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九九一年的夏天,厂里的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铁屑和机油混合的味道,燥热,又带劲。那年我二十四岁,是红星机械厂里最年轻的八级车工。我这人,手上的活儿没得说,车出来的零件,老师傅都得竖大拇指,可就是嘴笨,见了姑娘就脸红,一喝酒就上头。
一九九一年的夏天,厂里的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铁屑和机油混合的味道,燥热,又带劲。那年我二十四岁,是红星机械厂里最年轻的八级车工。我这人,手上的活儿没得说,车出来的零件,老师傅都得竖大拇指,可就是嘴笨,见了姑娘就脸红,一喝酒就上头。
那天晚上,我得了个天大的荣誉——全市青年技术标兵。在全厂的表彰大会上,厂长亲自给我戴上了大红花。我知道,这个荣誉,百分之九十的功劳,得记在我的车间主任,苏曼身上。
苏曼,苏曼,光听名字,就觉得是个不一般的女人。她也就三十出头的年纪,长得清秀,总是穿着一身合体的蓝色工装,头发在脑后挽个髻,显得又干练又精神。她是大学生,技术过硬,待人又温和,可就是命不好,丈夫是厂里的技术员,前两年出差时遇上车祸,没了。她就这么成了个寡妇,一个人带着个年迈的婆婆过日子。
一个年轻漂亮又能干的寡妇,在厂里这种男人扎堆的地方,自然是焦点,也是闲话的中心。有人佩服她,也有人背地里说酸话,更有几个心术不正的,总想往她身边凑。
我能有今天,全是她一手提拔的。我刚进厂时,毛手毛脚,差点出了次生产事故。所有人都觉得我这临时工干到头了,是她力排众议保下了我,她说:“我看这小伙子眼里有活,是个好苗子。”从那以后,她就把我当徒弟带,给我开小灶,借给我一摞摞我都看不懂的德语、日语的机械图纸,逼着我学。可以说,她就是我的恩人。
领了奖金,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供销社,凭票买了二斤猪肉,又托人搞了瓶稀罕的“董酒”,想去谢谢她。我一个大小伙子,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感谢,就觉得送礼得送到位。
去她家前,几个工友非拉着我庆祝,几杯酒下肚,我人就有点飘了。借着酒劲,我提着东西,晕晕乎乎地就摸到了她家楼下。那是厂里分的家属楼,一排排的红砖房。
我敲了半天门,没人应。我以为她不在,转身想走,可门却“吱呀”一声,虚掩着。我酒劲上头,脑子一热,就推门走了进去,想把东西放下就走。
我刚进屋,苏曼就从里屋出来了。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头发披散着,看见我,明显愣住了,眼神里充满了惊愕。
“林建军?你……你怎么进来的?”
我舌头都大了,举着手里的猪肉和酒,结结巴巴地说:“苏……苏主任,我……我来谢谢你……门……门没关……”
她看着我满脸通红、一身酒气的样子,眉头先是紧紧皱起,但随即,她脸上那丝惊慌和薄怒,竟然慢慢消失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走过去,“咔哒”一声,把门从里面反锁了。
我当时脑子“嗡”的一下,酒醒了一大半。这……这是啥意思?深更半夜,孤男寡女……我心里顿时慌得像揣了十几只兔子。
就在我手足无措,想开口解释的时候,她转过身,靠在门上,静静地看着我。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眼神很复杂,有疲惫,有无奈,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决绝。
她忽然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我心上:“你今晚还想走?”
01
我当时就傻了,手里提着的猪肉和酒,感觉有千斤重。我一个二十四岁的愣头青,虽然在车间里天不怕地不怕,可这种阵仗,我哪里见过?
