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腊月二十六,我去给大姨送猪肉,她追到村口给了我3块钱

B站影视 欧美电影 2025-09-20 09:08 1

摘要:“你拿着吧,腊月二十六的肉,肥三瘦七,炖白菜正好。”她把一小块肥膘又塞回我兜里,我愣了愣,“大姨,够了够了,妈说这回多切点给你,过年有味儿。”她忽地转身追到村口,冷风里把我手攥住,粗糙的手心里塞进三块钱,“路上买一袋瓜子,别在你妈面前说我给的,省得她唠叨你。”

“你拿着吧,腊月二十六的肉,肥三瘦七,炖白菜正好。”她把一小块肥膘又塞回我兜里,我愣了愣,“大姨,够了够了,妈说这回多切点给你,过年有味儿。”她忽地转身追到村口,冷风里把我手攥住,粗糙的手心里塞进三块钱,“路上买一袋瓜子,别在你妈面前说我给的,省得她唠叨你。”我那会儿十七岁,红着脸,心里忽然像被什么被轻轻戳了一下,酸,热,没来由地想哭。

那年的腊月二十六,冻得人打颤,地上挂了霜,北风像刀子一样刮着脸。

我从供销社出来,怀里揣着一包猪肉,油纸一层一层包着,热气从肉里渗出来,烫得胸口发暖。

外头天灰得像锅底,远处砖窑的烟顺着风像一条灰蛇一样飘,村口那条土路上压着车辙,结了硬邦邦的冰。

我踏着冰面小心走,鞋底磨得薄,脚趾头已经没了知觉。

这肉,是我妈托我给大姨送的。

我妈嘴上说得在理:“你大姨这两年腿脚不利索,家里又没个壮劳力,年根底下,总得沾点荤腥。”

其实我知道,妈心里也有点微妙的情感,说是帮,也有那一点旧年里亲戚间的算计——谁家过得紧,谁家宽绰,心里都有账。

可这一回,她是真心疼大姨。

八四年冬。

那会儿,我们这片儿刚刚有人扯着嗓子嚷分田到户,集体的牛早散了,生产队那面的大鼓再也敲不起来。

家家户户门前晾着玉米杆子,窗口糊着新纸,孩子们从土墙上滑下来,屁股都是土。

供销社卖的盐和糖刚涨了价,布票也快见底,油票攥在手里舍不得用,买肉得排队。

我在镇上的中学读高二,成绩不上不下,脑子里天天想着的是广播里演的连环画和校门口冒热气的糯米饭团。

那年冬天特别冷,河面冻得厚,房梁上挂着寒气,鸡在窝里缩成一团,人的话都成了白雾。

我妈把猪肉切成两份,一份在自家锅里炖白萝卜,说要给我补补,一份用油纸包着,说让我下午赶着天亮去大姨家,天黑前得回来。

我一边套棉袄,一边嘟囔:“她家二表哥不是回来了吗?扛麻袋扛得比我还利索。”

妈手里拿着菜刀在案板上一顿一顿剁白菜,眼睛没抬:“回来几天又走了,厂里催人呢。”

她停了一下,刀背搁在白菜帮上,“你大姨心细,嘴又笨,舍不得买肉,宁可喝老汤。”

我不再说什么,提着肉往外踏。

门口的白杨树一阵风哗啦啦抖,枝杈上有许多麻雀挤成一团,像烤焦的棉花糖。

我走到村口,头顶那根拉电线的木杆子上,有个红色的标语,被风吹得卷角:“努力致富,勤劳为本。”

我看着那四个字心里直犯怵,以为凡写在牌板上的东西都是真理。

我跨过坑洼,踩着冰碴,脚底下咔嚓咔嚓响,心里想着一件事。

我并不想去大姨家。

不是不亲,而是这一路,会遇到许多人。

有人会打心眼里夸一句“这孩子懂事”,有人会在背后笑——“看吧,妯娌间还不是这点来往。”

我最怕的是撞见王婶,她喜欢在巷口拦住人,说个没完没了。

我绕道走老榆树那边的小路,结果偏偏在村口被她撞见。

“哎哟,这是老宋家的老三啊。”

她把手从袖子里伸出来,抹了一把鼻涕,“这怀里抱啥呢,热乎的?”

