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缘经济论|第二章地缘技术经济学

B站影视 内地电影 2025-09-18 14:16 2

摘要:在地缘经济竞争与技术革命交汇的时代,技术作为经济权力载体的属性被空前放大。技术不仅是地缘经济竞争的工具,也是重塑全球权力格局的核心竞争场域。地缘技术经济学关注的核心问题是:国家力量如何通过塑造全球技术网络和控制关键技术,来最终决定国际贸易流向、产业链布局乃至国

Abstract

摘要

在地缘经济竞争与技术革命交汇的时代,技术作为经济权力载体的属性被空前放大。技术不仅是地缘经济竞争的工具,也是重塑全球权力格局的核心竞争场域。地缘技术经济学关注的核心问题是:国家力量如何通过塑造全球技术网络和控制关键技术,来最终决定国际贸易流向、产业链布局乃至国际规则制定。通过分析全球专利和贸易数据,我们发现:技术网络对产业网络的影响正在加强;在全球地缘竞争格局中,美国虽拥有技术优势,但产业技术相对较弱,中国则相反。这一“错位”揭示了当前全球化的核心矛盾:美国正试图利用其技术网络优势,重塑既有的产业格局;而中国庞大的产业体系,亟需增强关键技术自主。美国推动高技术产业回流及构建技术壁垒,并非简单的贸易保护,而是旨在引导全球产业网络向其主导的技术网络靠拢的深层战略。对中国而言,当务之急是认识到地缘技术经济的重要性,并建立以产业需求为导向的内生性创新体系,集中力量在人工智能等关键新兴领域,抢占未来技术网络的中心位置,从而掌握未来地缘经济竞争的战略主动权。

Text

正文

在地缘竞争与技术革命交汇的当下,技术在地缘经济中扮演着越发关键的角色,不仅是提高生产力的引擎,更成为部分国家构建经济影响力、塑造国际秩序的核心支撑。地缘技术经济学(geoeconomics of technology)为整合技术竞争与地缘经济战略提供分析框架,旨在研究国家如何通过技术优势和科技政策来影响全球产业链和塑造国际经济秩序,进而实现地缘经济目标[1]。

一、技术对地缘经济具有决定性作用

随着全球化合作范式让位于大国间的战略竞争,地缘经济已成为理解国际关系的核心视角。在这一新格局下,技术的地位也随之发生了转变。它不再仅仅是经济活动的内生变量,而演变成为一个独立的、具有主导性的竞争场域,其本身就构成了国家力量的重要维度。要理解当前及未来的地缘经济竞争,离不开厘清技术力量的运作逻辑。一定程度上,技术已经成为当下可以改变国家力量平衡、决定竞争最终成败的核心要素。

(一)技术:从效率工具到力量源泉

本世纪全球经济格局经历了多边合作转向战略竞争的过程,部分国家也推动技术从经济全球化“黏合剂”向经济影响力“磨刀石”的角色嬗变。

21世纪初的全球化时期,技术主要服务于经济目标,旨在促进经济效率。 全球化背景下,国家基于比较优势进行产业合作:发达国家通过离岸外包非核心制造环节实现成本优化,同时开拓外部消费市场;发展中国家则凭借劳动力成本优势承接产业转移,获得技术、管理经验和发展资金。这一分工范式建立在技术溢出的可控性之上——处于创新链上游的发达国家基于技术代差优势,认为产业合作带来的经济利益远大于潜在的技术流失风险,因而主动降低技术的跨国扩散壁垒。技术呈现出效率理性特征,扮演着经济全球化黏合剂的角色,国际技术流动与共享的加速推动了产业链协同。

随着全球化的合作共赢转向地缘经济的战略竞争,技术开始服务于经济手段,旨在促进经济影响力。 当发展中国家利用技术溢出效应提高自身创新能力并不断促进产业向价值链高端攀升,对部分发达国家而言,合作的经济收益随着国家间产业互补性的下降而下降,同时技术赶超的预期损失提升。发达国家率先转向安全优先的地缘经济竞争,技术不再主要为提升经济效率服务,而成为强化经济影响力、保障自身相对优势的工具。具体而言,部分技术领先国会利用其技术能力,通过控制关键技术、设立标准壁垒和限制市场准入等方式,将技术主导权转化为市场支配权与产业链控制权,以获得对其他国家的影响力[2]。处于追赶地位的发展中国家面临技术封锁和产业链断裂的挑战,寻求多元化的替代方案以重建技术主权和供应链自主,抵御潜在经济胁迫。

地缘经济时期,技术通过三种渠道促进经济影响力。首先,技术是传统经济手段的赋能工具。 在地缘经济竞争的新形势下,部分国家正更高频率、更广范围、更精细化地运用贸易壁垒、投资审查、金融制裁等传统经济手段。强化使用这些手段面临着执行成本和监管难度的大幅提升,而技术能够对其进行成本精益化与效能革新,从而保障经济手段有效执行,这决定了实际经济影响力的强弱。一些国家正在加速开发包括数据分析和机器学习等系统在内的技术工具箱,如美国“许可技术行动计划”[3]、《欧洲互操作法案》[4]等,以提高经济政策工具的协调效率和透明度,并增强对规避行为的穿透式与即时性识别能力。

其次,技术成为地缘经济竞争的重要场域。 控制技术主导权是地缘经济竞争的有效手段,技术引领国动态地调整所掌握的前沿技术的外国可及性[5],从而直接且精准地将特定目标国排除在相关产业链之外,由此形成相对长期的经济影响力。如美国对“受关注国家”企业实行尖端芯片技术断供,这些产业链下游企业的高端电子产品生产能力受限,且可能需要较长期研发才能实现国产替代。当前多国政府均强调技术主导权对经济自主安全可控的战略意义,美欧分别重组美国总统科学技术顾问委员会(PCAST)和发布《数字欧洲计划》作为强化全球科技领导地位的职能部门和工作方针,中国也提出了“抢占科技竞争制高点”的2035年科技强国战略目标[6]。

