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鎏金的紫毫笔尖悬在空中,一滴浓墨缓缓凝聚,最终砸在雪白的宣纸上,晕开一团难看的污迹。他盯着那团墨,如同盯着自己平顺无波、算无遗策的人生中,第一个无法理解的瑕疵。
和离书是傍晚时分送到沈惊鸿案头的。
鎏金的紫毫笔尖悬在空中,一滴浓墨缓缓凝聚,最终砸在雪白的宣纸上,晕开一团难看的污迹。他盯着那团墨,如同盯着自己平顺无波、算无遗策的人生中,第一个无法理解的瑕疵。
送来和离书的是苏晚照的陪嫁丫鬟,名唤半夏。小姑娘眼圈红肿,却挺直了腰板,将一封信、一枚玉佩、一匣子房契地契,整整齐齐地放在他书房外的回廊下。
“沈大人,”她声音发颤,却字字清晰,“我家小姐说,夫妻缘分已尽,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这些是您当年下的聘礼,悉数归还。玉佩是定情之物,也该还您。”
沈惊鸿没有出去,他只是坐在书案后,透过那扇洞开的轩窗,静静地看着。
他今年二十有四,是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官拜翰林院修撰,圣眷正浓,前途无量。所有人都说,他沈惊鸿的人生,就像他笔下的字,起笔、运笔、收笔,无一处不精妙,无一分不妥帖。
他的人生是一盘精密的棋局,娶苏晚照,也是其中最稳妥的一步。
苏晚照是恩师苏祭酒的独女,性情温婉,容貌清丽,做得一手好苏绣,是京城里有名的大家闺秀。他们成婚三年,她一直恪守本分,将偌大的状元府打理得井井有条,上敬公婆,下睦仆婢,让他没有一丝后顾之忧,可以全身心投入到朝堂的博弈之中。
这桩婚事,在他看来,完美无瑕。
可现在,这完美的一环,碎了。
【为什么?】
沈惊鸿的脑海里,飞速地运转着。是他近日常与齐王一派针锋相对,她怕被牵连?不对,她不是那等贪生怕死之辈。是府中用度短缺,让她受了委屈?更不可能,他从不在这方面吝啬。
他想了无数种可能,分析了所有利弊,却唯独没有想过那个最简单的答案。
“大人,您不出去见见吗?”长随青柏在他身后小声提醒,“夫人……不,苏小姐她,还在府门口的马车里等着回话。”
沈惊鸿这才缓缓起身,他理了理身上并无一丝褶皱的官袍,迈步走出书房。
暮色四合,廊下的灯笼已经点亮,昏黄的光晕洒在青石板路上。那封和离书静静躺在托盘里,上面“夫君沈惊鸿亲启”几个字,是她清秀的簪花小楷,只是此刻看来,笔锋带着一股他从未见过的决绝。
他拿起信,没有立刻拆开,而是走到了府门口。
一辆青布马车停在石狮子旁,车帘紧闭。他知道,她就在里面。
“晚照,”他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别闹了,回来吧。”
在他看来,这只是一场无理取闹的、不合逻辑的“情绪”。就像他处理过的无数桩朝堂纷争一样,只要找到症结,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甚至不需要动情,只需要陈述利害,便能迎刃而解。
车帘里,沉默了许久。
久到沈惊鸿的耐心快要耗尽时,里面才传来她略带沙哑的声音:“沈惊鸿,我不是在闹。”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扎破了他自以为是的平静。
“我嫁你三年,为你洗手作羹汤,为你侍奉双亲,为你打理内宅。我以为,捂着一块石头,总能捂热的。”车帘微微晃动,似乎是她在里面轻笑了一声,笑声里满是凄凉,“可我错了。你的心,不是石头,是冰。不,冰尚有融化的时候,你的心……是算筹。”
“你娶我,是因为我是苏祭酒的女儿,能为你博一个尊师重道的好名声,能让你在文官集团里站得更稳。”
“你对我好,给我用度,给我体面,是因为‘贤妻’是你状元郎身份上,不可或缺的一笔点缀。”
“你做的每一件事,都合情合理,无可指摘。可沈惊鸿,你唯独没有心。”
沈惊鸿的眉头紧紧蹙起。【荒谬。我若无心,为何要娶你?这世上比你家世更好、对我的仕途更有助益的女子,并非没有。】
他沉声道:“晚照,你多虑了。夫妻一体,我为你好,便是为自己好。你今日的举动,毫无道理。回家吧,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毫无道理?”苏晚照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瞬,随即又低落下去,带着浓浓的疲惫,“是啊,在你看来,万事万物,都要讲一个‘道理’,都要符合你的‘逻辑’。”
“我生辰那天,在院子里等了你一夜,等到蜡烛燃尽,饭菜冰冷。你第二天回来,只轻描淡写地说,与几位同僚激辩国策,忘了时辰。这在你看来,是‘道理’,国事为重。”
“我费心绣了三个月的双面绣屏风《百鸟朝凤》,想给你一个惊喜。你看到了,只说了一句‘不错,只是此等小道,终究耗费心神,于女子德行无益’。这在你看来,也是‘道理’,女子当以贞静为本。”
“我母亲病重,我忧心忡忡,夜不能寐。你来看我,却递给我一本《孝经》,让我从中学习如何克制情绪,以全孝道。沈惊鸿,这也是你的‘道理’,对吗?”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他记忆里模糊不清的小事。在他看来,都是处理得极为妥当、符合规矩的事。可从她嘴里说出来,却带着刀子般的锋利,一下下剐着他的心。