我忍着笑,把肉往里摁了摁:“给大姨捎点。”

她啧了一声,“你妈是有心人。”

她眼角朝我身后来回扫,“你爹腰间盘不是去年才犯过吗?”

我嗯了一声。

她叹了口气:“这世道,靠亲戚靠不上,还是得靠自己。”

我就这么走着,背后她还在说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

村头那道拐弯,拐过去就是大姨家。

那条路窄,墙上抹的泥已经风化了,露出里面的草茎,像老人腮上的胡茬。

门口立着两张破竹椅,一张歪了腿,另一张被补了铁片。

我敲门,吱呀一声门开了,大姨穿着一件旧棉袄,袖口油汪汪的,眼睛却亮。

“来啦,冻坏了吧。”

她伸手就来接肉,我缩了一下,她也缩了一下,笑得有点窘,“哦我手上凉。”

我把肉放到桌上,桌子是方的,四角被磨得发亮,桌面上有被火烧过的小黑坑。

大姨往暖炕上一指:“快坐。”

她从灶台那边走回去,锅里咕嘟咕嘟冒气,蒸汽上腾,屋里全是潮气和烟火味。

墙角靠着一只手摇缝纫机,漆已经掉了,飞轮上挂着一个浅黄色的塑料扣子,扣子上印着一个小太阳。

我坐在炕沿,看她拿肉去案板上切,一刀一刀,动作利索,手背上青筋鼓着。

她说:“你妈的刀口子还那个样?以前切肉像拉大锯。”

我笑了句:“她现在切得可快了。”

她也笑,笑纹一条条,像干河床。

她忽然停住,回头看我:“你别看我,眼泪要掉了。”

我把眼睛挪开,盯着窗上的冰花发呆,冰花像一丛一丛小树,枝枝丫丫,透着光亮。

那年冬天,大姨家里的炉子边,放着一个老旧的茶缸。

缸口掉了一道口子,瓷釉露了骨,里头有一圈茶垢。

盖子不是原配,是另一只缸的,扣上去总慢半拍,轻轻一晃就叮当地响。

我对那茶缸印象极深。

大姨总是用它泡一把碎茶叶,半勺红糖,热气冲上来的时候,她把缸子递给我,手心干燥粗糙,像晒裂的槐树皮。

“先暖暖手。”

我捧着茶缸,手被烫得红,心却像被捧住一样,沉,稳。

那是我后来许多年记忆里,冬天的味道。

大姨切了一碗肉,挑出肥的,剁得细碎,抹一层在锅边,再把干白菜叶子扯开,放进去,洒了一把盐,掰了两瓣蒜,丢下去。

锅盖一盖,屋里香味立刻就鼓了起来。

我吞了一下口水,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大姨回头笑:“小馋猫。”

她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从衣襟里摸出一个小布包。

布包是旧花布,像是裙子上拆下来的,细细的线沿着边缝得密密匝匝,鼓鼓囊囊。

她用指甲挑开线头,露出里面几张钱,硬挺的,边角翘着。

她压低声音:“这是给你的。”

我一愣:“我不要。”

她眉尾一挑,“谁说给你花了,路上买瓜子。”

她把钱塞进我手里,“别跟你妈说。”

她眨了下眼睛,“我给的。”

我挠挠头,脸烫得发烧,嘴上还逞强:“我有钱。”

她笑得更厉害,笑出眼泪,“你个小穷鬼。”

