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今日天朗气清,扫走窗台上的枯花瓣,我独自站了会儿,等小孟进门。她来拿材料,也要我证件号去买票,我说没啥要求,只嘱咐她别忘给申部长留靠窗位。以前是我来当小孟现在的角色。多以前呢,往事不可追,就像我现在已经不会为一趟公务出行感到太多兴奋。连年假,我也好几年没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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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天朗气清,扫走窗台上的枯花瓣,我独自站了会儿,等小孟进门。她来拿材料,也要我证件号去买票,我说没啥要求,只嘱咐她别忘给申部长留靠窗位。以前是我来当小孟现在的角色。多以前呢,往事不可追,就像我现在已经不会为一趟公务出行感到太多兴奋。连年假,我也好几年没休过。不爱出门,在电视上见见风景挺好的。爱人和姑娘不喜欢,说我无趣,让他们一次次欢天喜地的计划归为了扫兴。不是我有意,是真不感兴趣,年轻时爱玩爱唱,也爱跳舞,北关舞厅在九零年尾巴上关停那天,我们几个当时的年轻人还在它门前狂饮一夜,抱上就哭,仿佛失去了根据地。再遛狗经过其旧址,已到天命之年,小狗在我们曾踢踏过的台阶上撒尿,看着尿迹,我会将旁边抓来的一把土,撒在上头。临出发,手机收到一段视频,几个网络上的中年男女,合唱《友谊地久天长》,酒喝着都洒在了脖子上,结尾冲天大笑,喊友情万岁。友情当然万岁,爱情万岁,青春也万岁,所有留不住的都万万岁岁。给这个如今跑到北戴河带孙子的老哥们儿回条语音,讲话不必太客气。少发没用的,我把脸扭过去笑,陪领导呢。
大部队共计十人,除了我和申部长、小孟外,都是各县来的地方诸侯。像这样的考察,上一次还是方部长带我们。想到方部长,就勾起我些许感慨。再看身边五十不到意气风发的申部长,油亮的三七分头,栽种在一张国字脸上,话不多,私下叫我大姐,我也会直接叫他双林。申双林比我小五岁,却顺理成章坐上了我奋斗五年都没能坐上的位置。跟方部长和我都不同,他是少有多余情绪泄露的人。学看人我学了三十年,不会太偏差,有些人是藏情绪的高手,有些人你让他藏,比要他命还难。同一位置上待了不到两年就被调走的方部长,就从不会掩藏。她在办公室里哭,在会议室里叫,五一假期调我去帮她缝条西装裤,如此种种,想想这才是人在世上真正要攒的简历,即所有磨人性的工作,就是没把你送上高山,也煅你出了火窑。都物是人非了。这趟出门,习惯使然,我还是带了个空箱子,申部长再会藏情绪,有些时候,也许会故意不要藏。该有准备。小孟提提我的空箱,笑着问,李部长,这趟是预备带多些东西回啊?我说,不一定。小孟早晚要学这一课,等她再陪领导出几回差,发现领导遇上想买想带的东西,箱子却没空儿时,她就会学会的。
华东五市,作为旅游线路里常见的一条,是我们一行须对接的地点,向当地文化产业取点儿经,能展开合作最好,但这种最好的预期,人人心中有数,合作要的是交换。在我们这座边陲五线城,搞交换不知搞了多少年,既没套来外地的人力物力,也没输出本地的影响力。可工作嘛,总是要开展的,到达首站南京,我在房间给手机充上电,随时等通知,好下楼集合吃饭。申部长没有游兴,几个外县的同事张罗去夫子庙,夜游秦淮,我一样没心思。在成都工作的姑娘打来电话,问这趟出门又为啥。我说要搞一个创意产业人才引进项目。姑娘说,行,要啥没啥,还要搞。我问她啥意思。