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医院的消毒水味道刺鼻,护士的白大褂晃得我眼睛疼,她们小声说着什么"脑梗"、"需要长期护理"的话。
"当一场病降临,世间万物皆成虚妄"
那天醒来,我只记得天花板上的灯盘慢慢旋转,耳边嗡嗡作响像有千万只蜜蜂在飞。
医院的消毒水味道刺鼻,护士的白大褂晃得我眼睛疼,她们小声说着什么"脑梗"、"需要长期护理"的话。
我叫周淑兰,今年六十一岁,是八十年代县百货公司的老员工。
十年前父母相继卧病,我辞了县城的工作回到老家照顾他们,如今轮到我躺下了,却不见半个娘家人影。
小区里的李大姐第三天来看我,提着编织袋里装着几个黄澄澄的梨。
她见我呆呆望着窗外的梧桐树发愣,叹了口气说:"淑兰,你弟弟他们都知道你病了,我托人捎了信,就是没人来。"
我苦笑一声,不语,手指轻轻抚摸着病床边缘起毛的旧棉被。
"你也别难过,咱们老街坊会来看你,有啥事喊一声。"李大姐说着,帮我削了个梨,切成小块喂我吃。
窗外的知了叫个不停,夏天的热气透过玻璃窗渗进来,记忆像一部老式放映机里的胶片,一帧帧在我眼前闪过。
1985年,那是个特别的年份,改革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城里人都忙着跳槽找新出路,小商小贩开始在街角出现。
父亲从砖厂退休,那是县里最大的集体企业,发了一块《光荣退休》的红漆木牌,父亲郑重其事地挂在堂屋正中间。
不料半年后,母亲在生产队帮忙时从拖拉机上摔下来,左腿落下病根行动不便,只能拄着桐木拐杖,一跛一跛地挪动。
我打电话给在省城机关单位工作的弟弟周淑明,用街道办公室里那部沉重的黑色转盘电话,拨号时嘟嘟的声音回荡在走廊里。
"喂,是明子吗?妈出事了,你能不能回来看看?"电话那头先是一阵沉默。
"姐,我这工作走不开,上头安排了重要任务。再说孩子上学也忙,改天一定回去。"弟弟的声音里带着距离感。
后来我又打了几次,他总是有理由推脱,最后连电话都不接了,属于他的那个时段,总是传来"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的女声。
无奈之下,我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带着十三岁上初中的儿子小山回到老家。
县城分给我的那套筒子楼里的房子空着,水泥地面冰凉,落了一层灰。
单位领导知道我要照顾父母,把我从柜台调到了后勤,工资一下子降了一大半,每月只有四十多块钱。
那时我们这些干部子弟也还没从父辈的观念中完全走出来,听话、忍耐是刻在骨子里的品质。
可儿子小山不理解,常常发脾气,书包往床上一扔:"为什么非要你来照顾爷爷奶奶?舅舅不是在省城有大房子吗?听说还是楼房呢,有暖气管道,冬天热乎乎的!"