她那样笑,我心里一酸。

屋里锅盖开始颤,蒸汽从盖缝里嘶嘶地往外喷,大姨把火门掩了点,拿出一双筷子,挑起一片白菜尝,含了一下,吐掉,点点头。

她又把那三块钱往我兜里塞,手指头冻裂了口子,一道一道的,红得可怜。

我那时不知道怎么形容那一刻心里的东西。

像是有人往胸口塞了个小热石头,烫得人不敢挪,又舍不得丢。

我就这么坐着,看着她忙里忙外,不由自主想起许多小时候的事。

比如在我七八岁的时候,夏天暴雨过后,村东头的沟里涨了水,水里漂着树叶、碎草和被大水掀翻的鸡窝。

我们几个小子光着脚丫子趟着泥水追蜻蜓,大姨站在岸上,一边笑我们,一边把裤脚挽到膝盖,涉水下来,抓住我胳膊说:“别往深处走,水看着老实,暗流急。”

那时她的胳膊细,却有劲,拉着我往岸上走,脚踩到泥里褪不出来,扑通一声险些栽倒,她笑出声来,又羞又急,拍我脑袋:“跑,你这腿快得像兔子。”

还有冬天,雪下了一夜,白了屋檐,白了树梢,也白了我们上学路上那座小土桥。

桥面上结了冰,我们排队过去,前头有人滑倒,屁墩倒下,后头的人哄堂大笑。

我挨到桥中间,脚一滑,眼看就要仰面朝天,忽然有人从背后托了我一下。

回头一看,是大姨,她手里拎着一篮子豆腐,脸冻得通红,在那儿呵气:“慢点儿走,别滑着了。”

这两件小事,不值一提,却像两根细线,一头拴在我的童年,一头拴在大姨的手上。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两根细线,叫牵挂。

锅里香了,大姨把菜盛出来,又从罐子里摸出一把干粉条,抓了一把葱花丢进去,汤面上立刻冒了绿色的点点,像冬天的一个希望。

她给我盛了一大碗,塞到我手里,“吃吧。”

我狼吞虎咽,鼻尖全是汗。

她低着头看我吃,笑,眉毛微微弯着。

吃到一半,我想起正事,把筷子一放,“这肉你过年留着,别今天全炖了。”

她挥手,“还剩着呢,别管。”

我鼓起勇气问了一句:“二表哥年后就回厂啊?”

她嗯了一声,又摇摇头,“说不定。”

她似乎不想谈这个,转过身把碗放到灶台边,手在围裙上胡乱擦,似乎在想什么。

我想替她分担点什么,可我那会儿不过十七八岁的孩子,见识浅得很,能说的话都浅,像被冷风冻僵的草,抖一抖就碎。

临走的时候,我站在门口犹豫。

她把那三块钱硬塞进来,叮嘱一遍又一遍,“别跟你妈说。”

我点头。

她又追出来,追到村口。

风更冷了,天色要黑,远处有人驱赶着牛,牛鼻子喷白气,铃铛叮当。

她站住,喘了一口,“你别往河那边走,那边冰薄。”

我说知道。

她抓着我袖子,又松开,手在空气里无处安放,像一条离水的鱼。

“年后有空,过来吃饺子。”

我嗯了一声。

她把缝纫机的黑线头拉出来给我看,“看,我这两天给你妈缝了个袖套,过几天让你拿回去。”

我笑,“她嘴上说用不着,心里喜欢得很。”

她笑,“那就好。”

我们说了两句闲话,都不舍得让最后一句落地。

我看她那时的眼睛,像冬天里一汪不冻的水,深,亮,里面藏着旧时光的碎影。

转身走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头。

她站在村口,身后是土墙,墙上贴着去年留下来的一张旧春联,褪了色,只看得出一个“福”。

她把围巾往上提了提,半边脸埋在围巾里,眼睛眯着,风把她眼角的皱纹一条条吹深。

我不知道这一个回头,会在我心里停这么多年。

那三块钱一路烫在我兜里。

回到家,妈问:“她说什么?”

