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家店就在镇上唯一的十字路口,街对面是供销社,路口转角有个卖烧饼的摊。早年间,这里是镇上最热闹的地方。
刘发修理发店在我们清水镇开了四十多年,后来关门有三十年了。
那家店就在镇上唯一的十字路口,街对面是供销社,路口转角有个卖烧饼的摊。早年间,这里是镇上最热闹的地方。
老刘年轻时手艺好,又有耐心,所以店里永远挤着人。后来因为一件事,他突然关了店,再没人见他碰过剪刀。
那年我十二三岁,只记得大人们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一说到老刘就压低了声音。我妈总骂我爸:“你少跟刘发修一起鬼混!”爸爸没接话,看了看挂钟,出门给我买了个冰棍,其实那天根本不热。
那时候我们这儿还没有专门美发的店,理个头发都要去五公里外的县城。偶尔有走街串巷的师傅,手法粗糙,边理还边吹镇上的闲话。
今年清明后,有人看到刘发修的儿子回来了。消息不出半天,传遍了整个清水镇。
刘小宇,就是老刘的儿子,现在五十岁了,据说在上海做生意,手底下有七八个发廊。他媳妇开了个美甲店,儿子在国外上大学。镇上有人还把他儿子的照片传到村里微信群里,穿得人模狗样的,点赞超过一百。
刘小宇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他爸。
老刘去年走的,活了九十二岁。最后几年住在养老院,连亲戚都不认得了,但每次护工要给他剃头,他就哭,拿着剪刀的手还发抖。
“我爸的店怎么样了?”刘小宇问村委会的李会计。
“还是那样,没人敢租,你要是想看看,钥匙在我这。”
李会计从抽屉里翻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上面还绑着块写着”刘家店”的木牌。老刘走后,店面作为遗产归了刘小宇,房产证早就办好了,只是没人打理。
钥匙插进锁孔,卡住了。
刘小宇用力转了两下,锁芯发出刺耳的声音,落下一层铁锈末。
终于,那扇褪色的木门缓缓打开,四十年前贴的”营业中”牌子还在,纸已经泛黄,边缘卷曲成枯叶的形状。
空气里有股老旧木头和霉味混合的气息。一缕阳光从破旧的窗帘缝隙照进来,照亮了漂浮的尘埃。房间里像是被时间遗忘了一样。
两把理发椅还靠在墙边,椅背的皮早已开裂,露出了内里的海绵。墙上挂着几面镜子,蒙着厚厚的灰,照出的人影都是模糊的。角落里堆着几把梳子和剪刀,都锈迹斑斑。
“以前这里多热闹啊,”李会计走进来,摸了摸落满灰尘的柜台,“你爸那手艺,方圆十里没人比得上。”
刘小宇沉默地点点头,手指轻轻抚过父亲曾经工作的地方。
“我想把这里重新开起来。”
李会计愣了一下,“你不是在上海做得好好的吗?”
“到了年纪了,想回老家看看。上海那些店,早就交给徒弟打理了。”
刘小宇没说的是,他和媳妇闹了矛盾,儿子跟了他妈。“镇上现在好多年轻人回来了,开个像样的美发店,应该能行。”
重新装修花了半个月。
刘小宇没舍得扔那些老物件,把父亲用过的理发椅擦干净,重新包了皮,那把手柄磨得发亮的剪刀,他泡在醋里一晚上,第二天擦得锃亮。
旧墙要铲掉重刷,刘小宇亲自动手。墙上贴着好几层壁纸,最底层还是六七十年代的报纸。
“瞧,这是你爸那时候贴的,开业那天。”李会计指着一则新闻。
报纸上有张模糊的照片,年轻的刘发修站在店门口,笑得灿烂,照片下面写着”我镇第一家个体理发店开业,解决群众燃眉之急”。
刘小宇轻轻摸了摸那张发黄的照片,仿佛能感受到父亲当年的喜悦和自豪。突然,他注意到墙上有条缝隙。
他用手指轻轻一碰,墙皮掉落,露出里面的砖缝。
“这什么啊?”
一个小盒子嵌在缝里,都快和墙融为一体了。
刘小宇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个金属盒子,上面落满了灰尘。盒子不大,大概只有火柴盒大小,但很沉。
他擦了擦,看出这是个铜质的小首饰盒,上面雕刻着花纹,已经被氧化得发绿。
“你爸藏了什么宝贝?”李会计凑过来。
盒子的锁已经锈住了,刘小宇找来螺丝刀,轻轻撬开。
里面是一枚戒指。
戒指看上去很朴素,是银质的,中间镶嵌着一颗不大的蓝宝石。戒指内圈刻着一行小字,刘小宇借着光才看清楚:
“永远爱你,阿雯。”
“阿雯?”刘小宇疑惑地看向李会计,“这是谁?不是我妈啊。”
李会计神色变了变,欲言又止。
“这事儿…你还是去问许大娘吧,她那时候和你爸关系好,知道这里面的事。”
许大娘今年已经八十七了,住在镇尾的老房子里。她儿女都在外地,平时就她一个人,养着三只猫和一院子花。
刘小宇记得小时候常来她家玩,她总是给他糖吃,脸上笑出一圈细纹。
“许婶,我是小宇啊。”刘小宇站在院门外喊道。
院子里传来猫叫声,接着是拖鞋拍打地面的声音。
“谁啊?哦,小宇回来啦!”