“苏……苏主任,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这就走……”我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转身就想去开门。
“站住!”她的声音不大,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僵在原地,后背的冷汗“唰”地一下就冒了出来,酒意彻底被吓跑了。我不敢回头,只能听见她缓缓的脚步声。
她走到我面前,从我手里接过了那瓶酒和那块猪肉,轻轻地放在了桌上。屋里很安静,只有墙上的老式挂钟,在“滴答滴答”地响着,敲得我心慌。
她的家,不大,但收拾得一尘不染。桌上盖着一块干净的格子布,墙上还贴着几张奖状,应该是她丈夫生前的。唯一的合影,摆在柜子上,照片里的男人戴着眼镜,笑得很斯文,苏曼依偎在他身边,满脸都是幸福。看到那张照片,我心里那点因为酒精和误会而产生的旖旎念头,瞬间就烟消云散了,只剩下无尽的局促和愧疚。
“苏主任,我错了,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喝多了……”我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她没有骂我,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厌恶。她只是给我倒了一杯浓茶,推到我面前,淡淡地说:“坐下,先把茶喝了,醒醒酒。”
我不敢不听,捧着那搪瓷缸子,一口气把滚烫的茶水灌了下去。茶很苦,但总算让我的心跳平复了一些。
她在我对面坐下,双手交叉放在桌上,静静地看着我。看了足足有一分钟,才缓缓开口:“林建军,你拿了技术标兵,我很高兴。这说明我没看错人。”
“都是主任您栽培得好。”我赶紧说。
她摇了摇头,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栽培你,是我分内的事。但是,你知道吗?正是因为你太出色,给我,也给你自己,惹来了大麻烦。”
“麻烦?什么麻烦?”我一头雾水。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站起身,走到窗边,轻轻撩开窗帘的一角,朝楼下看了一眼。她的动作很小心,像是在提防着什么。
放下窗帘,她转过身,脸色变得异常凝重。
“就在你上楼之前,咱们厂的李副厂长,刚从我这里离开。”
李副厂长?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个李副厂长是厂里出了名的笑面虎,四十多岁,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但背地里,厂里人都说他手脚不干净,尤其爱占女工的便宜。关于他和苏曼的风言风语,我也零星听到过一些,都说他一直想把苏曼弄到手。
苏曼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屈辱和愤怒。
“他今天来,说是代表厂里关心我的生活,实际上……说的话越来越不像话。我把他赶了出去。但我知道,他这种人,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听得心里直冒火,拳头都攥紧了。
苏曼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我为什么不让你走?你看看现在几点了?快十点了。你一个年轻小伙子,满身酒气地从我这个寡妇家走出去,万一被人看见,尤其是被李副厂长那样的人看见,你觉得,明天厂里会传出什么话来?”
我脑子“嗡”地一声,瞬间明白了。
是啊,我怎么这么糊涂!我这醉醺醺地一闯,简直就是把刀子递到了那些想害她的人手里!到时候,他们会说她苏曼不守妇道,勾引年轻男工;会说我林建军忘恩负义,对自己的恩师图谋不轨!到那个时候,我们俩浑身是嘴都说不清,她这个车间主任别想干了,我的技术标兵也得变成耻辱的烙印!
原来,她锁上门,不是想对我怎么样,而是在保护我,也是在保护她自己!
02
想明白这一层,我后背的冷汗把的确良衬衫都浸透了。我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心里充满了敬佩和愧疚。在那种情况下,她竟然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做出最冷静、最正确的判断。而我,却像个傻子一样,差点酿成大祸。
“苏主任,我……我对不起你!”我站起来,朝着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她摆了摆手,示意我坐下。她的脸上,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那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让我心里安定了不少。
“现在说这些没用了。事已至此,我们得想个万全之策。”她说。
“我听您的,您说咋办就咋办!”我毫不犹豫地说。在这一刻,她就是我的主心骨。
她沉吟了片刻,目光落在了墙角的几根水管上。那是老式的暖气管道,刷着银粉漆,有些地方已经生了锈。
她忽然眼睛一亮,对我说:“有了。建军,你是咱们厂技术最好的钳工,对不对?”