我把肉少了的事实如实招来,妈叹口气,“算她有心。”

我没敢把三块钱拿出来。

那时三块钱,不算个巨款,却绝不轻。

一斤肉八角九毛,坐一次县城的公共汽车一毛,买一把高粱扫帚四毛,三块钱够我在学校小卖部买十几次烧饼加咸菜,累积起来,是少年人一种会偷着乐的幸福。

我把那三块钱夹在课本里,第二天,捧着它去供销社买了一袋瓜子,又买了三块点心,包着糖霜,甜得腻人。

我在回家的路上吃了两块,剩下的放在桌角,小心翼翼。

我脑子里一直盘旋着大姨追到村口说的那句“别跟你妈说”。

这句话像个小钩子,挂在我的心上。

挂了许多年。

冬天过去,春天来了,又过去,日子像河水一样走。

我少年变青年,青年变中年,再后来,白发从鬓角冒出来,像春天墙根里冒的第一茬草。

这中间发生了很多事,像赶集一样热闹。

九十年代初,我离开村子,去了市里,在一家小机械厂当了车工。

车床轰鸣,一天八小时,手上烫了一个又一个小泡,晚上回到宿舍,手上还带着机油味。

厂里效益有好有坏,好的时候发奖金,坏的时候发饮料票。

我们几个人合租一间平房,屋顶漏雨,床板吱吱响。

下雨的时候,屋里到处摆盆接水,谁抢到不漏的角落谁就“发达”。

我们在烟头和打闹里熬过去。

那时,电话不通,通信靠信,邮局的绿邮箱立在大槐树下,树根把地面拱出一条条裂缝,邮递员的自行车铃一响,我们就不由自主抬头。

大姨偶尔托人带话,更多时候,是我妈在信里说:“你大姨问你吃得好不好,别省纸条钱,写信就写。”

我偶尔回村,走过大姨家门口,看见那只旧茶缸还在炕头,缸沿的缺口更大了些,盖子换了一只,蓝边白瓷,扣得更紧,叮当声小了。

缸旁边多了一只旧手镯,银的,黑透了,像从地里刨出来的。

大姨说这是她年轻时的嫁妆,舍不得戴,怕划坏,一直放着。

那只手镯后来成了另一个“钩子”,在许多关键时刻,从抽屉里被拿出来,晃一下,什么话都不用说,心就软了。

我常常觉得,一家人的情感,不是在大喜大悲里被搭起来的,倒像是在这种茶缸和手镯里被慢慢熬出来的汤,沸了又小,紧紧慢慢,最后浓得发亮。

九八年那次大洪水,村头那条河涨了,泥石流冲掉了几户人的房角。

大姨家的院墙也倒了一截。

我匆忙请了假回去帮着垒墙。

那天傍晚,我杵在墙头,汗滴往下掉,手上起的水泡破了,辣得我龇牙,我看见大姨在地里掰玉米,背微微弓着,像荒地上的一座小坟。

她回头看见我,冲我摆摆手,“别高戳,我看着心慌。”

她给我递上一只茶缸,缸里的热气桥一样拱着我的脸。

我接过去,喝了一口,喉咙里滑下去的是苦,回味是甜的。

她从兜里摸出手镯,擦了擦,嘴里叨咕,“这东西,搁久了就黑。”

我笑,“像人心,不常亮亮就锈。”

她瞪我一眼,“你个嘴贱的。”

我们那会儿都喜欢把真心话藏在玩笑里,在打岔里挪。

后来,二〇〇二年,我从机械厂出来,下海走了一遭,开了个小五金铺,开在城郊结合部,挨着一条公路,车来车往。

生意不大不小,糊口有余。

我成了家,妻子稳妥,儿子爱闹,日子在油盐酱醋里打着滚儿向前。

那年冬天,我回村,捎了两斤茶叶,半斤红糖,还有一条毛巾给大姨。

进门,还是那炕,还是那茶缸,还是那缝纫机。

缝纫机上的塑料扣子换成了一个小红绒球,灰扑扑,却还红着。

大姨眼睛花了些,手依旧勤,她还会给人缝裤腿,换拉链,每次收三毛五毛,一次攒起十块二十块,笑着说“能买两斤盐”。

我陪她聊了半天,她一直摸那只手镯,指肚把黑污擦得发亮。

她忽然问我:“你妈还念叨我吗?”

