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尚宫局的内库,永远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混杂着木香与尘埃的味道。沈半夏跪在地上,用一块柔软的鹿皮细细擦拭着一尊前朝的青釉莲花尊,手腕纤细,动作却稳得像生了根。
尚宫局的内库,永远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混杂着木香与尘埃的味道。沈半夏跪在地上,用一块柔软的鹿皮细细擦拭着一尊前朝的青釉莲花尊,手腕纤细,动作却稳得像生了根。
她身边的掌珍宋姑姑,正捏着嗓子对新来的几个小宫女训话,眼角的余光却像淬了毒的针,时不时地刺向沈半夏。
“都给我放亮点儿神!这内库里的东西,哪一件不是天家至宝?碰坏了一星半点,你们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宋掌珍的声音尖利,“尤其是某些人,别以为自己出身有点来历,就能在这儿摆谱!罪臣之女,能进宫当差已是天恩浩荡,再敢给我耍心眼儿,仔细你们的皮!”
这话骂的是谁,整个内库的人都心知肚明。
沈半夏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见。她的父亲曾是前朝最有名的古玩大家,官拜光禄寺卿,专为宫廷掌眼天下奇珍。三年前,因一桩“赝品贡案”被指欺君罔上,满门抄斩,唯有她因年幼且寄养在外祖家逃过一劫,后被没入宫中为奴。
【宋掌珍……她不过是嫉妒我爹当年的风光,又怕我这罪臣之女有朝一日翻了身,压过她一头。】沈半夏垂着眼,心中一片清明。她擦拭着莲花尊的瓶口,指尖的触感冰凉温润,仿佛能透过这层釉质,触摸到千百年前的窑火与匠心。
这是她的天赋,也是她沈家血脉里流淌的东西——辨古通今,察物知人。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宋掌珍!不好了!华贵妃娘娘赏给太后寿诞的‘九龙戏珠琉璃盏’,碎……碎了一只!”
轰!
整个内库仿佛被投下了一枚炸弹。宋掌珍的脸瞬间没了血色,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什么?怎么会碎的!谁干的?”
小太监哭丧着脸:“是……是奴才刚才搬运的时候,脚下打滑……宋掌珍,这可怎么办啊!这套琉璃盏是西域上贡的,一共就九只,凑成一套才叫‘九龙戏珠’,如今碎了一只,这……这是要杀头的死罪啊!”
华贵妃,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妃子,其家族势力在朝中一手遮天。她送给太后的寿礼出了岔子,别说一个小太监,就是她宋掌珍,也绝对脱不了干系。
宋掌珍急得满头大汗,在原地团团转,嘴里不停念叨着“完了完了”。库里的其他人更是噤若寒蝉,生怕这盆脏水泼到自己身上。
沈半夏停下了手中的活,站起身,静静地看着那个盛放着琉璃盏的锦盒。八只完好的盏流光溢彩,旁边躺着一堆晶莹的碎片,在昏暗的库房里折射出绝望的光。
【九龙戏珠……西域贡品……】她脑中迅速闪过父亲当年教她的种种典籍知识。
“哭哭哭!哭有什么用!”宋掌珍气急败坏地踹了小太监一脚,“还不快想办法!去!把宫里最好的修补师傅都给我找来!”
“来不及了姑姑,”一个小宫女怯生生地说,“琉璃这东西,碎了就是碎了,哪有能补得天衣无缝的?况且太后明日就要检阅寿礼了……”
宋掌珍的脸色彻底变成了死灰色。
沈半夏轻轻走上前,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宋掌珍,或许……还有一个法子。”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宋掌珍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把抓住她:“什么法子?快说!”
“这套琉璃盏,碎掉的这一只,或许本就是多余的。”沈半夏语出惊人。
“你胡说什么!”宋掌珍厉声喝道,“一共九只,凑成九龙,怎么会是多余的?”
