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人多,空调呼呼吹,纸杯里的茶越来越淡,我的心里却渐渐亮起来,亮得像冬天白雪后的大路。
我和他在会厅门口碰见的时候,彼此只愣了一秒。
他先伸手,笑得干净。
“老于,这回咱俩得正经比一回了。”
我也笑,说行啊,手心出了一点汗,像刚搬过水泥袋子。
人多,空调呼呼吹,纸杯里的茶越来越淡,我的心里却渐渐亮起来,亮得像冬天白雪后的大路。
谁能想到,当年我从缝纫机里摸出来的一千块钱,如今绕了一圈,变成我们两家的饭碗交锋。
这话不能当面说,说了像是摆谱。
我只把话咽回去,跟他说看谁走得稳,别整虚的。
“那可不,别整虚的。”他笑,带点儿东北味儿,“唠嗑归唠嗑,活儿得实打实。”
一切就像把口袋系紧的那一下,咔嚓,紧了。
我叫于春江,出生在七十年代末,比他大一岁,家在东北城郊,院墙上爬着葡萄藤。
我们家的黑白电视是父亲托同事从供销社批的,屏幕小,机身厚,天线一抬就雪花。
母亲有一台蝴蝶牌缝纫机,漆面有一点掉皮,灯泡暖黄,晚上咔嗒咔嗒响,像一种不哭不笑的坚持。
父亲在机械厂干装配,手背常年的机油味儿,冬天的毛线手套磨得起了球。
妹妹比我小五岁,读书用功,后来进了中专,再后来远嫁西去。
我们家的人说话不冒尖,饭桌上讲的多是今天谁家煤球又湿了,谁家孩子考上了技校。
八十年代末,街口录像厅里放的多是港片,门口挂着红布帘,里面烟气缠绕。
供销社柜台里,搪瓷缸一排一排,玻璃柜里放着上海手表和永久牌自行车票据的影印件。
家里有个老日历,翻页的声音像轻轻的一扯,纸上印着粮票年代的影子。
九十年代初,下海的话开始多起来,说得最多的是某某开店赚了第一桶金,也有人说某某赔了个精光。
我那时候在一个小厂里做采购,骑二八杠,脚蹬子踩多了会发热。
小厂宿舍铁床上下铺,弹簧“咣当”一响,整屋都能跟着颤。
我第一次遇见林青,是在供销社门口,他抱着一箱汽水,脸色薄红,说句“哎呀妈呀这玩意儿沉死我了”。
他说话快,办事也快,像个总爱先走一步的人。
他家比我们还紧,父亲腿脚不好,母亲在食堂打杂,家里一张旧方桌,角儿被磕掉了一块,用透明胶粘着,泛着白边。
他爱笑,一笑眼角就折出几道细纹,那时我们都年轻,笑纹也像刚画上去的铅笔印,轻轻一抹就能淡。
1993年春天,风里还带着雪渣子,他说想试试做建材的小供货,让我帮忙问问厂里有没有小单子。
后来,他真接上了几单,忙得不行,BP机夹在腰上,嗡嗡震,就像一只被困住的蚊子。
那时候,寻呼台的小姐姐声音甜,一板一眼,我看到他听寻呼的时候,总要咧嘴笑一瞬,像捡到一颗糖。
春天之后他对我说,想再往前挪一步,租个小库房,买一批货备着,不能每次都空手去借。
“差多少钱?”我问。
“差一千。”他说,低着头,笑了笑,“你要是没法儿,就当我没说,咱哥们儿还在,别因为钱变味。”
我说我商量商量。
那天晚上,我坐在缝纫机旁,灯泡像一个黄豆,母亲把一截缝边叠齐,问我心事是什么。
我说林青要借一千。
母亲停了一下,针尖在布上悄悄地顿住。
她说,钱在抽屉里。
她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小布袋,那个布袋是她年轻时做的,蓝底白碎花,抽绳已经磨得发毛。
母亲说,这是救急钱,本是留给你妹妹上学的缝缝补补的周全。
说罢,她又把布袋按回我手里。
“你看着来,钱这东西最怕掖着藏着,能帮就帮,但要给明白,你说清楚,借,不是送。”
我点头,心里像有人轻轻推了一把。
第二天早上我把一千块钱交到他手里,那时候的一千块,不是小数。
他接过去的时候,手心冒汗,嘴里只说了一句“行,我记住了”,又加了一句“老于,这情我记一辈子”。
我说别整虚的,赶紧干活儿去。
他笑,说“咋滴,怕我躲你?”