我笑,“念叨的,不来念叨,来了念叨,走了还念叨。”

她笑,笑完叹口气,“人和人,有时候隔一座山。”

我懂她那句话。

那时候,我妈和大姨有一层不轻不重的隔,像纸糊着的窗子,风一吹就皱。

姐妹之间,年轻时一句话没说到一处就成了刺,刺在岁月里生了锈,拔的时候疼,不拔也疼。

我在她们中间打圆场,说一些两边都能听懂的“官话”,什么“都是一家人,过了这个年就好了”。

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些话是“现炒现卖”的热气,嘴一张就散。

真正有效的,是端过去的一碗稠汤,是腊月二十六的那一块猪肉,是追到村口塞进我手里的那三块钱。

这三块钱我后来一直没舍得花。

我把它们夹在一本语文课本里,课本里有《背影》和《荷塘月色》。

偶尔翻到,我就愣,脑子里蹦出“大姨追我到村口”的画面。

那画面像是老电影的一个固定镜头,黑白,颗粒感重,风一吹,雪片子横着飘,她嘴上说“别跟你妈说”,眼睛里却藏着笑。

我后来明白,她是怕我妈骂她“惯坏孩子”。

她也知道我妈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说归说,事儿还是做的。

我中年之后,开始爱回忆。

人一到这个岁数,心上的事像抽屉里的旧衣裳,一件件翻出来,虽然旧,却暖。

我本以为我会一直这样把那三块钱夹在书里,偶尔翻一翻,含着一口气道过从前。

直到有一年,腊月二十五,我妈说了一句:“明儿你去给你大姨送肉。”

我愣了一下,像回到了十七岁那年。

我在心里盘算,掂量。

那年物价早不是八几年的物价,猪肉涨了又跌,跌了又涨,供销社也没了,换成了超市,超市门口贴着促销海报,上面印着夸张的瘦肉块,红得像画上去的。

我到市场挑了一块带皮的五花肉,又捎了一点猪肝,大姨爱吃那口。

我挎着肉走在城郊的路上,路两边是新修的楼房,玻璃窗子反着光,白得刺眼。

我转过一条小街,心里有一点空空的期待。

我以为我会看见那只老茶缸,看到那只手镯,听见她轻微的脚步。

我敲门。

门开了。

是一个年轻女人,系着围裙,见我愣了一秒,笑出礼貌,“您找谁?”

我喊了一声:“我找宋秀芬。”

年轻女人眼神里有一点怜惜,“您是她侄子吧?”

我点头。

她把门开大一点,“里头坐。”

我站在门槛边,鞋底上的泥不知道该往哪儿蹭。

屋里没有炕,换成了低矮的沙发,缝纫机不见了,角落里放着一个电风扇,蒙着一层塑料袋。

茶几上摆着水果盘,里面有橙子和苹果,泛着亮光。

我心里像掉了一点什么,稳了稳,问:“我大姨呢?”

年轻女人低一下眼,“她去年走了。”

我嗡的一声,脑袋空。

“怎么——”

她轻轻,“心脏。”

我站在原地,背后门口的风挤进来,像一只冷手拍了我一下。

她去世的消息,怎么会没有人告诉我?