她说,不行别干了,出题这人儿埋汰你们呢。哪儿有创意,哪儿有产业,哪儿又有人才?我也乐,呲儿她,跟谁学的?刻薄劲儿。姑娘问,你走了,我爸咋吃饭啊,还泡面?家里狗谁管,嘟嘟都多老了。她爸吃饭的问题我的确没太上心,但凡你出门,他就像个被人点开低电量模式的机器,维持着最低消耗,眼巴巴盼你回来。家里最牵我心的是近二十岁的嘟嘟。嘟嘟从年后开始吃不下饭,嘴里流脓,牙拔好几颗,不能再动,消炎药也不敢让再吃了,怕肾负担不了。出门前,我几次向爱人嘱咐,当我求你,想着给嘟嘟嘴巴上点儿药。他来一句,我不踢死它就不错了。不跟他动气,我过更年期了,我很难和任何人任何事动气,躺在宾馆洁白平整的大床上,晚上八点不到,我调小电视音量,听见走廊上附近几扇门关合的声音,打开带来的那本《放下你的情绪》,里头夹着半根铅笔。有时,我会像在自己脑子里给什么画线一样,在书页上画出许多道儿,有时都不为了记录什么话,仅为了把线画直。
李部长,今晚让他们安排吗?小孟和我微信商量。起早,又是忙乱,上午要游完一个产业园,中午在当地安排下吃一口,下午的高铁,晚上在杭州住。杭州当地有个文化公司,这趟没他们行程,但后者多次表示,想接待一回。加我微信的女人叫吴丽君,头像是个可爱的小豹子。吴一口气给我发了几条他们公司的宣传片,大气、开放、雄心勃勃,视频里的吴丽君一身白底旗袍,站在花鸟烂漫的楼阁之间,巧笑倩兮。镜头一转,是他们百来员工齐齐端茶,以端酒杯的架势喊出,有朋自远方来。最后出镜的是吴丽君的先生,人间指南文化公司董事长江澜的身影。江澜四十出头,笑时一排小糯米牙,手攥书卷,片刻变脸,忧国忧民状仰望苍穹。人间指南,口气不小,想来也是我们七零一代共同的怀念。编辑部故事,怀念葛优的东宝,吕丽萍的葛玲,怀念美好时代,期许什么时候自己也能担负起全社会的精神文明建设重任,用三寸舌头指引出一条人间坦途。我给小孟回,看情况再说。中午吃饭,她又问一遍,惹我冷眼看她,你操心什么?小孟说怕申部长不喜欢。我把小孟带到边儿上,说申部长快五十的人了,他不喜欢可以拔腿走。事儿不是你定的,也不是我定的,你们对接就完了。小孟犯的是我过去犯过的毛病,老想替领导拿主意。还是那句,喜不喜欢你不是蛔虫,不可能真知道。但作为下属,你需要让领导看见他该看见的事儿。
我也觉得申部长不会喜欢。他几乎是被我们瞒着到了阴霾天的精致小院。入席前,几个外县同事在这个景色优美又不受打扰的私人会所里,过足拍照的瘾,十来个和我姑娘岁数差不多的苗条女孩儿,统一旗袍,倒水递毛巾,看着比景儿更赏心。吴丽君凑过来,暮色四合,顺她身影摇曳的还有股淡桂花香,她说话声儿小小的,和气温柔,让我不禁端详她的小骨架,和自己作比,觉着还是南方养人,养女人。女人落在此地,真化成了水做的,润物细无声。她飞眼对我一笑,神态十分熟,说你也被我骗了,姐。咱是老乡,我九七年过来的。我不太信,现在做生意都这么套近乎了,问她哪个区的。她说,建华,我爸以前在二厂干,我妈在钢笔厂。我以前是十三中的,爱上北关舞厅跳舞,爱吃古兰轩的馅饼。我说,古兰轩我现在还常去,北关已经不在了。她望着白玉栏杆下的湖,上面莲叶田田,没到盛开的时节,花骨朵都和她欲说还休的嘴唇似的,显着文静。那么人的性格也是能由地域改换的。吴丽君转头向我,姐,咱进去吧,快上菜了。我们自己的厨子,嘱咐过,口儿别太甜,怕你们吃不惯。她在前走,我跟着进一间半开放的包间,申部长坐桌首,两边位置空着,小孟旁边也空着。