我愣了一下,点了点头:“钳工的活儿,我也都懂。”
“那就好办了。”她站起身,走到墙角,指着一截水管的接口处,“今晚,咱们就演一场戏。”
“演戏?”我更糊涂了。
“对。”她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那是一种属于智慧的光芒,“今天晚上,我家的水管,坏了。”
我看着那根好好的水管,一时没反应过来。
苏曼看着我发愣的样子,解释道:“你想想,我一个寡妇,家里婆婆又回了乡下。半夜里水管漏水,手足无措,只好去把你这个全厂最信得过的技术标兵请来,帮忙抢修。你为了帮我,连夜干活,一直忙到天亮。这个理由,说得过去吗?”
我脑子飞快地转着,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个理由,太完美了!
第一,合情合理。一个女人家,半夜家里出了故障,找个信得过的技术工帮忙,天经地义。第二,抬高了我。说明我林建军不仅技术好,人品也好,乐于助人。第三,也显得她苏曼洁身自好,找人帮忙也知道找个靠谱的,而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
这样一来,就算李副厂长看见我从她家出去,也抓不到任何把柄,反而会显得他自己思想龌龊。
“高!主任,您这招实在是高!”我忍不住赞叹道。
她淡淡一笑:“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不过,光说不练不行,戏得做全套。”
她说着,就从厨房里拿来了扳手和锤子。
“来,把它弄坏。动静大一点,最好能让楼下听见。然后再把它修好。”
我接过工具,心里对眼前这个女人的敬佩,又上了一个台阶。她不仅有智慧,更有胆量。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被那些流言蜚语打倒?
我按照她的吩咐,叮叮当当地“修理”了起来。我故意把动静弄得很大,一边敲,一边还故意拧开阀门,让水流出来一点,弄湿了地面。折腾了半个多小时,我才开始“正式维修”。
苏曼也没闲着,她把那瓶“董酒”打开了,倒在了一个碗里,又把那块猪肉切了一半,用酱油简单地煮了。
不一会儿,屋子里就飘起了肉香和酒香。
我修好了水管,擦了擦手上的油污。她把一碗热气腾腾的肉和一杯酒推到我面前。
“忙了一晚上,辛苦了。吃点东西,暖暖身子。”她说。
我看着她,心里一热。我端起酒杯,站起来,郑重地对她说:“苏主任,这杯酒,我敬您。不是为技术标兵,是为您今晚的这份恩情。我林建军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个爷们!”
我一仰脖,把那杯酒喝了个底朝天。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烧得我心里一片滚烫。我不知道,这漫长的一夜,将会如何改变我们两个人的命运。
03
那一夜,我们俩都没有睡。
我坐在桌子边,她坐在我对面。我们谁也没有再提李副厂长和那些烦心事,而是聊起了技术。她拿出那些我看不懂的外文图纸,一页一页地给我讲解。从德国的精密机床,到日本的轴承工艺,她讲得深入浅出,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专注而迷人的光芒。
我听得如痴如醉。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我每天打交道的这些冰冷的钢铁疙瘩背后,还有这么广阔的世界。我也第一次发现,脱下工装的苏曼,在昏黄的灯光下,是那么的……好看。她的侧脸轮廓很柔和,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我不敢多看,只能把注意力集中在图纸上。