沈半夏不慌不忙,走到锦盒前,小心翼翼地捻起一片最大的碎片,对着光仔细端详。她的眼神专注而宁静,仿佛整个嘈杂的内库都与她无关。
【这琉璃的成色,虽然也是上佳,但细看之下,内里有极其微小的气泡,分布不均。西域古法烧制的琉璃,讲究‘净如秋水’,断不会有此瑕疵。而且这碎片的边缘……太过锋利了。】
她放下碎片,又拿起一只完好的琉璃盏,用指甲轻轻弹了一下。
叮——
一声清越悠长的脆响,在库房中回荡。
然后,她将那片最大的碎片也弹了一下。
叮。
声音短促而沉闷。
高下立判。
“宋掌珍请看,”沈半夏指着完好的那只盏,“真正的西域贡品,其烧制时混入了一种名为‘月石粉’的矿物,故而质地坚密,声音清越。而这只碎的,虽然模仿得惟妙惟肖,但用的只是寻常石英砂,声音发闷。它是一件仿品。”
“仿品?”宋掌珍愣住了,“这……这怎么可能?贡品里怎么会有仿品?”
“不但有,而且我猜,这件仿品是后来添进去的。”沈半夏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最后落在那个战战兢兢的小太监身上,“这套贡品入库时,您亲自清点过吗?”
宋掌珍回忆了一下,脸色微变:“入库时是华贵妃宫里的大太监李公公亲自监督的,他说娘娘心爱此物,特意多备了一只,以防万一。所以入库时,登记的就是十只。”
“十只?”沈半-夏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见的弧度,“那便对了。真正的‘九龙戏珠’,从来都只有八只辅盏,簇拥着一只主盏。所谓‘九龙’,是八龙环绕一龙。贡品单上写的‘一套九只’,想必也是李公公口述,登录官吏未敢深究便记下了吧。”
她顿了顿,声音清晰而有力:
**“所以,这套琉璃盏本就只有九只,碎掉的这一只,是有人画蛇添足,故意放进来的赝品。如今它碎了,剩下的九只,不多不少,正好是一整套真正的‘九龙戏珠’!”**
整个内库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沈半夏这一连串的分析给震住了。
宋掌珍呆呆地看着她,嘴巴张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你……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家父……生前曾与我讲过一些西域奇闻。”沈半夏轻描淡写地带过。
【爹,谢谢您。您教我的东西,女儿一样都没忘。】
宋掌珍死死地盯着沈半夏,眼神复杂,有震惊,有怀疑,但更多的是抓到救命稻草的狂喜。她当机立断:“好!就按你说的办!小张子,你立刻去回话,就说搬运时发现贡品数目不对,经查验,原是多出了一件仿品,如今仿品已碎,原套贡品完好无损!”
小太监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去了。
危机暂时解除,宋掌珍看着沈半夏,第一次没有用那种鄙夷的眼神。她沉默了片刻,道:“沈半夏,这次算你机灵,救了大家。你……想要什么赏赐?”
沈半夏微微躬身:“奴婢不敢要赏。只求姑姑以后能让奴婢多接触些库里的藏品,好为姑姑分忧。”
【想要往上爬,就必须先掌握更多的‘武器’。这满库的珍宝,就是我最大的依仗。】
宋掌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准了。以后库里甲字号的藏品,都由你来养护。”
甲字号,存放的都是最顶级的珍玩。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信任和提拔。
周围的宫女们投来或嫉妒或羡慕的目光。沈半夏却毫无波澜,谢恩之后,便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继续擦拭那尊莲花尊,仿佛刚才那个舌战群儒、力挽狂澜的人不是她。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只是第一步。
琉璃盏事件,不过是冰山一角。那个被“画蛇添足”放进来的赝品,绝不可能是为了“以防万一”那么简单。华贵妃心思缜密,她做的事,必然有其深意。