技术还是地缘经济竞争中扭转局势的关键要素。 技术对不同要素的边际生产率的提升幅度不同,这将改变生产要素密集度,进而可能扭转国家间的比较优势。地缘经济时期,国家会加速开发稀缺要素的节约型技术,尤其是在密集使用这些要素的行业,这种技术对稀缺要素的边际生产率的提升幅度相对于丰裕要素更高,能够促进后者替代前者,缩小本国的竞争劣势;一旦找到重塑要素密集度的替代型技术,就有机会摆脱受制于人的局面,促进经济安全。

(二)重塑地缘经济格局的核心力量

技术是长期增长的核心动力,决定着经济规模和潜在影响力;也是产业革命与权力更迭的关键推手,决定着经济结构和价值分配;还是短期深刻改变竞争优势的重要支撑,由此成为地缘经济竞争的胜负手。

技术突破了传统要素的物理限制,是长期经济增长的核心动力,拓展着国家的经济体量上限和战略影响边界。 自然资源、土地、人口等要素呈现规模报酬递减特性,它们在使用时存在竞争性[7],且消耗后不可再生或至少在短期内存量相对固定,如中东国家凭借油气资源积累财富,发展中国家依托人口红利实现经济起飞,终将受制于物理极限。而技术表现出独特的非竞争性,具有潜在的无限重复使用特征,这赋予其规模报酬递增特性[8],进而使其成为突破资源约束、推动生产力的核心引擎。因此,技术进步带来的生产率提升能够创造出新的增量空间,其贡献率随着经济发展不断提高[9],是长期经济增长的动力源泉(图表2.1)。一国的经济体量最终主要由技术进步决定,而经济体量越大,国家的经济网络地位就越重要,地缘经济竞争中对外国施加经济影响就越大。

图表2.1:2001-2020年中国科技进步贡献率,科技是长期增长的核心动力

资料来源:国家统计局,中金研究院

技术变革得以系统性重塑经济网络结构,促使率先产业化的科技引领国成为网络中心。 技术创新是决定国家经济兴衰和地缘竞争成败的关键[10](图表2.2):技术策源地通过重大发明的产业转化,率先完成新兴产业孵化和传统产业升级,进而引领产业结构转型和经济网络重塑,并促进经济力量从传统产业重新分配到这些新兴和升级产业。纵观人类科技与经济发展史,全球科技创新中心的历次转移都伴随着经济中心的转移:蒸汽革命和近代机器工业的兴起将英国推至全球商贸、制造和铁路网络的中心,技术弱势的边缘国家面临殖民扩张和经济掠夺[11];电力和内燃机革命使德国与美国崛起为电力工业、汽车等新兴行业的引领者,通过主导跨国能源传输、交运和通讯网络增强自身的空间权力;计算机革命中美国占据互联网等行业先机,主导了数据传输和信息网络构建,进而巩固了数字生态掌控权和经济中心地位。

图表2.2:技术创新是国家权力走向鼎盛的最主要因素之一,是经济产出的先行指标

资料来源:Ray Dalio(2022)[12],中金研究院

技术是短期内深刻改变地缘经济格局的重要支撑,既能消解原有经济影响力,又能孕育新的经济影响力。 一方面,技术创建的替代路径扩大了经济活动的禀赋选择集,提高的需求弹性削弱了单一供应方的影响力。如20世纪末期美国凭借页岩气开采技术的进步,快速从能源进口大国转型为净出口国[13],2022年俄乌冲突期间,美国液化天然气对欧出口量激增,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俄罗斯对欧洲的天然气供应危机;中国钠离子电池技术的突破推动资源依赖由赋存稀缺的锂转向丰裕的钠,建立起基于本土核心专利的自主技术路线[14],使南美“锂三角”联盟的战略价值下降。另一方面,科技突破凭借先发优势和规模优势特征形成技术垄断和生态锁定,从而扩张出新的经济权力范围。技术标准确立后具有路径依赖效应,先发者形成专利护城河并积累用户巩固市场垄断地位,有能力将技术垄断环节打造为经济网络的关键节点,并在地缘经济竞争中以收紧高技术中间品出口许可等形式向产业链下游施加即刻生效的经济影响。

(三)节点之争:技术网络的地缘经济逻辑

由于技术对地缘经济成败的决定作用日益凸显,地缘技术经济学成为了备受关注的主题。地缘技术经济学承接自地缘经济学的框架,指的是国家利用技术实现地缘经济目标。 地缘经济学关注能源、贸易通道、投资流向等经济手段,而地缘技术经济学更聚焦于互联网、人工智能、半导体、量子计算等关键技术,将技术视为地缘经济竞争中核心的战略资源。具体而言,各国利用技术能力,通过控制关键技术、标准和市场准入,对其他国家施加影响。这些措施旨在阻止竞争对手获得关键技术,以确保本国的国家安全、经济竞争力和战略自主。在这一理论框架下,技术不再只是生产力,而是国家力量的组成部分之一。控制关键技术不仅意味着对全球产业链的影响力,也意味着在国际制度与规则中的发言权。因此,地缘技术经济学不仅涉及科技研发,还包含制度设计、标准输出与生态构建,是技术权力与国家权力的融合体现。

科技创新的生产过程本质上是一个网络化的过程,地缘技术经济的运作逻辑,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全球技术网络展开的。 科技创新是涵盖企业、高校、科研院所、中介组织与政府等多元主体的互动合作活动,在跨国协同、知识扩散与资源流动中形成结构复杂的网络。例如,人工智能技术的创新可能涉及到数十个学科,几十年来大量的科研院所开源模型、共享数据库,成百上千家企业提供技术支持,才能最终形成创新的结果。全球化背景下,科技创新的生产呈现出跨国合作的特征,进入地缘经济时代,跨国技术网络正在被地缘竞争所重构,国家的概念在技术网络的结构中变得越来越重要。以国家为节点的技术网络逐渐成为理解和分析国家间的科技竞争和经济力量制衡的重要工具。

