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外婆生命终结的那一刻,我那年已花甲的母亲,双手紧紧攥着她九十岁高龄母亲枯瘦的手,声音里是积攒了半个世纪的委屈与不解:“妈,我尽心尽力照料了您大半辈子,为什么您到头来,还是不正眼瞧我一下?”
外婆生命终结的那一刻,我那年已花甲的母亲,双手紧紧攥着她九十岁高龄母亲枯瘦的手,声音里是积攒了半个世纪的委屈与不解:“妈,我尽心尽力照料了您大半辈子,为什么您到头来,还是不正眼瞧我一下?”
那一声泣血的质问,终究没能换来一个答案。
外婆的眼神越过母亲憔悴的脸庞,固执地望向门口。她缓缓抽回自己的手,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气力,只为等待我大舅和小姨的到来。她就那么撑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未曾对我母亲的问题,施舍哪怕一个字的回答。
自那以后,母亲的世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光与色彩。她把自己像囚犯一样锁在房间里,整日整夜地躺在床上,对窗外的阳光、桌上的饭菜、亲人的呼唤,都失去了任何兴趣。她时常说自己浑身都疼,那双曾经在三尺讲台上挥洒自如的手,如今连端起一杯水都控制不住地颤抖。
亲戚们都说,母亲是失去了自己的妈妈,悲伤过度,一时缓不过来。
可只有我心知肚明,她不是伤心,她是病了。一种早已侵入骨髓,折磨了她大半辈子的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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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正意识到母亲不对劲,是在外婆那场忙乱而压抑的葬礼之后。
相比于在灵前哭得撕心裂肺、几度昏厥的小姨,还有那个躲在角落里一根接一根猛抽烟、满脸愁容的大舅,我母亲的表现,堪称“没心没肺”。她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在灵堂内外穿梭,冷静地接待着前来吊唁的亲朋,有条不紊地主持着各项丧葬事宜,仿佛逝去的不是与她朝夕相处了几十年的至亲。
只是在偶尔的间隙,我会看到她独自一人怔怔地出神,双眼空洞地望着某一个虚无的点。
她悄悄对我说,她哭不出来,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
自从外公离世,外婆便一直与我母亲同住。外婆是个极其讲究的老太太,即便晚年身体每况愈下,甚至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那份刻在骨子里的体面也从未丢下。她的病症很磨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清醒的时候,她会执意要去公园遛弯,会为了三两个便宜鸡蛋在超市排起长队,还会兴致勃勃地要去戏园子听上一段老掉牙的曲儿。可谁也无法预料,她会在哪个瞬间突然忘记回家的路,忘记自己是谁。
最令人心惊胆战的一次,是她独自一人站在了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中央。周围是刺耳的鸣笛声和滚滚车流,她却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茫然四顾,最后竟像个无助的孩子,尿湿了裤子。温热的液体顺着裤管滴落在滚烫的柏油路上,她一屁股坐在斑马线上,旁若无人地嚎啕大哭起来。 那一天,整个路段因为她,瘫痪了整整半个小时。
这样的状况,对任何一个家庭都是一场永无止境的折磨。外婆的规矩又多得出奇,扔个垃圾都必须戴上特制的手套,更是见不得家里有谁闲下来歇口气。我们请过好几个保姆,但都因为忍受不了这种精神与身体的双重压力,干不长久便落荒而逃。
万般无奈之下,我的母亲,一位曾经在市重点中学声名显赫的特级教师,被迫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提前退休。那时的她,还不到五十岁。
她放弃了那个曾让她挥洒青春、赢得满社会认可与尊敬的三尺讲台,选择回归家庭,全心全意地照顾这位“老小孩”的饮食起居,处理她的吃喝拉撒。
我至今仍记得,母亲办完离退手续那天,回家时已是深夜。她一言不发,眼圈却红得像两颗熟透的樱桃。
在外婆的精心照料下,即便她常常大小便失禁,身上也总是散发着淡淡的桂花香,没有一丝一毫属于老年人的异味。她那稀疏的白发,永远被母亲梳理得一丝不苟,用一枚旧式发卡妥帖地别在耳后,上面还抹着她最钟爱的那款上海老牌桂花头油。
这一切的体面与洁净,都是我母亲牺牲自己换来的。
而我母亲自己呢?永远是那头方便打理的简单短发,身上穿着洗得褪色发白的旧衣服,颜色早已模糊不清,却总也舍不得扔掉。她把所有的光鲜都给了外婆,却把自己活成了一道粗糙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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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外婆被确诊为癌症晚期住进医院开始,母亲更是倾尽了所有。她花钱雇了一个护工和自己轮班,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病床前。那点微薄的养老金和她半生的积蓄,如流水一般,尽数投入到了这场注定没有胜算的战斗中。
当医生明确告知,外婆的病情已无任何好转可能时,她又开始马不停蹄地为外婆准备后事。她要给外婆最好的寿衣、最体面的寿材。那个时候,网络直播正兴起,连寿衣都有了专门的直播间。母亲就那么不知疲倦地守在手机屏幕前,看着主播将一件件寿衣穿在模特身上展示,直到找到她认为外婆会点头满意的那一套。
我母亲这个人,仿佛生来就有一副使不完的牛劲,永远在为别人燃烧自己。
外婆在病程的末期,神志已完全混乱,连最亲近的人也认不出了。然而,就在她弥留之际,却奇迹般地清醒了过来。
我母亲颤抖着握住外婆冰冷的手,轻声问她,还有没有什么要交代的。外婆却仿佛被蜇了一下,猛地甩开了她的手,用尽全身力气,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我大舅和小姨的名字。
那一刻,我母亲脸上那层坚硬的伪装,终于寸寸碎裂。
“妈!”她嘶吼着,声音里充满了绝望与悲鸣,“我伺服了您小半辈子,到底哪一点做得不好?您为什么就是看不上我?为什么!”
