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十年了,婶子家突然送来一盆花,图啥呢?"我妈抹了把围裙上的面粉,盯着那盆绿植愣神。
图啥呢
"十年了,婶子家突然送来一盆花,图啥呢?"我妈抹了把围裙上的面粉,盯着那盆绿植愣神。
阳光透过窗子斜射进来,照在那盆花上,叶子泛着油亮的光泽,好像涂了一层蜡。
这是九八年的春天,彩色电视机刚刚普及,《还珠格格》正热播,我们小县城也开始有了些许繁华气象。
小院里杏花盛开,老槐树抽出了新芽,燕子从南方飞回来,在屋檐下筑巢。
可我们家与李家的关系却如这初春的风,乍暖还寒,十年来一直如此。
那是八八年的事了,改革开放的浪潮席卷全国,我们县里的轧花厂也分到了一批经济适用房。
我妈跟李婶同时分到了院子相对的两套家属房,一个朝东,一个朝西,中间隔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
搬家那天,邻居们都来帮忙,扛家具的,搬行李的,热闹非凡。
我爸从集体户借来了一辆平板三轮车,往返跑了七八趟,才把家什都搬完。
本该是喜事,喜鹊都叫了一整天,可因为院墙基地划分起了争执,一场风波就这么起来了。
"你家越界了三寸,这是厂里定的地基线!"我妈拿着一张发黄的图纸,指着地上那条用石灰划的弧线,眉头拧得像麻花。
她那时才三十出头,是轧花厂的会计,做事一丝不苟,连算盘珠子都要摆得整整齐齐。
"什么越不越界,共产党员讲究一个宽容,就这点事,至于吗?"李婶撇撇嘴,不以为然。
她比我妈大两岁,是厂里的车间主任,嗓门大,性子直,厂里开大会,她总坐在前排。
"共产党员也得讲原则,你丁点都不让,我往哪退?"我妈双手叉腰,声音提高了八度。
"呸,说得好听,不就是想多占块地嘛!咱厂里谁不知道你家爱占小便宜!"李婶一句话捅到了我妈的痛处。
那年我妈因为多领了半斤肉票的事,被厂长批评过,虽然后来查明是供销社的错,可这事却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就这么一句话,两家便结下了梁子。
从此,两个女人相遇便是"东风不与周郎便",错开了目光,绕道而行。
即便是在厂区大礼堂看露天电影,他们也要坐在两个最远的角落。
记得我爸曾感叹:"两个倔脾气,谁都拉不下面子,真是'秋风扫落叶,落叶又秋风'啊!"
我爸爱看评书,动不动就蹦出几句不三不四的古话,把我们家的矛盾比作自然灾害,好像这样就能撇清责任。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两家的孩子倒是没受大人的影响,我和堂哥李杨还是经常一起玩。
记得有次我俩去河边摸鱼,被水冲走了一只解放鞋,回家后挨了一顿揍,也没人知道我俩是一起去的。
转眼十年过去,我上高中了,堂哥李杨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成了我们小县城的骄傲。
堂哥李杨三天前大学毕业回来,摩托车后座绑着行李,还硬要送我妈这盆花,说是北京特有的微茉花,能净化空气。
我妈磨蹭了两天才开口:"这玩意儿有啥用?能当饭吃不?放家里占地方不说,还得天天浇水,麻烦得很。"
她边说边用手指拨弄着那花盆边缘,眼睛却悄悄打量着那嫩绿的叶子。
我知道她嘴硬心软,故意岔开话题:"妈,人家好心送的,就收下呗,堂哥可是北京回来的大学生,见多识广。"
老爷子叼着烟袋,坐在藤椅上,悠悠地说:"听说李杨考上北京那大学,人家婶子高兴得在全厂发喜糖,那阵仗,比过年还热闹。"
他吧嗒吧嗒抽了两口,又说:"你这咳嗽这么多年,怎么就想不通呢?再说了,人家堂哥一片好心,难道还能害你不成?"