聊到后来,她又说起了她牺牲的丈夫。她说,他也是个技术迷,最大的梦想,就是设计出我们国家自己的高精度机床。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很温柔,也很悲伤。
“建军,你很像他年轻的时候,一样的犟,一样的爱钻研。”她看着我,轻声说,“所以,我看到你,就像看到了他。我希望你能替他,完成那个梦想。”
我心里一震。原来,她对我好,还有这样一层原因。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既有感动,又有一丝莫名的失落。
我们就这样,聊了一整夜。从技术,聊到理想,从工厂的过去,聊到中国的未来。天快亮的时候,我们俩都累了,但精神却异常的亢奋。
窗外的天,泛起了一抹鱼肚白。公鸡开始打鸣,家属楼里也渐渐有了人声。
苏曼站起身,走到镜子前,仔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和衣服,又恢复了那个一丝不苟的车间主任的模样。
她转过身,对我说:“建军,准备好了吗?大戏,要开场了。”
我点点头,拿起我的工具包,深吸了一口气。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清晨的凉风吹进来,让我精神一振。我们俩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
刚走到楼梯口,就“巧遇”了正要去上班的邻居,是二车间的张师傅。张师傅看见我从苏曼家出来,愣了一下,眼神立马就变得暧昧起来。
不等他开口,苏曼就抢先笑着说:“哎哟,老张,多亏了建军啊!昨晚我家水管爆了,大半夜的,幸亏建军过来,忙活了一宿才修好。不然我这屋子都得被淹了。你看这孩子,累得满头大汗,说啥都不要误工费。”
我赶紧配合着,憨厚地笑了笑:“苏主任您太客气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张师傅一听,脸上的表情立马就从八卦变成了敬佩:“哎呀,我说建军这孩子就是实在!苏主任,你有这样的兵,是福气啊!”
我们正说着,一抬头,看见李副厂长,正黑着一张脸,站在不远处的楼下。他身边还跟着几个厂办的干事。看样子,他是专门来“捉奸”的。
他看到我们和张师傅谈笑风生的样子,脸色更难看了。
他阴阳怪气地走了过来:“苏主任,林建军,你们……这是?”
苏曼没等他把话说完,就一脸感激地对他说:“李厂长,我正要跟您汇报呢!昨晚真是多亏了咱们厂培养出的技术骨干林建军同志!要不是他,我这房子都得……”
她把刚才跟张师傅说的话,又添油加醋地对李副厂长说了一遍。还特意指了指我满身的油污和疲惫的脸色。
李副厂长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像是开了个染坊。他本来是想来个人赃并获,没想到扑了个空,还让我和苏曼唱了一出“军民鱼水情”的大戏。他设好的陷阱,反而成了我们俩的舞台。
他“哼”了一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年轻人,乐于助人是好事。不过,也要注意影响。”
说完,就带着他的人,灰溜溜地走了。
看着他吃瘪的背影,我心里痛快极了。一场天大的危机,就这么被苏曼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
我看着身边的苏曼,她迎着初升的朝阳,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腰杆挺得笔直。那一刻,我觉得她就像一个女将军,赢了一场漂亮的仗。而我,是她最忠诚的士兵。
04
那场“修水管”的风波,很快就在厂里传开了。不过,传的不是绯闻,而是我的“先进事迹”。大家都说我林建军不仅技术好,思想觉悟也高,是青年工人学习的榜样。厂里的广播站,还专门为此写了篇表扬稿。