外婆没有给她答案。她只是用一种近乎冷漠的、疏离的眼神,淡淡地瞥了母亲一眼,便不再理会。她顽强地撑着那最后一口气,直到终于看到匆匆赶来的大舅和小姨,清晰地交代了遗嘱藏在何处后,脸上才露出一种如释重负般的欢喜。随后,她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葬礼结束后,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在我母亲的身体里,“嘭”的一声,彻底断了。她终于迟钝地意识到,外婆真的走了,带着那个她追问了一生却永远无法得到的答案,永远地离开了。
这个念头,像一条毒蛇,日日夜夜啃噬着她的理智,折磨着她的余生。她被困在了这个无解的谜题里,再也无法挣脱。
我母亲在家中排行老二,上有一个哥哥,下有一个妹妹。
她出生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六十年代。但即便是在那个特殊的时期,外婆家的经济条件也算是相当优越的。外婆是地道的上海人,出身于书香门第,不仅知书达理,年轻时更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只是命运弄人,赶上了那个知识分子上山下乡的浪潮,才被迫离开繁华的都市,来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
心高气傲的她,挑来选去,最终耽误了最好的年华,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嫁给了农村出身、但相貌堂堂且在国营单位有一份体面工作的外公。
我母亲呱呱坠地时,外婆便以自己产后身子虚弱为由,将尚在襁褓中的她,送回了乡下老家。于是,我的母亲,是跟着她的奶奶,也就是我的太姥姥,靠着羊奶和小米汤混大的。她童年里关于父母的记忆,只有每年春节时,那对抱着小妹、牵着大哥,衣着光鲜的男女回老家时,那短暂而陌生的身影。
后来,政策逐渐放宽。外婆虽然因为种种原因,最终未能如愿回到她心心念念的上海,但也随着外公的工作调动,搬回了市区,住进了单位分的房子,生活条件已是天壤之别。
然而,他们并没有想过要接回那个被遗忘在乡下的女儿。
直到我母亲七岁,到了必须入学的年纪,才被一纸通知,送回了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家”。
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知道,原来水不是需要用扁担从井里一桶桶挑回来倒进水缸的,只需轻轻一拧水龙头,便会“哗啦啦”地欢快流淌;原来蔬菜不是非要自己翻土、播种、浇水才能得到的,只要去菜市场,就能买到五颜六色的新鲜品类;原来小孩子的衣服,可以不是用大人的旧衣物,在昏暗的油灯下,一针一线眯着眼睛修改而成的。
大哥和小妹那些漂亮得像画一样的衣服,每年都是从城里的成衣店里定制的。家里甚至还有一台在当时极为稀罕的“蝴蝶牌”缝纫机。外婆会踩着缝纫机,亲手为他们制作那些小巧精致的内衣和配饰。
我母亲第一天踏进那个“家”的门槛时,外婆打开门,没有去接她手里那只装满了乡下花生的沉重麻袋,而是从始至终都紧锁着眉头,用手捂着鼻子,目光嫌恶地盯着她那双早已磨破、露出黑乎乎脚趾的旧布鞋。