我说怕啥啊,我怕你跑太快。
他说,我可劲儿干,你稳住。
库房租在城南,靠近一条铁路线,火车过的时候,玻璃会抖,抖得像一盆浅水起了波纹。
我们在里头刷墙,刷子掉毛,白粉落了一肩。
他的第一批货堆起来,白水泥、瓷砖胶、各种扣条,包装袋印着的图案土土的,却让人心里踏实。
那时我们一起扛过沙袋,摸过灰浆,晚上十点半吃一口热腾腾的刀削面,屋里热气蒸了眼镜。
他说,老于,咱这活儿不赖,得劲儿。
我点点头,说行。
没有谁跟谁发誓,话到这里就够了。
我回小厂上班,他在库房守着货,隔三差五一个电话问我有没有要货的消息。
我给他留意,遇到小活儿就帮他牵线,他接住了,总是当天就送到,风里风里跑,汗水从后脖颈子滚下来。
有一次下大雨,库房门口积水,他卷起裤腿往外舀水,一桶一桶地舀,舀到夜里,嗓子发哑,第二天早上还在笑。
“这不算啥,干活儿嘛。”他这么说。
1996年,他把库房从城南搬到了城西,紧挨着一个材料市场,门脸不大,里面规整。
他在墙上装了两块木板,当货架,码得齐齐当当。
他买了一个二手的电风扇,扇叶一转,呼呼作响,吹得白粉落下来。
他还在门边挂了个小铃铛,进门的人推一下,叮当一响,他从里屋出来,手还在灰布围裙上擦一擦。
那几年,手机开始出现,大哥大是稀罕物,更多人还是挂着BP机。
到了1999年,我从小厂出来,和两个朋友合伙做了个安装小队,慢慢做到了社区、学校的零散改造。
我们租在一个老居民楼的底商,门头自己刷的蓝漆,字是朋友拿投影描的,歪歪扭扭,却看起来有股子认真。
林青那边,业务越做越大,换了办公室,窗帘从蓝布条换成了百叶,接待室里有一台彩电,放着财经新闻,主持人说话快得比风还快。
他把还款递给我时,用一个牛皮信封装着,信封角儿干脆利落地折着。
他笑,说拿着,连同利息,按银行给你算的。
我说整这么规矩。
他说规矩点儿,心里都省事儿。
我收下,心里松一口气,也没松到底。
钱回来了,情还在不在,这种话不问,也不该问。
我们还一起搬过一次货,他给我看他新买的磁带机,银色的,卡槽咔哒一声,磁带转得稳。
我说这玩意儿可不便宜。
他说听个响,脑子不打架。
他按了一下播放,刘欢的歌出来,像一阵风把夏天的热冲散了一点。
我们那一代人,喜欢用物件来把握节奏。
手表的滴答,磁带的嘶嘶,BP机的嗡嗡,像一支看不见的队伍,排着队领着我们走。
2001年前后,街上IC卡电话亭多,等电话的人排队,手里攥着写好的一张小纸。
2003年之后,手机普及起来,BP机慢慢退场,口袋里的嗡嗡声少了,来电铃声多了。
2008年,全城修路,棚改一大片,我们这样的公司像春天冒头的草,谁都想着往前伸。
那年秋天,市里有一个学校群的综合改造项目,分成几块,招标很正规,要求也细。
我和团队忙到半夜,电脑风扇呼呼响,桌上摊着图纸和预算,计算器的按键被按得发亮。
我们去勘察现场的那天,天刚下过雨,操场边的白杨树滴着水,像刚洗过脸的孩子。
校工给我们开了门,门轴咯吱,操场上有几只麻雀跳来跳去,灰扑扑的,却很机灵。
我们在图纸上记下管道走向,墙体承重的位置,走廊的宽度,甚至还记了每个教室门上木头的刮痕方向。
细节不是给别人看的,是给自己心里垫一块砖。
投标那天,我们在市中心的一个会议中心排队交材料,很多人穿着笔挺的西装,鞋跟咯噔咯噔响。
我在大厅一角看见林青,他也在排队。
我们远远点了个头。
“老于。”他走过来,小声说,咱这回,明着来。
本来就明着,我说。
他笑了一下,嘴角抬起,眼睛却很正。
我们没多说,回到各自的队伍里。
下午散会,我出去在一条巷子里吃面,面馆很小,瓷砖墙上贴了几张褪色的海报,门口挂着塑料条帘。