在全球技术网络中,占据关键位置的国家能够获取战略优势,国家之间的技术竞争,越来越表现为对技术网络关键节点的争夺。 在技术网络中,占据关键位置的国家一般掌控着不可替代的科技资源,不仅成为连接多国合作的桥梁,更能凭借其枢纽位置获取海量信息。从网络效应视角来看,新兴节点基于资源协同与信息获取的需求,往往倾向于向核心节点聚集,进一步强化关键节点的技术力量[15]。地缘技术竞争背景下,一国能够利用其在技术网络中的关键位置和不可替代性对其他国家的研发体系形成精准打击,进而转化为对生产端和产业链的实际控制力。以半导体行业为例,美国在半导体材料和封装环节的市场占比并不高,但通过掌控芯片设计、EDA软件以及关键设备技术,构建了行业准入壁垒,从而实际控制着全球半导体制造业[16]。 这正是地缘技术经济的核心,即不在于一国是否拥有单项技术,而在于是否能够在技术网络中占据关键位置,实现技术优势的放大与外溢。

技术网络不仅是技术扩散的载体,也为分析地缘技术经济提供了可量化的工具。 技术网络由节点和边构成,节点为国家,边为技术关系。通过构建技术网络,可以看出各国的技术重要性和技术流动的方向。通过衡量“技术中心性”,可以量化国家在全球创新体系中的结构位置,反映其技术影响力与技术依赖度。技术中心性高的国家往往是知识扩散的源头,拥有更高的创新引领能力。技术网络分析为理解技术流动方向、技术中心国、技术依赖国等概念提供了实证支持。

二、技术与产业错位:地缘经济竞争新格局

地缘经济竞争下,如何持续占据更多技术网络关键节点成为大国竞争的目标。这种对关键节点的争夺,不再是传统研发投入、论文发表等“量”的竞争,而是围绕技术网络“结构性优势”的布局,成为未来全球科技竞争与地缘经济格局演化的决定性因素。

(一)全球技术网络与关键技术领域

本章使用专利引用数据刻画技术网络。 现实中的全球技术网络涉及到科技创新的各类主体和各个阶段,想要完整刻画技术网络存在困难。基于数据可得性,已有文献通常使用论文或专利的合作、引用数据构造网络[17]。相比论文数据主要呈现基础研究的活跃度,专利作为科技成果向实际应用转化的重要标志,能够直接反映一个国家或企业在关键技术领域的控制力和竞争力。进一步的,相比于专利合作数据展示无方向的技术合作,专利引用数据更能揭示技术依赖路径、识别技术源头、判断技术控制力与影响力,因此我们选择专利引用数据作为技术网络分析的基础。具体地,我们使用欧洲专利局专利统计数据库(EPO PATSTAT)中2015-2022年PCT专利的引用数据构建全球技术网络。并且, 我们采用特征向量中心性(Eigenvector Centrality)指标衡量技术影响力。 特征向量中心性采用迭代的方式计算,一个节点的重要性通过其相邻节点的重要性递归定义[18]。相比度中心性指标,采用特征向量中心性的主要优势在于,它不仅衡量节点的直接连接数量,还充分考虑了所连接节点的重要性,这使得它更能准确地识别网络中的核心节点。例如,瑞士与韩国的专利被引量大致相当,但瑞士的专利更多被美国、德国等技术强国所引用,因而其在技术网络中的地位比韩国重要,特征向量中心性指标可以很好地反映出这一结构。

当前,美国是全球技术网络的中心节点,中国、日本、瑞士、德国、英国和法国构成第二梯队的中心国家。 我们将专利引用数据衡量的全球技术网络以引力图的方式进行了可视化呈现(图表2.3)。该网络的节点为2015-2022年引用关系排名前10%的国家,箭头的粗细衡量了跨国专利引用数量,箭头指向专利被引国。可以发现,美国位于图中中心位置,说明美国是全球技术网络中连接最强、影响力最大的节点。中国、日本、瑞士、德国、英国和法国构成第二梯队的中心国家,同时这些国家之间距离相近、连线较粗,说明存在较强的连接。大量的箭头指向以上中心国家,说明这些国家向世界输出了最多的知识技术[19]。

图表2.3:全球技术网络

注:图表使用了2015-2022年加总的PCT专利引用数据。网络的节点为2015-2022年引用关系排名前10%的国家。箭头的粗细衡量了跨国专利引用数量之和,箭头指向专利被引国。例如美国-中国之间的连线,指向美国的箭头比指向中国的箭头粗,说明美国专利被中国引用的数量更高 资料来源:EPO PATSTAT,中金研究院

我们发现,近年来中国技术影响力显著提升,但在关键技术领域的影响力有待提高。 我们根据每年的全球技术网络计算出各国技术网络中心性,结果如图表2.4所示。美国技术网络中心性始终保持在0.6以上,说明美国在技术网络中长期占据中心位置。作为传统技术强国的日本和德国,技术网络中心性略有下降。而中国的技术网络中心性从2015年的0.2上升至2022年的0.4,技术影响力取得显著提升。这一结果说明了,近年来全球技术网络的中心发生了一定偏移,中国逐渐在全球技术网络中占据中心地位。根据国际专利分类(International Patent Classification,IPC),在全部的125个技术领域中,医学、化学、电信、生物、电气元件等领域跨国引用量最高,为专利引用网络中的关键领域(图表2.5)。2022年,美国在91个技术领域中位列前三,其中在医学、信息通信技术(ICT)、飞行器、化学等51个领域位列第一;日本在54个领域位列前三,其中在汽车、船舶、电气元件等23个领域位列第一;德国在31个领域位列前三,其中在铁路、切割打孔等5个领域位列第一;而中国在25个领域位列前三,其中在电信、照明和纺织这3个领域位列第一[20]。