尽管年纪尚小,但那一刻,被嫌弃的感觉像一根尖锐的冰锥,狠狠刺痛了她。她下意识地蜷缩起脚趾,想要把那份窘迫藏起来,心里是说不出的酸楚与难堪。
但她牢牢记着太姥姥临行前的嘱咐,从进门的第一天起,就开始学着察言观色,主动地帮外婆分担家务。
起初,外婆总是挑剔她,嫌她嘴巴不甜,不会说讨喜的话,还带着一口难登大雅之堂的乡下土话;嫌弃她皮肤黝黑粗糙,不像城里孩子那样白净;更是对我太姥姥教给她的那些生活习惯,百般挑剔。
可渐渐地,外婆发现这个从乡下回来的女儿,虽然木讷,但眼里却全是活儿。她不仅会洗衣拖地,还会烧火做饭,甚至能熟练地照顾比她小不了多少的妹妹。于是,家里的杂务,便顺理成章地全部交到了我母亲手上。
可谁又曾记得,那时的我母亲,也仅仅是个七岁的孩子。她洗碗时甚至需要踩在一张小板凳上,踮起脚尖,才能勉强够到高高的水槽。由于长期的营养不良,她的个子甚至比小姨还要矮上一截,正好可以直接穿小姨淘汰下来的旧衣服。
家里突然多出来一个人,大舅和小姨起初是极不欢迎的。尤其是年纪更小的小姨,又哭又闹,甚至不惜用故意尿湿裤子的方式来表达她的抗议。每当这时,外婆总是一边手忙脚乱地哄着小姨,一边头也不回地指挥着我母亲去洗裤子、拖地板。
他们都以为这个“外来者”会分走属于自己的那份糖果和宠爱,便联合起来排挤、欺负我母亲。但他们很快就发现,自己的糖果从未减少过,父母的宠爱在有了这个“参照物”的对比之下,反而显得愈发浓厚和明显。而这个姐姐,甚至会把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一点点好东西,毫不犹豫地分给他俩。
外婆也时常在人前夸我母亲“懂事”。
可又有谁想过,这份所谓的“懂事”,是用怎样的牺牲和委屈换来的。
慢慢地,母亲似乎终于“融入”了这个家庭。这份“融入”,是靠着每天吃家里的剩饭、包揽所有的家务、帮小姨梳头盖被子、替大舅背书包换来的。
她学习成绩优异,性格温顺乖巧,是外婆口中那个最省心、最听话的孩子。即便是面对自己的人生大事,只要外协发话,她就绝不会有半点违逆。
那句轻飘飘的“懂事”,最终变成了一道无形的枷锁,一个困住了她大半生的恶毒“诅咒”。
所以后来,当大舅考上了上海的名牌大学,又恰逢出国热潮,外婆可以砸锅卖铁,也要支持他远赴重洋,去那个所谓的“漂亮国”深造;当成绩不佳的小姨想要开店创业,外婆可以毫不犹豫地卖掉城里的老房子,来支持她的梦想。
唯独轮到我母亲,她只能按照外婆的规划,报考了本地的一所师范大专。因为外婆说,大专毕业包分配,能早点挣钱,报答父母养育之恩。
即便当年她的成绩远比大舅优异;即便她心中真正的梦想,是成为一名救死扶伤的儿科医生。
外婆还说,女孩子家,留在本地,离家近,将来也好照应他们二老。
我母亲为此咬着被角,独自哭了一整夜,最终还是选择了顺从。
外婆还曾不止一次地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妈最心疼的就是你,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我那个傻得可怜的母亲,竟然信了。或者说,她太需要这份认可,以至于宁愿选择相信那是一个善意的谎言。
直到外婆临终前,当那份冰冷的遗嘱摆在她面前时,她用一生苦苦支撑的那个脆弱信念,才轰然崩塌。她声嘶力竭地问出了那个在她心底压抑了半个世纪的问题,可那个她用一生去讨好、去侍奉的母亲,至死,也未曾给她一个答案。
这简直是要将她逼上绝路,要活活逼疯她!