李副厂长偷鸡不成蚀把米,气得好几天没来车间视察。我和苏曼之间,似乎又回到了之前领导和下属的关系。在车间里,她依然是那个严格要求的苏主任,我依然是那个埋头干活的林建军。我们默契地谁也没有再提起那个晚上的事。
但我们心里都清楚,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们的眼神,偶尔会在空中交汇,然后又迅速地错开。她的目光里,多了一丝我以前从未见过的温柔和信赖。而我的心里,对她的感情,也从单纯的敬佩和感激,变得复杂起来。
我开始更加拼命地工作,钻研技术。我不仅想完成她丈夫的遗愿,更想让自己变得更强大,强大到足以保护她,让她不再受任何人的欺负。
那个年代的感情,是很含蓄的。我们之间,没有花前月下,没有甜言蜜语。我的关心,都体现在行动上。她家的灯泡坏了,我去换;她家的煤气罐空了,我骑着永久牌自行车,驮着几十斤的罐子去换;她婆婆从乡下回来,我去火车站接。
我做的这些,都打着“报答恩情”和“学雷锋”的旗号,做得光明正大。苏曼也从不拒绝,只是每次都会在我走的时候,给我塞两个热乎乎的馒头,或者一瓶她自己做的咸菜。
厂里的人,也渐渐看出了些门道。但这一次,没有人说闲话了。大家都觉得,苏主任一个女人家不容易,林建军这小伙子人品好,又知恩图报,他俩要是真能成,是件好事。
人心,就是一杆秤。谁是真情,谁是假意,大家心里都清楚。
转眼,就到了九二年的春天。厂里要搞技术改革,引进一台新的德国设备。这台设备精密度极高,说明书都是外文的,厂里没人敢碰。李副厂长想借这个机会,把苏曼从车间主任的位置上挤走,换上自己的亲信。
苏曼顶住了巨大的压力,主动请缨,立下军令状,一个月内,保证让新设备运转起来。
那一个月,她吃住几乎都在车间。她带着我们几个技术骨干,没日没夜地研究图纸,翻译资料。我成了她的左膀右臂。我利用她教我的知识,结合自己的实践经验,解决了一个又一个技术难题。
最后,在期限的前一天,我们成功了。当那台崭新的机器,平稳地吐出第一个合格的零件时,整个车间都沸腾了。工人们把我和苏曼围在中间,抛向空中。
在那一刻,我看着苏曼因为熬夜而布满血丝,却因为激动而闪闪发光的眼睛,我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呐喊:就是她!我这辈子,就是要跟这个女人在一起!
那天晚上,庆功宴结束后,我没有回家。我骑着车,一直跟在苏曼的身后,默默地送她回家。
在她家楼下,我叫住了她。
“苏主任。”
“嗯?”她回过头,路灯的光晕,柔和地洒在她的脸上。
我从车筐里,拿出了一个东西,用报纸包得方方正正。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问。
我打开报纸,里面是一个用不锈钢零件,精心焊接而成的小模型,正是我设计的那台高精度机床的样子。那是我熬了好几个通宵,用废料做的。
她看着那个模型,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我鼓起我这辈子最大的勇气,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苏曼,让我,像这台机器一样,守护你一辈子,行吗?”
我没有叫她“苏主任”,我叫了她的名字。
05
苏曼当时就愣住了,她捧着那个冰冷但沉甸甸的机床模型,手在微微发抖。她没有立刻回答我,只是低着头,看着那个模型,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了不锈钢的表面上。
我知道,我在进行一场豪赌。在那个年代,一个年轻未婚的小伙子,向自己大六岁、还是自己领导的寡妇表白,这需要冲破多大的世俗偏见。我甚至做好了被她拒绝,然后第二天就递交辞职报告的准备。
可我没想到,她哭了很久,然后抬起头,红着眼睛看着我,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建军,你知道,我丈夫是怎么没的吗?”