图表2.4:中国技术网络中心性显著提升

注:图中的技术网络中心性为特征向量中心性,由每年专利引用数据刻画的全球技术网络图计算得到 资料来源:EPO PATSTAT,中金研究院

图表2.5:2015-2022年关键技术领域

注:根据跨国被引量排名 资料来源:EPO PATSTAT,中金研究院

(二)技术对产业具有决定作用,全球化带来技术网络与产业网络的解构

全球技术与产业中心性总体呈正相关且关联趋强,凸显技术对产业的决定作用。但经济全球化与数字革命使部分国家技术与产业网络可解绑,制造环节可远离技术开发,形成全球化背景下的特殊分工模式。

为了探究技术对经济可能产生的影响,我们使用全球贸易数据作为经济网络的代理。 国际经济包含贸易、投资、金融等多个维度,选择贸易数据主要有以下三个原因:其一,与GDP等总量数据相比,贸易是结构数据,贸易网络可以揭示全球产业的依赖关系和每个国家的市场控制力;其二,国际贸易数据有较为详细的产业划分,可以与不同技术领域的专利数据匹配,直接对应不同领域的科技创新能力与产业影响力;其三,贸易是地缘经济下施加经济影响的最直接工具之一,贸易中心性高,意味着话语权和依赖关系,缺乏贸易地位,经济手段将受限。具体地,我们使用世界银行WITS数据库中ADB MRIO的贸易数据构建产业网络。全球产业网络与技术网络的格局存在差异,中国、美国和德国处在全球产业网络的中心。

结合技术网络和产业网络,全球各国的技术和产业中心性总体呈现正相关,且时间上整体越来越靠近45°线,体现出技术对产业和经济影响力的决定作用。 我们选择2015年和2022年的数据进行对比分析。从图表2.6可以看出,各国大都分布于45°线附近,说明各国的技术地位和产业地位较为相符。对比2015年和2022年,可以看出2022年的拟合线更加接近45°线,表示近年来技术与产业互动关系朝着趋同的方向发展。传统科技强国,如日本、德国,技术与产业中心性相关性显著。

然而,经济全球化与数字革命为部分国家带来技术网络与产业网络的解绑空间。 随着全球化的深化和信息技术的广泛应用,技术与资本流动的高效性使得制造环节可以远离技术开发,形成技术中心与制造中心的分离格局。如图表2.6所示,一些国家的技术-产业关系偏离了45°线:瑞士虽科技实力位居全球前列,但受限于人口规模与国内市场容量,经济总量对科技实力的承载能力相对有限,因此其坐标点位于45°线下方;中国依托成本优势深度参与全球产业链分工,拥有较大的制造业规模,但核心技术自主化程度仍待提升,故坐标点位于45°线上方,体现出产业影响力领先于技术的阶段性特征;美国位于45°线下方,整体上体现出其在全球化时期追求利润最大化,生产环节分包海外、产业空心化的结果。

图表2.6:2015和2022年全球主要国家技术与产业网络中心性的关系

注:技术和产业网络中心性为对应年份专利和贸易网络的特征向量中心性 资料来源:EPO PATSTAT,WITS,中金研究院

从技术和产业影响力的发展趋势来看,中美与其他主要国家较为不同,技术和产业中心性持续提升。 对比图表2.6中2022年与2015年的数据,中国在保持产业领先地位的同时,技术地位已有显著提升,成为仅次于美国的科技大国。类似的,美国也正在同步提升技术和产业影响力,一定程度上折射出其主动应对全球竞争的战略意识。与中美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日本、德国等传统发达国家呈现出技术与产业地位的同步弱化趋势。这种格局的分化,反映出全球技术和产业中心的转移。

(三)地缘经济重构技术与产业网络

随着地缘经济竞争深化,技术与产业网络中心或将趋于统一。大国同时追求技术与产业网络的关键位置,技术与产业网络将被重构。

地缘经济下,技术与产业网络的解绑趋势或难以长期维系。 从图表2.6中,我们已经初步发现中国产业影响力强于技术影响力,而美国技术影响力强于产业影响力。为探究技术与产业的互动关系,我们根据国际贸易的行业分类与专利的IPC分类,将贸易数据与专利数据进行了匹配[21],可以更清晰地看出这一特征(图表2.7)。这正体现了“美国研发、中国制造”的G2互补格局,曾被视为全球化红利下的双赢范式。具体到产业,美国各产业的技术中心性都较高,其中焦炭、石油和核燃料以及农林牧渔业在全球拥有较强的产业影响力。而中国在大多数行业的技术中心性都低于美国,但在电气和光学设备、金属品、非金属品、机械等产业的中心性高于美国。其中,中美两国在电、气、水供应行业的产业中心性都较低,这是因为这类行业的产业网络较为分散,没有形成特别突出的中心国家。未来,中国产业“较低技术影响力支撑产业中心地位”的特征可能成为未来地缘竞争的潜在风险,而美国较高的技术影响力则可能成为其实施经济手段的战略依托。

图表2.7:2022年中美分行业技术-产业影响力对比

注:产业网络中心性使用各产业的贸易网络计算;技术网络中心性使用与产业对应的IPC分类专利网络计算。由于服务业与专利分类较难匹配,图中未列示服务产业 资料来源:EPO PATSTAT,WITS,中金研究院

在地缘格局深刻演变的背景下,我们认为中美两国将采取不同的策略。 未来随着地缘经济竞争的加深,产业安全逻辑将逐渐取代效率优先原则。这意味着图表2.7左上方的高技术行业,由于产业影响力高于技术影响力,可能因关键技术封锁面临产业优势难持续的挑战。相应的,越接近图表2.7右上角,则在技术和产业网络中都具备较大影响力,将成为地缘竞争优势。美国或将凭借技术网络中的中心地位,通过出口管制、标准排他等方式强化技术壁垒,重塑产业控制力,先将产业中心性较低行业的坐标位置向45°线纵向移动,实现技术优势向产业优势的转化,再追求沿45°线向上移动,强化长期竞争力。而中国面临美国的技术限制,需要在尽力维持自身产业地位的同时,加速科技追赶,先将技术影响力较低行业的坐标位置向45°线横向移动,实现技术与产业的良性循环,再追求科技与产业影响力的同步提高。