【原来……她都记得。】
他第一次感到一丝慌乱,这种情绪脱离了他的掌控,让他很不舒服。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他有些生硬地辩解。
“不,”车帘里的人决绝地说,“那些不是过去的事,是我的过去,是我死掉的心。沈惊鸿,和离书我已经签了,从此,你走你的青云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两不相干。”
话音刚落,车夫扬起马鞭,清脆的鞭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驾!”
马车缓缓启动,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重的轱辘声,一点点远离。
沈惊鸿站在原地,捏着那封还未拆开的信,信纸的棱角硌得他手心生疼。他看着那辆马车消失在街角,从未想过,一个人的离开,会带走府邸所有的温度。
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回书房,青柏想跟上来,被他一个冰冷的眼神制止了。
砰!
书房的门被重重关上。
他走到书案前,借着烛光,撕开了信封。
信纸上,依旧是她秀丽的字迹,却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温柔。
“惊鸿吾郎,见字如晤。然,展信之时,你我或已非夫妻。”
“三载婚姻,一梦黄粱。妾自问无愧于心,侍奉公婆,操持家务,未敢有丝毫懈怠。然,镜花水月,终是一场空。君之心,在庙堂,在社稷,在万千谋算,唯独不在枕边人。”
“妾非草木,孰能无情?一颗真心,捧于君前,君视之如敝履。今心已死,情已绝。愿以此一纸和离,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
“从此,沈郎海阔天空,前程似锦。晚照亦将寻一方净土,青灯古卷,聊此余生。经年一别,相忘于江湖。”
信的末尾,没有落款,只有一个鲜红的指印。
沈惊闻看着那枚指印,仿佛能看到她咬破指尖,决然按下的模样。一股从未有过的烦躁和……恐慌,像是藤蔓一般,从他心底最深处攀爬上来,紧紧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猛地将信纸拍在桌上。
**“荒唐!”**
【她会回来的。】他对自己说。
【一个弱女子,离开了状元府,离开了我的庇护,她能去哪里?她什么也做不了。等她尝到了外面的苦楚,自然会明白,我给她的,才是最好的。】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股陌生的情绪压下去,重新坐回案前,捡起那支紫毫笔。
那团污墨已经干涸,像一道丑陋的伤疤,烙在洁白的纸上。
他试图继续批阅公文,却发现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海里,反反复复回响着她的话。
“你的心……是算筹。”
夜深了,状元府里,一片死寂。
沈惊鸿第一次发现,没有了那个总是在他看书时,悄悄为他添上一盏热茶的身影,这书房,竟是如此的空旷,和冰冷。
他以为苏晚照的离开只是一时意气,过不了几日便会后悔。
京城居,大不易。她一个被娇养在深闺的女子,即便有些嫁妆,又能支撑多久?他甚至已经盘算好,等她派人来求和时,他该用怎样的姿态,既能维系自己的颜面,又能让她顺着台阶下来。
然而,三天,五天,十天……
半个月过去了。
苏晚照没有回来,甚至没有传来任何消息。她就像一颗投入湖中的石子,只激起了一圈小小的涟漪,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反倒是朝堂之上,他与苏家和离的事情,成了政敌攻讦他的新把柄。
以顾相为首的一派,在朝会上阴阳怪气地弹劾他“治家不严,何以治国”,说他“德行有亏,不堪为百官表率”。
皇帝虽然没有因此降罪于他,但看向他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审视。
沈惊鸿用他那颗精于计算的大脑,冷静地应对着一切。他引经据典,舌战群儒,将那些攻讦一一驳斥回去,甚至还借机揪出了顾相一派安插在户部的两个蛀虫,打了一场漂亮的反击战。
下朝后,同僚们纷纷向他道贺,称赞他智计无双,临危不乱。
可只有沈惊鸿自己知道,当他站在金銮殿上,口若悬河,意气风发之时,心里却空落落的,像是缺了最重要的一块。
他赢了朝堂,却好像输掉了什么更重要的东西。
那晚,他处理完公务,鬼使神差地走进了后院。那是苏晚照曾经住的院子,自从她走后,他便再也没踏足过。
院子里的那棵海棠树,开了满树的繁花。月光下,花瓣如雪,暗香浮动。
他记得,她很喜欢这棵树。有一年春天,她拉着他的手,站在树下,仰着脸对他说:“惊鸿,你看,这花开得多好。等我们老了,也一起在这里看花,好不好?”
