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妈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发飘,像秋天里最后一片枯叶,轻轻落在铺满灰尘的饭桌上。
引子 离婚风波
“这日子没法过了,林国斌,我们离婚。”
妈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发飘,像秋天里最后一片枯叶,轻轻落在铺满灰尘的饭桌上。
我刚夹起的一块红烧肉,啪嗒掉回碗里,溅起几点油星。
爸正端着酒杯,闻言手一抖,半杯白酒洒在深色的裤子上。他没管,眼睛死死盯着妈,像头被惹怒的老狮子。
“赵淑兰,你五十几岁的人了,发什么疯?”爸的嗓门一下子炸开,震得碗柜里的盘子嗡嗡作响。
妈没看他,低着头,手指绞着洗得发白的围裙边角,一遍又一遍。那双手,关节粗大,皮肤干枯,像老树的根。
“我没发疯,我想好了。”她重复道,声音依然很轻,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劲儿。
我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坐在自家饭桌前,却感觉空气冷得像冰窖。这太不真实了。我爸妈吵了一辈子,摔过碗,砸过锅,可“离婚”这两个字,是家里的禁忌,谁也没碰过。
爸的脸涨成了猪肝色,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他猛地把酒杯往桌上一顿,吼道:“我哪里对不住你了?吃你的穿你的,你还想怎么样?”
妈终于抬起头,眼圈是红的,但一滴眼泪都没有。
“你没错,是我错了。”她说,“我错在当了一辈子保姆,还以为自己是这个家的人。”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了爸的痛处。他最自豪的就是养活了一家人,最听不得的就是别人说他没把家当家。
“好,好得很!”爸气得笑起来,指着大门,“赵淑兰,你有本事。要滚就滚!离了你,我林国斌还活不了了?”
屋子里的空气彻底凝固了。
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一声一声,敲在我的心上。我看着妈瞬间煞白的脸,和她那双突然失去所有光彩的眼睛。我知道,爸这句话,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个家,早就生病了,只是今天才把脓疮彻底挤破。
我放下筷子,站起身,走到妈的身边,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
“妈,”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别怕,我带你走。”
第一章 离开那个家
我拉着妈的手往外走,她像个木偶,任由我牵着,脚步虚浮。
爸坐在饭桌旁没动,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看着我们,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出半个字。那眼神很复杂,有愤怒,有不解,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慌乱。
我心里堵得难受。这个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此刻像个陌生的牢笼。每一件家具,墙上的每一道划痕,都散发着压抑的气息。
“把你的东西都拿走,别给我留下一点念想!”爸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嘶哑又刻毒。
妈的身体猛地一颤,停住了脚步。
她转身,没回话,径直走进卧室。我也跟了进去。那是一个很小的房间,一张双人床,一个掉漆的衣柜,就占满了大半空间。妈打开衣柜,里面挂着几件颜色暗淡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
她没拿衣服,而是从衣柜最底层,拖出一个小小的木箱子。箱子是爸年轻时亲手做的,上面雕着一对鸳鸯,漆色已经斑驳。
妈抱着箱子,就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
“就拿这个?”我小声问。
她点点头,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一滴一滴,砸在木箱的盖子上。
我没再多问,从衣柜里胡乱抓了几件她的换洗衣物,塞进我的背包。经过客厅时,我看见桌上那盘红烧肉已经冷了,凝着一层白色的油。爸还坐在那儿,像一尊石像。
门在身后关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而亮,昏黄的光照着我们母女俩的影子,一长一短,拖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我扶着妈下楼,她的腿在打颤。
“小静,我是不是做错了?”她突然问我,声音里满是迷茫。
我心里一酸。我的妈妈,一辈子要强,操持家务,照顾我们父女,从来没听她说过一句软话。可现在,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妈,你没错。”我收紧了手臂,让她能靠我更稳一些,“想做什么就去做,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我想,也许我早就该这么说了。这些年我在外地上班,每次回家,都觉得家里气氛不对。爸的话越来越少,脾气越来越大。妈的笑容也越来越勉强,常常一个人对着窗外发呆。我总以为,老夫老妻都这样,磨着磨着,一辈子就过去了。是我太天真了。
坐上开往市里的出租车,妈一直抱着那个木箱子,沉默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城市的霓虹灯光,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明明灭灭。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是在回忆过去,还是在恐惧未来?