我坐在了小孟旁边,看江澜两口子不作声坐在了申部长两侧,一个斟酒,一个倒茶,不多会儿,申部长面前摆满了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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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不惊人死不休。酒过三巡,我想起这么一句,酒桌可能是我除了沙发和厨房,最熟悉的生活场景,但有些时候,它还是会让一个人五十年的履历打回从头,心被话搅着,咯噔一下,麻木地看涟漪荡开。再打量吴丽君桃花灿烂的小圆脸,宴席开了两个点儿,好些老同志已打起掩饰不能的哈欠,也纷纷停下来,将战场留给申部长和夫妻俩,三五成群,小声抱怨他们人生中的艰难时刻。小孟始终保持饱满的专注,那股劲儿真想让我给小孩儿脑袋上抡一把,告诉她你这时候该犯困,该出去转转,哪怕刷会儿手机呢。小孟不上道儿,工作再留给我,酒局中,这是我最不得意的一种。作陪不难,难的是要在清醒和热闹间左右游移,人成了秤砣,不论往哪儿移多了,最后都由你收场。还是那句,谁也不是谁的蛔虫,也就叫不准几斤几两,才是一段关系适合的重量。眼看吴丽君和申部长就差喝交杯了,唯独江澜,还能和我在微醺中对上各自清醒的眼神。我惊讶,不全来自吴丽君陡然变阵的风情——喝酒就变性格的女人,见太多了,就申部长这样的,也料理过几个。在吴丽君起身劝申部长再进一杯的下一刻,女人突然银牙紧咬,转向丈夫,把话抛出,江总外面几个孩子啊?酒桌变得静。申部长不说话,杯停放,不错眼神儿看着吴丽君,想把她旗袍下的五脏六腑看出来。江澜低眉一笑,说不尴尬太假,可那份儿尴尬,也让人觉得不对。他抬手示意,以想把什么压下来的姿态轻飘道,老婆,你喝多了。吴丽君把同样的话再问上一遍,江澜才起身,捧一杯汾酒,抿过再抿,细声向座上每个人赔罪。
不是江澜酒量好,是他压根儿没怎么喝,整桌上真正起了酒兴的,只吴丽君一个,即便申部长,也仗着海量,在小心试探自己的警戒。吴丽君和申部长越靠越近,在得不来江澜关注后,她将热情全撒给了身旁的男人,一口一声哥。哥的单音节被她喊得痒酥酥,叫人担心江澜会在酒桌上和申部长反目成仇。担心多余,毕竟江澜没多会儿就趁人不备,消失在了桌上。而真正想让申部长下令消失的,还是小孟。他一次次从吴丽君的软胳膊里抽出自己的手,余光向我。这是更难办的差,但也许有些课,就是不等小孟学,非要个老妈子来带。我叫小孟陪着一起去趟卫生间,古色古香的院落里,小孟亦步亦趋追着我,待我止步,她兴奋地简直要撞我脸上,睁大一双戴了棕色美瞳的眼珠,倒还记得压低声量,连说,李部长,太新鲜了李部长。我没明白,我有啥新鲜的?她说不是,事儿新鲜,李部长。我跟申部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还头回见他这样。顺此话头,让她说说,看出什么了?小孟脸也微红,没人劝她酒,小姑娘自己提两回杯,想打圈儿,看别人都没起身,按捺住了。此刻面对我,像面对着一圈痴苶呆傻的听众,等她宣传发现:他很受用啊。是不是,李部长?被一口一个部长叫着,顿觉责任不可推诿,好在小姑娘还听话,我搂她过来,教:等会儿回桌,跟桌上其余人说,要带他们先回。大家都困了,明天还有行程,抓紧休息。这边儿有我,不用你管。小孟懵懂点头,又说,这哪儿行?李部长,我岁数轻,脏活累活先历练我,我不要休息。我瞪她,哪儿脏了?她说,情况微妙嘛。小孟说怕吴姐再说点儿不该说的,她可以把杯顶过去,给吴丽君灌老实,啥事都没了。我转开头,复转向小孟,话说一遍,你听清。小孟说她听着呢。我说,用你的时候会用,不用你的时候上了也不对。有点儿深沉,不对别人,对自己。就现在,向后转,齐步走。