"娘舅是领导,工作忙。"我一边淘米一边回答,声音像落进水里的石子,没有一点波澜。
"我不管!你就知道照顾爷爷奶奶,我的学习怎么办?县一中比不上城里学校,我要考不上高中怎么办?"儿子甩门而去,这是他十三岁的叛逆,也是我无法回答的疑问。
那时候我总是说:"长姐如母,这是我的责任。"虽然我自己有时也会在深夜抹眼泪,但从不让任何人看见。
冬去春来,日子像老墙根下的野草,没人关注却依然顽强生长。
我用旧布缝了三床厚被子,针脚细密得像蚂蚁的队伍。
给父母洗澡的日子总是让我提前准备好几天,在老式铝盆里倒上热水,为怕他们着凉,总把炉火烧得旺旺的,屋里热得我满头大汗,背心都能拧出水来。
母亲老是念叨:"淑兰,你就嫁了个没本事的,连工作都保不住,要不是你爹当年有点关系,你连个工作都没有,现在又因为照顾我们,连个像样的工作都没了。"
我只当没听见,默默地刷洗着她起褥疮的后背,小心翼翼地涂上县医院护士偷偷给我的紫药水。
父亲比母亲懂事,也许是一辈子在砖厂搬运的苦累让他更懂得体谅人。
他常常在我蹲在土灶台前烧火做饭时,拄着拐杖颤巍巍走过来,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搭在我肩上:"闺女,爹没用了,连累你。当初要是好好读书,也不至于只在砖厂做个小组长。"
我总笑着回答:"爹,您当年拉扯我们兄妹三个,一个人扛着全家,如今轮到我了。"说这话时,我的眼睛总是望着窗外那棵老槐树,不敢看父亲渐渐浑浊的眼睛。
1988年的春天,县里难得雨水充沛,小河涨了水,沿岸的杨柳吐出嫩芽。
县里新开了家国营饭店,我去应聘帮厨,这样就能多挣点钱了。
每天凌晨四点,我摸黑起床,趿拉着布鞋在灶台前忙活,做好父母的早饭——杂粮粥、咸菜、偶尔加个荷包蛋,然后赶五点的第一班公交车上班。
那时的公交车座椅是硬邦邦的木板,司机师傅开得飞快,车厢里晃得人东倒西歪,空气中混合着早起工人身上的汗味和机油味。
饭店的王师傅看我勤快,又有一股子钻劲,把做菜的技巧都教给我。
他是五十年代从上海来的老师傅,五十多岁了,说话软糯带着江南口音,胖乎乎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
"小周,切葱花要这样,斜着刀,才能香。"王师傅总是不厌其烦地示范。
有次我打翻了一盆鱼汤,那可是给县委接待室准备的,急得我直哭,心想这下工作保不住了,父母的药钱从哪来?
王师傅没骂我,反而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带着烟草味的手帕递给我:"小周啊,别哭了,再做一盆就是。我知道你照顾老人不容易,我懂。我爹娘在上海,四个兄弟姐妹都不管,最后是我一个人送终。"
他叹了口气,皱纹像树皮一样堆在眼角:"人这辈子啊,做好自己的事,心里才踏实。虽说吃亏,可睡觉踏实啊!"
我擦干眼泪,重新切菜,手上的茧子厚得像老树皮,可心里有了一丝温暖的亮光。
妹妹周淑芳在县城卫生院上班,偶尔来看看父母,带些便宜的药品。
她说话总是酸溜溜的:"姐,你也真是的,非得亲自来照顾爹妈,我们出点钱不就行了?现在政策好了,找个钟点工多方便。"
每当这时,我就假装没听见,继续择菜、洗衣,这些家务像一根无形的绳子拴住了我,也给了我安全感。
1992年深秋,母亲去世了,正值十月,院子里的柿子树上挂满了灯笼般的果实。
我守了三天三夜,眼睛熬得通红,手却没停下,要给母亲缝寿衣、准备后事。
邻居王大娘端来热腾腾的鸡汤面条,热气腾腾的碗上蒙了一层薄雾:"淑兰,你也吃点。十年了,从没见你叫过苦,你妈走得安详,你尽孝了。"
我望着那碗面,突然泪如雨下。
母亲走后,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仿佛撑着他活下去的那根支柱已经倒塌。
有天晚上,他突然拉住我的手,眼神出奇地清明:"淑兰,爹想说句实话。当年你弟弟上大学,家里没钱,爹把准备给你当嫁妆的钱都拿出来了。那时候想着,儿子上了大学能有出息,以后多孝顺你。"
我摇摇头:"爹,别说这些了,都过去了。"
"不,爹心里难受。你这么孝顺,却什么都没得到。"父亲的眼角渗出泪水,在布满皱纹的脸上划出一道浅沟。
1996年元宵节前,父亲走了,走得很安详,像睡着了一样。
出殡那天,弟弟妹妹都来了,县里下了小雪,天地间一片苍茫。
弟弟周淑明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妹妹周淑芳挽着她爱人的胳膊,儿子们都长高了,叫我姑姑,声音生分。
等送完灵柩,弟弟左右看看,问:"姐,爹的存折呢?"他的眼神闪烁,像是早有准备。
我愣住了,一时语塞,说:"都花在医药费上了。"
"怎么可能?爹退休金不少,这么多年下来,应该有一笔数目。"弟弟的声音高了几度。
"真的没有了,爹住院、吃药,前前后后......"我试图解释。
"姐,我不信。这十年你一个人照顾,钱都是你经手,谁知道你做了什么手脚?"弟弟冷笑一声,语气里满是讥讽。
妹妹在一旁帮腔:"就是,爹那么节省,怎么可能没有存款?姐,你该不会是......"