【她或许是想用这第十只盏,在某个时候做些文章。比如,故意打碎一只真的,然后用这只假的顶替上去,再嫁祸给谁……只是没想到,被一个冒失的小太监提前打碎了假的,阴差阳错地破坏了她的计划。】
沈半夏的指尖在瓶身上微微一顿。
【华贵妃……当年我沈家的案子,卷宗里似乎也提到了,最初的举报者,就是华贵妃的父亲,当朝太师。】
一丝寒意从心底升起。
这深宫内院,藏污纳垢。每件光鲜亮丽的珍宝背后,或许都浸透着不为人知的鲜血与阴谋。而她,就要用她这双能看透真伪的眼睛,在这片泥沼中,为自己,为沈家,杀出一条血路。
***
几天后,沈半夏凭借“琉璃盏”事件中的出色表现,在尚宫局内声名鹊起。宋掌珍对她的态度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仅将甲字号库房全权交给她打理,甚至在一些重要的鉴定工作上,也会叫上她旁听。
这一日,性情温和、不喜争斗的德妃娘娘派人来内库,说想借一件前朝书法大家苏子瞻的《寒食帖》真迹赏玩几日。
宋掌珍不敢怠慢,亲自带着沈半夏去库房取宝。
甲字号库房深藏在内库最里层,终年不见阳光,空气中飘着樟木和名贵香料混合的气味。一排排紫檀木架上,陈列着无数锦盒、画轴,每一件都价值连城。
宋掌珍从一个贴着黄签的楠木盒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古旧的画轴。
“这就是《寒食帖》了,”她将画轴递给沈半夏,“你来验看一下,确保无误,再登记入册,送去德妃娘娘宫里。”
沈半夏接过画轴,入手微沉。她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先仔细观察了画轴的装裱、轴头和题签。
【绫锦的包首是宋代宫廷特有的‘茶褐色’,没错。轴头是蜜蜡的,包浆自然温润,有细微的冰裂纹,也是宋代旧物。题签上的字迹……是高宗赵构的瘦金体,风骨峭峻,锋芒毕露。】
一切看起来都天衣无缝。
她缓缓展开画轴,那熟悉的、恣意汪洋的笔墨便扑面而来。字迹大小不一,姿态各异,时而沉郁,时而激昂,仿佛能看到书写者胸中那股郁结不平之气。
“如何?”宋掌珍见她看了半天不说话,有些不耐烦地催促。
沈半夏的目光,却停留在了画卷末尾的一方小小的红色印章上。
那是一方“御书之宝”的朱文方印。
她的瞳孔微微一缩。
“姑姑,”她轻声开口,“这幅字……恐怕不能送去德妃娘娘那里。”
“你说什么?”宋掌珍脸色一变,“这可是太祖皇帝当年亲手收入内库的珍品,历代皇帝都赏玩过,怎么会有问题?”
“字是好字,纸是好纸,甚至连这装裱,都是宋代宫廷的原装。”沈半夏的手指轻轻拂过那方印章,“问题就出在这里。”
她抬起头,迎上宋掌珍疑惑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苏子瞻写下《寒食帖》时,正被贬黄州,心境凄苦。而宋高宗赵构题跋并盖上这方‘御书之宝’印时,已是南渡之后。可姑姑您看,这印泥的颜色。”
沈半夏从随身的小荷包里取出一枚小巧的铜质放大镜,凑到印章上。
“真正的宋代宫廷印泥,是以珍珠、玛瑙、珊瑚等多种宝石粉末混合艾绒和蓖麻油制成,色泽沉厚,千年不褪。而这方印章的印泥,虽然颜色鲜红,但在放大镜下,可以看到极其细微的颗粒感,且边缘有油墨化开的痕迹。这是清代才出现的‘八宝印泥’的特征。”
宋掌珍凑过去一看,果然如她所说。
“这……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方印,是后人盖上去的。”沈半夏放下放大镜,语气笃定,“而更关键的是,这幅《寒食帖》的真迹,在靖康之乱时便已流落民间,根本没有被带到南宋。赵构一生都未能再见此帖,又怎么可能在上面题跋盖印?”
**“所以,我们眼前的这幅,是一件清代仿造的赝品。而且是仿中之仿,连历史都弄错了。”**
宋掌珍倒吸一口凉气,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德妃虽然不争不抢,但其父亲是当朝的太傅,门生遍天下,是真正清流的领袖。若把一件如此错漏百出的赝品送到她宫里,被她或是太傅看出来,那尚宫局的脸就丢尽了,她这个掌珍也别想干了。
“这……这怎么会……”宋掌珍喃喃自语,“这件东西在库里放了上百年,怎么从来没人发现?”