我妈咳了两声,像是要掩饰什么:"我这不叫病,是烟火熏的,做了一辈子饭,嗓子能好才怪。"
第二天,我去隔壁找堂哥借《知音》杂志看,那是九十年代最流行的情感读物,堂哥每次回来都会带几本。
无意中,我瞥见厨房桌上的《齐民要术》,那是一本古代农书,泛黄的书页上,一页折了角,上面写着"微茉花性温和,能祛痰止咳,效同款冬花"。
字迹娟秀,一看就是婶婶的手笔,她在轧花厂做了二十年的记录,字写得比厂长还好。
"这是婶婶特意找来的书?"我随口问道,心里却打起了鼓。
堂哥支支吾吾,忙着整理书架:"妈听说这种花对咳嗽有好处,托北京同学帮忙买的,费了好大劲呢。"
他背对着我,声音闷在胸腔里,像是怕被谁听见。
"她咋知道我妈咳嗽?"我追问。
"哎呀,你妈那咳嗽,隔着院墙都听得见,大半夜的'咳咳咳',我妈睡不着,都为她急。"
堂哥终于转过身,脸上带着无奈:"你还记得不,小时候咱俩睡一个炕,你尿床了,是我妈给你换的褥子,大冬天的,手都冻裂了。"
我心头一热,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小时候,我发高烧,正是我妈不在家的时候,是李婶背着我跑了三里地到卫生院,一路上衣服都让我的汗水浸透了。
她那会儿刚怀着堂哥六个月,还冒着流产的风险,医生都说她太莽撞。
那时候没有出租车,也没有私家车,乡镇卫生院离我们家有三里地,她愣是一口气背我跑到了医院。
回到家,我支支吾吾地把这事告诉了妈。
妈正和面,听我说完,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面粉撒了一桌子。
她愣了一下,手指拨弄着那绿叶,忽然说:"我记得你小时候,她织了件毛衣给你,特别暖和。"
语气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柔软。
"那会儿物资匮乏,毛线要票,她不知从哪弄来的,还是纯羊毛的,用那老式的木头编织针,一针一线织出来的。"
我妈盯着窗外的老槐树,好像在看一部只有她知道的老电影。
爸在一旁抽着烟补充:"李家那丫头一直留着你给她织的那件藏蓝色毛衣呢,说冬天还穿着。"
"你咋知道的?"妈诧异地看着他。
爸有些尴尬:"前些日子在厂门口碰见了,她穿着呢,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袖口那朵梅花是你的招牌。"
我这才知道,当年我妈也曾为李婶织过毛衣,那是在争吵之前的事了。
妈的眼睛湿润了,低声嘟囔着:"这么多年了......"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又像一声叹息,飘在我们家狭小的厨房里。
那天晚上,我听见妈在屋里翻箱倒柜,不知道在找什么。
后来才知道,她找出了一张老照片,是两家人一起去野外春游的合影,那时我和堂哥还穿着开裆裤,两家人有说有笑。
照片背面写着"1986年芳菲五月",那是争执发生前的最后一个春天。
第二天清晨,天还蒙蒙亮,我起床看见妈已经在厨房忙活了,蒸了一锅婶婶最爱吃的碗糕。
记得小时候每逢过节,妈总会蒸这个,香甜松软,婶婶总要吃好几个,直夸我妈手艺好。
"哎呀,老赵家的碗糕,比供销社卖的还香。"这是婶婶的口头禅。
我悄悄地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妈忙碌的背影。
灶膛里的火苗映在她的脸上,岁月的痕迹一览无遗,额头上的皱纹,眼角的细纹,还有那一头花白的头发,都在诉说着时光的无情。
"妈,你做这么多干啥?自己吃啊?"我故作不知,问道。
"送点给你婶子尝尝。"她头也不抬,继续忙着手上的活计。
我惊讶得张大了嘴,厨房里升腾的热气模糊了妈的轮廓,但我分明看见她眼角有泪光闪动。
妈端着碗糕出门时,恰好碰见李婶在院子里晾晒被褥。
两个女人隔着几步远,僵住了,像两棵突然失去水分的老树。
"这......"
"那个......"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噤声。
沉默在院子里蔓延,连春风都仿佛停滞了,只有晾衣绳上的被单在轻轻摇晃,发出细微的声响。
我站在门后,屏住呼吸,生怕打破这微妙的平衡。
最后还是妈先迈出一步:"尝尝我蒸的碗糕,还记得味道不?"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李婶眼圈红了,伸手接过碗糕,低声道:"记得,怎么不记得。"
一股热气从碗糕上升起,氤氲了两个女人的眼睛。
"那个......你看,你家杨杨考上北京大学,真争气。我和老赵前些日子还说呢,这孩子从小就聪明。"妈小心翼翼地找着话题。
"哪里哪里,还不是沾了你们家的光,小时候跟你家小赵一起学习,耳濡目染的。"李婶谦虚道。
就这样,两个倔强了十年的女人,在那个春日的清晨,隔着一盆微茉花和一碟碗糕,重新坐在了一起。
我靠在门框上,看着她们絮絮叨叨地说着这十年来的家长里短,仿佛那道隔阂从未存在过。
妈提起李婶儿子刚出生那会儿,怎么帮着照顾;李婶回忆我上学时,她怎么每天早上给我热豆浆。
那些被时光尘封的往事,一件件被拿出来,擦拭干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记得那年轧花厂组织去鹤山春游,我们两家带的是一个大饭盒,你做的鸡蛋饼,我做的肉丸子。"李婶笑着说。
"可不是嘛,孩子们吃得满嘴油,回来的路上睡得跟小猪似的。"妈的笑容里也带了回忆的味道。
我突然想起那张老照片,正想去拿给她们看,却听妈说:"你还留着我送你那件毛衣呢?"