我脚底像踩在棉花上,虚得很。

年轻女人把我扶到椅子上坐,给我倒了一杯水。

我端着水发呆,杯子是新的,不是不新,是一种不认识的“新”,亮,轻,没手感。

我看着杯子,心里冒出一句话:这不是她的杯子。

年轻女人像明白我的心思,叹了一口,“她走之前,把东西都交代了。”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布包,布包熟悉,是那种碎花的,线密密地缝着,唤起了我二十年前的一个画面。

她说:“她留给你的。”

我手有点抖。

布包里有两样东西。

一是那只老茶缸。

缸沿的缺口仍旧在那里,像一个岁月留下的牙印。

缸盖换回了原来的那只,不紧不松,轻轻一碰,叮当声消失了,像老人的声音在最后一次说话时不再颤抖。

二是那只手镯。

银的,擦得发亮,像一泓月光。

我捧着它们,眼睛酸,眼前浮出大姨的脸,她笑,她追我,她说“别跟你妈说”。

年轻女人说:“她生前总提你,说你小时候爱跑,腿跟抹了油似的。”

她笑笑,“她还说,你有一本书,夹着她给你的钱。”

我猛地抬头,“她知道?”

她点头,“她心细着呢,要不知道才怪。”

我忽然觉得心里有块石头落地,又有一块石头飞起。

原来她一直知道我把那三块钱留着。

原来她一直知道我心里那点“偷藏”的事。

我们坐着。

年轻女人说,这房子是她儿子去年春天装修的,说大姨没住几个月就走了。

说她临走前把那只茶缸擦了又擦,把手镯拿出来看了又看。

说她叨咕你小名,说“我侄儿来的时候得让他喝口热茶”。

我“嗯”了一声,喉咙发紧。

我闻到一股隐隐的茶香,不来自杯子,来自记忆。

我从袋子里拿出肉,放在桌上,“我本来是来给她送肉的。”

年轻女人笑,笑里有水,“她要是看见,得说‘给我炖个白菜’。”

我哑着嗓子说,“她总这么说。”

年轻女人起身去厨房,“我给您烧水,您喝口热的。”

我摆摆手,“不用了。”

我低头看那只手镯,镯子内侧刻着两个字,细细的,“有福”。

我忽然想到一个小细节。

我十七岁那年,她追到村口给我的三块钱,钱角上有一个小小的油印,是她围裙上的那种图案,像小茉莉花。

我当时觉得好看,还用指甲抠了一下,被她笑骂,“别抠坏了。”

这些记忆像一条条细细的线,从那三块钱上头牵出来,牵到我现在的手心。

我把茶缸和手镯装好,站起来,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回家放一趟。

我出了门,年轻女人把我送到门口。

她忽然低声说:“她走前,还特意把你小时候写给她的几封信理出来,包在一个铁盒里,让我们若是见着你,就告诉你,她都看了。”

我愣住,“铁盒?”

她点头,“红漆的,掉皮了。”

那样的铁盒,我见过许多。

我们那年代,家家都有一个铁盒,装针线装票证装“值钱的”,铁盒上油漆掉了,露出下面铁的冷脸,叮叮当当,像个老友。

我回到家,掀起柜子,翻出那本老书。

里面夹着的,是三张褪色的人民币。

一角是棕的,五角是蓝绿的,一元是灰里透青的。

纸质硬硬的,边角翘起,有岁月的扎手感。

我拿起它们,心里像有东西被拔出来,疼了一下,接着暖了。

我忽然懂了一个理儿。

世上有些东西,你不花,它就花了。

比如这三块钱。

它已经花在我心里,花成了路边的一棵树,让我在风里能歇歇脚。

接下来的几天,我把茶缸放在客厅的架子上,手镯锁进柜子里。

我和妻子说了大姨的事,她“哦”了一声,眼睛里有一点被触动的温软。

儿子翻看我的书,发现了那三块钱,问这是什么古董。

我笑骂,“古董个啥,这是你老舅妈给的保障。”

他听不懂,嘿嘿笑两声,跑去玩游戏机。

我站在窗边,看着冬日的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茶缸上,缸沿的缺口被光线勾亮了一下,像一颗老牙突然闪了个光。