“因为它仿得太好了。”沈半夏幽幽地说,“仿造它的人,是个书法高手,他完美复刻了苏子瞻的笔意,也模仿了赵构的题跋。寻常人只看笔墨,很容易就被迷惑。只有对印泥、纸张、历史都了如指掌的人,才能看出破绽。”
【就像当年我爹的案子一样。那件所谓的‘赝品’,也是一件足以以假乱真的高仿。若非有人刻意构陷,我爹绝不会看走眼。】
“那……那现在怎么办?”宋掌珍彻底没了主意,只能求助地看着沈半夏。
沈半夏沉吟片刻,道:“德妃娘娘要借此帖,想必是为了附庸风雅,并非真的要研究鉴定。我们不能直接说这是赝品,否则就是承认内库藏品不精,管理失职。姑姑,库里可还有其他苏子瞻的真迹?”
“有,还有一卷《赤壁赋》的拓本,是真品无疑,但名气不如《寒食帖》大。”
“就送这个。”沈半夏当机立断,“姑姑只需派人去回禀德妃娘娘,就说《寒食帖》前日被皇上借去赏玩,尚未归还。为不扫娘娘雅兴,特送上《赤壁赋》拓本一观。德妃娘娘性情温婉,断不会为难我们。如此一来,既保全了内库的颜面,也给了德妃娘娘台阶下。”
宋掌珍听得连连点头,看向沈半夏的眼神里,已经带上了几分敬畏。
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女,不仅有一双洞察真伪的利眼,更有一颗七窍玲珑的心。这份沉稳和智谋,远非她这个在宫里混了几十年的老油条可比。
【这个沈半夏,绝非池中之物。跟着她,或许……是条出路。】宋掌珍暗下决心。
处理完《寒食帖》的事,沈半夏的心却久久不能平静。
一件足以乱真的清仿赝品,被当做国宝珍藏了上百年。这说明宫里的鉴定水平,早已大不如前。或者说,某些人,有意让它大不如前。
她走到库房的一个角落,这里存放着一些破损或有争议的藏品。她在一个布满灰尘的架子上,找到了一个上了锁的铁箱。
箱子上贴着封条,上面写着“罪臣沈渊案证物”。
她的心猛地一跳。
这正是她父亲那桩案子的物证箱!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确认无人注意。然后,她从发髻上取下一根细长的银簪,深吸一口气,将簪尖探入了锁孔。
这是她小时候跟父亲身边一个奇人学来的本事。
【爹,女儿一定要查清楚,当年到底是谁在害你。】
锁孔内传来一阵细微的“咔哒”声,锁开了。
沈半夏缓缓打开铁箱,一股霉味扑面而来。箱子里只有一件东西——一只破碎的汝窑天青釉水仙盆。
这就是当年被认定为赝品,导致她沈家满门抄斩的“罪魁祸首”。
她将碎片一块块取出,拼凑在一起。水仙盆的造型典雅,釉色如雨后初晴的天空,温润如玉,开片细密,宛若蟹爪。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一件北宋汝窑的登峰造极之作。
【怎么会是赝品?爹的眼光,绝不可能错。】
她将碎片翻过来,仔细检查底部的支钉痕。汝窑用芝麻大小的支钉支烧,烧成后留下细小的痕迹,俗称“芝麻钉”。
这只水仙盆的底部,有五枚清晰的芝麻钉痕迹。
一切都符合真品的特征。
沈半夏的眉头紧紧皱起。她不相信自己的父亲会错,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会错。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她的指尖,无意中划过一块碎片的断裂面。
忽然,她感觉到一丝异样的触感。
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像砂纸一样的粗糙感。
她立刻将那块碎片凑到眼前,对着从窗户缝隙透进来的一缕微光,仔细观察它的断面。
在放大镜下,她看到了令她头皮发麻的一幕。
这碎片的断面,呈现出两种不同的颜色和质地。外层是细腻的、呈香灰色的汝窑胎土,而内层,却夹杂着一层极薄的、颜色更深的物质。
【这是……‘脱胎换骨’的伪造法!】
沈半夏的心脏狂跳起来。
“脱胎换骨”,是古玩伪造行里一种最阴毒、最登峰造极的手段。造假者会找到一件真的、但有残缺的古物,将其小心地从内部掏空,再将一件尺寸稍小的赝品镶嵌进去,然后用特殊的胶水和釉料将接口处修复得天衣无缝。
从外面看,这件东西的釉色、开片、包浆,甚至款识,全都是真的。只有把它打碎,才能看到里面包裹的赝品胎体。
当年,呈上这件水仙盆的人,必然是先算计好了,要当着皇帝的面,亲手将它“失手”打碎!