我拿出手机,给爸发了条信息:“爸,我带妈来我这儿住几天,大家都冷静一下。”
信息发出去,石沉大海,没有回应。
我的公寓不大,一室一厅,收拾得很干净。我给妈铺好床,又去厨房给她下了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
“妈,先吃点东西吧,你晚饭都没吃。”
她接过碗,却没有动筷子,只是看着碗里漂着的葱花发呆。
“小静,你爸他……他其实不是个坏人。”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他就是那张嘴,像刀子一样。”
我没接话。我知道,她现在心里乱得很。
“年轻的时候,他不是这样的。”妈继续说,像在对我讲,又像在自言自语,“他会给我做木梳,会在我生病的时候,半夜跑几里路去镇上给我买药。怎么人老了,心就变硬了呢?”
我想,心不是突然变硬的。是一次次的失望,一次次的争吵,像水滴一样,慢慢把那颗柔软的心侵蚀、石化。就像家里那把用了二十年的铁锅,锅底的黑垢,是一层一层烙上去的。
妈捧着那碗面,直到面汤都凉了,也没吃一口。
夜深了,我让她早点休息。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隔壁房间里,传来妈压抑着的、细微的抽泣声。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又酸又疼。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时,妈已经起来了。她把我的小公寓收拾得一尘不染,连我随手丢在沙发上的外套都叠好了。她正在厨房里忙碌,给我做早饭。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她略显佝偻的背上,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她穿着我的围裙,动作娴熟地打着鸡蛋。
那一刻,我有些恍惚。好像她不是刚经历了一场家庭巨变,只是像往常一样,在一个普通的清晨,为自己的女儿准备早餐。
可我看到她红肿的眼睛时,心又沉了下去。
吃早饭的时候,妈突然问我:“小静,你说,我还能找个活干吗?”
我愣了一下。
“我不想总待在你这里,给你添麻烦。”她低着头,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稀饭,“我还能干活,扫地、洗碗,什么都行。”
我觉得鼻子发酸。我的妈妈,一辈子没为自己活过。到了这个年纪,刚刚逃离一个牢笼,想的不是自己该如何喘口气,而是怕成为女儿的负担。
“妈,你说什么呢?”我强笑着说,“我养得起你。你就安心住下,想住多久住多久。”
她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喝着粥。
我知道,这件事,才刚刚开始。
第二章 沉默的账本
妈在我这里住了三天,话很少。
她每天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把我的衣服洗得带着阳光的味道,然后就坐在阳台的小板凳上,抱着那个木箱子发呆。
我上班的时候,总忍不住担心她。我给她买了智能手机,教她看短视频,可她学得很慢,常常是一个姿势,看一个视频看半天。
我觉得,她不是在看手机,只是在找个东西,让自己的眼睛和手有地方放。
这三天里,爸一个电话也没打来。
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把妈带出来,到底是对是错。也许爸说的对,妈闹一闹,过几天气消了,自己就回去了。现在这样僵着,不上不下,更难受。
周五晚上,我加完班回到家,看到妈还坐在阳台上。夜色已经很浓了,她没有开灯,小小的身影缩在黑暗里,像一棵孤独的植物。
“妈,怎么不开灯?”我走过去,打开了阳台的灯。
灯光下,我看到她脸上挂着泪痕。她怀里的木箱子是打开的,里面没有金银首饰,只有一本厚厚的、用牛皮纸包着封面的旧笔记本。
她正在用手,轻轻抚摸着笔记本的封面,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一个熟睡的婴儿。
“这是什么?”我蹲下身,轻声问。
妈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把笔记本递给我。
“你自己看吧。”
我接过笔记本,很沉。翻开第一页,是一行娟秀的钢笔字,写着日期:1993年10月5日。
那是他们结婚的日子。
我往下看,第一笔记的不是甜蜜,而是一笔账。
“结婚彩礼三千,他家出了两千,说剩下的一千以后补。我娘家陪嫁了一台缝纫机,一台收音机,还有两床新被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不像日记,更像一本账本。
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里面记得密密麻麻,全是生活的琐事,每一件都标着日期。
“1994年3月12日。怀孕了,想吃口酸杏,他说太贵,不让买。我自己偷偷去山里摘,回来路上摔了一跤,还好孩子没事。”