待小孟哄一帮人哼哼哈哈出小院,坐上大巴后,我故作晕眩,晃回桌上。上桌前看了眼时间,差五分十一点。再往前,从卫生间出来,我经过长廊,深知一入包房深似海的道理,特意驻会儿足,想看月色,也想借风吹,散掉本不浓重的酒意。大家都是优秀的演员,若舞台不论相貌身材,单靠演技,那么公务员该有一席之地,三十年的老公务员,更该有奖杯捧。桌上,我半耷拉脑袋,此计百试百灵,眼睛永不要闭紧。闭半扇留半扇,眼白漏出,最有喝高了的效果,挡酒不说,还好侦察进程。明暗中,见吴丽君和我状态仿佛,头半埋在圆桌上抽抽涕涕,申部长拿纸巾,从底下塞给她,窥到吴丽君一双机灵仍眨动的双眼爆皮,俩人中学生般推搡着笑。申部长始终不进一步,吴丽君到底步步紧逼,仿佛听见申部长警报器响了,他略推开她,看看吴丽君,看看我,叫一声,李部长,几点?我说,像十点半。再看吴丽君的笑容和先前在小院透家底时大不一样,跟刚入席时也不是一人,此刻的她,林黛玉似的弱柳扶风,眉宇间更像管理着宁国府丧事、乘虚而入的王熙凤,就差往头顶插俩缨子了。她身畔打满锣鼓点儿,人向我奔袭来,不住抱歉说,咋把我姐给忘了。双林啊双林,她边和我头贴头,边唤申部长,瞧瞧,我们姐俩像不像?说来好大缘,曾经姐在北关跳舞,我也在北关跳舞,两块钱的晚场,我咋也得蹦跶到天亮。姐,你蹦到几点?我说,晚上八点。吴丽君掐我脸上,卖乖吧你。
吴丽君拽我不要走,再待上一会儿,乞怜的时候她脸并不对着我,申部长与我倒是对视,可他眼神更像在答复她的后脑勺。夹在俩人之中,借岁数充大,我安抚又训诫地叫吴丽君,妹啊。我和申部长明早还有行程,走一天呢,不能留太晚。吴丽君放开我,人如花蛇,摇曳在一旁的空椅子上,喃喃自语,好容易盼来了老乡,又这么相逢草草。申部长怜香惜玉,说不是不想留。吴丽君问,那为啥走,我没陪好?院里还有小姑娘呢,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叫她们来?申部长说,不是这意思。吴丽君拽我和申部长都坐稳,留中间位置给自己,左右抱上一人,絮絮不休,叙述伴随着低泣。从她九七年来杭州闯荡,讲到开出租、读夜校,最后认识江澜,做了他的狗屁太太,讲开始俩人感情怎么如胶似漆,同苦,不能共甘,到现在,江澜没一分钱在她账户上。干脆各顾各,除了在外人面前扮演恩爱夫妻,一点儿共同语言没有。她对申部长右耳朵说什么不得而知,到我左耳朵是,江澜两年没回家住了。除了在八卦新闻上,我鲜少在现实里见到这样夫妻,不过他们共同点挺像,家大业大,难免离心离德。我出神儿,看去包房墙上展览的一张又一张公司宣传照,和吴丽君传给我的介绍片里仿佛,每当要人来访,夫妻必同时出席,由吴丽君表现娇媚,江澜表现儒雅,举手投足拿捏住文化人派头。我强忍打哈欠的渴望,摸不准申部长的心思,真想走吗?要留的话,留多会儿?说我还得去趟洗手间,妹妹,花雕蟹子做得好,但姐这肚子不争气,生的吃了还闹。跟俩人点过头,我谨慎地往走廊上挪,心里既想月亮,还想嘟嘟的一口烂牙,更多的,想我老头,一天没顾上打电话,都不知道他吃的什么口味方便面。走不远,凭栏望月站住了脚,还有一人在我身旁站住,将两条白嫩胳膊箍在了栏杆上。江澜笑出一排小糯米牙,操着细丝丝的南方口音,姐,你懂月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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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因下过雨显得潮湿,月亮倒是不潮,半隐半现的,看不出明天什么气候。