质量问题,跟领导顶了牛。副主任的事,估计是黄了。这孩子,脾气倔,像我年轻的时候。是个实在人,是个好技术员。做人做事,就该这样,对得起手艺,对得起良心。”
看到这里,陈阳的眼睛已经模糊了。原来,他所有的小心思,他的抱怨,他的自尊,他的挣扎,老人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不是不关心,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沉默地观察着、理解着、包容着。
李静也凑过来看,眼泪一滴滴地落在泛黄的纸页上。
陈阳翻到最后一页,那张写给他的纸条就夹在那里。
他拿起那两张崭新的一百元,感觉有千斤重。他想起自己曾经抽的烟,从十五块的红塔山,换成了十块的白沙,再到后来,干脆戒了。老丈人一定是看到了,所以才留下这两百块钱,让他“买点好烟”。
他颤抖着手,拿起那本存折。李静在旁边抽泣着说:“密码是小宇的生日。”
陈阳输入了儿子的六位生日数字,余额显示出来:十二万三千二百元。
这是老人一辈子的积蓄。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纸条的最后那行小字上。
“存折里的钱,有两万,是单独给你的。”
“为什么?”李静也看到了,她满脸泪痕,不解地问,“爸为什么要把钱单独给你?”
陈阳再也控制不住,他蹲在地上,像个迷路的孩子。他终于明白了。那两万块钱,不是施舍,不是可怜,而是一个长辈,对自己女婿人品的最高奖赏。是因为他为了坚持原则,丢了那个副主任的位置,老人用这种方式,来弥补他的“损失”,来肯定他的选择。
老人什么都知道。他知道他受了委串,知道他为了这个家在硬撑,知道他骨子里的那份正直和善良。
陈阳把脸深深地埋进手掌里,压抑了许久的悲伤、悔恨、感动,在这一刻,尽数爆发。他哭得撕心裂肺,哭他这六年来的混账,哭他对一个老人最深的误解,哭这份迟来的、沉甸甸的懂得。
第七章 没有回声的回答
陈阳的哭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响,带着巨大的悲恸和无尽的悔恨。他一遍遍地问着那个“为什么”,像是在质问那个已经无法回答的老人,又像是在拷问自己的灵魂。
李静蹲下来,从背后抱住他,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也跟着泣不成声。夫妻俩在这一刻,才真正读懂了那个沉默如山的老父亲。
他以为的挑剔,其实是老人一生节俭的习惯;他以为的监视,其实是老人默默的关心;他以为的代沟,其实是老人不知如何表达的笨拙的爱。
六年了。整整六年,两千多个日日夜夜,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是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河流。他在这头,抱怨着生活的拥挤和不便;老人在那头,用他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包容着,甚至欣赏着他这个脾气又臭又硬的女婿。
我真是个混蛋。陈阳在心里骂自己。我总觉得他是个负担,是个闯入我生活的不速之客。可我忘了,他也是李静的父亲,是小宇的外公,他把唯一的女儿交给了我,自己孤身一人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他才是最没有安全感的那个人。
他想起了那碗凉透了的阳春面,两个荷包蛋代表着什么,他现在才明白。在老家,只有最看重的客人或者过生日的孩子,才能得到两个荷包蛋的待遇。那天晚上,老人不是在打扰他,而是在用最高规格的礼遇,为他这个即将“上战场”的女婿加油鼓劲。可他呢?他用最冷漠的语言,狠狠地刺伤了老人的心。
他还想起了那两百块钱。他当时觉得是羞辱,现在才知道,那是一个老人掏心掏肺的支持。老人知道他拉不下脸,所以用最隐晦的方式,想为这个小家分担一点压力。
还有那次关于小宇玩游戏的争吵。老人不是真的要跟孙子过不去,他只是孤独,他想参与到这个家的生活中来,想刷一点存在感,证明自己不是个没用的老头子。
陈阳慢慢站起身,走到那个用帘子隔出来的小空间。老人的床铺已经空了,只有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烟草和老人身上特有的那种肥皂混合的味道。他抚摸着那床洗得发白的被子,眼前浮现出老人佝偻着背,坐在窗边看报纸的模样。
那个曾经让他觉得压抑和碍眼的身影,如今,却成了他心中最痛的想念。
他拿起那个旧笔记本,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一点老人留下的余温。他终于明白,这六年,老丈人留给他的,远不止是那两万块钱。他留下的是一种无声的榜样,一种关于正直、善良和坚守的传承。他用自己的人生最后一段旅程,给陈阳上了最深刻的一课。
“爸,对不起……”陈阳对着空无一人的床铺,深深地鞠了一躬,声音哽咽,“真的……对不起。”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城市的万家灯火一盏盏亮起。陈阳知道,从今往后,家里会少一个人,会变得更宽敞,但他心里的某个角落,却永远地空了一块。
那两万块钱,他会存起来,给小宇当做未来的教育基金。他会告诉儿子,这笔钱的来历,告诉他,他的外公,是一个怎样沉默而伟大的人。
原来,一个家庭里最珍贵的,不是金钱,不是空间,而是彼此之间那份说不出口,却早已融入到一粥一饭、一言一行里的,深深的理解和情义。只是这份懂得,他用一个老人的离去作为代价,才最终换来。这声迟到了六年的回答,再也得不到任何回声了。
来源:沉默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