地缘经济竞争的长期结果取决于一国能否持续处于全球技术网络关键位置,这需要“技术-产业”的循环转动起来,稳定状态就是在技术和产业网络都占据关键位置。 当前中美两国距离45°线都还有距离,仍分别保有发展窗口期。美国或将依靠技术主导权和国内良好创新生态重建产业体系,而中国的完备制造业、超大市场能够反哺创新。地缘经济竞争胜负未定,核心是建立起技术和产业的正向循环,在技术和产业网络中都占据关键位置,从而保持长期地缘经济竞争优势。

三、以技术为矛:美国的产业重塑战略

近年来,全球主要经济体相继重启“积极产业政策”,展现了对产业控制力的重视。 欧盟推出撬动430亿欧元的《欧盟芯片法案》,旨在当前复杂地缘背景下增强欧洲在半导体技术及应用领域的竞争力[22]。日本也追加49亿美元补贴支持台积电在日扩建晶圆厂[23]。当前美国技术能力与产业转化存在失衡,关键领域制造能力空心化与过度金融化可能增加地缘经济风险,从而使经济手段遭遇掣肘。基于技术对地缘经济的决定作用,以及全球产业竞速背景,美国正在系统性地调整其地缘技术经济战略,旨在利用技术优势增强其产业实力。

作为当前技术网络的绝对核心以及产业网络的中心国家之一,美国地缘技术经济战略的调整,将深刻影响全球技术与产业格局,需进行深层次研判。 一方面,美国进一步聚焦科技创新,以维持并提升其在全球技术网络中的领导地位。不仅通过自身技术影响力巩固技术网络中心性,在前沿领域强化科技领导地位[24],而且通过高分辨率的出口管制、实体清单、投资审查等非对称手段切断其他国家获取前沿科技与关键零部件的渠道,削弱主要地缘竞争者在全球尖端技术网络中的嵌入能力[25]。另一方面,美国也在加大力度推动产业网络与技术网络的趋同,通过产业政策[26]、贸易壁垒[27]等将技术优势切实转化为产业链控制力,促使高技术制造环节回流本土,带动利润与就业增长,强化经济影响力。

(一)美国巩固技术网络主导地位与关键技术产业布局

在强化技术领导地位方面,美国正借助一系列策略组合,通过掌控关键技术节点来巩固其在技术网络中的核心地位,最大化其经济力量。 具体而言,美国并非不加区别地追求所有技术产业领先,而是重点识别关键技术产业节点予以支持。在众多技术中,美国白宫科学与技术政策办公室(OSTP)特别关注能在未来增强经济繁荣、开辟创新新路径、提升国家安全的关键新兴技术(CET)并发布技术清单[28],以半导体、人工智能、先进计算、清洁能源生产与储存、集成通信与网络技术、量子信息技术为代表,这类在全球技术网络中发挥较强影响力并有突出经济外溢效应的技术,为本次美国在地缘经济竞争中的重点关切。

1、稳固领先:确保本土锁定关键创新要素

为维持自身在全球技术网络中的领导地位,美国在已掌握一定优势的关键技术产业持续加码,力求将技术、资本、人才等关键创新要素均锁定在本土。

半导体产业作为现代信息技术的基石,始终是美国技术领导权争夺的重点。从现状来看,美国在上游设计网络中保持主导地位,但在成品芯片贸易网络中并不居于核心位置[29]。美国企业控制着全球95%的电子设计自动化(EDA)软件市场和多数IP[30],但过去的“去工业化”战略导致其在最先进芯片制造方面依赖海外(主要为中国台湾和韩国)[31]。在晶圆制造网络中占据枢纽地位的是中国台湾,生产了全球超过60%的半导体、90%以上的最先进芯片[32]。虽然美国能够通过其在设计网络的核心地位利用“设计规则”和“外国产品规则”间接控制成品芯片分发网络,但当前格局尚不符合当前地缘经济竞争策略,即美国也追求自身在产业网络中的核心地位。因此,从2022年《芯片与科学法案》(CHIPS and Science Act)开始,美国通过高额补贴、融资激励及相关制度设计,构建全方位产业控制体系的意图已逐步显现。截至2025年1月10日,美国半导体制造规划投资近4500亿美元,CHIPS资金已促成17座新晶圆厂和8座供应链/先进封装设施的本土建设,吸引全球五大先进逻辑芯片与DRAM厂商(英特尔、美光、三星、SK海力士、台积电)同时在美建厂扩产[33]。美国国家标准与技术研究院预计到2030年,美国将生产全球超过20%的先进逻辑芯片和10%的DRAM,形成亚利桑那、俄亥俄、俄勒冈、德克萨斯四大先进逻辑集群,在推动下一代技术创新的同时,兼顾提升当前一代与成熟节点芯片的国内产量[34]。与资本高密度聚集、先进工艺本土化配套的,还有对高端人才的持续吸引和沉淀。为满足未来半导体人才需求,自2022年以来,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NSF)与英特尔、美光公司等合作推出1000万美元的科研与人才资助计划,后设立“新兴与前沿技术体验式学习(ExLENT)”项目,向美国27所高校团队投入1880万美元,2023年9月,NSF还宣布投入4560万美元资助24个科研与教育项目,推动新一代半导体技术、制造与人才培养的快速进展[35]。

人工智能作为新一轮技术革命的核心驱动力,美国同样展现出其牢牢掌握技术网络关键节点的决心。2025年1月,特朗普宣布启动迄今全球最庞大的AI基础设施计划,由OpenAI、日本软银集团和甲骨文公司共同投资5000亿美元,成立“星际之门(Stargate)”,在德克萨斯等地建设30GW级的“超算-数据中心”园区[36]。“星际之门”可被视为一项把庞大算力、先进制程和储能配套同时锁定在美国本土的大型“技术-产业”工程,美国试图通过超大规模数据中心集聚更大量的资本与人才,从而把AI算法、数据等核心环节绑定在美国产业体系之内。

