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孝啊!"大伯颤抖的手指直指着我,满脸通红,七十岁的脸上皱纹纵横,怒气之下泪光闪烁。
"不孝啊!"大伯颤抖的手指直指着我,满脸通红,七十岁的脸上皱纹纵横,怒气之下泪光闪烁。
这嘹亮的嗓门在老街饭店的后院里引来许多人侧目。
我叫林忠厚,九十年代末在县城一家纺织厂上班,那时刚经历下岗潮,我算是幸运保住了工作,虽然工资不高却也踏实。
那年深秋,胡同里贴满了红色喜报,大伯林长德七十大寿,在街口的老街饭店连办三天酒席,几乎请遍了全胡同的街坊邻居,连县里的一些领导也收到了请柬。
"忠厚啊,你大伯这人,打小就爱面子。"母亲坐在缝纫机前,脚下踩得飞快,给我改着一件旧西装,"当年你爷爷去世早,就靠你大伯一人撑起一大家子,可没少吃苦。"
窗外传来广播站里放的《今天是你的生日》,那是给大伯祝寿的。
"这寿宴办三场,得花多少钱啊?"我皱眉问道。
母亲叹了口气,手里的针线停了下来,"按理说,咱日子不富裕,不该这么大操大办,可你也知道,你大伯这个人,宁愿饿肚子也要面子。"
她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旧信封,里面是攒了半年的钱,"我和你爸那份子钱已经给了一百,你自己再包一百。"
我默默接过信封,手心沉甸甸的。
第一场酒席那天,胡同口挂满了红灯笼,老街饭店门口还立了块红底金字的寿匾。
院子里摆了十几桌,荤素搭配,还有几瓶二锅头摆在桌上。
大伯穿着那套存了几年的"的确良"中山装,胸前别着一朵大红花,站在门口满面红光地迎客,手里攥着一沓崭新的大团结。
"快请进,快请进!今儿是老汉我七十大寿,沾沾喜气!"大伯一边说着,一边从烟盒里抽出红双喜,递给每位男客。
我掂量着自己的那一百元钱,看着周围欢声笑语的场面,心里五味杂陈。
席间我遇到了二伯,他比大伯小三岁,一辈子在砖厂干活,脸上的皱纹像是刻在黄土上的沟壑。
"来来来,忠厚,喝一个!"二伯举杯时,我注意到他腕上那块老式上海牌手表的表带已经开裂,用铁丝勉强固定着。
"哎呀,这表又咋了?"我指了指他的手表。
二伯笑了笑,"修表的说要换表带,十五块钱呢,先凑合着戴。"
"二伯,这份子钱您包多少?"我小声问。
二伯喝了口酒,脸上闪过一丝难色,"咳,一家二百,能不给吗?你大伯这面子工程,咱不捧场不行啊。"
说话间,我看到他儿子林勇坐在角落里,大学生模样却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
"听说表弟考上大学了?"我问。
二伯眼里闪过一丝自豪,随即又黯淡下来,"嗯,考上了南京那边的大学,学费一年四千多,家里东拼西凑,还借了亲戚两千块。"
我心里一紧,"这份子钱..."
"哎,别提了。"二伯打断我,"你大伯那脾气,咱不给不行啊,只能再想法子了。"
酒过三巡,我看见原来厂里的师傅们都来了,大家谈笑风生,仿佛忘记了前几年下岗时的愁苦。
"老林家讲究啊,办这么大排场,有面儿!"三组的张师傅拍着大伯的肩膀,满脸羡慕。
大伯的腰板挺得更直了,"应该的应该的,这不是光宗耀祖嘛!"
转眼天色已晚,我走出饭店,看见几个年轻媳妇在帮大娘收拾剩菜,准备打包。
大娘年轻时是纺织厂的女工,勤快能干,如今老了,腰也驼了,但手脚依然麻利。
"大娘,您别忙活了,歇会儿吧。"我上前劝道。
大娘悄声对我说:"这剩菜打包回家,能吃好几天呢,省钱。"
这句话让我心里一沉。
第二天的酒席规模相似,但来的大多是胡同里的街坊。
红砖蓝瓦的院子里,老人们摇着蒲扇,一边品茶一边闲聊。
我看见街道办退休的王大娘和李大爷坐在角落低声交谈:"老林家这么大排场,得花多少钱啊?"
"听说借了不少,就为了这个面子。"李大爷摇头,用烟袋锅敲了敲椅子扶手,"咱们那代人,就这个毛病,宁可饿肚子也要面子。"
王大娘叹了口气,"你还记得不,前年刘老四六十大寿,花了两千多,到现在还没还清债呢。"
"那有啥办法?不这样,街坊邻居背后怎么看待你?"李大爷吐了口烟,"人活一辈子,就那么几回风光。"
酒过三巡,我听说表姐家为了这份子钱推迟了给孩子买新冬衣的计划。
看着大伯满脸红光地挨桌敬酒,我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回家路上,我碰到了小时候的玩伴老张,如今在县医院工作。
"你大伯这排场不小啊。"老张笑着说,"这礼金收得不少吧?"