老板娘手脚麻利,浇头热油一浇,香气上来,勺子在锅边敲了一下,像敲钟似的。
我吃到一半,掏纸巾的时候,瞥见对桌的椅子底下压着一个牛皮纸袋。
袋子的角上印着熟悉的公司的章。
我脑子里“咔嚓”一声。
我把碗放下,心跳忽然有一点快。
四下一看,林青在门口电话亭边上接电话,背影紧张,肩膀微微耸着,像在扛什么看不见的重量。
我知道那是什么,十有八九是他们的投标补充资料,或者一套核算表。
我的第一反应是,捡起来,揣兜里,安安静静地走掉。
“别整虚的。”脑子某一角这么说。
另一角,有个声音像我母亲说话,慢慢的:“钱要明白,事儿也要明白。”
我看着那袋子,看了五秒。
我站起来,把纸袋子抽出来,拍了拍灰,走到门口,冲他喊了一声,林青。
他回头,眼里有一瞬的惊,紧接着是松。
我把袋子递过去。
他接住了,手抖了一下,很轻,很快就稳住。
他只说了一句,谢谢。
我嗯了一声。
他又问一句,行不行啊兄弟。
我说你先吃口饭,别把嗓子烫着。
他笑了一下,笑里和以前不一样,带着一种平稳的劲儿。
晚上回到家,我把这事讲给了妻子听。
我们家那台老冰箱在厨房里嗡嗡响,像是给每一口饭菜打底音。
妻子说,你这么做,我一点不意外。
我说你不心疼。
她说你这人,心疼也白搭,咱家日子是嚼出来的,不是吞下去的。
我笑了一下,伸手在桌面上摸摸那只上海牌手表,手表玻璃刮花了,指针仍旧准。
开标当天的阳光很好,像给每个人都拍了一张证件照,一样的光,一样的正。
最终我们拿到了一部分标段,不是最大的,却是最扎实的那块。
我没兴奋到跳,也没装作平静。
我只在会场外面站了一会儿,看楼下行人,背着书包的孩子,提着菜袋的老人,手里拿着文件夹的人,大家都往前走,没人后退。
第二天,林青来了。
他穿一身浅灰色的外套,背着一个不大的包,脸上没昨日那种紧绷。
他把包放下,拉开拉链,拿出一台旧磁带机。
“还你。”他说。
我愣了一瞬。
“当年那一千,”他顿了顿,“我算明白了,不止钱,你今天这事,让我记住,咱们是个样儿。”
我有点不自然,把磁带机接过来,手心接触到那金属边上的细小刮痕,像摸到一段过往的纹路。
“老于,”他又说,“这回你们拿了这块儿,拿得体面,咱们以后在一个市场里,照样可以见面说话。”
我说那当然,市场再大,也是做人干活的地方。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你那边还有其他项目?”我问。
“有。”他说,“城北那片,难点多。”
难点多,就显手艺,我笑。
他也笑,就显手艺。
那之后的两年,我们时而在招标会上碰见,时而在工地围挡边上擦肩。
有一次同一个小区分两期,我们各拿一半,他的人在北侧的楼道里铺设,墙面上粉笔写着“3-1 标高线”,我们的人在南侧,门口鞋套摆成一排,蓝蓝的小口袋看着像一小片海。
我在现场转,看见他弯腰检查一个接头,拇指按住,手背上青筋立起来。
我心里忽然有一种稳稳的舒服,像冬天把被子晒过了再盖。
有时候,赢不在对手输,而在各自不丢人。
那年年底,我们新厂房盖起来了。
厂房外面,堆着一列灰白色的水泥砖,砖面粗糙,有细小的石子亮着。
工人们在阳光下砌墙,灰浆抹上去,边口被抹刀一收,利落。
我在门口种了几棵白杨。
树苗纤细,风一来,叶子翻过白面,像有人轻轻地翻开一本书。
父亲退休了,手上机油味儿淡了,喜欢坐在树下晒太阳,拿个小收音机听评书。
母亲把缝纫机擦得发亮,灯泡换成了节能灯,颜色白了一点,光却更稳。
她偶尔还会把那个蓝底白碎花的小布袋拿出来,摸摸又放回原处,像确认什么。
那布袋,是我们家的一个心眼儿。
后来,我们一连做了几个社区改造,工地上的居民给我们送了两面锦旗,红布边儿很亮。