“1995年8月26日。你出生了。他说,生个丫头片子,白费功夫。我抱着你哭了一晚上。”
“2001年9月1日。你上小学了,学费三百。他从口袋里掏钱的时候,掉了五块钱在地上,让我捡起来。当着老师的面,我脸臊得通红。”
“2008年7月15日。你考上重点高中,他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不如早点出去打工。我跟他大吵一架,偷偷把我的嫁妆金镯子卖了,给你凑够了学费。”
我的手开始发抖,眼泪模糊了视线。
这哪里是账本,这分明是一本血泪史。是我妈三十年的委屈和辛酸。每一笔,都像一把小刀,刻在她的心上。
我一直以为,我的童年虽然不富裕,但还算幸福。我从不知道,这些我早已忘记的小事背后,藏着妈妈这么多的眼泪。
“2016年6月8日。你大学毕业,找到工作了。他喝多了,跟亲戚朋友吹牛,说都是他有本事,把你供出来了。他一个字都没提我。”
“2023年5月20日。他六十大寿,我忙了一整天,做了十二个菜。他跟客人说,我做的红烧肉没他做的好吃。客人都走了,我一个人在厨房洗碗,他连句辛苦了都没说。”
最后一页,是前几天的日期。
“他说,我这辈子在家吃他的喝他的,没为这个家赚过一分钱。他说,我做的饭,狗都不吃。”
下面是一大片空白。
我合上笔记本,感觉它有千斤重。我终于明白,妈的离开,不是一时冲动。是三十年的失望,积攒在一起,终于决堤了。
“妈……”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她从我手里拿回笔记本,小心翼翼地放回木箱,盖上盖子。
“小静,你别怪你爸。”她说,“他就是那样的人,心不坏,就是嘴巴厉害,又好面子。他觉得男人在外面挣钱,就是天大的功劳。家里这些事,都不算事。”
我想,这才是最伤人的。你的付出,你的牺牲,在对方眼里,一文不值。这种彻底的否定,比任何恶毒的语言都更能摧毁一个人。
“我就是觉得,不甘心。”妈看着窗外的夜空,轻声说,“我这一辈子,就像个陀螺,围着他,围着你,不停地转。现在你长大了,我转不动了,也想歇歇了。”
那一刻,我心里再也没有了犹豫。
我握住妈的手,说:“妈,你想歇多久,就歇多久。从今天起,你为你自己活。”
第三章 父亲的窘境
周一,我照常去上班。
临走前,我再三叮嘱妈,让她别出门,有事就给我打电话。她点点头,让我放心。可我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
一上午,我对着电脑,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子里全是妈那本账本上的内容。我觉得自己像个罪人,享受着妈妈用委屈和血汗铺就的安稳生活,却对她的痛苦一无所知。
中午休息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给家里的座机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是爸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听起来很疲惫。
“喂?”
“爸,是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
“有事?”他终于开口,语气还是那么硬邦邦的。
“没事,就问问你,吃饭了没?”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吃了。”他回答得很快,像在掩饰什么。
我没信。以前都是妈算着时间给他做饭,他自己连米放多少水都不知道。
“你……你跟她说,让她别在外面丢人现眼了,赶紧回来。”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
我心里的火一下子就上来了。都到这个时候了,他想的还是自己的面子。
“爸,妈不是在丢人现眼,她只是想过几天清静日子。”我压着火气说,“还有,她不是你的附属品,想走想留,她自己说了算。”
“反了,都反了!”他在电话那头咆哮,“我养了你们这么多年,养出两个白眼狼!”
说完,他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听着电话里的忙音,我气得浑身发抖。
我决定,这周末必须回家一趟。不是为了劝妈回去,而是要跟爸好好谈谈。有些话,必须说清楚。
周六一大早,我跟妈说了一声,就坐上了回县城的大巴。
两个小时后,我站在了家门口。我掏出钥匙,插进锁孔,转了半天,门却没开。
门从里面反锁了。
我只好敲门。敲了半天,里面才传来拖鞋摩擦地面的声音。
门开了,一股混杂着烟味、酒味和泡面味的怪气味扑面而来。
爸站在门口,看到我,愣了一下。
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胡子拉碴,眼窝深陷,身上的衬衫皱巴巴的,还沾着油渍。
我侧身挤进屋里,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客厅里乱七八糟,沙发上堆着脏衣服,茶几上摆满了泡面桶和啤酒罐。厨房里,水池里泡着没洗的碗筷,上面已经长了霉点。
这哪里还是我那个干净整洁的家?