江澜点一支烟,烟嘴被箍在一块铜嘴里,像慈禧太后会用的东西,夹在他两指间,妖里妖气,续续吐出紫雾。我以为他会向我赔不是,刚在桌上,他已赔过不是了,或者,他也预备和吴丽君一样,对我这个局外人,讲点儿自己立场上的辛酸不易。他该有他的不容易,作为看客,无论他给夫妻间的龃龉怎么定性,我都只有应付。真心来说,同为女人,我更信吴丽君的说辞一点儿。毕竟她在没喝酒前,看着那么体面,若不是有天大委屈搁在心里,哪儿会借上酒兴,便当着一群亲不亲近不近的人,将难听话和盘托出,置自己于不体面。类似时刻,过去的几十年间,多有发生。当我也希望借酒盖脸,将自己的难堪吐露出来,却是每一回,话到嘴边,被生生咽回去。阅历若铺展开看,上头将是一个接一个的创口,或大或小,清晰记录,叫我太能知道交浅言深带来的损伤,那远比想要得到的一份儿宽慰,还来得怨毒,尖锐。
我岔开话题,弟,叫声弟吧,买卖做得真不错。我一直合计,像你们这样的文化公司,与我们怎么互补、怎么合作?江澜沉默地笑,仿佛现在更是他附和我,半晌吐烟出来,行啊,商量商量。我说,人间指南名字挺情怀,有点儿以天下为己任的意思,到底你是文人。江澜一直笑,他笑的样子,和我见惯了的北方爷们儿不一样,似有更多合该意会的东西,都倾诉在了不相干的物件上,比如月亮,比如烟。他有双细长眼,眼角略微上走,嘴唇单薄小巧,还红润着。人看着不太瘦,也不胖,大约有锻炼的习惯,个头不高儿,可该有肌肉的地方都在衣服下鼓起来,像断续的丘陵。我怕在外头待时间太久,也好奇,申部长和吴丽君,此刻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不想回去看看?江澜问我,大姐,你们一共来多少人。我说,十个,晚上都跟着过来了。咋?他撇下嘴,没什么。在我腰上,刚刚就若隐若存的夜风,陡然变得扎实,以不动声色更不叫人讨厌的力道,环绕在了上头。江澜手不乱动,只是搭着,我在心里骂句小崽子,听他兀自感慨。这些人里,我一眼就看到你。姐,有棱有角,身材真好。
像给小狗放好爪子一样,我把他的手从腰上挪开,脸上笑一点儿不减,用厌倦又带无奈的长音道,别闹,姐多大岁数了。话出口,语气让自己直恍惚。我是如何从一个样子,悄无声息变化出了另一个样子。从少妇到实打实的劳动妇女,我唯一没变的是面对这样的情况时,总清楚该怎么脱身,变的是方法,从没变后果。江澜知趣儿,靠在栏杆上,不动声色地看我。我说,晚上冷飕飕的,还是回屋待会儿。他问,姐,你怕啥?我说,有啥怕的,你好怕啊?江澜说,你们就是太拘谨。女人最好都别干事业,一干事业,好多有意思事儿都没意思了,故步自封。人为什么喝酒呢?为把自己打开嘛。我说,丽君把自己打挺开的,可我看她不好受。他说,你想没想过,我俩其实感情不错。大部分时候都不错,喝点儿酒,互相撒点儿埋怨,不算婚姻问题,都不算问题。我们必须找到能释放的那个机会。姐,东北夏天凉爽多了,是吧?很想再去。听她提过,你们市中心还有湖,不大,晚上夜景也很漂亮。咱可以去那儿消夜,就像现在这样静静地。我说,静不了。弟你要来,我们得尽地主之谊,也热烈招待一回。我偏不往他想要的氛围上去靠,话再说下去,就是江澜单方面看不起人了,他以为我没吃过没见过,以为我明拒暗迎,内心还不是欢腾地希望,有他这样的小火苗快快烧上我的老房子?得了吧。我这房子是烧过,也建过的。如今早涂上绝缘层,暴雨也罢,毛毛雨也好,水泼不进。