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好像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心里想的却是明日早朝要呈上的那份关于漕运改革的奏疏。
【原来,我错过了那么多。】
他推开房门,一股淡淡的灰尘和久无人居的清冷气息扑面而来。房间里的陈设还和她离开时一模一样,只是所有的东西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
梳妆台上,她用过的胭脂盒还开着,里面残留着一点点暗红的膏体。他捻起一点,凑到鼻尖,仿佛还能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馨香。
衣柜里,她的衣服都带走了,只剩下几件他不让她穿的、颜色过于鲜亮的衣裙。他记得他说过,“为人妇,当以素雅为重。”
他拉开一个妆匣,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个小小的、被磨得光滑的木头人。
那木头人雕刻得十分粗糙,是他年少时,第一次去苏府拜见恩师,苏晚照还是个及笄不久的小姑娘,缠着他雕的。他当时觉得无聊,敷衍了事地刻了一个,没想到,她竟一直珍藏着。
一股巨大的、尖锐的疼痛,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不是那种惊涛骇浪的悲恸,而是一种绵长而迟钝的折磨,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在他的心上来回地割。
他终于承认,他错了。
错得离谱。
他以为婚姻是责任,是盟约,是利益的结合。他履行了所有他认为的“责任”,却从未问过她,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他不是没有心,他只是把心放在了别处,将她视作了理所当然的存在。直到失去,才发现那份理所当然,才是他生命中最不可或缺的基石。
**他要找回她。**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疯长的野草,再也无法遏制。
第二日,他派出了府中所有的护院和长随,去打探苏晚照的下落。
然而,得到的消息却让他如遭雷击。
“回……回大人,”青柏战战兢兢地回禀,“苏小姐她……她并没有回苏家。苏祭酒对外宣称,苏小姐偶感风寒,正在别院静养。”
沈惊鸿的心一沉:“哪个别院?”
“小的……小的打探过了,苏家在京郊的几处别院,都没有苏小姐的踪影。而且……而且……”
“说!”
“而且,小的在城南那边打听到一个消息。半个月前,有一位苏姓小姐,在城南的‘浣花巷’租下了一个小铺面,开了一家绣坊,名字叫……‘晚照绣坊’。”
浣花巷。
沈惊鸿当然知道那个地方。那是京城里最普通、最嘈杂的平民巷弄,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他的妻子,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被他娇养在状元府里的苏晚照,竟然独自一人,在那种地方开了一家小小的绣坊?