我并不把它们挂在最显眼的地方,只是把照片夹在一本旧相册里。
相册里有我们早年间的合影,有一个冬天穿棉袄站在库房门口笑的样子,鼻子上冒着白气。
那时候,我和林青还会偶尔一起吃面。
他吃面时总会低头吹一口气,汤面轻颤一下。
他会突然冒一句方言,这汤,咋说呢,热乎,心里也热乎。
我说那就对了。
过了些年,城市越修越宽,老巷子被改造,木窗换成了塑钢窗,楼道的灯从拉线变成了声控,人一走,灯亮一盏。
我们接一个老旧小区的管道改造,地下管廊里阴凉,手电一照,墙面反出白光。
工人弯腰焊接,焊点亮得像小星星,焊完敲一敲,叮叮当当的声响在廊里传开。
我在现场看见一个老人拎着保温壶候在边上,说孩子们辛苦了,喝点热水。
我接过来,心里热了一下。
这样的时刻,不上报,不上墙,却能让人一整晚踏实。
那段时间,我常把那台旧磁带机拿在手里,按开合上的卡扣,咔哒一声,像给自己一个小小的回音。
有时我会放一盘老磁带,音色有些沙,旋律慢慢走,像有人在耳边叙旧。
我也会想起当年我们两个在铁路线旁刷墙的样子。
墙面白了,风吹过来,粉尘细细地飘。
我们在地上铺了报纸,报纸上印着的新闻说某处新开通了公交线路,某处建了新广场,城市一点点地换样。
每一次换样,都会有人不适应,也会有人觉得新鲜。
但只要街上有人笑着买菜,巷口有人叫卖豆腐脑,早上有人刷牙,杯子里的水微微泛起涟漪,这城市就还是它。
2012年,我的儿子上了初中,学校离我们新厂房不远,晚自习回家的路要经过一条桥。
桥下是小河,夏天河面草多,水仍旧慢慢走。
我有时候去接他,远远看见他背着书包,跑两步,停一停,抬头看看天。
我看着他,也看见自己的年轻时光从他身上走过。
2013年,林青在城北开了第二事业部,办公楼下有一家小饭馆,卖家常菜。
他请我去吃饭,饭馆的桌子擦得干净,四角被抹布过得发亮。
他点了两样菜,一个炒素三样,一个红烧小鱼,说你最近清口,别太油腻。
我说行,老胃口,清淡点也好。
我们吃着吃着,他说前几天去看了一个工地,地面沉降,得先把地基加固,工期要顺延。
我说这事急不得,安全第一,稳扎稳打。
他点头,说是这个理。
出去的时候,晚风过来,吹得人心里明亮了一下。
“老于,”他站在路边说,“以后还有碰面的,竞争归竞争,咱们就把话放这儿,公道办事。”
我说那是必须的。
后来我们又在另一个项目上遇到,是给一个老厂的办公楼做节能改造。
那座楼建在八十年代,灰色的外立面,窗台下的水泥泛着旧痕,楼道里的铁扶手油漆剥落,露出一点红锈。
厂里的人说,想把窗换成双层玻璃,夏天不那么闷,冬天不那么凉。
我看着这楼,像看见了我父亲的厂子,熟悉的味儿从里到外。
我们各做各的方案,交了各自的预算。
最后厂里决定两家分开干,一人一侧,互不干涉。
开工那天,天很晴,太阳把人的影子拉得细长。
我们这边的工长把活路排好,先从最靠近楼道的窗改起。
北侧那边,林青站在靠墙的位置,交代注意安全,别留一个毛边。
他朝这边远远地挥了一下手,我点点头。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们两个在楼下的小餐馆碰面,就着面条聊了两句天气。
没聊工地,没聊价格,没聊谁先谁后。
饭后我回工地,楼上有个小女孩从窗里探出头来,问叔叔叔叔,你们在做什么。
我说给你们装新窗,冬天不冷。
她点点头,笑了一下,嘴角有一点米粒,我看得心里一软。
这样的细小欢喜,常常突然就来,像从树叶缝里漏下来的光。
2015年春天,城市开了一个民生项目交流会,让一些中小企业去分享经验。
我被安排在下午的第三个,讲了一个细节,讲我们在一个小学的厕所改造里,如何把地面坡度细到毫米,让孩子们走路不打滑。