2、精准管控:协同盟友遏制战略竞争国技术上升通道

与高额补贴振兴本土并行的,是美国协同盟友对主要地缘竞争者实施的一系列高精度的遏制策略,以从严的技术出口管制和实体清单为代表,核心目的是为了封堵其他国家在关键技术网络中的上升通道。

美国十分重视通过与伙伴国建立联盟来收紧技术授权,形成网络锁定。美国主导或参与的一系列技术联盟,如“美英澳三边安全伙伴关系(AUKUS)”,美日印澳组成的“四方安全对话(QUAD)”等,都强调将前沿技术合作与敏感技术转让限定在联盟范围内。同时,历任美国政府针对关键领域技术的出口管制也始终未见放松。美国商务部工业与安全局在 2024 年 12 月 2 日生效的规则中,一次性把全球 140 家与先进芯片/半导体制造相关的企业加入“实体清单”[37]。2025年1月拜登政府出台的《人工智能扩散的临时最终规则》明确将芯片出口目的地划分为盟友和合作伙伴、对手、其他国家三类,主要针对第二类国家实施严格的AI芯片销售限制,并引入了对最先进AI模型的“权重”控制,增加了对全球其他国家建立大型AI计算设施的阻碍[38]。2025年5月13日,美国商务部正式发布文件废除拜登政府的《人工智能扩散规则》,同时宣布采取三项额外的AI芯片出口管制政策,主要为确保美国继续站在AI创新最前沿,精准限制地缘竞争国自主研发AI芯片以及利用美国芯片进行AI大模型的训练和推理[39]。

(二)美国推动技术产业回流影响产业网络全球格局

在追求关键技术领先的同时,美国也非常重视引导产业网络向技术网络趋同,为此,美国愈加强化产业政策作用,大力推动技术产业回流,并且创造条件使回流的制造环节能在本土落地生根。概括而言, 美国主要依靠财政和金融手段制造资本磁场,形成产业回流的“拉力”,并用关税与安全阈值施加外部摩擦形成“推力”,试图将其他国家挡在未来的技术和经济核心之外。

1、提升吸引:以补贴税惠激励先进制造链条回流

以清洁能源为代表的部分技术与资本密集型产业也是美国科技战略的重点,但在这些产业网络中,美国较竞争者尚未取得领先优势,甚至在部分关键环节离技术网络中心也尚有距离。过去十年中国通过大规模投资与产业政策,迅速崛起成为绿色能源产业网络的中心节点,中国在2021年时太阳能电池板全部生产阶段(包括多晶硅、硅锭、硅片、电池片和组件)的全球份额均已超过80%[40],同时中国也是世界领先的电池生产国,牢牢掌控供应链上游环节,截至2023年,中国提供全球90%的阴极和97%的阳极活性材料产量[41]。

面对这类对经济发展至关重要但供应体系过度依赖海外的产业,美国非常重视提升自身在产业网络中的地位,主要通过高额补贴与税收优惠降低产业链迁往本土和友岸的门槛,以构筑更具韧性的产业链,便利本土下一代技术突破。 2022年,美国通过《通胀削减法案》(IRA)大幅补贴清洁能源制造,以刺激新能源产业链环节转移回美国和盟友体系内部[42]:45X条款提供35美元/kWh的电池电芯生产税收抵免,以及10美元/kWh的电池模块生产税收抵免[43],成为多家日韩电池厂商落地田纳西、肯塔基的重要财务支点。2023年美国财政部明确要求“电池组件价值的50%以及关键矿产价值的40%,必须来自以美国为中心的供应链”作为清洁车辆补贴标准[44]。据IEA估计,若所有计划项目全部落地,欧洲和美国到2030年的电芯产能可能均提升至全球的15%左右[45],光伏组件全球份额可能上涨至12%左右[46]。同时美国更注重在新技术路径、而非已有技术路径上建立先发优势,争取关键节点位置。例如,在电池技术领域,美国重点投资固态电池[47]、钠离子电池[48]等下一代技术;在清洁能源领域,美国则投入大量资金支持清洁氢生产、存储及应用研发[49]。

2、增大阻力:以关税规制加压非本土供应链

一方面高额补贴与税收激励在吸引先进制造主动向美迁移,另一方面针对自身制造薄弱的环节,美国将高额关税与原产地限制等措施作为了迫使供应链回岸的核心杠杆。

美国近年关注汽车供应链安全以及自身在该领域产业网络中的不利地位。2024年,美国人购买的汽车总量中有约50%依赖进口,全年美国汽车零部件贸易逆差达到935亿美元。在美国组装的车辆中,本土零部件含量仅占不到50%,汽车零部件制造就业也自2000年以来降低了34%[50]。为扭转当前局面,维护本土工业基础,2025年3月26日,特朗普政府以《贸易扩张法》第232条为据,宣布对所有进口汽车及零部件加征25%关税。6月3日,特朗普签署公告,将钢铁和铝进口关税由25%提高至50%[51]。关税将给汽车行业带来高额成本,通用汽车已计划扩大其在美国印第安纳州工厂的产能,以减轻关税影响[52],现代汽车集团也宣布到2028年总额达210亿美元的新增在美投资计划,目标是将在美汽车年产能提升至120万辆,到2028年新增14000个本土就业[53]。

如此一来,补贴和税收抵免降低前期资本支出,关税与安全阈值抬高境外替代方案成本,再伴随着不断完善的区域创新集群与要素投资, 美国力图将技术网络中的中心节点与产业网络中的利润链条固定在同一地理坐标,在地缘竞争中加速构建“技术引领-产业控制-经济影响力”的传导环,而这也将对全球的科技生态以及其他国家的战略调整带来挑战。

四、以产业为锚:中国的技术突围之路

在地缘经济时代,国家竞争的关键正在于能否掌控技术网络中的关键节点,实现技术与产业的深度协同。中国在全球产业网络中占有相对优势,但在决定未来竞争格局的关键技术网络中,其影响力仍有待提升。这种产业实力与技术地位的“错位”,构成了中国在地缘经济竞争时代最根本的挑战。那么,中国能否以及如何利用其强大的产业体系和庞大的市场规模,来破解技术瓶颈,建立起“以产业反哺技术、以技术驱动产业”的内生性创新体系与良性循环?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首先剖析当前阻碍中国技术自主的内外部核心障碍,进而探讨并评估利用本土优势、重塑技术网络中心的战略路径与政策选择。