【她怎么敢?她怎么能?】
一股怒火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心疼,冲上了他的头顶。他无法想象,她一个人,是如何在那样的环境里立足的。
他换上一身不起眼的常服,连马车都没坐,径直往城南走去。
浣花巷果然和他想象中一样,狭窄的街道,潮湿的青石板,两旁是各式各样的小摊贩,叫卖声、孩童的哭闹声、车轮的滚动声,混杂成一片。
沈惊鸿从未走过这样的地方,他锦衣玉食,出入皆有仆从,眼前的景象对他来说,是全然陌生的另一个世界。
他有些狼狈地躲避着横冲直撞的行人,眉头紧锁,循着路人的指引,终于在巷子深处,找到了那家“晚照绣坊”。
铺面很小,只有一间屋子,门口挂着一块朴素的木制招牌。
他站在街对面,透过敞开的门,看到了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身影。
苏晚照瘦了些,褪去了华贵的衣裙,穿着一身素净的青色布裙,长发简单地用一根木簪挽起。她正坐在一架绣绷前,低着头,神情专注地飞针走线。
午后的阳光透过门扉,洒在她身上,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她的侧脸恬静而美好,没有了在状元府时的拘谨和压抑,反而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生机和安宁。
有客人上门,她便抬起头,温和地笑着介绍自己的绣品。那笑容,明媚得晃眼,是沈惊鸿从未见过的模样。
他忽然意识到,离开他,她没有枯萎,反而活得更像自己了。
这个认知,比任何刀子都更能刺痛他。
就在这时,一个温文尔雅的青衫男子走进了绣坊,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
“晚照,忙了一上午,该歇歇了。我给你带了些清风楼的莲子羹。”男子的声音温润如玉。
苏晚照抬起头,看到来人,脸上的笑容愈发真切:“陆大夫,又让你破费了。”
“你我之间,何须说这些。”陆归舟将食盒放在桌上,熟稔地打开,盛出一碗莲子羹递给她,“快趁热喝。你的咳疾刚好,不能劳累过度。”
他的动作自然而亲昵,眼神里的关切,满得快要溢出来。
苏晚照接过碗,低头喝了一口,抬眼看着他,轻声说:“谢谢你,归舟。”
一声“归舟”,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沈惊鸿的心上。
他从未听过她用如此亲近的语气,叫一个男人的名字。
陆归舟,城南有名的杏林圣手,据说为人谦和,医术高明。
【原来,她离开我,已经找到了新的依靠。】
一股冰冷的、名为嫉妒的毒液,瞬间传遍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手心。
他看着那个叫陆归舟的男人,体贴地为她收拾桌上的线头。他看着她对他言笑晏晏,眉眼间是他从未得到过的温柔。
他们两个人,一个温婉,一个儒雅,站在那小小的绣坊里,竟是说不出的和谐登对。
仿佛他们才是一对璧人,而他沈惊鸿,只是一个可笑的、不合时宜的闯入者。
他再也看不下去,转身,仓皇地逃离了浣花巷。
那一天,沈惊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状元府的。他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满心满眼,都是苏晚照对那个男人笑的模样。
【她不等我了。】
这个念头,让他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锥心之痛。
他开始用他最擅长的方式——谋划,来试图挽回她。
他匿名买下了她绣坊里所有的绣品,让人以高出市价数倍的价格,订购了一批新的。他以为,这样能减轻她的负担。
结果,苏晚照查明缘由后,将多余的银两,原封不动地托人退了回来。附带一张纸条,上面只有四个字:
“不劳费心。”
他动用关系,想为她在京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盘下一间最好的铺面。
她得知后,直接关了绣坊三天,以示抗议。
他让青柏送去各种名贵的补品、衣料、首饰。
无一例外,全被退了回来。
他所有自以为是的“帮助”和“弥补”,在她看来,都成了高高在上的施舍和骚扰。他用尽了在朝堂上无往不利的手段,却在她这里,处处碰壁。
他这才明白,他以前对她的好,和现在一样,都是他以为的好,而不是她想要的。
他开始变得不像自己。
他会放下手头的公务,在下朝后,悄悄地走到浣花巷的街角,像个见不得光的偷窥者,只为能看她一眼。
他看到她为了绣坊的生意,跟布料商讨价还价,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
他看到下雨天,她一个人吃力地收着门外的绣品,被淋湿了肩膀。
他看到陆归舟日日都来,有时候是送一碗热汤,有时候是送一些治咳嗽的药草,有时候,只是静静地坐在她旁边,陪她一起穿针引线。
每一次看到,他的心就像被凌迟一般。
他终于意识到,他想挽回的,不仅仅是一个妻子,而是他已经失去的,那个全心全意爱着他的苏晚照。
可他连靠近她的资格,都失去了。
朝堂之上,风波又起。
齐王一派与太子之间的斗争愈发激烈,沈惊鸿作为太子一党的得力干将,自然被推到了风口浪尖。顾相抓不到他别的把柄,便开始从他的私生活下手。