“你怎么回来了?”爸的声音有些不自然。
“我再不回来,这儿是不是要成垃圾场了?”我没好气地说。
他没吭声,默默地走到沙发边,把脏衣服扒拉到一边,给我腾了个位置。
我没坐,开始动手收拾。我把垃圾装进垃圾袋,把脏衣服抱进卫生间,把碗筷一个个刷干净。
爸就坐在沙发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看着我忙活。屋子里烟雾缭绕,呛得我直咳嗽。
“爸,你能不能别抽了?”我忍不住说。
他掐灭了烟,却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了回去。
收拾完,我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我坐在他对面,决定开门见山。
“爸,你和妈到底怎么回事?非要闹到这个地步吗?”
他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我不知道她发什么神经。不就是那天说了她两句重话吗?至于吗?”
我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在他看来,那只是“两句重话”。可他不知道,那两句话,否定了妈的一生。
“爸,你觉得妈在这个家,每天做饭、洗衣、打扫,这些都是应该的吗?”我问他。
“不然呢?她不干谁干?我是男人,我得在外面挣钱!”他立刻反驳,声音又大了起来。
“挣钱是功劳,那妈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你回家有热饭吃,有干净衣服穿,这不是功劳吗?”
“那能一样吗?我挣的是真金白银,她那是伺候人!”
我彻底无语了。我终于明白,他们的矛盾,根源在于价值观的根本不同。在爸的眼里,只有能换成钱的劳动,才叫劳动。妈妈的付出,是无形的,所以也是廉价的,不值一提的。
“爸,你知道妈为什么走吗?”我从包里拿出手机,翻出我拍下的那本账本的几页照片,递给他看。
他疑惑地接过去,凑近了看。
他的表情,从不解,到惊讶,再到震惊,最后变成一片空白。他拿着手机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这……这是她写的?”
“是,她记了三十年。”我说,“爸,你说的每一句伤人的话,做的每一件让她寒心的事,她都记着呢。不是她记仇,是太疼了,忘不掉。”
他呆呆地看着手机屏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我第一次发现,我的父亲,真的老了。
第四章 迟来的真相
爸盯着手机看了很久,眼睛都红了。
他把手机还给我,声音沙哑地说:“我……我不知道,我以为她早忘了。”
“有些事,不是忘了,是没力气再提了。”我叹了口气,“爸,妈把一辈子都给了这个家,她想要的,不是锦衣玉食,就是一句暖心的话,一份尊重。很难吗?”
他低下头,双手插进头发里,用力地抓着。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挫败的样子。他像一头好斗的公牛,被人抽掉了脊梁骨。
“我……我就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他闷声说。
“不会说话,可以学。但不能把伤人当直爽,把刻薄当坦率。”
屋子里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我恨他对我妈的轻视和伤害,但我也知道,他为这个家付出了半生辛劳。他的手,因为常年做木工活,布满了老茧和伤疤。他撑起了这个家的天,却也亲手在这片天空下,制造了连绵的阴雨。
“小静,”他突然抬起头,看着我,“你老实告诉我,你妈她……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爸!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激动地站了起来,“妈是什么样的人,你跟她生活了三十年,你不知道吗?她每天围着锅台和孩子转,连县城都很少去,她去哪里认识人?”