我摇了摇头。厂里只知道是车祸,但具体情况,没人清楚。
“他去外地学习,是为了一个技术难题。回来的路上,司机疲劳驾驶,车子冲下了山坡。他是为了保护一份重要的技术资料,才……才没有第一时间逃生……”她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她擦了擦眼泪,继续说:“从那以后,我就觉得,天塌了。我把自己封闭起来,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我觉得只有这些冰冷的机器,才是最可靠的。我不敢,也不想再去碰感情。我怕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脆弱。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如此柔软的一面。
“可是,”她话锋一转,“建军,你不一样。在你身上,我看到了跟他一样的对技术的痴迷,但你比他更懂得变通,更懂得……保护身边的人。那个晚上,在所有人都可能误会我、指责我的时候,你选择相信我,保护我。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是个值得托付的男人。”
我的心,狂跳了起来。
“我比你大六岁,还是个寡妇,带着个婆婆。你年轻,有前途,是全厂的宝贝。你跟着我,会被人说闲话,会委屈你。”她轻声说,像是在劝我,又像是在问自己。
我往前走了一步,站到她面前,无比坚定地说:“我不怕闲话,我只怕错过你。苏曼,我只想让你,以后能活得轻松一点,别再什么事都自己扛着。让我来扛。”
她终于笑了,含着泪的笑容,像是雨后的彩虹,美得让我心颤。
她点了点头,很轻,但很用力。
那一刻,我觉得整个世界的花,都开了。
我们的事,很快就传开了。出乎意料的是,厂里几乎没有人反对。大家都说,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就连李副厂长,后来因为经济问题被调查,也再没能找我们的麻烦。我才知道,真正的感情,是能得到大多数人祝福的。
我带着苏曼,回了趟家。我爹娘都是实在的农民,他们只知道,苏曼是个有文化、有本事的好女人,是我的恩人。他们什么都没说,第二天就杀了家里唯一的老母鸡,给苏-曼炖了汤。
我们的婚礼,办得很简单。就在厂里的小食堂,摆了几桌。没有婚纱,没有钻戒。苏曼就穿着她平时那件白衬衫,但我觉得,她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新娘都漂亮。
工友们来闹洞房,非要我讲讲,是怎么把我们的“铁娘子”主任追到手的。
我喝了点酒,脸红了,看着身边满眼笑意的苏曼,大声说:“就凭一个晚上,我帮主任修好了水管!”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以为我在开玩笑。只有我和苏曼知道,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是我们俩一辈子的开始。
06
婚后的日子,平淡,但充满了踏实的幸福。苏曼把她的婆婆,也就是我的岳母,接过来一起住。我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娘一样孝顺。老太太开始还觉得委屈了闺女,后来看着我们俩的日子越过越好,也渐渐地接受了我。
我们在工作上,是最好的搭档。在生活里,是彼此最温暖的依靠。苏曼很有远见,她鼓励我参加成人高考,去读夜大。她说:“林建军,你的手艺是顶尖的,但未来的工厂,需要的是懂技术又懂管理的复合型人才。”
我听她的话,白天在车间摸爬滚打,晚上就着灯光啃书本。那几年很苦,但有她在身边给我熬汤、给我打气,我觉得再苦也甜。
后来,我真的考上了大学,成了厂里第一个从一线工人成长起来的工程师。再后来,国企改革,厂子效益下滑,很多人都下了岗。苏曼和我,凭着过硬的技术和管理经验,带着一批老伙计,承包了原来的一个车间,成立了自己的小公司。
创业的路,比在工厂里难一百倍。我们经历过发不出工资的窘境,经历过被客户欺骗的绝望。但每一次,我们都相互扶持着挺了过来。最难的时候,苏曼把她丈夫留下的抚恤金都拿了出来,对我说:“建军,别怕,大不了,我们从头再来。”
看着她坚定的眼神,我知道,我们不会输。
如今,一晃快三十年过去了。我也从当年的愣头青,变成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我们的公司,已经成了这个行业里小有名气的企业。我们的儿子,也大学毕业,接了我们的班。
我和苏曼,都退休了。我们搬回了那个曾经住过的家属大院,很多老房子都拆了,但我们这栋,还保留着。我们每天就养养花,散散步,过着最普通的老年生活。
有时候,晚上睡不着,我还会想起一九九一年的那个夏天。想起那瓶“董酒”的味道,想起那碗热腾腾的酱油煮肉,想起她锁上门时,脸上那决绝又勇敢的表情。
我常常在想,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喝醉,或者她家的门关得严严实实,我们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我还会是那个优秀的车工,她也还是那个受人尊敬的车间主任。我们会是彼此生命里的过客,点头之交,仅此而已。
但命运,就是这么奇妙。一个错误的闯入,一个智慧的决定,一把锁,把我们两个人的命运,紧紧地锁在了一起,就是一辈子。
来源:百合谷追寻纯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