"留着呢,冬天还穿,暖和着呢。"李婶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么多年,真是......"妈没说完,声音哽咽了。
"算了,都过去了,那会儿也是我太冲动。"李婶摆摆手,眼里的泪花在阳光下闪烁。
她小声补充道:"其实那天的事,我后来想了,确实是我家占了点地方。"
妈赶紧说:"哎呀,那点地方算什么,不值当的。早知道当时就听你的,宽容一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
两个人都沉默了,院子里只剩下鸟叫声和远处广播站传来的音乐声。
九十年代末的县城,还保留着早晚广播的习惯,每天早上六点准时播放《东方红》,接着是天气预报和简要新闻。
"你这咳嗽多久了?"李婶打破了沉默。
"有些年头了,没事,都习惯了。"妈不在意地说。
"那花是杨杨特意从北京带回来的,说是能治咳嗽,我还特意查了《齐民要术》,上面说这花有止咳功效,你试试吧。"
李婶的话里带着关切,不容推辞。
"我知道,谢谢你啊..."妈点点头,眼里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后来,每天清晨,两个老人又恢复了相对而坐的习惯,一个绣花,一个择菜,阳光洒在她们身上,在墙上投下和谐的剪影。
我爸常说:"她俩啊,就像那墙上的影子,明明是两个人,影子却连在一起,分都分不开。"
他这人没什么文化,却总爱说些似是而非的哲理,让人哭笑不得。
那盆微茉花被放在了院子中央,成了两家的共同财产。
妈每天都要给它浇水,婶婶则负责施肥,用自己腌酸菜的水,说这样花开得旺。
邻居们见了都啧啧称奇:"你们两家这是怎么了?前些日子不还不对付吗?"
妈和李婶相视一笑,只说:"人啊,总得向前看。"
花开了,小小的白花,香气并不浓烈,却格外清新,像极了两位老人之间重新建立的友谊。
我爸叼着烟袋在门口乘凉,感慨道:"人啊,就是犟不过时间。再深的仇,也抵不过一声咳嗽的牵挂。"
八月的一天,妈的咳嗽突然加重,喘不上气来,吓得我们一家手忙脚乱。
李婶二话不说,跑去找了她表弟的摩托车,载着妈去了县医院。
医生说是慢性支气管炎,不算太严重,开了些药,叮嘱注意休息。
回来的路上,摩托车颠簸得厉害,妈紧紧抱着李婶的腰,我跟在后面骑自行车,看着前面两个花白头发的背影,莫名觉得安心。
那天晚上,李婶熬了梨汤送来,说是清肺润喉的。
妈喝了一碗,说好多了,两人坐在堂屋的老沙发上,一人一根针,织起了毛衣。
"冬天快到了,给杨杨织件毛衣,北京冷。"妈说。
"也给小赵织一件,他那学校在北方,也冷。"李婶附和。
我站在门口,看着这两个一度如此倔强的女人,如今却为对方的孩子操心。
时间真是奇妙,能让人忘记仇恨,记住温暖;能抚平伤痕,留下希望;能让两个互不相让的人,学会包容和理解。
日子就这样流淌着,像那条我们常去的河,有湍急的转弯,也有平缓的直段。
那些旧日的芥蒂,终究抵不过生活里互相搀扶的温情。
如今两家的院墙早已被推倒,中间种了一排月季,每到花期,满院芬芳。
那盆微茉花也长大了,被移到了更大的花盆里,叶子更加葱郁,花开得更加繁盛。
每当有人问起这盆花的来历,妈和李婶总会相视一笑,然后一人一句地讲起那个春天的故事。
而我,每每想起那句"图啥呢",都会忍不住微笑。
生活中的恩怨情仇,在时间的长河里,不过是一粒微尘。
而那些温暖的瞬间,那些伸出的手,那些关切的眼神,却如星辰般明亮,照亮我们前行的路。
我妈后来常说:"人活一辈子,没啥图的,不就图个心安嘛。"
李婶则会接上一句:"心安,比啥都强。"
十年不搭腔,一朝重相逢。
人世间的情分,就是这样,看似断了,其实早已在岁月的暗流中紧紧相连,只等一个契机,便会重新浮出水面,熠熠生辉。
来源:留住美好旧时光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