很快,关于“状元郎休妻另有内情”、“苏家女不守妇道,与人私通”的流言,开始在京城里悄然传开。
矛头,直指苏晚照和陆归舟。
沈惊鸿得知此事时,正在批阅奏折。他当场捏碎了手中的狼毫笔,墨汁溅了他一身。
【他们敢!】
他可以忍受任何针对自己的明枪暗箭,却绝不允许任何人,用如此污秽的言语,去中伤她。
他知道,这是顾相的毒计。他们是想用苏晚照来扰乱他的心神,逼他出错。如果他出面澄清,只会越描越黑,坐实他“为妇人所累”的形象。如果他置之不理,那苏晚照的名节,就全毁了。
这是一个两难的死局。
那天晚上,沈惊鸿第一次主动去了晚照绣坊。
他去的时候,绣坊已经打烊了。他站在门外,敲了敲门。
来开门的是苏晚照。看到他,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眼神里满是戒备和疏离。
“沈大人,深夜到访,有何贵干?”她连名带姓地称呼他,客气得像个陌生人。
“晚照,我有话对你说。”沈惊鸿看着她清瘦的脸庞,喉咙有些发紧。
她沉默了片刻,还是侧身让他进了屋。
屋子里陈设简单,却很温馨。角落里燃着一炉安神香,是她喜欢的味道。
“流言的事,你听说了?”他开门见山。
苏晚照正在倒茶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了平静:“听说了。”
“你……和那位陆大夫,是什么关系?”他终究还是没忍住,问出了这个盘桓在心底许久的问题。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和酸涩。
苏晚照抬眸看他,目光清澈如水,却带着一丝讥诮。
“沈大人是以什么身份来问我?前夫?还是朝廷命官?”
沈惊鸿被她堵得哑口无言。
她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淡淡地说:“陆大夫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恩人。我刚到这里时,水土不服,是他救了我。绣坊能开起来,也多亏他帮忙。我们之间,清清白白,光明磊落。不像某些人,心思龌龊,才会把旁人也想得那般不堪。”
“我不是那个意思。”沈惊鸿急忙解释,“我只是……担心你。”
“担心我?”苏晚照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沈大人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顾相他们的目标是你,我不过是池鱼之殃。你若真为我好,就离我远一点,我们撇清关系,流言自然会不攻而破。”
“不行!”沈惊鸿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
撇清关系?他费尽心机,就是想重新和她建立关系,怎么可能撇清?
“晚照,这件事,我会处理好。我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保证。
苏晚照却避开了他的视线,声音里满是疲惫:“沈惊鸿,你还不明白吗?我不想再和你有任何牵扯了。你的世界太复杂,太冰冷,我不想再卷进去。我只想安安稳稳地开我的绣坊,过我的小日子。”
“我只想……离你远远的。”
最后一句话,像一把冰锥,狠狠刺入沈惊鸿的心脏。
他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子,忽然发现,自己是真的要失去她了。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他站起身,留下一句承诺,转身离开了绣坊。
夜风吹在他脸上,冰冷刺骨。
他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东宫。
那一夜,他与太子在书房里,密谈了整整一个时辰。没有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知道第二天早朝,沈惊鸿一反常态,没有与顾相针锋相对,反而对顾相提出的几项无关痛痒的提议,表示了赞同。
这一举动,让满朝文武都摸不着头脑。
而顾相一派,则以为沈惊鸿是真的因为后宅之事心神大乱,开始变得软弱可欺,攻势愈发猛烈。
他们开始搜罗沈惊鸿“德行有亏”的“证据”,甚至买通了一个浣花巷的地痞,让他去晚照绣坊闹事,试图制造一场“捉奸在床”的戏码,彻底搞臭苏晚照和陆归舟。
然而,他们不知道,这一切,都在沈惊鸿的算计之中。
那天地痞去闹事的时候,陆归舟恰好不在。地痞冲进绣坊,言语污秽,动手动脚。苏晚照吓得花容失色,周围的邻里想帮忙,又畏惧地痞的凶恶。
就在地痞的手即将碰到苏晚照的瞬间,一道身影如疾风般冲了进来。
是沈惊鸿。
他一脚踹开地痞,将吓得浑身发抖的苏晚照护在身后。他依旧穿着那一身青色常服,但此刻的他,眼神凌厉如刀,浑身散发着一股令人胆寒的煞气。
“谁派你来的?”他踩着地痞的手,声音冷得像冰。
地痞吃痛不过,正要破口大骂,却看到巷口处,不知何时已经围满了京兆府的官兵。为首的,正是京兆尹。
而人群之外,太子殿下穿着便服,在几名侍卫的簇拥下,正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地痞瞬间吓傻了。
这哪里是什么简单的民事纠纷,分明是一个早就设好的局!