我心里感到一种踏实。

那天晚上,我梦见大姨。

她还是那件旧棉袄,袖口油亮,手上拿着那只茶缸,朝我笑。

她说,“别跟你妈说。”

我想笑又想哭,想要伸手去接,醒了,枕头角湿了一片。

梦之后,我去村里看妈。

妈坐在炕上,围着一个老式火盆,手上烤得红红的。

我把茶缸拿给她看,她摸了摸缺口,叹了一口,“你大姨这一辈子,舍不得给自己做件新衣裳,茶缸缺了也凑活。”

她抬眼看我,“你还记得当年腊月二十六送肉的事吧?”

我点头。

她笑,笑里带刺又带糖,“你以为我不知道她给你塞了钱?”

我一愣。

她拍我,“你那三块钱夹在书里,她不说,我能不知道?隔着墙她咳嗽一声我都知道。”

我呆了两秒,忽然大笑。

妈也笑,笑完,眼圈红了。

她说,“那年你回来,夹着嘴藏着那点心,我一闻就知道她给你钱了。”

她吸了口气,“人哪,心里都有一杆秤。”

我问她,“你当时怎么不说?”

她摆手,“说啥?说她心疼你就不应该?日子苦,谁不明白谁啊。”

她顿了顿,“我和她啊,年轻时候闹过别扭,有几句气话说得重,你舅舅们又添油,越扯越长,后来懒得扯了,就搁那儿了。”

她看着窗外,“这人啊,好多事,过了那年那月,也就风吹散了。”

我“嗯”了一声。

那天傍晚,天边一抹红像烧开的水,唰地一下吞没了屋脊。

我看着这天,心里忽然平。

过了些天,我打算去趟广州。

不是为了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想走一走她走过的路,看一看她晚年的城市是什么模样。

我在广州住了三天,在老旧的城中村巷子里穿行,摩托车呼呼掠过,墙上贴着层层叠叠的小广告,写着“租房”“修电器”“疏通管道”。

楼与楼之间挂着衣服,像一条条旗子,风一吹,旗子像在互相招呼。

我在一家手工缝补的小店门口站了很久。

里面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戴着花镜,脚边一台旧缝纫机,脚踏板上下,一下一下。

她抬头看我,我回过神,笑笑,走过去说,“你这机子,和我大姨的一个样。”

她笑,“老物件儿,耐用。”

她给我看她的针线盒,铁盒,红漆,掉皮了。

我伸手摸了一下,冰凉。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大姨其实一直也没离开她在的那条世界的缝隙,只是换了一个位置,坐在许多人的记忆里,悄悄地,在针尖上穿来穿去。

我回程那天,飞机降落时,窗外的云像棉絮,光透过来,亮得刺眼。

我心里忽然涌出一个念头。

我要把那三块钱拿出来,花掉。

不是花在吃喝玩乐上,而是把它变成一件能握在手里的东西,像一只可以拿给自己、拿给儿子看的“灯”。

我想起村里小学的图书角里,书少得可怜,孩子们围着那几本旧连环画,抢得翻烂了边,我曾经就是那个伸着脖子,眼睛发直的孩子。

我回到村里,找到校长,说想捐几本书,校长愣了好一会儿,背着手绕了两个圈圈,拍我的肩,“你这就叫积德行善。”

我笑,“别扣帽子,就当还债。”

我把那三块钱放进一个透明的相框里,压在书堆的最底下。

我把整捆书推到校长面前,心里像卸了几袋面粉。

校长说,“要不要写个捐赠人名字?”

我摆手,“不用。”

“那得写个‘某村好心人’吧?”

