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上一次她尝试这个行动,还是十年前她过七十岁生日。那次很热闹,她还带上了我那个小学三年级的弟弟,为避免留下行迹证据被家人掌握追击,外祖母决定不搭乘公共交通,而是驾驶她的二手VOLVO MK。
主题词写作:明亮的星
朱嘉雯
朱嘉雯,1996年生,复旦大学中文系比较文学专业博士。作品见于《山花》《上海文学》《中篇小说选刊》等。
光行
文丨朱嘉雯
“玉轮轧露湿团光,鸾珮相逢桂香陌。”
外祖母八十岁寿辰的时候,宣言要从家里逃走。
她没有特别指定要去哪里,只是说越远越好,最好是连海岸线都难以追及的地方。
上一次她尝试这个行动,还是十年前她过七十岁生日。那次很热闹,她还带上了我那个小学三年级的弟弟,为避免留下行迹证据被家人掌握追击,外祖母决定不搭乘公共交通,而是驾驶她的二手VOLVO MK。
说是二手,到底通过多少新旧交易流转、经过多少人手,年份久远已不可考。锈迹留下的斑痕水草一样包围车身,白色油漆表面也像老人牙齿一般泛着油腻黄光。面对着这头陈腐的铁皮巨兽,我们只能选择相信外祖母几十年驾龄背后识途老马一般的肉身经验以及贴在挡风玻璃上、似乎是安全检验证明但因颜色发黄早已不可辨识的一纸文书。整台车仿佛台风前夕发作关节炎的老人,一路上引擎声震天,车架疯狂抖动,声响规格赛过远方机场。行驶时间越长声势愈烈,为了掩饰这种抖动声所带来的不安气氛,外祖母奇迹般打开了居然还能使用的车内音响,开始循环播放她喜爱的古典音乐——后来我才知道那首曲子是瓦格纳的《女武神骑行》,当时我只觉得气势豪壮,乐声子弹一样贯穿后座上弟弟的游戏机音效。透过破碎后视镜,我看见弟弟赤忱而新奇的圆白脸庞——他并没有因为无法完全享受游戏而感到不满,毕竟这是他功课堆积的暑假里唯一一次出游机会。山和海颠簸着,在他的眼镜片上纷至沓来,好像在投放电影。一时间我非常羡慕他这种懵懂无知的快乐。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我则被委托其他任务,公路上车流往来,无数巨大厢式货车隔着玻璃同我们擦身而过,每当有车辆想要超车,我就要对外祖母大声喊:“有车过来了!”(一定要大声,外祖母耳背。)这样她就不会轻易变道,让我们几个人一起登上晚间交通新闻。虽然我很怀疑她这辆车除了简单向前驱驰之外,到底还能不能够转弯急停。
外祖母不会响应我的呼喊,她一直笔直目视着前方。也许她只是在希望有个声音来提醒她:她现在有人陪伴着。我想她大概是害怕路上太孤单。一路上葱绿的浓荫里群聚着数不清的坟头,坟头不远处簇拥着色彩喧哗的庙宇,庙宇接触草木,草木围拢坟群,大家紧紧相连,拥抱、站立、挥手,朝向彼此也朝向我们,也许都是害怕太孤单。
下午三四点,我们来到海滨,驰名的渔市场还没有开张,家家户户的卷帘门合住,只单点一盏浅红色的灯笼。雾气笼罩,海水的潮腥湿气飘荡,而我们没有见到一条鱼。也许这里到处都是鱼的幽灵吧,也许我们正在巨鲸腹腔之内行走,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脚下的道路如此湿滑。我们穿过市场,来到有许多浮船的码头,每艘船周身都围绕着许多排圆形玻璃灯,玻璃灯泡亮晶晶地密布在一起,好像日料店门口用来作装饰的连串纸球一样。每当海面上有风吹过来的时候,灯泡交相碰撞,灯的光芒与远处水面上的日影相连接,波纹流转,光与光无限扩大,外祖母站立其间,她的头发、脸庞与全部身体,都在光线照射下变得越来越透明。有那么一刻,我与弟弟觉得她似乎马上就要浮空上升,被遥远云层背后飞来的UFO接走。