“那她为什么非要离婚?都这把年纪了,不就是想好了下家吗?”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猜忌和不安。
我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原来,在他心里,他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我妈。他无法理解一个女人会因为尊严和情感上的失望而离开,他只能用他那套最功利、最世俗的逻辑去揣测。
“爸,你太让我失望了。”我冷冷地说,“妈要的,是把你当成丈夫,而不是老板。她要的,是一个家,而不是一个给她发饭票的食堂。”
我不想再跟他争辩下去。我发现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准备离开,他却突然叫住了我。
“等等。”
他从卧室里拿出一个存折,递给我。
“这个,你拿去给你妈。密码是她的生日。里面有五万块钱,是我这几年攒的私房钱。你跟她说,让她别在外面受苦,钱不够了,我再想办法。”
我看着那个存折,心里一动。我知道,这大概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用钱来弥补,是他唯一懂得的表达方式。
“钱我会给她,但这不是重点。”我说,“爸,你该给她的,不是钱,是一个道歉。”
他嘴唇翕动,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我拿着存折,离开了家。
回到市里,我把存折交给妈,也把爸怀疑她的事说了。我以为她会很生气,但她只是平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就知道他会这么想。”她淡淡地说,“在他眼里,女人离了男人,就活不下去。要是想走,那肯定是找好了另一个男人。”
她的平静,比歇斯底里的愤怒更让我心疼。哀莫大于心死,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妈,这钱你拿着。”我把存折塞到她手里,“这是你应得的。”
她没拒绝,收下了。
接下来的几天,妈好像变了个人。她不再整天坐在阳台发呆了。她开始研究菜谱,给我做各种好吃的。她还跟着电视里的健身操,每天在客厅里活动身体。
她甚至开始主动跟我聊天,聊我工作上的事,聊她年轻时的趣闻。她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
我觉得,她是真的想通了,决定开始新的生活。
直到那天,我接到了二叔的电话。
二叔是我爸的亲弟弟,在老家开了一家小卖部。他说话向来急吼吼的。
“小静啊,你快劝劝你爸吧!他把老宅子都给抵押了!”
“什么?”我大吃一惊,“抵押了?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给我家小军治病啊!”二叔在电话那头都快哭了,“小军得了白血病,要骨髓移植,得好几十万。我跟你大伯把家底都掏空了,还差十万。你爸二话不说,就把房产证拿去银行了,贷了十万块钱给我。他说这事不能告诉你和你妈,怕你们担心……”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
我爸,那个在我眼里自私、刻薄、从不顾家人的男人,竟然会为了侄子,抵押掉自己唯一的房子?
“他什么时候贷的款?”
“就上个礼拜,你妈刚走那会儿。”
我瞬间明白了。
我明白了爸为什么那几天脾气那么暴躁,为什么会说出那么伤人的话。不是因为他不爱我妈,而是因为他心里压着一座大山,他不知道怎么说,只能通过最原始的愤怒来掩饰自己的焦虑和无助。
他把所有的压力都自己扛着,却用最笨拙的方式,把他最亲的人推得越来越远。
我挂了电话,呆坐在沙发上,心里翻江倒海。
妈从厨房走出来,看到我脸色不对,关切地问:“怎么了,小静?”
我看着她,嘴巴张了张,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这个迟来的真相,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第五章 木梳的裂痕
我还是决定把真相告诉妈。
我把二叔电话里说的事,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妈静静地听着,手里的择了一半的青菜,叶子都蔫了。
听完,她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窗外。
过了很久,她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就是这个脾气。”她说,声音里听不出是怨还是怜,“一辈子死要面子活受罪。天大的事都自己扛着,不跟家里人说一句。他觉得那是男人的担当,可他不知道,夫妻俩,不就是要一起扛事吗?”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她比我更懂我爸。三十年的夫妻,哪怕再多怨怼,那种深入骨髓的了解,是外人无法体会的。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我问。
“还能怎么办?钱得还上,房子是咱们的根,不能没了。”妈站起身,把围裙解下来,“走,我们回家。”
我有些意外。
“现在就回?”
“现在就回。”她的语气很坚定,“小军的病要紧。家里的事,以后再说。”
我看着她不再犹豫的眼神,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我的妈妈,在关键时刻,永远分得清轻重。所谓的家庭,不就是这样吗?平时吵吵闹闹,可真遇到事了,还是会拧成一股绳。
我们简单收拾了一下,就踏上了回家的路。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
爸一个人坐在客厅的黑暗里抽烟,地上的烟头扔了一地。看到我们突然出现,他猛地站起来,一脸的惊愕和局促。
“你们……怎么回来了?”