台下有人笑,说这也拿来说啊,谁不会。
我说,别嫌小,小才是日子。
散会之后,走廊里空气里有淡淡的咖啡香。
林青在走廊另一头站着,朝我举了一下手。
我走过去,他说了一句,有空去河边走走。
我说走。
春风从河那边吹过来,吹得人心里痒痒的。
河道两边种了柳树,柳枝柔软,像有人在耳边说话。
我们走着,没太说话,只听各自的脚步声,踏在青石板上。
走到一半,他突兀地说,那天你把纸袋给了我,我回去跟媳妇说,人情这东西,最怕拿来当兵器,多谢你没。
我说你要是那天不认,我就当自己做了件傻事。
他笑,你这人,嘴硬,心软。
我说老毛病。
他又说,以后再碰上,照样干,但咱一句话放这儿,赢面可以大小,脸面不能丢。
我点头。
太阳从云里探出来,水面闪了一片小光点,像撒了一手芝麻。
我忽然想起当年他把磁带机递给我时手上的那一抖,以及很快稳住的那一瞬。
人的本事,也许就藏在那“稳住”的一瞬。
我回头看他,他正看水。
我们都没说话。
有些话,不说也在。
后来的一段时间,市场上来了一批新公司,年轻人多,说话快,节奏也快。
他们带着新软件、新设备,测量时拿着激光尺,项目管理用手机里的应用,一点一点地把流程做得更清晰。
我们也学,能学的就学,软件装起来,工程日志用电子表格记,工地照片当天归档。
有时我也会想起BP机的嗡嗡声,想起磁带转动的嘶嘶声,时代的声音变了,做事的心思不能变。
我在办公室的墙上钉了一个小白板,写着这周的安排。
最上面一行是安全,下面一行是质量,再下面是进度,最后一行写了一句,稳字当头。
同事们看惯了,开会的时候我也不多讲道理,只是把手指在“稳”字上轻轻点一下。
有一回一个年轻同事提了一种新材料,说成本略高,效果更好,问我试不试。
我说试,但先做小样,回访两次,看看情况。
他点头,干得认真,试了三处,业主反馈都不错。
我们就把这种材料用在了后来的项目里。
我喜欢这种一步一步的推进,像母亲缝衣服,针脚密,线头藏得好。
我回家时,母亲仍坐在窗边,缝纫机换成了电动的,脚下轻踩,机针上下来回,灯光白亮。
她问我忙什么,我说忙得还好,人心里要有数。
她笑,说有数就不慌。
父亲有时候来厂里转一圈,跟工人们聊几句天,说年轻人干活儿,腰板直。
他喜欢在厂房门口的白杨树下坐一会儿,风一吹,叶子哗啦啦响。
我儿子有时会过来帮忙搬点轻的东西,搬完在树下坐着写作业,笔尖在纸上沙沙响。
那声音和叶子的响声混在一起,像一首不需要谱子的曲子。
我常常想,一个人的心里如果有那么几样东西,不急不躁,日子就能稳稳地走下去。
比如一只手表,一台磁带机,一个蓝底白碎花的小布袋。
它们见过我们不声不响的努力,见过我们从犹豫到果断的决心,也见过我们在选择里把手伸出去的那一刻。
有一次,行业里组织去外地学习,参观一个大型项目。
车上人多,大家谈材料、谈工期、谈管理方法。
有人问我,你怎么看竞争。
我想了下,说竞争是好事,能让人打起精神。
有人又问,那朋友间成了对手,怎么看。
我说就事论事,做人留余地,日后好相见。
窗外一片田地退向远处,稻田里有光反上来,像水面翻了一个身。
回来的时候,城市高架在脚下延伸,车流像一条温顺的亮带。
我靠在座位上,闭了一会儿眼,脑子里还是那条河,和春风里轻轻摆动的柳枝。
又过一年,我们接到一个老楼加装电梯的项目。
楼里住着很多老人,上楼下楼都累。
我们做方案时,专门请了几位老人来交流。
他们说想要稳,想要安全,想要按钮大一点。
我把这些都记在本子上。
后来安装完毕,第一天试运行,一个白发老先生按下按钮,电梯门慢慢关上,他抬头看了看显示屏,笑得像个孩子。