而外祖母并没有仰头去看天空,她在看水面的浮船——只要拣选其中一条,她的逃亡又可以再次继续。我的紧张感就此松懈下来,我和弟弟都知道,待到登船入海,再往下就是她一个人的旅程了,我和弟弟这次突如其来的远行,终于可以在这里告一段落。我和弟弟可能就此站立住,发表一些多谢关爱的亲情感言,可能还会对外祖母说一声:“要寄明信片回来哦!”祝她从此一路乘风,纵横四海,然后我们拥抱、站立、挥手,目送她的身影在水天相连接的地方消失掉。
可是弟弟突然哭起来,说天怎么黑了。明明天空中的太阳还未沉落,晚霞朝我们发散出刺眼的光。
回去的路上外祖母一路无话,正如她来时一样。只是这一次,车内不再有《女武神骑行》的乐声了,我们的女武神坐在后座上。沿路之上山的阴影垮塌下来,从四面围拢住她。
从渔港回到饭店并没有花很久时间。寿宴上大人们恢复松弛的面貌,领口雪白而笔挺的侍应生在各种颜色的菜肴之间穿行。外祖母正坐在远离我们的主位上,年复一年,朝着每个人拥抱、站立、挥手,笑迎着十八桌客人酒杯相碰、玻璃势要碎裂的声音。从玻璃的声音里,我听出来她在告诉自己,我不走了,我的位置在这里。
如果你像我一样花了十年时间闭上眼睛静听,宴席的厅堂里,始终有着许多挂满了玻璃灯泡的星船在航行。
十年后,弟弟仍然像往常一样十指在空中飞速左右来回敲击,仿佛在打一部并不存在的电玩。自从他失去视力以来,他大概有十年没有再碰过游戏。如果他在那台空气电玩机上始终玩的是同一款游戏,十年的坚持应该早就使他登上世界排名第一的宝座。冠军奖杯就是再给他下一个十年,使他能够持续在麻木感的笼罩之中安心扮演另外一个虚拟机小人。
而外祖母在给他读故事书。弟弟已经二十岁了,但她仍以为他三年级。
她好像在说一个被人们称作万户的人,点燃烟花把自己送上天去。
和原本故事里有所不同的是,她说万户点火完全是为了她,这样他在空中留下的光点,就会变成接应她的信标。每当外祖母重复讲述时,弟弟的双手就开始飞快移动。正当我试图通过他手指的运动轨迹判断出他所游玩的游戏类型时,我突然听见自己不由自主地哼出了一个音。一圈圈的音乐从我嘴中释放出来,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对他十几年如一日的注视,使我在潜移默化中学会了钢琴,他手指触碰的地方从来都不是什么游戏机的键位,而是钢琴键盘上A0至C8的每一个音。我根据他指尖所触之处哼唱出每个音符,当第一段完整的旋律结束时,我们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流下了眼泪。歌曲是瓦格纳的《女武神骑行》,十年前那台老车里播放的《女武神骑行》。
只有我们能听到的歌声充满厅堂,我看见弟弟的手指触及地图表面,碰到我们所在的每一条导读。街道在他手指所及之处变得模糊而纷呈,浮泛起银白色的光,就好像月亮,好像浮船周身的玻璃灯泡一样。一时间所有灯泡相碰,就好像冰河解冻绽开裂纹,明亮的一层层鳞浪般的光,无比清晰地在我们的眼前延展开来。从一圈圈的明光里,我认出最亮的那一条路线。于是我们打开宴席大厅的所有门窗,只为让所有光都流进来。外祖母的身体仿佛在光浪之上浮沉,她所开辟的道路,如今是我们的路了。我们朝着那道明亮的光不断前驱,从今往后,身前身侧只有光明。
万户的故事里写,虽然宇宙间万籁俱寂,他仍然听见了心上人腰间流苏摆荡的声音。在爆炸的热力将要把他完全吞噬之时,他感觉有微风吹向他的脸。
我们可以为他作见证。因为最终我们在天津四和织女星之间,看见了他那场爆炸经过八百年时间终于抵达了地球的光亮。
来源:文艺报19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