我摇摇头,"花的更多。"
老张压低声音,"其实上个月你大伯来医院检查过,血压挺高的,医生嘱咐他别太操劳,饮食要清淡。"
"他还这么折腾?"我惊讶道。
"这你就不懂了。"老张意味深长地说,"老一辈人,这辈子能风光那么几回,哪怕拼了命也要争这口气。"
第三天,我儿子发烧了,额头烫得吓人。
妻子着急地说:"得赶紧去医院。"
"可今天是大伯寿宴最后一场..."我犹豫着。
妻子瞪了我一眼,"孩子要紧还是面子要紧?"
最终,我带着孩子去了医院,没能参加最后一场寿宴。
谁知第二天一早,大伯就气冲冲找上门来,敲门声如同打雷。
"老三家的儿子,你这是啥意思?"大伯站在我家门口,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七十大寿,三天酒席,你跑了一天,这是不孝顺啊!"
我支支吾吾解释孩子病了,大伯不听:"有病不会送医院?非挑我寿宴那天!胡同里人都看着呢,我老林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大伯,您消消气,孩子真的病了..."
"放屁!"大伯脸色铁青,"看看你那点出息!当年我供你爹上学,供你二伯学手艺,自己吃糠咽菜,为啥?就为了林家能有体面!如今我这把老骨头,寿宴你都不来全!"
邻居们纷纷探出头来看热闹,我站在那里,脸上火辣辣的。
母亲闻讯赶来打圆场,大伯才悻悻离去。
那天下午,舅舅来家里坐,从兜里掏出一包红梅烟,给我点上一根。
"别太往心里去,你大伯这人,就是认死理。"舅舅深吸一口烟,"不过这事儿,你也做得欠妥。"
"舅,您知道他这三场酒席花了多少钱吗?"我问。
舅舅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听说近五千块,借了亲戚两千多。"
我听得心惊,九十年代末五千块几乎是工人大半年的工资。
"他哪来那么多钱?"
"还能哪来?前几个月偷摸把你大娘的金戒指当了,又找亲戚借了不少。"舅舅摇头,"更别提你大娘为这事生气,一个月不做饭了。"
"就为那虚面子,至于吗?"我忍不住说。
舅舅拍了拍我的肩膀,"你不懂,你大伯那代人,吃过苦,受过罪,如今能风光一把,哪怕借债也要争这口气。"
他吐出一口烟圈,"再说了,以前谁家有事,你大伯不也是随份子随得大方?当年你结婚,他一下子掏了五百块,都是血汗钱啊。"
舅舅的话让我哑口无言。
寒冬腊月,街上飘起了雪花。
春节前,我提着礼品去大伯家拜年。
推开那扇漆皮已经剥落的木门,院子里晾着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
进门就闻到一股白菜萝卜汤的味道,不见荤腥。
屋子里家具陈旧,老式的黑白电视机上罩着一块绣花布,唯有墙上贴着新的"福"字和几张大伯寿宴的照片,他站在正中间,满脸笑容,仿佛那是他这辈子最光彩的时刻。
大伯见我来,脸上紧绷的线条松弛下来:"来就来吧,带啥东西。"语气缓和了许多。
大娘从里屋出来,手里攥着一块旧手绢,见到我连忙擦了擦眼睛,"忠厚来了,快坐快坐。"
我们寒暄几句,大娘端上几个素菜,我留意到桌上连块肉都没有,只有一碟腌萝卜和几块咸菜。
"大伯,您看这年货..."我递上带来的东西,大伯推辞再三还是收下了。
"你大伯最近牙疼,吃不了硬东西。"大娘小声对我说,眼里闪过一丝心疼。
饭后,大伯靠在躺椅上,那是厂里发的福利,已经用了十多年,椅面都磨得发亮。
他望着墙上那张全家福发呆,照片里他意气风发,笑容灿烂。
我才注意到照片角落里还有一张泛黄的老照片:年轻时的大伯穿着厂服,满脸汗水却笑容满面,背景是六十年代的老厂房。
"那时候,我一个人养活一大家子。"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你爹读书,你二伯学手艺,都靠我这个大哥扛着。"
大伯指着另一张照片,那是六十年代的全家福,他站在中间,两侧是父亲和二伯,都还年轻。
"那会儿,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排队买馒头,厂里加班到深夜,一个月才挣三十几块。"他的眼神飘向远方,"可谁家有事,我照样随份子,还不能太少...咱老林家祖上就这规矩,缺吃少穿不能缺了面子..."
我听出他话里的酸楚,不禁问道:"大伯,您寿宴上收的礼金,够付酒席钱吗?"
大伯似乎早料到我会问,苦笑着摇摇头:"差得远呢,酒席一桌一百多,三天下来四十多桌,再加上烟酒茶水...哎,算了,不提了。"
大娘在一旁叹气:"我跟他说,咱老两口过日子,简简单单就好,何必那么铺张?可他不听,说这辈子就这一回七十大寿..."
大伯打断她:"妇道人家懂什么!人活一辈子,不就图个脸面吗?"