我站在一边,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那不是委屈,是一种说不出的踏实。
我把这件事记在当月的工作小结里。
那一页纸被我折了一个角,像一个密密的小锚。
2017年秋天,林青父母搬进了电梯楼。
他在单元门口拍了一张照片,发给我,看着普通,却让人舒服。
照片里,楼道墙壁白净,扶手擦得亮,门口的橡胶垫干干净净,老人站在电梯口,笑得温和。
我没回很多字,只回了一句,行。
他回了一个“嗯”,后面加了一个笑脸。
对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来说,这几个字就够。
隔了不久,他约我去看他新做的一个社区服务中心。
中心里设了便民窗口、阅览室,还有一个活动室,墙上挂着几张孩子画的画,颜色鲜亮。
他拿起其中一张给我看,是一棵树,树冠像一个大大的绿团,树干粗壮,树下有一个笑着的人。
他问我像什么。
我说像咱们厂门口的白杨,风一来,叶子翻过白面。
他笑,说对,对,就是这个感觉。
我们站在窗边,窗外是新铺的柏油路,路边栽着行道树,树根处压着防草布。
远一点的地方,有一排旧房子的屋顶,还保留着灰色的瓦。
城市新旧一线之间,我们这些做事的,就是把线缝合得平整的人。
那晚回去,我坐在书桌前,打开相册,翻到那张我们穿棉袄站在库房门口的照片。
照片里,门楣上还油着几滴白漆,落在木头上像几点小霜。
我把照片拿起来,对着灯看了一会儿,又小心地放回去。
我知道有些东西变了,有些东西没变。
变的是器具、流程、说话的速度,不变的是人对人、事对事的那点真。
冬天来得比往年早一些,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厂房屋檐上挂起细短的冰凌。
风一吹,冰凌叮叮地碰在一起。
我站在门口看白杨,树干显出一丝浅浅的灰,叶子落得差不多了,站姿却越发像一个稳稳的人。
父亲拄着拐在树下走了两圈,说你看你看,树有精神。
我笑,说是。
母亲在屋里煮粥,粥开了,锅里冒着白气。
她叫我端碗,我把碗端出来,瓷碗的边缘暖暖的。
我们在桌边吃粥,桌上放着两碟小菜,一碗花生米,一盘拌黄瓜。
我忽然想起刚工作时的清晨,母亲给我端粥,我抬手看表,怕迟到。
现在我也会抬手看表,表面刮痕更多了,指针仍旧准。
我心里有一种简简单单的感激。
那一夜,我又拿起那台旧磁带机,按开卡扣,空空的,没有磁带,仍有“咔哒”的声音。
这声音让我安定。
它像是一种提醒,提醒我可以慢一点,想一想,做决定的时候,给别人也给自己留一寸地。
第二天早上,阳光从窗帘缝里挤进来,照在书桌的一角。
我把白板上的“稳”字描了一遍,描完用手轻轻抹了抹,粉笔末粘在指腹上。
我把手指在裤腿上搓了搓,粉末不见了,心里却更亮了一点。
到了中午,林青打来电话,说下午有个行业小会,问我去不去。
我说去。
会开在一个新建的会议中心,玻璃幕墙把天空照得清清楚楚。
我们坐在后排,听前面的人谈规范、谈新技术。
有人提问,说在激烈竞争中如何保持信誉和质量。
我看见台上那位嘉宾笑了一下,说答案不新鲜,把该做的事做细,把不该做的事不做。
大家都笑了笑,像听见了一个朴素却不轻的理。
散会出来,门口的风有点凉。
林青拉拉衣领,说走,喝碗热汤去。
我们沿着路走到一家馆子,点了两碗馄饨。
汤端上来,鲜香,热气往上冒。
他端起碗,吹了吹,方言又出来了,哎呀这热乎劲儿,真中。
我笑,说你老毛病,爱嘬呼。
他也笑,说爱就爱了,老习惯改不了。
我们吃完汤,从馆子出来,天色已暗,路边的灯一盏盏亮起来。
我站在灯下,影子落在地上,清清楚楚。
走到十字路口,我们各自向不同的方向。