道理都想得极明白,当我俩折返回房间,眼前的一幕,还是让我产生不适。吴丽君和申部长椅子挨椅子,吴丽君像棵没被栽种好的小树,拿申部长当依靠,歪他身上,脸上挂迷茫又伤心欲绝的泪水,仿佛这才是一对爱人,在人生重大的转折点诉说出别情。申部长看着也哀哀的,我们不在这会儿,俩人酒量定是一个撵着另一个,又喝掉好些。我转头对江澜,想说句化解尴尬的话,却只见着后者的背影,哼着歌儿,远去在长廊。见我出现,申部长眼色过来,那啥,她喝多了。你们女同志,赶快劝劝来。吴丽君将他一只胳膊抱更紧,酒精将她两只本来纤细的眼睛,泡得又红又肿,两只润白的圆胳膊也纷纷自袖子懈松出,嘴里高声道,不要别人!就你和我,双林,就你和我!我心里话也是,这样场面,我看越少越好。天不早,你俩乐意早休息就早休息,我寻思着还能不能赶上最晚一趟地铁。但凡到陌生城市,我都愿意坐公共交通,将自己淹没于人群,感受大城市人和人之间冷漠严峻的对峙,相比我们那座熟人遍地跑的小城,是种心境的放松。申部长眼神简直在下命令,他视线一沉,这表情我见过,但少,多在会议上,有人犯了严重纪律或说了严重不着调的话的时候。如今他这样看,我身上一凛,挫败感终于来到。前三十年辉煌,那个在队伍中饱受老同志期许的年轻人身份一年年淡去,取而代之,是我也成为了过去最看不上眼的老同志、老家伙。老同志没有出路,更没一骑绝尘,反而饱尝骏马自眼前飞奔过去的沙土。对老同志,领导们会记得在中秋、元宵节,多发两袋大米白面,却也永不会,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作日里,表露出希望你安心养老之外更多的期许。或许你们脑子仍然灵,反应仍然快,但于事无补,一个时代总要被下一个时代平静地去羞辱。
坐到吴丽君身畔,我知道没什么话好再说,没场合再须去打圆。申部长需要的不过是我陪到底,我一直在,他爱惜甚重的东西才能一直被保全,而这个“在”,更需分寸。我自斟自饮,开心,感恩,即脱离开争分夺秒的工作环境,眼下和“朋友”相处,身心舒缓,也喝蒙了,沉浸于自我满足,像个傻子,一个装成的傻子。申部长小声在女人耳边叫,丽君,知道你受苦。咱们认识得晚,但今晚我非常高兴。吴丽君抬头,给个梯子便往上爬,头直枕到了申部长肩膀,眼神期待,合着申部长再不低头一吻,就要惹她号丧。我还跟自己碰酒,自言自语,骂骂咧咧,动不动举杯邀月,感叹说,还是南方好,南方起情绪啊。申部长说,是氛围好。姐,不行你也别喝了。我登时嘻嘻道,是,领导不让,再不碰杯。哈哈哈。吴丽君狡黠地将自己身子更蜷进申部长怀里一些,而申部长鸟嘴般的紫唇瓣儿,看我这死样,也终能放心,啄下一口。伏倒桌上,眼睛一闭,比比皆是从前。那些半生使过的漂亮手腕儿,桩桩成为了说书人口中的章节、传奇,毫不真实,除我以外谁也不记得,而它们却曾发生。那丝不甘心,此刻就在灵魂里借酒盖脸,披上一身盔甲,正向我内心深处,攻击,防守,攻守自成。我憨笑打量吴丽君,似看到跳舞冠绝北关舞厅那个小姑娘,身未动心远,终于从老朽的皮囊跳出,化为虚空存在,站到吴丽君眼前,一壁岿然不动。那是穿上了黑皮夹克、窄腿裤,一手掐烟,一手端酒的我,在她面前掐上一尺八细腰,轻盈地不屑地道,姐们儿,咱细算账——你想要啥,又得到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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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有人能得到想要的所有,笔笔分账,全在上天一杆天平秤上,一低一高,看似无因,尽为清算。不知在酒桌上趴了多久,迷迷糊糊醒来,窗外鸟叫不绝,透着清晨的爽利。让人直恍惚,到底是一觉仅仅睡过昨夜,还或度过半生。桌上残羹冷炙都被人悄悄撤了去,此刻连琥珀色的玻璃转盘上也焕然一新,连擦拭过油光的痕迹都没有。我哪儿也不想去。就这么坐着,挺着,看屋檐外白昼一点点蚕食,由东南到西北,引出更多的光亮。