只有这样,才能暴露出里面的赝品内胆,坐实父亲欺君罔上的死罪!
而能做出如此精妙的“脱胎换骨”之器,又能在皇帝面前演这么一出戏的人,绝非等闲之辈。
华贵妃……华太师……
沈半夏的眼中,燃起了熊熊的复仇之火。
她小心翼翼地将所有碎片收回铁箱,重新锁好。当她站起身时,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古井无波。
但她的内心,却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找到了敌人,也找到了敌人留下的罪证。
现在,她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让这件罪证,重见天日的机会。一个能让华贵妃和她的家族,为三年前的血债,付出代价的机会。
机会,很快就来了。
半个月后,皇帝寿辰,万寿节。各国使臣、藩王纷纷进京朝贺,献上奇珍异宝。
华贵妃为了在寿宴上出尽风头,力压群芳,特意从娘家取来了一件传世之宝——据说是前朝开国皇帝御赐给她先祖的“瑞兽紫金香炉”。
寿宴当晚,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当华贵妃的侍女捧着一个巨大的锦盒走上大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臣妾听闻父皇近日为国事操劳,偶有头风之症。特献上臣妾家传的瑞兽紫金香炉。此炉乃开国圣祖所赐,以西域奇楠香为料,燃之可静心安神,缓解头痛。”华贵妃的声音娇媚婉转,脸上带着志在必得的微笑。
太监打开锦盒,一尊造型古朴、紫光温润的香炉顿时呈现在众人眼前。炉身雕刻着麒麟、貔貅等瑞兽,栩栩如生,炉顶的云纹间,隐隐有“圣祖御赐”四个篆字。
皇帝龙心大悦,连声称赞:“爱妃有心了!果然是宝物!”
“父皇,”一直沉默的太子忽然开口,“儿臣听闻华太师家学渊源,收藏颇丰。只是这‘圣祖御赐’之物,事关重大,不如请宫里的行家掌掌眼,也好让大家开开眼界?”
太子与华贵妃一向不睦,此举显然是想找茬。
华贵妃脸色微变,但随即笑道:“太子殿下说的是。本宫对这香炉的真伪,自然是深信不疑。父皇,不如就请尚宫局的掌珍来鉴定一番,以证此宝不虚?”
她这是在将皇帝的军。若是皇帝拒绝,倒显得心虚了。
皇帝略一沉吟,便道:“准了。传尚蒙,宋掌珍。”
很快,尚宫局的最高长官尚蒙和宋掌珍便战战兢兢地来到殿前。
让她们鉴定华贵妃的宝物,这不是把她们架在火上烤吗?说是真的,万一太子那边有后手,就是阿谀奉承;说是假的,得罪了华贵妃,更是死路一条。
两人满头大汗,围着香炉看了半天,嘴里说着各种“气韵非凡”、“宝光内敛”的奉承话,却始终不敢给个准话。
皇帝看得有些不耐烦。
就在这时,宋掌珍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跪下道:“启禀皇上,老奴眼拙,不敢妄下断言。但内库有个叫沈半夏的小宫女,出身鉴定世家,眼力过人,前番‘琉璃盏’和‘寒食帖’之事,皆是她一眼看破玄机。不如……传她来试试?”
【来了。】
一直在殿外候命的沈半夏,听到传唤,心中一片冰冷。她知道,宋掌珍这是在把她推到台前。成了,宋掌珍有举荐之功;败了,死的只是她一个罪臣之女。
但这也是她一直等待的机会。
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冠,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入了这个金碧辉煌,却也杀机四伏的陷阱。
“奴婢沈半夏,叩见皇上,太后,各位娘娘。”她跪在地上,不卑不亢。
皇帝打量了她一眼,见她虽然年纪轻轻,但眉宇间自有一股静气,不由多了几分兴趣:“你就是沈半夏?抬起头来。”
沈半夏缓缓抬头。
华贵妃在看到她脸的一瞬间,眼神骤然一紧。
【这张脸……怎么有点眼熟?沈……姓沈……难道是沈渊那个老匹夫的……】
“你就是宋掌珍说的那个眼力过人的宫女?”皇帝问道,“那你便来看看,华贵妃这尊香炉,是真是假?”