他抬手挥了一下,我也挥了下。
各自的脚步,都不快不慢。
在这个城市里,我们都找到自己的位置。
他可能还会在另一个清晨推开门,去看工地的第一缕灯光。
我也会在另一条路上,踩一脚未干的清晨露水,心里稳稳的。
有时候我会想起那个问题,当年那一千块钱,后来怎么变成了百万回报。
回头一算,确实算得出来,是一次次结算里的诚信,是他介绍给我的几个关键项目,是我们彼此搭把手时免去的许多麻烦。
可若非要写在账本的栏里,我愿意只写四个字,彼此不负。
这四个字,比数字还要重。
我对儿子说过,商业不只是数字,更是边界和体面。
他听完点点头,又去踢球了。
球从地上滚过去,弹起来,落下,再弹起来,运动的轨迹简单而清楚。
我看球,也看自己的心。
它们都在用一种不张扬的方式告诉我,继续这样走下去就好。
有次他到我厂里来,碰上父亲,父亲拉着他坐下,倒了杯热水。
父亲说你们年轻人,比我们那时选择多,路也宽。
他说叔,路宽也得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走。
父亲笑,说对,对。
他走的时候,又在门口看了看白杨。
他说树长得好。
我说风里长的。
他说见风识树。
我说见事识人。
我们相视一笑。
这笑里没有功利,只有一种心照不宣的安稳。
到了夏天,厂房背阴的墙边长了几丛苔藓,绿得深。
雨后阳光一照,苔面亮起来,像有人从水里捧起一片光。
我蹲下看了一会儿,伸手不去摸,怕弄坏。
我忽然想到,人与人之间的那点信,也像这苔藓,长得慢,却不肯随便挪窝。
它需要的是适合的水汽、合适的光,还有脚步绕开的耐心。
城市里的人来人往,节奏快得很。
我们这些做事的人,能留下一点稳固的东西,便是福气。
秋天来得时候,风凉,云层低。
有一次我在工地上站久了,脖子有些硬。
晚上回家,母亲笑我上了年纪,把热毛巾放在我肩上敷一会儿。
我坐在椅子上,闭着眼,感到热从肌肉里慢慢散开。
眼前想起我年轻时候,搬着沙袋往楼里走,气喘吁吁,还觉得心里敞亮。
如今走路慢了,心里不急。
有的快慢,是年纪给的,是生活给的。
我对自己说,别怕慢,怕的是走偏。
又一个冬天,雪落得更厚。
工地上搭了防雪的棚,棚布被风吹得鼓起来。
工人脚上的鞋印一串串,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我把手插在棉衣口袋里,手心里仍旧能感觉到那只旧手表的冷硬。
我抬头看天,想起很多事,又把这些事轻轻放下。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站在供销社门口,林青抱着一箱汽水,笑着喊哎呀妈呀这玩意儿沉。
我把手伸过去,接了一角,塑料袋勒得掌心有一点痕。
我们走在夏天的街上,旁边是开着大喇叭的广播站,唱着快节奏的歌。
阳光大,树影浓,风吹过来,人心里明亮。
我在梦里也笑。
梦醒了,窗外还是冬天。
我坐起来,喝了口水,水凉,口里却有一丝甘。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河边。
河道两边的柳树光秃,树干稳稳地立着。
水面薄薄地结了一层冰,阳光一照,像铺了一层淡淡的银。
我沿着河走,脚步均匀。
走到一段青石板路,我停下,转身,看见远处有人慢跑,呼出的白气一点点散开。
我忽然想到一个词,叫“有分寸”。
这三个字像从河面上的雾气里走过来,落在我心里。
我站了一会儿,继续走。
回到厂里,年轻同事说下午有个小会,是关于社区改造的居民沟通,问我去不去。
我说去。
会开在社区活动室,墙上贴着防火宣传,角落里摆了几把折叠椅。