人证物证俱在,地痞很快就招出了幕后主使,正是顾相门下的一个得意门生。顺藤摸瓜,顾相一派构陷忠良、扰乱民生的罪证,被一一揭露。
原来,沈惊鸿之前的示弱,全都是为了引蛇出洞。他故意放出自己心神不宁的假象,就是为了让顾相他们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和苏晚照的私事上,从而放松警惕,露出马脚。
而太子殿下的“恰巧”路过,更是让这件事,再无转圜的余地。
顾相一派,一败涂地。
风波平息后,浣花巷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状元郎冲冠一怒为前妻”的故事,却成了京城里一段新的佳话。所有人都说,沈大人是有情有义的真君子。
只有沈惊鸿自己知道,他做的这一切,不是为了什么名声,只是单纯地,不想让她再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他再一次来到晚照绣坊。
这一次,苏晚照没有将他拒之门外。
她给他泡了茶,两人相对而坐,一时无言。
“谢谢你。”最终,还是她先开了口。
“我不是为了你的感谢。”沈惊鸿看着她,目光灼热,“晚照,我知道,我以前错得有多离谱。我用我自以为是的方式,把你困在一座华丽的牢笼里,忽视你的感受,磨灭你的欢喜。我……我后悔了。”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袒露自己的内心。
“我以为我可以失去你,可我发现我不能。没有你的状元府,只是一个空壳。没有你的沈惊鸿,也只是一个不懂人情冷暖的怪物。”
“晚照,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这次,换我来懂你,换我来走向你。”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个在朝堂之上翻云覆雨、算无遗策的男人,此刻,却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紧张而卑微。
苏晚照静静地听着,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
过了很久,她才轻声开口:“沈惊鸿,你知道吗?三年前,我嫁给你的时候,满心欢喜。我以为,我嫁给了爱情。”
“可后来我才发现,我只是嫁给了你的‘需要’。”
“我累了,也怕了。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才从那个壳子里爬出来,我不想再回去了。”
沈惊鸿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你很好,”她抬起头,眼神平静无波,“你现在做的,比过去三年加起来的都多。可是,沈惊鸿,被你伤害过的心,不是一道算术题,做对了,就能抹去所有的错误。”
“我……不打算回去了。”
她的话,温柔而残忍,彻底击碎了他所有的希望。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绣坊,只觉得天旋地转。
原来,有些东西,失去了,就真的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所谓的“追妻火葬场”,不过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人家早已浴火重生,走向了新的生活。
从那天起,沈惊鸿再也没有去打扰苏晚照。
他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默默地守护着她。
浣花巷的治安,变得前所未有的好。新上任的京兆尹,是太子亲自提拔的人,对这一带格外关照。
给晚照绣坊供货的布料商,送来的都是最上等的料子,价格却公道得不可思议。
苏晚照心里明白,这一切,都和那个男人脱不了干系。
她没有拒绝,也没有感谢。只是平静地接受着,然后将绣坊的生意,做得愈发红火。
她和陆归舟依旧走得很近,但始终保持着朋友的距离。陆归舟向她表露过心意,她婉言谢绝了。
她说:“我这颗心,碎过一次,好不容易才黏起来,不敢再轻易交给别人了。”
陆归舟听了,只是温柔地笑笑:“没关系,我等得起。”
时间一晃,就是一年。
这一年里,沈惊鸿在朝堂上越发稳固,深得太子信赖。他变得比以前更加沉稳,也更加……沉默。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状元郎。他会关心民生疾苦,会为受灾的百姓奔走,会亲自去田间地头视察。
他将所有对苏晚照的思念和悔恨,都化作了对这个国家的责任。
他想,如果不能再拥有她,那便替她守护好这片她生活的土地,让她能一世安稳,再无忧虑。
秋天的时候,边关急报,北狄大举入侵。
朝廷决定派兵增援,太子监国,皇帝御驾亲征,以壮声势。
而出人意料的是,沈惊鸿主动请缨,要求作为监军,随军出征。
消息传来,满朝哗然。
一个文官,手无缚鸡之力,去那刀剑无眼的战场,不是去送死吗?