“奴婢遵旨。”
沈半夏站起身,走到香炉前。
她没有像宋掌珍她们那样先看造型和款识,而是直接俯下身,轻轻地嗅了嗅香炉。
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金属和香料的味道钻入鼻孔。
【是紫金,但年份不对。真正的老紫金,会有一种独特的、类似龙涎香的陈旧气味。而这个,只有金属的腥气。】
接着,她向旁边的太监要了一块丝帕,轻轻擦拭了一下炉底。
丝帕上,留下了一层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黑色粉末。
她将丝帕凑到鼻尖,又闻了闻。
【是铁锈粉。有人用铁锈粉混合了草木灰,做出了假的包浆。】
最后,她才伸出两根纤细的手指,轻轻地在炉身上敲了敲。
铛——
声音清脆,但尾音短促,带着一丝颤抖。
【不对。这声音……里面是空的。】
沈半夏直起身,转过身来,面对着皇帝和满朝文武,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她的身上。华贵妃的嘴角带着一丝冷笑,眼神里满是轻蔑,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回皇上,”沈半夏的声音清朗而镇定,“这尊香炉,从外表看,无论是造型、雕工还是款识,都符合前朝圣祖时期的宫廷规制,堪称上品。”
华贵妃脸上的笑容更盛了。
“但是,”沈半夏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它是一件彻头彻尾的赝品!”
**赝品!**
两个字,如惊雷般在大殿炸响。
华贵妃的笑容僵在脸上,随即厉声喝道:“大胆贱婢!竟敢在此妖言惑众,污蔑本宫的传家之宝!来人,把她给本宫拖下去,杖毙!”
“慢着!”皇帝抬手制止了侍卫,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沈半夏,“你说它是赝品,可有证据?”
“证据有三。”沈半夏不去看状若疯狂的华贵妃,只对着皇帝侃侃而谈。
“其一,此炉所用之金,并非真正的紫金。真紫金历经百年,会自然生出一种名为‘宝气’的香蕴,而此炉,奴婢闻到的只有金铁之腥,与人为做旧的铁锈之气。”
“其二,此炉之声,清脆有余,厚重不足。奴婢斗胆猜测,此炉并非实心,而是中空。真正的御赐之物,用料考究,绝不会偷工减料。”
“至于其三……”沈半夏的目光,如利剑一般射向华贵妃,“也是最致命的证据。就在这‘圣祖御赐’四个字的款识里。”
她向皇帝请求了一根银簪,走到香炉前,用簪尖在“御”字的宝盖头下面,轻轻一刮。
一层薄薄的金色粉末脱落,露出了下面一个完全不同的字迹。
那是一个“华”字。
大殿内一片哗然!
“这……这是怎么回事?”皇帝也震惊了。
“回皇上,这是一种名为‘贴金’的伪造手法。”沈半夏朗声道,“伪造者先在原物上刻下自己的款识,再用特制的胶水和金粉,将原来的款识覆盖,伪造成前人的名款。这尊香炉,原本刻的,分明是华太师的‘华’字私印!”
华贵妃的脸已经白得像一张纸,她厉声尖叫:“一派胡言!你这是污蔑!父皇,您要为臣妾做主啊!”
“是不是污蔑,一试便知。”沈半夏的声音冷静得可怕,“皇上只需命人取一碗温水,淋在这款识之上,那层伪造的金粉,遇水即化。”
皇帝给了旁边的大太监一个眼色。
很快,一碗温水被端了上来,当着所有人的面,缓缓地浇在了香炉的款识上。
奇迹发生了。
那四个龙飞凤舞的“圣祖御赐”,在温水的冲刷下,竟然真的像融化的雪一样,慢慢脱落,露出了下面一个深刻有力的“华”字!
铁证如山!
**“大胆华氏!竟敢用伪造之物欺瞒朕!你好大的胆子!”**
皇帝的怒吼声,响彻整个大殿。
华贵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然而,沈半夏知道,这还不够。仅仅是一个欺君之罪,还不足以扳倒根深蒂固的华家。她要的,是诛心,是连根拔起!