来的人不多,都是住户代表。
他们说的问题细细碎碎,门缝进风,楼道灯不亮,施工噪音晚了点,垃圾清运能不能勤一些。
我把这些一条条记下,逐条回应。
会散了,一个大姐走来跟我说,年轻人做事认真,说话也平和。
我说谢谢大姐,这都是应该做的。
她笑,拍了拍我的手背,说好,说好。
我站在活动室门口,看见墙上孩子们画的画,又想起那棵大绿团的树。
它像一个标记。
标记着我们这一路从四散到凝聚,从急躁到稳当,从争到懂得“让一点”的过程。
晚上,我把这一天的事写进工作日志。
最后一行,我写了八个字,见事识人,守正有度。
写完,我把笔在笔帽上磕了一下,轻轻地,像敲醒一个提醒。
回望这些年,从供销社到手机,从BP机到应用,从旧楼到新建,我们都在时代的河里趟着水走。
水深时,拿根棍子试一试再迈步。
水浅时,也别飞奔,免得扭了脚。
我总在心里记着那一千块钱的出发点,不是为了赚一个未来,而是为了不让我们在当下失望。
后来它变成了百万,是时间给的厚度,是人心回返的宽度。
在商业的桌面上,我们把彼此都留在了台面上。
做事有输有赢,做人别丢人。
有一天,我儿子带同学来厂里参观,问我能不能讲讲创业的故事。
我说故事多,但别学故事里的“捷径”。
捷径是用来讲的,路还是一步步走。
他点点头,同学们也认真听,偶尔记两笔。
我想到自己年轻时,也爱听“别人一下子就成了”的故事。
听完会热血一阵,过阵又归于平静。
真正能留下来的,是把每一天过得扎实这件事。
夜色降下来,厂房的灯一盏盏亮起。
我站在门口,看见灯光把地面照出一块块的明亮。
风从白杨树间穿过去,叶子少了,声音小了。
我把手插在口袋里,摸到那只旧手表。
它很旧,却很准。
我又想起那台旧磁带机,安安静静地放在书架上。
它也旧,却还能“咔哒”一声。
我忽然觉得,生活里那些最能让人安稳的东西,从来不大声。
它们像从旧时光里走来的亲戚,坐在你身边,不说话,你就不觉得冷。
有时候,儿子会突然问我,爸,商业劲敌是啥意思。
我说,劲敌就是让你抖擞一点的人。
他又问,那是不是敌人。
我笑,说不是,敌人是让你害怕的人。
他说懂了,跑出去踢球。
我看着他背影,心里觉得亮堂。
记得很久以前有人问过我,如果重来一回,是否还会把那一千块借出去。
我没有犹豫。
我说会。
不是因为后来变成了多少回报,而是因为那时我相信他在认真过他的生活。
一个人在认真过生活时,值得另一双手递上一点温度。
我们后来成了商业上的对手,这是自然的。
市场有它的规则,像河有它的流速。
我们在河里各自划水,划出了各自的波纹。
有时波纹碰在一块儿,水面会抖,却仍旧向前。
我在会厅门口再次遇见他,他伸手过来,我也伸手。
手掌相接的那一下,很稳。
我们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分寸。
我们也都知道,人生这条路上,能遇见这样一个“劲敌”,是幸运。
因为他会提醒你别偷懒,别走偏,别忘了初心。
当一切安静下来的时候,我坐在办公室,听到窗外的车声,楼下工人的说笑声,远处的风声。
我看着桌上的那只手表,书架上的那台磁带机,抽屉里的蓝底白碎花的小布袋。
我心里说了句谢谢。
谢谢这些年,一直有光照着。
那光不强,却一直在。
故事到这儿,就该慢慢放下笔。
就像人吃饱了,放下筷子,不再添第二碗。
你若问后来呢,我说后来我们还会在不同的清晨各自打开门锁,还会在不同的黄昏各自把灯按亮,还会在某一个招标会上远远点头,心里都明白。
赢面可以大小,脸面不能丢。
来源:儿时的梧桐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