眼前出现的第一个人,也是唯一,吴丽君,手上提了一个精巧的瓷壶,搁在桌上。我盯着她新换了的衣服,珠光白的缎子衬衫,一条菱格A字裙,脸上大概只挂了点儿粉,趁着昨夜眼角没消的红晕,看着气色更好。主要还是人瘦,突出的都是骨架,就显得再怎么泡在酒桌上,都泡不出臃肿。她背对我从雕纹复杂的黄花木柜里取两个杯子,清水略涮一涮,再擦净了,让我挑一个用。我挑了个上面画仙鹤和淡蓝色云层的,她往里倒了茶,清香扑鼻,顿觉身体需要的正是这股味道。吴丽君坐下看我一眼,姐,没生我气吧?我说,没有。你们什么时候散的?她说,也就十点多吧。她细细地斟茶,合着在试探,我是不是昨天真醉得糊里糊涂。问她,申部长人呢?她抿着薄嘴唇,眉头也好笑地皱紧,跟大部队早回去了呀。昨天真怪我,非要留你。你又不听我的,不肯跟我去房间好好睡,非拉我一块儿聊。咱俩就这么你一杯,我一杯,一直说话,你刚睡下,也就一钟头。我摩挲把脸,看看手机上的时间,五点半不到。我有点儿不安,太多细节没经过头脑清醒的处理,绝不止一个钟头的事儿被略了过去。爱怎么编排怎么编排,我可以接受被编排,但得知道被编成了什么样儿。动了动嘴唇,我说,这回得走了,还有一天的事儿。
吴丽君叫我别着忙,等她给江澜去个电话,很快,让他开车送。她昨天也喝不少,今天开不了车,要不早给我送回去了。江澜这个点儿差不多也醒了,吴丽君说,估计在园里伺候他那两盆花儿呢。我觉得身上还是挺有力气,没有醉意,只是乏力,我们都到外面长廊上坐下,等江澜。再到那条廊上,我和吴丽君又不咸不淡说会儿话,想到昨夜江澜就和她站在同一个位置,手搭我腰上,俩人各怀鬼胎,都看向澄明的月亮。我有些很想和吴丽君往深聊聊的话,不知从何提起。大约就是这样,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头儿,两口子有两个人的过法儿,外面人看,光怪陆离,放在吴丽君和江澜当中,却可能他们也日日看着两人中的戏,置身事外地或哭或笑。不知为何,我联想到年轻时在父母家,守着那台背着臃肿包袱的黑色电视机,所度过的所有时光。里面牙尖嘴利的青年男女,在我们当时都梦想着的,堆叠无数报纸期刊,充盈无数梦想智慧的大编辑部,手指日月,心辟净土,谈及人间指南,像谈及世外桃源般,上演一出出情景喜剧。那效果和人酒醉后的状态大差不离,又很像文化人江澜说的缘故,所有蝇营狗苟,都建立在辉煌之下,所有泥沙俱下,也都在秩序崩坍后才降临——喝酒嘛,谈情嘛,为把人生,暂时地打开嘛。
妹妹,别麻烦了。我想坐地铁。我站起身,此刻想看人来人往,看人脸上冷淡疏离的颜色,不想再和人一口一个笑,斟酌措辞说话。吴丽君瞪大眼睛,再若有所思,问昨天他们是不是还有得罪我的地方了?我忙摆手,说因为我没咋坐过地铁。咱家不知道你中间回去没有,数十年不见变化,二马路还是一马平川,三马路也是,堵塞都少见。张罗建地铁很多年,跟拿勺挖似的,怎么也不通。我也想领略下大城市的生活节奏。吴丽君笑了,姐,你说话吧,损的时候特别损。剩半句她没说,我也不想延伸,看她咽下去的样子,心说同为女人,我清楚有些时刻,是万分难熬。如果有神迹,能跳出这个年月,希望我们可以回到北关舞厅跳货真价实的一夜的舞。看属于夜晚的十来个小时,如何在痛快中真切度过。我们可以成为战友,不将枪口对向任何人,只意图杀死昨日曾将我们羞辱了的自我。妹妹,我最后一次握上吴丽君冰凉凉的小手,以中年妇女嗔怪小孩的口吻,同她告别,早上凉,少在风口里坐吧。快回,快回,不用送,哎呀,手机上有地图。