妈没理他,径直走进厨房,熟练地打开灯,开始淘米做饭。仿佛她从未离开过。
我把爸拉到一边,把二叔给我打电话的事说了。
“爸,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跟我们说?”我有些埋怨。
他涨红了脸,半天憋出一句:“说了有什么用?你妈一天到晚就知道哭哭啼啼,跟你说了,你除了跟着着急,还能干什么?”
我气结。都到这个时候了,他还是这副德行。
“爸,我们是一家人!”我加重了语气。
他别过头,不再看我。
那一晚的饭,吃得异常沉默。饭桌上,谁也没提贷款和房子的事。
吃完饭,妈默默地收拾碗筷。爸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我看着他们俩,一个在厨房里忙碌,一个在客厅里沉默,明明在同一个空间,却像隔着千山万水。
夜里,我睡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听着隔壁的动静。
我听到爸妈的卧室里,传来了压抑的争吵声。
“林国斌,你长本事了!拿房子去抵押,你跟我商量了吗?”是妈的声音,带着哭腔。
“跟你商量?跟你商量了,这钱就拿不出来了!你那点嫁妆钱,不都贴给你娘家弟弟了?”爸的声音也很激动。
“我给我弟怎么了?那是我妈留给我的念想!你呢?你弟弟是亲的,我弟弟就不是了?”
“你别跟我胡搅蛮缠!”
接着,是东西摔碎的声音。
我冲了出去。
只见爸妈的卧室里,一片狼藉。地上,是一把摔碎的木梳。
那把梳子我认得,是爸年轻时亲手给妈做的,用的是最好的桃木。妈一直宝贝得很,用了三十年,梳齿都磨平了。
妈蹲在地上,一片一片地捡着木梳的碎片,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爸站在一旁,看着妈,眼神里满是悔恨和无措。他想上前,又不敢。
“滚,你给我滚!”妈把手里的碎片朝他扔过去,“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爸被碎片砸中,却没有躲。他就那么站着,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我走过去,扶起我妈。
“妈,别捡了,手会划破的。”
她不听,还在哭着,嘴里喃喃地说:“没了,什么都没了……”
我知道,碎掉的,不只是一把木梳。更是她对这段婚姻,最后的一点念想。
爸看着我们,嘴唇哆嗦着,最终转身走出了房间,重重地关上了门。
我抱着我妈,任由她在我怀里痛哭。
这个家,像是被狂风暴雨席卷过一样,满目疮痍。
第六章 一碗阳春面
第二天,家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妈的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整天没出房门,也没吃东西。爸在客厅里坐立不安,几次走到妈的房门口,抬起手想敲门,又放下了。
我知道,他们都在等对方先低头。可他们俩的脾气,都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下午,我走进妈的房间。她正坐在床边,看着窗外发呆。床头柜上,放着那把碎了的木梳,她用布小心地包了起来。
“妈,我饿了,你给我做碗面吃吧。”我说。
她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我想吃你做的阳春面了,多放点猪油和葱花。”我拉着她的手,轻轻摇了摇,像小时候一样撒娇。
她终于动了。她叹了口气,起身走进了厨房。
厨房里,很快就响起了切葱花的声音,和锅里水烧开的咕嘟声。
我走到客厅,对爸说:“爸,你也一天没吃东西了,去吃碗面吧。”
他摆摆手:“不饿。”
“你不饿,也得想想妈。”我说,“她心里再难受,还是想着给我做饭。你呢?你就打算这么一直僵着?”