说着,他从橱柜里拿出一个铁皮盒子,里面放着几张存折和一沓借条。
"这些债,我一个月还一点,慢慢还。"他的声音渐渐变得哽咽,"七十岁了,这辈子也就这一回,风光一次,死了也值了..."
我看见大娘悄悄转身擦泪,心里一阵酸楚。
晚上回家路上,我在胡同口碰见了二伯,他刚从砖厂下班回来,满身的尘土。
"二伯,您这么晚还上班?"我惊讶地问。
二伯点了一支便宜的烟,"多干点,多挣点,儿子下学期还要交学费呢。"
我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二伯,您觉得大伯那个寿宴,值得吗?"
二伯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烟头在夜色中明明灭灭。
"值不值,不是咱们说了算。"他缓缓道,"你大伯这辈子,吃的苦比谁都多,就盼着这一天呢。"
"可是借那么多钱..."
"忠厚啊,"二伯打断我,"你还年轻,不懂。咱们这代人,就是这样,面子二字,比命还重要。"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去年你表哥结婚,我不也是借钱随的礼?这都是人情世故,躲不开的。"
听着二伯的话,我陷入沉思。
回到家,我从柜子底层翻出一个旧相册,里面有一张我结婚时的照片,大伯西装革履,胸前别着大红花,骄傲地站在我身旁。
妻子走过来,看了一眼照片,"当年咱结婚,你大伯包了五百块,那会儿可是大数目。"
我点点头,想起大伯递给我红包时那骄傲的神情:"林家的孩子结婚,必须有面子!"
窗外寒风呼啸,我的心却渐渐变得温暖。
次年春天,我和妻子带着孩子再次去大伯家。
院子里的老梨树开了花,大伯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晒太阳,看起来比去年消瘦了不少。
"大伯,您这身子骨,硬朗着呢!"我打着招呼。
大伯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老咯,不中用了。"
大娘端出一盘刚蒸好的枣糕,"尝尝,你大伯爱吃的。"
我注意到,桌上还摆着腊肉炒笋,香气四溢。
"大伯,生意好起来了?"我看着桌上的菜肴,惊讶地问。
大伯得意地抬起下巴,"去年那债,已经还了大半啦!"
大娘在一旁补充道:"还是托你舅舅的福,介绍了个看仓库的活,一个月多了两百块钱进账。"
大伯伸手指了指墙上的那张寿宴照片,"值!我跟你说,值!那天多风光啊,全胡同的人都来祝寿,连县长的秘书都来了,给我敬酒呢!"
他眼中闪烁着自豪的光芒,"现在街坊见了我,都说老林家有排场,这就是面子!"
大娘在一旁摇头笑骂:"就你爱面子,为那个寿宴,差点没把我气死。"
但我看得出,大娘眼里也带着几分得意。
午饭后,我帮大伯整理院子里的杂物,在墙角的木箱下发现了一个铁盒子。
"这是啥?"我好奇地问。
大伯接过去,神色复杂地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沓泛黄的老照片和几本存折。
"这是我这辈子的'面子钱'。"他苦笑着解释道,"谁家红白喜事,我随的份子都记在这里。"
我翻看那些存折,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三十年来的支出:谁家孩子满月、谁家老人过寿、谁家孩子结婚...从几元到几百元不等。
"大伯,您这是..."
"人情往来,哪能不记账?"大伯认真地说,"这辈子随出去的份子,比我挣的工资还多。"
我突然明白了,那场让人诟病的寿宴,是大伯一生节俭后的唯一奢望;那看似固执的"面子",是他对晚年尊严的坚守;那斥责我的"不孝",是他希望家人共同见证这人生圆满的执念。
回家路上,春日的阳光温暖地洒在老胡同的石板路上,几个孩子追逐打闹,宛如当年的我们。
我看见几个老人坐在墙根晒太阳,交谈甚欢。
"老林家那个老大,去年寿宴可真够排场的!"一个老太太说。
"是啊,三天酒席,办得风风光光的,老林家有面子!"另一个老人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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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代人,经历了物质匮乏的年代,却始终坚守着精神上的富足;他们节衣缩食,却在红白喜事上从不吝啬;他们甚至愿意负债,只为在人生的关键时刻体面一回。
想起大伯那双粗糙的手,那满是皱纹却骄傲挺直的脊背,我突然理解了,在他们的字典里,"面子"二字,承载的是一种尊严,一种传承,一种对生活的态度。
夕阳西下,胡同口传来收音机里的老歌声,那歌词唱着"小康生活真美好",却依然有人在为了体面而负债。
这或许就是时代的矛盾与温情:在物质逐渐丰富的年代,依然有人坚守着那份看似固执的传统;在价值观念不断变化的社会里,依然有人用自己的方式,诠释着什么是尊严,什么是家族的荣誉。
而我,作为新一代的传承者,或许应该学会理解这种坚持背后的情感,同时也要思考,如何在尊重传统的同时,寻找更加平衡的处事之道。
毕竟,人世间的情感,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人生的选择,也永远没有标准答案。
来源:留住美好旧时光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