许大娘戴着老花镜,身子瘦小,脸上的皱纹堆成了一道道沟壑,但眼神依然明亮。
“进来坐,我煮点茶。”
刘小宇婉拒了茶,从口袋里掏出那枚戒指。“许婶,我想问问,这是什么?”
许大娘瞥了一眼,脸色立刻变了,颤抖着接过戒指。“你…你从哪找到的?”
“在我爸店里的墙缝里。上面写着’爱你,阿雯’,这是谁啊?”
许大娘沉默了很久,长叹一口气。“孩子,这事说来话长。你坐下吧。”
“阿雯叫宋雯,是六十年代支边来的知青,在卫生院当护士。那时候,你爸已经开了理发店,是镇上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
许大娘拿出一个旧铁盒,里面装着发黄的照片。她翻出一张,递给刘小宇。
照片上是个穿白大褂的姑娘,扎着马尾,笑容腼腆。
“你爸和阿雯认识后,两人很快好上了。那时候我在供销社上班,经常看见你爸接她下班,两人一起骑自行车回来,有说有笑的。”
刘小宇听得入神,这些都是他不知道的事。他一直以为父亲年轻时就和母亲在一起了。
“到谈婚论嫁的时候,出了问题。阿雯家里条件好,父亲是上海的大学教授。你爷爷觉得高攀不起,怕以后阿雯看不起刘家,几次闹着要拆散他们。”
许大娘的眼角湿润了。“后来,文革开始了,阿雯的父亲被批斗,她也受到了牵连,被要求回上海。你爸想跟她一起走,但你爷爷生了场大病,他不得不留下来。”
“临走前,你爸给了阿雯这枚戒指,说等她父亲的事情过去了,就去上海找她,正式提亲。”
刘小宇皱眉,“那为什么最后…”
“老天不作美啊。阿雯回上海不久,赶上最乱的时候,她家被抄,她被下放到了内蒙古农场。一去就是五年,杳无音信。”
许大娘擦了擦眼泪,“那时候哪有什么电话,写信也不知道能不能送到。你爸等啊等,等了三年,四年…”
“第五年,你爸接到了一封信,说阿雯因病去世了。那天,他把自己关在店里一整天,出来时眼睛红肿得吓人。”
“后来呢?”刘小宇轻声问。
“后来?后来你奶奶着急着给他说媒,说年纪不小了,得成家。他就糊里糊涂地和你妈结婚了。”
刘小宇回想起童年的场景,父亲总是沉默寡言,很少和母亲说话,两人像是住在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那我爸为什么突然关店呢?”
许大娘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考虑要不要说出来。
“那是你八岁那年。那天,店里来了个陌生女人,穿着件灰色外套,戴着顶帽子。你爸一看见她,脸色就变了,像见了鬼一样。”
“是阿雯?”刘小宇惊讶地问。
“对,是阿雯。原来那封信是假的,是阿雯家里人写的。他们觉得一个理发师配不上他们家的姑娘,就骗你爸说她死了,好断了他的念想。”
“阿雯回上海后一直找不到你爸的消息,直到八十年代初才辗转打听到你爸的下落,立刻就来了清水镇。”
“可那时你爸已经结婚,你都八岁了。阿雯进店看到你爸理发的样子,站在那儿哭了。你爸当着所有顾客的面问她:’阿雯,这些年你去哪了?’阿雯说:’我一直在等你啊。’后来她看到了你和你妈…”
许大娘停下来,喝了口水,声音有些哽咽。
“那天下午,你爸就把店关了,再也没开过。阿雯第二天就回上海了,此后再没回来过。”
“所以,我爸一直…”
“爱着阿雯,是的。虽然和你妈过了一辈子,但心里装的是另一个人。”
刘小宇垂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想起小时候,父亲常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发呆,有时会盯着东边的方向看很久。东边是通往上海的方向。
重新装修好的理发店开业那天,刘小宇挂出了新招牌:光阴发屋。
招牌下面,他特意挂了一张父亲年轻时的照片,照片里的父亲站在店门口,笑容灿烂。
开业那天来了不少人,大多是镇上的老熟人,来看看”上海回来的”刘小宇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晚上收拾店里的时候,门外突然停了一辆车。一位白发老人在司机搀扶下走了进来。
“请问,刘发修在吗?”老人颤抖着问。
刘小宇怔住了。“您是…”
老人摘下墨镜,露出一双饱经沧桑但依然清亮的眼睛。
“我是宋雯,是来看他的。”
刘小宇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最后轻声说:“我爸…去年走了。”
老人沉默了好久,眼泪无声地流下来。“我来晚了,又来晚了。”
刘小宇拿出那枚戒指,递给她。“这是我在店里墙缝里找到的。”
老人接过戒指,双手颤抖,泪水滴在那枚旧戒指上。“五十年了…他一直留着…”
刘小宇扶着老人坐下,给她倒了杯水。“您能跟我说说您和我爸的事吗?我想了解他。”