(一)创新循环的堵点:外部冲击与内部瓶颈

中国在产业网络的中心地位,是地缘经济竞争中的重要禀赋,然而这一优势的持续性,正面临其技术支撑体系的严峻考验。随着全球创新合作模式的破裂与外部技术获取渠道的收窄,旧有的国际分工体系难以为继,这构成了对中国技术网络最直接的外部冲击。这种外部冲击使本土创新生态中长期存在的内部瓶颈更为突出:连接基础研究与产业应用的创新循环不畅,科研成果难以有效转化为现实生产力。

1、全球技术合作收缩,中国创新体系的结构性问题显现

随着地缘经济竞争加剧,全球创新合作模式破裂,中国创新生态受到外部冲击,前沿技术获取受到短期负面影响。 全球化时期追求经济效率最大化,美国在全球创新合作中提供前沿技术及非连续性创新,而中国依托完备的制造业体系与规模化市场优势,承担技术产业化与市场应用的核心角色,双方通过这种协同都实现了经济发展。然而,随着地缘经济竞争愈发激烈,这一合作格局正面临系统性破裂。在这一趋势下,中国获取技术的外部渠道受到诸多限制。如图表2.7所示,中国的主要产业都有高中心性,但技术中心性却大多低于美国,未达到与经济体量相称的水平。在技术网络中,中心性偏低的产业在面对外部联盟封锁或断供时,容易缺乏替代路径。技术网络集中性越高,中心节点对整个网络的影响力越大,一旦中心节点形成联盟,中国将更容易被排除在该技术联盟以外,不仅与核心节点之间的连接断裂,而且使得其他节点与中国连接的意愿弱化。因此,构建以自主可控为基础的技术支撑体系,是中国维护产业优势持续性的必要条件。

中国亟需提升自身在技术网络中的中心性,而实现这一目标的关键在于增强自主研发能力,建立健康的本土创新循环。 根据图表2.8所示,创新生态系统由技术导向的科学创新循环和功能导向的产业创新循环两大环节构成:科技成果从基础研究起步,经过实验室验证后进入产业化阶段;而产业创新所创造的利润和经验,则反馈回科研领域,为下一轮科学创新提供资源与动力。当二者形成可持续的反馈循环时,创新生态便能持续迭代、蓬勃发展。随着外来技术转让的减少,中国产业创新需求只得由本土科学创新承接,然而,长期以来,在全球合作中承担右侧产业创新的分工使得中国对外国高新技术依存度较高,原创性突破方面仍显不足[54],在现阶段直接达成本土替代仍面临障碍。

图表2.8:健康的双循环创新生态

资料来源:Van Der Duin (2007)[55],中金研究院

2、科研转化机制不畅,限制了技术网络影响力的提升

当前,中国科技创新循环的主要问题体现在科研成果转化率低,制约了科学创新能力向技术主导力和产业控制力的升级。 虽然中国在科研投入方面愈发重视,但科研端的论文和专利产出中,能顺利转化为工程原型、实用技术乃至商业产品的科研成果仍然较少。根据《求是》杂志,中国科技成果转化率长期维持在30%左右,明显低于一些发达国家50%–70%的水平,大量创新成果停留在技术报告、科研论文或实验室样品层面,无法有效转化为现实生产力[56]。 这种从基础研究到商业化的“死亡谷”[57],与创新生态系统以及激励机制不完善有关。 在创新从基础研究到商业产品的过程中,政府资源集中于初期的科技创新阶段,企业则在市场中主导产业创新阶段的投资,中间环节的资源差距被称为“死亡谷”,技术往往因为缺乏发展到下一阶段的资源而消亡(图表2.9)。与美国相比,中国的创新死亡谷更深,成果转化面临更大困难[58](图表2.10)。一方面,国内企业更倾向于在商业化确定性较高时才大规模投入,避免早期高风险;另一方面,因信息不对称或考核周期压力,部分高校和科研院所忽视研究成果的商业化潜力,导致“谷底”更深。此外,中国科研端的成果产出往往不是由市场需求驱动,故缺乏明确的应用导向,技术路径设计常有与产业实际需求脱节的情况,进一步削弱了其在早期阶段的融资吸引力和市场认可度。

图表2.9:创新死亡谷示意图

资料来源:Jackson(2011)[59],中金研究院

图表2.10:中美死亡谷对比示意图

资料来源:Jackson(2011)[60],中金研究院

地缘技术竞争虽构成外部冲击,却也为中国加速技术自主提供了机遇。 过去的全球创新合作机制下,中国部分产业长期依赖外国技术转让,这种依赖性客观上也抑制了本土科研成果转化能力的提升。地缘经济下,部分国家对中国实施技术封锁策略,反而倒逼中国正视转化短板,提升技术自主能力。近期,中国高技术企业聚焦本土替代,通过加大关键技术研发投入、人才吸引,集中资源在许多领域提高了技术自给率[61]。长期看,只要继续重视技术需求、向关键技术倾斜资源,中国就有机会掌控技术网络关键节点,将技术影响力辐射到更广泛的经济领域。

(二)以产业优势谋求技术追赶:路径、权衡与风险

中国在全球网络中的独特地位,即拥有强大的产业中心性,但技术中心性相对滞后,决定了中国必须探索一条利用现有产业和市场优势反哺技术创新的追赶路径。

1、利用经济优势反哺科技创新,让市场需求引导创新

中国在全球产业网络中优势明显,背后是企业群体强大的活力与韧性,问题是如何将这种活力转化为持续的创新动能,使企业主动将利润稳定投入技术研发。 企业利润的本质来源于市场需求,因而将利润反馈至研发端,实质上就是让市场需求在创新部门形成研发投入的导向信号。一方面,政府应通过税收优惠、专项资金与产业政策引导,降低企业研发成本,增强企业创新投入意愿;另一方面,加强知识产权保护,加大对侵权行为的打击力度,促进知识产权的转化和交易,让企业能够通过创新获得经济收益,激励企业持续研发投入。同时,资本市场可通过强化信息披露要求,推动企业系统化公开其研发投入与成果转化情况,并借助市场机制提升企业研发表现的透明度与可评估性,从而在融资成本、估值预期等方面形成正向激励,促使其持续投入战略性研发。