我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心口像被人猛击了一拳,喘不过气来。
"你们说得对,我贪了爹的钱,行了吧?"我突然大声说,"我一个人伺候他们十年,饭都端到床前,屎尿都是我收拾,我就是贪了,怎么了?"
弟弟转身就走,妹妹也跟着离开,只留下我和几位邻居站在雨中的坟前,雪花落在我的头发上,融化成冰冷的水滴。
回到家,我瘫倒在床上,十年来第一次放声大哭。
儿子小山已经考上县城高中,正在复习准备高考,听到我的哭声,从隔壁屋子跑过来:"妈,别哭了,舅舅他们不懂事。"
我抱着儿子,这个曾经埋怨我的孩子,如今已经长成了懂事的大小伙子。
一个月后,我在菜市场买菜时突然倒下,醒来时已经在县医院,诊断是脑梗。
病床上的日子像拉长的橡皮筋,弹不回昨天,也看不到明天。
我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的话:"人这辈子啊,得好好攒德,攒够了,老天爷才不会亏待你。"
出院那天,王大娘送来一个旧铁盒子,那是五六十年代的铁皮月饼盒,上面画着嫦娥奔月的图案,已经有些锈迹。
"这是你爹生前托我保管的,说等你需要时再给你。他知道你弟弟妹妹的秉性,怕他们..."王大娘没说完,递给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我双手微微发抖,打开铁盒子,里面有张泛黄的存折,还有一本日记本,以及几张老照片。
存折上最后一笔是1992年,取出五千元,备注"淑明大学学费"。那时五千元可不是小数目,足够在县城买个不错的自行车了。
日记本上父亲那歪歪扭扭的字迹写道:"1992年8月15日,淑明考上大学了,孩子妈想拿钱给闺女买房子,我没同意。淑明是我儿子,供他读书是我的责任。只是对不住淑兰,这辈子怕是没钱给她添嫁妆了。她命苦,嫁了个老实人,希望淑明今后能多照顾姐姐。"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原来父亲早已把积蓄拿出来供弟弟上大学,而弟弟却不知情,以为我中饱私囊。
盒子底部还有一封信,信纸已经泛黄,上面写着:"淑兰收"。
我小心翼翼地展开,读到:"闺女,如果你看到这封信,爹已经不在了。这些年你辛苦了,爹妈心里都明白。你弟弟妹妹年轻不懂事,你别跟他们计较。记得爹常说的话:难得糊涂。人活一辈子,明白装糊涂,才能活得轻松。爹不求你弟妹多孝顺,只求你们姐弟和睦。"
父亲的字迹苍劲有力,像他那双曾经搬运过无数砖块的大手。
信的末尾是一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吃的苦,老天爷都记着呢。"
我抱着铁盒子,泪流满面。
王大娘拍拍我的肩膀:"淑兰,你爹临终前交代我,说等你最需要的时候再给你这个盒子。他老人家明白着呢,知道你会受委屈。"
正收拾着父亲的遗物,门铃响了。
是街道的老支书张伯伯,七十多岁了,背还是挺得笔直,手里提着一个旧公文包。
"淑兰啊,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张伯伯坐下来,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沓照片:"你大概不知道,你爹生前常给咱们街道的困难户捐钱,每月都要拿出一部分退休金,从不留名。"
他把照片一张张展开:"这些都是受你爹帮助的孩子,有的家里揭不开锅,有的是单亲,如今有的当了老师,有的开了小店。"
我看着那些模糊的老照片,恍然大悟。
难怪每月退休金发下来,父亲总要出门一趟,回来钱包就瘪了。他说是去棋牌室下象棋,原来是去做善事。
张伯伯说:"你爹常说,人活着不能只为自己。他一辈子拉扯了三个孩子,觉得自己挺有本事的,就想着帮助更多的人。"
我想起父亲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粗糙却温暖。
张伯伯离开后,我坐在窗前,看着楼下孩子们追逐打闹,突然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
他不是要我继承家产,而是要我继承他那颗善良的心。
病愈后,我决定重操旧业回饭店做厨师。年过六旬重新工作,不少人笑话我:"都这把年纪了,在家享福不好吗?"