地铁站总给我一种清心寡欲的感觉。清心寡欲是形容人的性格,作比地点,会构成病句,二十年的公文训练,让我在生活里早把一切有悖常规的事儿,都收拢进了梦和空想。像这样呆板地坐在铁板硬座上,看一扇扇巨大的椭圆形的窗子,闪过一块块椭圆形的黑色,我才好放任空想,同时观察。车厢里人数中等,跟我想象中,存在差别。我以为会没什么人,太早了,六点多,车上每一个年轻人却都透着精疲力尽的样儿,说谁是潜在的罪犯我都信,毕竟他们眼底透出的空洞比我期望见的冷漠,内容更少,也更见死气。我担心起了女儿,不知道她在成都上班的每个早晨,脑子里都转不转东西。人人都紧张地按着手机,我也是,很想给爱人打电话,好问问嘟嘟的情况。想到嘟嘟会在我离家后,瞪着已经结了白翳的眼睛,望着门口的方向,就让我急于将头埋进它的黑色皮毛,吸满让人安心的畜生味儿。那是一种单纯的气味儿,像味道本身就能把人圈进一个小天地里,比如我的沙发,比如我的厨房。
出站跟地图走回酒店,我刚进房间,小孟便来敲门。我忙把解开了的扣子重新扣上,跟小孟说,早饭不吃了,等会儿冲个澡。上午活动我也不去了,中午跟你们在饭店汇合。小孟指我眼圈说,部长,没休息好。我说没大事,一会儿躺躺就行。对了孟,我拽她在床沿坐下,今天见没见申部长?她说没见着。刚才她给申部长发了信息,对方说头有点儿疼,上午也不去了。我点点头,行,上午你带好队。小孟走后,我犹豫再三,要不要问问申部长,昨天后面发生的事儿。是当闲聊天说起来,还是闭口不谈。我不知道申部长昨天什么时候回来的,回没回来,没回的话去了哪儿。我没这份儿好奇,更避讳知道答案。我把一切都当成了工作,当工作中,揣测人心成了必要的环节,只希望别因小失大。尤其是,已越来越分不清,哪一头小,哪一头大。
九点多,酒店早餐还没撤,服务员已不再穿行于各桌,除少有几张空桌外,剩下的都留着用过餐的盘子碗,档口原本还热腾的菜,也一个个凉掉,还好剩了个面档,师傅将烫烫水就捞出的面条盛出,交给我,让自己放卤。这边儿不叫卤,叫浇头,我选了个还剩下底儿的西红柿鸡蛋卤,铺在面上,侧身想走,听申部长在后头问,西红柿鸡蛋还有没有了?师傅说,没有,用餐快结束了。我把面碗递给申部长,说没动过,部长你吃。还有牛肉卤、蘑菇卤,我都行。申部长嘴角动动,算不好意思地笑,我又等了一碗,隔远瞧见他找下张空桌,埋头吃面。申部长今天也换了polo衫,半新不旧的,还带一股刚洗完的洗衣粉味儿。他出来好像就带两套行头,现在天热,动不动一身透汗,能想象他晚上回自己房间,就着新闻联播搓衣裳的样儿,感觉和平时在单位楼里见他、酒桌上见他相比,形象难言几分。他招呼我一块儿坐,我扬着刻意精神爽利的笑容,和他坐在八人位的大圆桌上,心照不宣,一碗应付了事的面条,桌上若隐若现的抹布味儿,身后服务员懒散微妙的谈话声,尽和昨夜发起对照。他说,李部长,昨天回来挺晚吧。感觉你得十一点了,至少,十一点。我说,差不多。十一点不到,十一点,十点半,十点来钟,就这么长长短短两钟头,被五六张嘴嚼过来嚼过去,比面条嚼得还寡淡,都知道意思不大,但坚持嚼。蘑菇卤面,我吃两口放下了,平静地注视着申部长的面碗,像姑娘备战高考时的早上,餐桌上,一个母亲看孩子吃早饭。我心里谁也没有。除了得便宜还卖乖的时间本身,没其他对手,和我在荒凉战场上开始了新一天的对战。不仅对战,还对磨,对辩,攻杀响在面条的吸溜声里,平平静静,我们等待一种撤退。
来源:潇洒猫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