她忽然也跪了下来,对着皇帝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声音里带上了压抑了三年的悲愤与血泪:
“皇上!奴婢今日斗胆,不仅要揭穿这香炉之伪,更要为三年前的一桩惊天冤案,鸣冤!”
皇帝一愣:“什么冤案?”
“三年前,先父,光禄寺卿沈渊,因‘赝品贡案’被指欺君,满门抄斩。而当年那件所谓的赝品,与今日这尊香炉,用的是同一种伪造手法!”
沈半夏抬起头,泪水划过脸庞,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已经面无人色的华贵妃。
“那种手法,名为‘脱胎换骨’!伪造者将赝品藏于真品之内,再寻机打碎,以暴露内胎,栽赃陷害!此法极其隐秘,非个中高手绝无可能做到。而今日,奴婢又在这尊香炉上,见到了‘贴金’之法。两种手法,都指向了同一个人,那就是对古玩伪造之术,有着极深造诣的——”
**“华太师!”**
字字泣血,声声如雷。
大殿之上,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惊天的逆转给震慑住了。谁也没想到,一桩小小的献宝风波,竟然牵扯出了三年前的灭门惨案。
皇帝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不是昏君,当年沈渊的案子,他本就觉得有些蹊跷,只是苦无证据,又迫于华太师的压力,才下了判决。如今旧案重提,证据确凿,新仇旧恨涌上心头。
“来人!”皇帝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将华贵妃打入冷宫,听候发落!立刻传旨,将太师华显,给朕拿下,抄家!彻查三年前沈渊一案,所有涉案人员,一个都不能放过!”
圣旨一下,华贵妃瘫软在地,如同烂泥。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精心策划的一场寿宴献宝,竟然成了敲响自己和整个家族丧钟的哀鸣。而这一切,都拜那个她从未放在眼里的、罪臣之女所赐!
她被拖出去的时候,怨毒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沈半夏,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沈半夏却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
她只是朝着皇座的方向,再次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额头触及冰冷坚硬的金砖,三年的屈辱、隐忍、仇恨,在这一刻尽数化为滚烫的泪水,潸然而下。
爹,娘,哥哥……
女儿,为你们报仇了。
***
华太师府被查抄的当晚,就搜出了大量伪造的前朝珍玩,以及一本记录着他多年来如何偷梁换柱、侵吞国库珍宝的秘密账本。账本里,详细记载了三年前他是如何设计陷害沈渊,并买通朝中官员,做下伪证的全过程。
人证物证俱在,铁案如山。
皇帝震怒,下令将华氏一族满门抄斩,其党羽也被一一清除。盘踞朝堂多年的华氏势力,在一夜之间,土崩瓦解。
而沈渊的冤案,也终于得以昭雪。皇帝下旨恢复沈渊及其家人的名誉,并追封沈渊为忠烈公,厚葬于皇陵之侧。
消息传到尚宫局,所有人都惊呆了。谁也没想到,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任人欺凌的小宫女沈半夏,竟然有如此通天的手段和魄力,凭一己之力,掀翻了权倾朝野的华太师。
宋掌珍更是后怕不已,同时也庆幸自己当初没有把沈半夏得罪死,甚至还在关键时刻推了她一把,也算结下了一份善缘。
几天后,一道圣旨传到了尚宫局。
皇帝感念沈半夏有功,且才智过人,特赦免其奴籍,恢复其世家小姐的身份,并破格任命她为新设立的“掌珍司”司正,官拜正五品,全权负责宫中所有珍宝的鉴定、收藏与养护。
一时间,沈半夏从一个任人践踏的罪奴,一跃成为了宫中炙手可热的新贵。
她搬出了拥挤的宫女所,住进了掌珍司为她准备的独立小院。院子里种着一棵海棠树,正是她小时候家里那棵的模样。
德妃派人送来了贺礼,是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她在贺贴上写道:“云开见月,贺沈司正新生。”
沈半夏看着那娟秀的字迹,微微一笑。她知道,德妃是在向她示好,也是在告诉她,从此以后,她们便是真正的盟友了。在这深宫里,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
上任的第一天,沈半夏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只破碎的汝窑水仙盆,从证物箱里取了出来。
她请了宫里最好的工匠,用金缮的工艺,将它一点一点地修复了起来。金色的线条沿着裂痕蔓延,像一道道金色的闪电,在天青色的釉面上勾勒出别样的残缺之美。
她将修复好的水仙盆,摆在了自己书房最显眼的位置。
宋掌珍来看她的时候,不解地问:“这毕竟是件不祥之物,留着它,岂不是时时提醒你那些伤心过往?”