太子也极力劝阻:“惊鸿,你是国之栋梁,坐镇朝中,为大军筹措粮草,才是你的职责。”
沈惊鸿却跪在地上,态度坚决:“殿下,臣意已决。臣读万卷书,也当行万里路。北狄之患,不亲眼去看一看,如何能制定出长治久安之策?请殿下恩准!”
太子知道他心意已决,最终只能叹息着应允。
出征的前一天,沈惊鸿最后一次去了浣花巷。
他没有进店,只是在街角,远远地看了她一眼。
她好像……胖了些,气色也很好。正和一个来买绣品的小妇人说笑,眉眼弯弯,岁月静好。
【这样,就很好。】
他笑了笑,转身离去。
此去经年,生死未卜。若他能活着回来,便继续这样守着她。若他回不来……那也算是,还清了欠她的债吧。
沈惊鸿走了。
苏晚照是从邻居的闲谈中,得知这个消息的。
那一瞬间,她正要落下的一针,狠狠地扎进了自己的指尖。十指连心,尖锐的疼痛传来,她却浑然不觉。
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要去战场?那个文弱的书生,那个连骑马都只是为了赶路的沈惊鸿,他要去那个血肉横飞的地方?
【他疯了吗?】
一连几天,苏晚照都心神不宁,手里的绣活频频出错。
夜里,她总是做噩梦。梦里,是漫天的黄沙,是他倒在血泊里的样子。每一次,她都从梦中惊醒,冷汗湿透了衣襟。
她告诉自己,她已经不在乎他了。他的死活,与她无关。
可是,那颗沉寂了一年的心,为什么会这么痛?
陆归舟看出了她的不对劲,关切地问她:“晚照,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苏晚照摇了摇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事,只是最近有些累了。”
她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原来,她所谓的“放下”,所谓的“心死”,都只是自欺欺人。当真正面临可能永远失去他的时候,她才发现,那个人,早已在她心里,刻下了抹不去的烙印。
她恨他的冷漠,恨他的理智,恨他曾经带给她的所有伤害。
可她也无法否认,她爱过他,深深地爱过。
那份爱,被他亲手磨灭,埋葬在废墟之下。可如今,这片废墟之下,似乎又有什么东西,在拼命地,想要破土而出。
她想起了他为她挡在地痞身前的背影,想起了他在朝堂上为她洗刷冤屈的奔走,想起了这一年来,他在暗中无声无息的守护。
他变了。
变得不再是那个冷冰冰的算筹,而是一个有血有肉,会痛,会悔,会爱的人。
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边关的战事,异常惨烈。
断断续续有战报传回京城,时好时坏,牵动着所有人的心。
苏晚照不再去绣坊了,她将铺子交给了自己带出来的徒弟,自己则每日待在家里,抄写经文。
她不信神佛,可现在,她只能祈求满天神佛,保佑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男人,能够平安归来。
三个月后,一个噩耗传来。
皇帝在一次突围中,被北狄的军队围困,监军沈惊鸿为救驾,身负重伤,与大部队失散,生死不明。
消息传来的那天,苏晚照正在佛前抄经。
“砰”的一声,她手中的笔掉在地上,墨汁溅了一地。
她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都晃了晃,幸好被一旁的半夏及时扶住。
“小姐!”
“生死不明……”苏晚照喃喃自语,脸色惨白如纸,“什么叫……生死不明?”
她的心,像是被人用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那一刻,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强,轰然倒塌。
她终于明白,她可以忍受他活着,与她相忘于江湖。却无法接受,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叫沈惊鸿的人。
她疯了一样冲出家门,不顾半夏的阻拦,一路跑到了状元府。
府邸依旧是她离开时的样子,只是门上已经蒙尘,透着一股萧索之气。
她拍打着朱红色的大门,声嘶力竭地喊着:“青柏!开门!青柏!”
青柏打开门,看到是她,愣住了,随即眼圈一红:“苏……苏小姐……”
“他呢?他留下的东西呢?带我去看!”苏晚照的声音都在发抖。
青柏将她带进了沈惊鸿的书房。
书房里,一切都和他走之前一样。桌上的公文还整齐地摆放着,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苏晚照抚摸着那冰冷的桌面,眼泪终于决堤。
“苏小姐,这是大人走之前,留给您的。”青柏递过来一个上了锁的木匣子,“大人说,如果……如果他回不来了,就让您打开。”
苏晚照颤抖着手,接过那个匣子。
钥匙,就挂在匣子上。
她打开了匣子。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没有地契房契,只有厚厚的一沓信。
第一封信的开头写着:
“吾妻晚照,见字如面。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或许已不在人世……”
后面的每一封信,都是他离开后写的。有的是在行军的路上,有的是在扎营的夜晚。
他写了战场的残酷,写了边关的风沙,写了自己对她的思念和悔恨。
“今日见大漠落日,圆而泣血,忽忆起你爱看的晚霞。不知京城的霞光,是否如旧?”