他沉默了。
我把他推进厨房。
妈正在下面条,看到他进来,身体僵了一下,但没说话。
厨房很小,他们俩站在里面,显得有些拥挤。谁也不看谁,空气里充满了尴尬。
爸搓着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水缸边,拿起水瓢,往锅里添了点水。
“水少了,面会坨的。”他低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
妈没理他,继续用筷子搅动着锅里的面条。
面很快就煮好了。妈盛了两碗,一碗给我,一碗放在桌上。
爸站在旁边,看着那碗面,没动。
“吃吧。”妈终于开口,声音还是冷冰冰的。
爸这才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他吃得很快,很急,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和情绪,都随着面条一起吞进肚子里。
吃着吃着,我看到他的眼圈红了。一滴泪,掉进了面碗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妈背对着他,在水槽边洗锅,肩膀却在一抽一抽的。
我默默地吃着面,眼泪也忍不住往下掉。
一碗普普通通的阳春面,在这一刻,仿佛成了这个家唯一的解药。它融化不了几十年的积怨,却能暂时温暖两颗冰冷僵硬的心。
吃完面,爸主动把碗收了。他洗得很仔细,每一个碗都冲了好几遍。
晚上,爸把我叫到他的房间。那是一个更小的房间,堆满了他的木工工具,空气里都是木屑的味道。
他从床底下的一个箱子里,拿出另一个存折。
“这里面有三万块钱。”他说,“是我这些年接私活攒的,本来是想留着给你当嫁妆的。你先拿去,给你二叔送过去。剩下的,我再想办法。”
我看着他,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爸,这钱你自己给二叔吧。”我说,“还有,房子的贷款,我们一起想办法还。我是这个家的一份子,我有责任。”
他看着我,点了点头,眼睛里有了一丝暖意。
“你长大了。”他说。
那天晚上,爸没有再回他和妈的房间睡。他在自己的小木工房里,搭了张行军床。
我听到他房间里,传来一阵阵刨木头的声音,一直响到深夜。
我知道,有些东西,虽然碎了,但有人在试着,一点一点地,把它重新粘起来。
第七章 新生的木匣
接下来的日子,家里形成了一种奇怪的平衡。
爸妈不住在一个房间,白天也几乎不说话。但妈会准时做好三餐,爸会默默地吃完,然后主动洗碗。
妈不再像以前那样,把所有家务都包揽下来。她开始每天下午去附近的公园散步,还报了一个社区的老年书法班。
爸也没闲着。他除了白天去上班,晚上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小木工房里,叮叮当当地不知道在做什么。
我把自己的工资卡交给了妈,让她统一支配。我们一家三口,开始一起计算着还贷款的日子。虽然辛苦,但我的心,却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感觉,这个家,正在以一种缓慢而笨拙的方式,进行着自我修复。
一个月后的一个周末,我正在客厅看电视,爸从他的木工房里走出来。
他手里捧着一个崭新的木匣子,走到妈的面前。
妈正在练字,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
“给你的。”爸把木匣子放在桌上,声音有些不自然。
木匣子是用上好的花梨木做的,打磨得非常光滑,上面雕刻着一朵含苞待放的兰花,那是妈最喜欢的花。整个匣子,散发着淡淡的木香。
妈伸手,轻轻抚摸着匣子上的雕花,没有说话。
“以前那个……不结实。”爸挠了挠头,解释道。
我知道,他说的是妈那个装嫁妆的旧木箱。
他打开木匣子,里面不是空的。
里面并排躺着两样东西。
一样,是一把新做的桃木梳。样式和之前那把一模一样,但木质更好,雕工也更精细。梳柄上,刻着两个小字:淑兰。
另一样,是一个红本子。
妈拿起那个红本子,打开一看,愣住了。
是房产证。
但是,上面户主的名字,除了我爸林国斌,还多了三个字:赵淑兰。
“我今天上午去房管局加上的。”爸看着妈,眼神里有紧张,有期盼,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这个家,是咱们俩的。以前,是我想错了。”
妈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没说话,只是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爸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
爸反手握住她,也没有说话。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们紧握的双手上。我看到我爸的眼角,有晶莹的东西在闪烁。
我悄悄地退出了房间,把空间留给他们。
我知道,那个困扰了他们半生的结,在这一刻,终于解开了。
离婚的风波,过去了。
生活回到了正轨,但又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爸的话还是不多,但他会记得在妈练完字后,递上一杯热茶。妈的脾气也还是有点急,但她会在爸加班晚归时,给他留一盏灯,温一碗饭。
他们还是会偶尔拌嘴,但再也没有说过那些伤人的话。
我明白,这个世界上,没有完美的婚姻,也没有不吵架的夫妻。真正的家,不是没有裂痕,而是在有了裂痕之后,懂得如何去修补,如何用爱和理解,去填平那些沟壑。
而我,作为他们的女儿,也在这场风波里,真正地长大了。我学会了倾听,学会了沟通,更学会了,如何去爱我的家人。
来源:迟到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