进一步强化政府购买和政策支持机制,形成持续而稳定的需求牵引。 对高新技术的示范采买,不仅降低了企业在早期市场推广中的风险,也为其提供了明确的需求预期和资金支持。中国可以充分利用当前的经济规模优势,在新兴、关键战略领域设立政府采购,提供清晰、公开并且具有连续性的政策信号,确保这些领域的创新项目能够对接较为稳定的市场需求。同时,可以进一步探索中试阶段的“政府、企业风险共担机制”,从而降低企业的投入顾虑,助力新技术顺利从中试走向大规模应用。这样不仅可以构建起政府主导下的技术应用路径,也能通过稳定需求引导科研机构和企业聚焦重大技术突破与实际应用提升,实现需求牵引的创新循环。

当然,过度强调市场需求,可能导致创新资源过分集中于商业模式和应用层面的优化,而忽视了需要长期、高风险投入的基础科学研究,从而在更底层加剧技术依赖。此外,单纯依靠企业利润反馈研发的循环,在经济下行周期或企业面临短期生存压力时,其可持续性将面临考验。 因此,政策的关键在于构建一个平衡的创新生态:既要通过知识产权保护、税收优惠等手段强化市场激励,也要确保对基础科研有持续、稳定且不受短期市场波动影响的公共投入。

2、抢占新兴技术节点,把握AI智能革命

在传统技术领域中,主导国家通过长期积累、技术锁定和标准制定,牢牢占据网络核心位置,其他国家进入成本高、竞争空间小。但在技术出现的初期阶段,网络尚未固化,新节点尚未稳定,意味着网络中心仍存在可争夺空间。

AI是当前最具潜力、有望重塑全球技术与产业网络格局的核心变量之一。 作为一种通用性技术,AI适应性广、外溢效应强,其技术突破将深刻影响经济。更重要的是,当前全球AI技术网络仍处于初步成型阶段,主要技术路径与关键节点尚未完全固化,为中国提供了争取技术主导力的战略窗口。随着产业网络向技术网络趋同,掌握AI核心能力的国家可以通过占据算法、算力和数据中的关键节点,对全球技术路径与资源流向施加更大影响,而其它国家将面临研发受限、应用受阻的风险,进而失去借助AI推动产业升级、促进经济增长的能力。

与此同时,AI的技术演进特征也适合中国利用自身禀赋实现突破进展。 AI的技术进步依赖高质量数据供给、多样场景验证与快速部署能力,而中国拥有庞大的数字用户群和多样化应用场景[62];并且,中国制造体系的完备性和规模市场,为算法从验证到落地提供了理想的平台。这不仅有助于新技术在实践中实现快速验证与演进,也使中国具备了以市场牵引创新路径、以需求催生关键突破的潜力。

集中力量在新兴的关键领域实现突破,是地缘经济竞争下的自然选择。 不过将国家资源大规模集中于少数几个技术赛道,虽然可能带来“弯道超车”的巨大成功,但整个创新体系也可能将承担高度集中的“系统性风险”。一旦对技术路径的预判失误,或所选领域未达到预期突破,将面临较大的沉没成本。因此,更稳健的策略或许是在明确大的战略方向的同时,在内部鼓励和资助多元化的技术路径探索,允许适度的冗余和竞争,以对冲单一路径失败的风险,增加整个国家创新生态的韧性。

3、竞争下的“再开放”:探索国际技术合作的新模式

在地缘经济竞争加剧的背景下,一种纯粹防御性或内向型的战略恐难以为继,因为技术进步的本质仍依赖于全球范围内的知识流动与协同。通过占据网络“结构洞”[63]、扮演“技术中介”角色,是一条极具战略价值的可行路径。该策略的核心优势在于,它并非要求中国在所有技术领域具备压倒性优势,而是巧妙地利用自身独特的禀赋,在全球技术网络中创造新的连接、建立新的枢纽,从而在短期内有效增强自身的影响力与中心性。

推动与新兴经济体、发展中国家形成去中心化的技术合作模式。 中国可以利用已有的“数字丝绸之路”、中阿合作论坛等交流平台,通过区域技术合作机制发起项目,推动构建更加平等、多边、互利的合作机制,打破既有的技术扩散路径依赖。通过设立联合实验项目、共建区域创新中心、输出数字基础设施等方式,与发展中国家构建新的技术连接。当然与创新生态尚不成熟的经济体合作,在短期内可能难以获得高质量的技术回馈与协同效应,这意味着技术创新的直接投资回报率可能偏低。不过如果可以吸引新兴国家优秀人才在中国更好创造价值,从国际经验看仍然是推动中国技术竞争力的重要手段。

利用中国巨大的市场引力和先进的产业集群,成为连接不同技术群体的“技术中介”。 对于众多跨国公司而言,中国庞大的消费市场和完备的产业链形成了强大的市场吸引力,使其有充分的动力在华设立研发机构,以便贴近市场和供应链。依托粤港澳大湾区、长三角等区域世界一流的基础设施,中国完全有能力打造高水平的国际技术园区,使其成为一个不同国别、不同技术路径交汇融合的枢纽。身处枢纽位置,中国便能天然地获取信息整合与技术协调的优势,提升自身在全球技术网络中的嵌入度与话语权。为实现这一点,核心挑战在于,能否构建起一个与国际最高标准接轨的软环境,尤其是在知识产权保护、数据跨境流动和监管规则的稳定性与透明度方面,以此来有效对冲地缘经济的干扰,真正赢得全球创新主体的信任。

来源:财富智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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