“今日与敌军交战,险象环生,刀锋划过面颊,一瞬间想到的,竟是若毁了容,你是否会更不愿见我。”
“晚照,若有来生,我定不做状元郎,不做朝廷栋梁。我只做个寻常书生,在浣花巷口,摆一个字画摊。每日看着你迎来送往,等你收了铺子,我便牵着你的手,一起回家。可好?”
一字一句,皆是血泪。
信的最后,还有一幅画。画上,是一个小小的绣坊,门口的海棠花开得正盛。一个青衫书生,正笑着,向绣坊里那个低头刺绣的女子,伸出手。
画的旁边,有一行小字:
**“心悦君兮君不知,如今知否?悔晚矣。”**
苏晚照再也支撑不住,抱着那些信,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原来,他什么都懂。只是,懂的太晚了。
哭声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悲伤和绝望。
就在苏晚照以为自己将要失去一切的时候,边关,却传来了惊天逆转的消息。
失踪了半个月的沈惊鸿,并没有死。
他重伤之下,被一个当地的牧民所救。在养伤期间,他意外发现了北狄军队的一条秘密粮道。
他拖着重伤之躯,绘制了详细的地图,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皇帝的大军。
大军根据他提供的情报,奇袭了北狄的粮道,断了他们的后路。北狄军心大乱,大周军队趁势反攻,一举收复失地,大获全胜!
沈惊鸿,以文官之身,立下了不世奇功。
三个月后,凯旋之师,班师回朝。
京城百姓,夹道欢迎。
苏晚照站在人群里,远远地看着那支队伍。她穿着最普通的衣服,戴着帷帽,生怕被人认出来。
她看到皇帝骑在高头大马上,满面红光。
她看到了太子,看到了许多熟悉的大臣。
最后,她看到了他。
沈惊鸿骑在一匹白马上,跟在皇帝身后。他瘦了许多,也黑了,脸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从眉骨延伸到脸颊,非但没有让他变得丑陋,反而为他增添了几分铁血的英气。
他不再是那个单薄文弱的书生,而是一个真正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男人。
他的目光,沉静而锐利,缓缓扫过街道两旁的人群。
当他的视线,与苏晚照的视线,在空中交汇的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他看到了她。
隔着攒动的人头,隔着喧天的锣鼓,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勒住马缰,翻身下马。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在文武百官惊愕的目光中,这位新晋的护国功臣,当朝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一步一步,穿过人群,走向那个戴着帷帽的普通女子。
“你来了。”他对她说,声音沙哑,却带着失而复得的颤抖。
苏晚照看着他,看着他脸上的伤疤,看着他眼中的风霜,眼泪,无声地滑落。
“我来……接你回家。”她哽咽着说。
沈惊鸿笑了。
那笑容,像冬日里的暖阳,瞬间融化了他满身的冰霜。
他伸出手,紧紧地,将她拥入怀中。
周围的喧嚣,仿佛都远去了。在他的怀里,她听到了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声,一声,又一声,像是对她说着最动听的情话。
“晚照,”他在她耳边低语,“我回来了。”
是啊,你回来了。
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了。
【尾声】
半年后,状元府重新挂上了红灯笼。
沈惊鸿与苏晚照复婚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京城。
这一次,没有十里红妆,没有宾客盈门。只是简单地请了几位至亲好友,吃了顿饭。
洞房花烛夜。
沈惊鸿为苏晚照描眉,烛光下,他的手有些不稳。
“还是……不太会。”他有些窘迫地说。
苏晚照看着铜镜里,自己被画得像毛毛虫一样的眉毛,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没关系,”她握住他的手,柔声说,“以后,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让你慢慢学。”
沈惊鸿反手将她握住,放在唇边,轻轻一吻。
“好。”
窗外,月色如水,海棠花开,暗香浮动。
曾经走散的人,终于在历经千帆之后,重新找到了回家的路。
原来,真正的圆满,不是从未犯错,而是在懂得之后,还来得及,去爱,去珍惜。
来源:雪岭上飞舞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