我想了想,“写‘大姨’。”

校长愣了愣,笑出眼泪,“好。”

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人与人之间,有些债,是甜的,越还越轻。

我在学校门口转了一圈,听见操场上孩子们踢球,嘻嘻哈哈,粉尘在阳光下飞。

我转头看,对面墙上贴着一幅贴纸,写着“读书改变命运”。

话老套极了,可这话像一口大白馒头,虽然普通,却能填饱肚子。

我转身又去看了妈,她坐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把剪刀剪窗花,花上剪了个“福”,笔画粗笨,却越看越喜气。

她抬头看我,“你这一天到晚东奔西跑,累不累?”

我说不累。

她“哼”一声,“嘴上说不累,腰都直不起来了。”

她提起一件事,“你小时候啊,大姨抱着你,从我们家跑到她家,怕你夜里发烧,鞋子都穿反了。”

我一愣,“我怎么不知道?”

她笑,“你那个年纪懂啥。”

她抬手把窗花贴上,红红的“福”字在玻璃上立住,外面的火烧云映在上面,红上加红。

我忽然觉出一种大圆满。

回到城里那天夜里,雨下了,下得密,像用筛子筛出来的。

我坐在窗前,灯光落在茶缸上,茶缸的缺口像一个微微张开的嘴。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

茶里没有红糖,只有一点点清苦。

我端起茶,轻声说了一句:“大姨。”

没有人应我,远处雷声滚了一下,又散了。

我知道,这世界有些人是不会远离的。

他们不在眼前,却在心里常住。

他们像那只茶缸,像那只手镯,像那三块钱。

在腊月二十六的冷风里,在追到村口的那个背影里,在我十七岁赤红的脸上,在我中年后悄悄躲起来的泪里。

他们在我的生命里,织了一张细密的网。

这张网,拦住了许多冬天的风,让我在冷的时候不至于冻透。

多年之后,我又回到那条村口的小路上。

树大了,墙旧了,电线杆上的标语换了,说“共同富裕”。

孩子们骑着小电驴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泥点子溅到我的裤脚上。

我站在那儿,看着风往南吹。

忽然听见有人说,“哟,老宋家的老三。”

我回头,是王婶,还是那张嘴,还是那身絮叨。

她眯缝着眼,“你大姨那回给你三块钱,是不是叫你买瓜子?”

我哈哈一笑,“您知道啊?”

她甩甩手,“我那眼睛,隔着墙都能看穿。”

她叹气,“那时候人穷,可心富。”

我“嗯”。

她又叹,“现在人不穷了,可心也累。”

我笑,“心累了就歇会儿。”

她笑出声,“你这嘴,还是贫。”

我看她,忽然觉得,她这一声声“贫”,也是一种雪里送炭的热闹。

我往回走,路过大姨家。

门口的那两张竹椅没了,换了两张塑料的,蓝色,轻,风一吹,晃。

墙上贴着新的春联,字写得工工整整,“四季平安”。

我想起那年褪色的旧春联,那一个“福”字,像今天的我。

破了,褪了,却还是福字。

我又看一眼天空,天边没有云,蓝得淡,淡得像一个刚洗过的茶缸。

我把手伸进口袋,摸了摸,空空的。

那三块钱不在了。

我笑了笑,嘴角有一点潮湿。

我知道,这一次,我终于把它花在了对的地方。

回到家,妻子问我,“你这几天怎么总发呆?”

我说,“没。”

她说,“那就好。”

我把茶缸拿出来,倒了水,放到窗边。

阳光落在上面,光线像一面细细的筛子,把时间筛得更细。

我知道,年年都有腊月二十六,天天也都有路要走。

有人在路口等,有人在路口追,几张钱,几个字,一点温暖,慢慢拢成了一个家。

这故事,说到这儿,差不多了。

我愿把它留在这里,像把一盏小灯留在路边,留给过路的人,看一眼,心里暖一下。

至于大姨那三块钱,我不再说“别跟你妈说”。

我想说的是,别跟时间说。

它老想偷走我们心里柔软的东西。

我们——得留一点给自己。

来源:那一刻旧时光一点号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