沈半-夏抚摸着水仙盆上冰凉的金色纹路,眼神平静而深远。
“姑姑错了。”她轻声说,“它不是不祥之物,而是我沈家的功臣,是我的警钟。”
“它提醒我,鉴物,亦是鉴人。人心,比最高明的赝品,更难分辨真伪。”
“它也提醒我,无论身处何种绝境,都不能放弃希望。因为最深的黑暗里,往往藏着最关键的线索。”
宋掌珍听得似懂非懂,但她看着眼前的少女,只觉得她身上有一种超乎年龄的通透和沉静。她不再是那个需要隐忍求存的小宫女,而是一个真正能掌控自己命运的强者。
几个月后,掌珍司在沈半夏的治理下焕然一新。她重新整理了内库的所有藏品,去伪存真,编纂成册,每一件的来历、特征、价值都记录得清清楚楚,再也没有人敢在其中动手脚。
她还开设了学堂,将自己的一身本事,倾囊相授给那些有天赋、肯上进的小宫女,为宫廷培养了一批新的鉴定人才。
渐渐地,连皇帝在赏玩古物时,也习惯了叫上沈半夏在旁讲解一二。她的博学和独到见解,总能让皇帝龙心大悦。宫里的人都知道,这位年轻的沈司正,虽然无品无阶,却深得圣心,是皇帝面前真正的红人。
这天,雪后初晴。沈半夏正坐在院子里,对着那盆修复好的水仙盆出神。
一个年轻俊朗的太监走了进来,是皇帝身边最得宠的李公公。
“沈司正,皇上请您去御书房一趟。”
沈半夏跟着李公公,穿过红墙白雪的宫道。
御书房里,暖炉烧得正旺。皇帝正站在一幅山水画前,见她进来,笑着招了招手。
“半夏,你来瞧瞧,这幅画如何?”
沈半夏走上前,那是一幅王羲之的《兰亭序》神龙本的临摹之作,笔法流畅,气韵生动,确是难得的佳品。
“是大家手笔。”沈半夏赞道。
“朕也觉得不错。”皇帝笑了笑,话锋却一转,“朕听说,你至今仍是独身一人。你为朝廷立下大功,朕一直想着该如何赏你。不如,朕为你指一门婚事,如何?京中的王孙公子,任你挑选。”
沈半夏心中一凛,知道这是皇帝在试探她。
她缓缓跪下,声音清澈:“多谢皇上厚爱。只是,罪臣之女的身份,奴婢一日也不敢忘。奴婢如今能侍奉在皇上身边,为皇上分忧,已是天大的福分,不敢再奢求其他。”
她顿了顿,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上皇帝的审视。
“况且,奴婢这一生,只想与这些不会说话的古物为伴。它们虽静默,却最是真诚,不会欺骗,也不会背叛。能守护它们,便是奴婢此生最大的心愿。”
皇帝凝视了她许久,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一个‘与古物为伴’!不求名利,不慕权势,沈渊能有你这样的女儿,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他走上前,亲手将沈半夏扶起。
“既然你心意已决,朕便不成全你。从今往后,你便安心做你的掌珍司正。这大内禁中,只要有朕在,便永远是你的安身之所。”
“奴婢,谢主隆恩。”沈半-夏深深一拜。
走出御书房,外面阳光正好,照在洁白的雪地上,有些晃眼。
她知道,自己终于在这座吃人的宫殿里,为自己赢得了一席之地。不是靠着男人的恩宠,也不是靠着家族的庇荫,而是靠着自己的智慧、坚韧和那双能洞穿一切虚妄的眼睛。
前路漫漫,或许还会有更多的风雨,但她已经不再是三年前那个无助的孤女。
她抬头看了一眼远处宫殿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芒,像极了她那只水仙盆上的金缮。
破碎过,才懂得完整的可贵。
涅槃后,方能迎来真正的新生。
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来源:海边从容观海的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