宋雯擦擦眼泪,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这是我写的日记,从认识你爸开始,一直到现在。我一直想再见他一面,哪怕是最后一面。”
刘小宇接过那本日记,封面上贴着一张泛黄的照片,是父亲年轻时候的样子,笑容羞涩,眼神却很坚定。
“最后一页是我前两天写的,”宋雯说,“我说我要来找他了,无论如何都要见他一面。”
刘小宇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写着:
“发修,我终于要见到你了。明天就出发去清水镇。这一生有太多遗憾,唯一不变的是我对你的思念。如果可以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放开你的手。”
刘小宇开车送宋雯去了墓园。
天色渐暗,宋雯站在父亲的墓前,将那枚戒指戴在自己手上,轻轻抚摸着墓碑上父亲的照片。
“你看,我把它找回来了。”她轻声说,仿佛父亲能听见。
回程路上,宋雯告诉刘小宇,她一生未嫁,一直在上海当护士,退休后开了个小诊所。
“为什么这么多年不来找我爸?”刘小宇忍不住问。
“我来过,三次。第一次是你八岁那年,我看到他有了家庭,就走了。第二次是十年后,我到店门口,看到’暂停营业’的牌子,问了邻居才知道店早就关了。第三次是五年前,我打听到他住在养老院,去看他,但他已经不认得我了。”
她摘下戒指,塞进刘小宇手里。“这个给你吧,留个纪念。”
刘小宇摇摇头,把戒指还给她。“这是您的,我爸一定希望您留着它。”
理发店重新开业三个月后,生意渐渐好起来。
刘小宇把父亲的老理发椅放在店中央,亲自给回头客理发。他手艺不错,大概是遗传了父亲的天赋。
有时候,村里老人会坐在店门口的长椅上闲聊,谈起从前的事。刘小宇总是安静地听着,偶尔会听到一些关于父亲和宋雯的片段。
“你知道吗,你爸当年追阿雯,骑自行车摔进水沟里,全身泥巴还跑去接她下班。”
“那年冬天,阿雯发烧,你爸冒着大雪去县城买药,差点冻掉了手指。”
…
这些故事像拼图一样,慢慢拼出了父亲年轻时的模样——倔强、执着、深情。
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宋雯来到了理发店。自从那次见面后,她每月都会来一次,刘小宇给她理发,她给刘小宇讲父亲的故事。
“小宇,我带了个东西给你。”她从包里拿出一个旧皮夹,里面是一张照片,照片上的父亲穿着白衬衫,笑得灿烂。
“这是我唯一留下的你爸的照片,拍摄于1965年,我们相识的第一年。照片背面他写了字,你看看。”
刘小宇翻过照片,上面是父亲的字迹:
“雯雯,这辈子我的心只装得下你一个人。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会更早些遇见你。——发修”
刘小宇眼眶湿润了。他把照片小心翼翼地装回皮夹,递还给宋雯。
“不,留给你吧。”宋雯说,“我时日不多了,希望你能替我们好好保存这段记忆。”
夏末的一场暴雨后,刘小宇接到了宋雯侄女的电话,说宋雯去世了,临终前嘱咐把那枚戒指留给刘小宇。
刘小宇开车去上海参加了宋雯的葬礼。墓地很安静,来的人不多,大多是宋雯的病人和同事。
他把那枚戒指和父亲的照片一起,放进了宋雯的棺木里。
“爸,这一次,你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他轻声说。
回清水镇的路上,天空放晴,夕阳西下,整个世界被染成了金色。
刘小宇想起父亲常坐在院子里看的方向——那里是上海,是宋雯所在的地方。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那么执着地把那枚戒指藏在墙缝里,而不是扔掉它。因为那是一份永远无法放下的爱,一个永远不会完成的承诺。
风吹过麦田,泛起金色的波浪。刘小宇深吸一口气,感觉父亲的灵魂终于得到了安宁。
如今,清水镇的光阴发屋生意兴隆。
墙上挂着父亲和宋雯的照片,照片下面放着一个小铜盒,就是当年藏戒指的那个。刘小宇在盒子里放了一张纸条:
“有些人错过了,就是一辈子。但爱过,就没有遗憾。”
镇上的人都知道了这个故事,有时候会专门过来,一边理发一边问这个故事的细节。
刘小宇总是笑着说:“这是我爸的故事,也是这家店的故事。”
有人问他为什么要回来开这家店,他看着窗外,轻声说:
“可能是想完成爸爸未完成的事吧。他一生都在等一个人回来,而我,回来找到了他一直在等的人。”
理发店的墙上,新贴了一张照片,是刘小宇和宋雯的合影。照片旁边挂着父亲用过的那把剪刀,在阳光下闪着微光,仿佛在诉说着那段尘封已久的爱情。
来源:Luna糖果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