我只是笑笑,继续切菜、炒菜,一刀一勺间传承着王师傅教我的手艺。
开业那天,来了位陌生的中年男子,四十出头,穿着朴素但整洁,自称姓李。
"阿姨,我找了您很久。当年是您父亲资助我上完高中,如今我是县一中的老师。"他说着,从包里拿出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一个瘦小的少年站在父亲身旁。
"您父亲从不肯让我登门感谢,说帮助人是做好事不留名。如今我和几个同学筹了些钱,想在社区建个互助站,帮助那些像您父亲一样的老人。"
我含着泪点头答应。那天下午,我关上店门,回到家中,烧了父亲最爱吃的红烧肉,那味道是我从小闻到大的,咸中带甜,肥而不腻。
我端到他的遗像前:"爹,您的心意我都明白了。我也会像您一样,尽己所能帮助他人。"
第二天,我去了弟弟家,那是县城新建的小区,电梯房,宽敞明亮。
弟弟看到我很惊讶:"姐,你怎么来了?"脸上带着几分不自然。
我把父亲的存折和日记本递给他:"这是爹留下的,你自己看吧。"
弟弟翻看着存折和日记,脸色渐渐变得惨白:"姐,我......"
"别说了,爹希望我们和睦。"我打断他,"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只是想告诉你,爹的心愿是帮助有需要的人。我答应了爹,也希望你能参与进来。"
弟弟沉默良久,才说:"姐,这些年,我一直以为......"
"过去的都过去了。"我拍拍他的肩膀,"咱爹在天上看着呢,他希望我们好好的。"
从弟弟家出来,天空湛蓝如洗,几只白鸽在空中盘旋。
我想起儿时父亲带我们去县城看露天电影,走了十里山路,到了电影场,他把我扛在肩上,让我看得更清楚。
回家路上我睡着了,他就这样一直扛着我,走完剩下的路。
如今我也老了,不知道还能为别人扛起多少担子,但我会尽力而为。
社区互助站在一个月后成立了,我和弟弟、妹妹一起出资,还有父亲当年帮助过的那些人也纷纷解囊。
站里有免费的午餐,供应给孤寡老人;有课后辅导班,帮助贫困家庭的孩子;还有手工坊,让闲在家里的老人们发挥余热。
我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做好早饭,然后去互助站帮忙。中午回店里做几个小时的饭,晚上再去互助站看看。
虽然忙碌,却充实。
儿子小山考上了省城大学,假期回来看到我的变化,笑着说:"妈,你变年轻了。"
我摸摸自己布满皱纹的脸:"是吗?可能是心态变了吧。"
"爷爷走了这么多年,你一直替他守着这份善良。"小山说,"我读大学学的就是社会工作,以后也想做类似的事。"
我笑了,原来善良也是会遗传的。
街边的梧桐树新抽了绿芽,春风拂过,轻轻掀起窗帘一角。
楼下互助站里老人们的笑声和孩子们的读书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和谐的交响曲。
我知道,生活还在继续,而我们心中的爱和善良,会像种子一样,生生不息,代代相传。
这可能就是父亲希望我明白的道理:人生路上,能照亮别人的,往往也照亮了自己。
来源:禅悟闲语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