葬礼结束后的那段日子,母亲将自己完全封闭起来。整整三天三夜,房门紧锁,不吃不喝。
我急得在门外团团转,又是哀求又是哭喊,生怕她会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最后几乎是要破门而入时,她才终于打开了房门。
门开的那一刹那,我几乎认不出她。短短三天,她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像一张被揉皱的白纸。她垂着眼帘,声音微弱得像随时会飘散在空气里:
“囡囡,妈肯定会吃饭的,你别为我担心。只是……妈真的太累了。”
她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继续说道:“这大半辈子,我总觉得身上有卸不完的担子,睡不够的觉。以前你外婆总说我懒,现在,终于没人再说我了。我才终于可以……好好地歇一歇。你就让妈……多睡会儿吧。”
即便是对我这个唯一的女儿说话,她的语气里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商量,甚至是近乎卑微的祈求。
我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紧紧地抱住她。怀里的身躯,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硌得我生疼。
我真的怕母亲会出事。我试图接她去我那里住,但她固执地拒绝了。无奈之下,我只能每天抽空或者请钟点工把饭菜做好,分装在冰箱里,并通过家里安装的监控,时刻关注着她的动静。我还特意把我家里那只最黏人的金渐层“薯条”送了过去,强行让她当起了铲屎官。
下了班,我就立刻带着我那圆滚滚、人见人爱的女儿去看她。外孙女是她的心头肉,也成了我哄她开心的“必杀技”。只有见到孩子天真烂漫的笑脸时,她紧锁的眉头才会稍稍舒展,偶尔能被逗笑两声。
我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人,她从不愿让外婆为她操心,也同样不愿让我为她牵肠挂肚。她的善良,几乎已经到了一种懦弱的程度,一生都习惯性地将别人的感受置于自己之上。
每天到了饭点,她就像一个上了发条的木偶,会准时地、机械地走到监控能拍到的餐桌前,面无表情地将碗里的饭菜一点点吃完。然后洗净碗筷,又默默地关上房门,回到那个属于她自己的、与世隔绝的小世界里去。
我每天下班后都第一时间赶回家陪她,强迫她出门散步,呼吸新鲜空气。我丈夫也格外体贴,每个周末都会精心安排全家出游、户外烧烤之类的活动,变着法儿地把她从那个幽闭的房间里拉出来。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一个月,母亲的状态虽然依旧令人担忧,但总算愿意和我说的话多了一些。
可就在我以为一切都在慢慢好转的时候,大舅和小姨,却拿着那份外婆的遗嘱,找上了门。
他们的目的很明确:卖掉母亲现在住的这套房子,让她立刻搬走。
那套房子的房产证上,写的是外婆的名字。而在外婆的遗嘱里,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这套房子由大舅和小姨平分,一人一半。
这些年,因为地处优质学区,这套房子的价格已经翻了六七倍,市场价稳稳地站在四百万以上。一人一半,就是两百万。
可他们似乎忘了,或者说是有意忽略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当初购买这套房子的所有款项,全都是我母亲一个人出的!那里面,有她卖掉单位分的房子的钱,有她一辈子的血汗积蓄,还有她四处求人、低声下气借来的外债!
我从监控画面里,看到母亲在他们的逼迫下,头越埋越低,整个人缩成一团。一股滚烫的怒火“轰”的一下直冲我的头顶。
那一瞬间,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把这对欺负我母亲的gou男女,这个道貌岸然的大舅,这个自私自利的小姨,全都撕成碎片!
我发动汽车,一脚油门踩到底,像一头发了疯的母狮,朝着我母亲家的方向狂飙而去!
当我火急火燎地赶到时,家里的门只是虚掩着,我能清晰地听到里面的争吵声。一路狂飙的怒火,在此刻反而诡异地冷却下来,化作了彻骨的寒意。我悄悄凑近,发现屋里的人比我从监控里看到的还要多,除了大舅和小姨,连我那个素未谋面的舅妈和被称为“三姨夫”的小姨夫也赫然在列。
“你说这房子是你出钱买的,证据呢?房本上写的可是咱妈一个人的名字!”舅妈那尖利的声音格外刺耳。
“姐,做人不能这么自私吧!”小姨接过了话头,把桌子拍得“啪啪”作响,“我和大哥大嫂都商量过了,念在你照顾妈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们愿意分三分之一给你。这房子现在值四百万,我们已经做出了巨大的让步!可我真没想到,你竟然贪心到想独吞!”
舅妈立刻附和:“就是啊,大妹妹。再说了,你侄子马上要结婚装修,正是等钱用的时候,他可是你唯一的亲侄子,你不说多帮衬着点,居然还想……天底下哪有这么做姑姑的!”
大舅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按理说,我们作为合法继承人,可以直接委托中介卖房,甚至可以报警把你强行清出去。现在还坐下来跟你谈,已经是看在亲戚一场,给你留足了面子。”
我母亲被他们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把房子卖了,你们让我住到哪里去?当初妈一直租房子住,是我心疼她,才下定决心买房。为了这套房子,我卖掉了自己的家,还欠了一屁股债,整整花了十年才还清!当初是妈哄着我,说房本上只写她一个人的名字,她住着才安心,我才同意的!你们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她的钱,不是给你们出国了,就是给你们做生意了,她哪里还有钱买房子?爸走了以后,妈一直都是我在照顾,你们一个个在外面混得风生水起,是出过一分钱,还是出过一分力?现在为了钱,就要把我赶出家门,你们的良心呢?”
大舅被戳到了痛处,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恼羞成怒地吼道:“你这是什么话?我们怎么就没良心了?我们能有今天,靠的是我们自己的努力!你知道我当年在国外吃了多少苦吗?你这种一辈子窝在小地方混吃等死的人,根本无法想象!”
小姨夫也阴阳怪气地帮腔:“就是啊大姐,你这话我们听着也不舒服。我和慧慧虽然在本地,但我们做生意的,哪有你们当老师的清闲?忙得脚不沾地。可妈哪次住院,我们没提着营养品去看望?”
小姨的声音陡然拔高,手指几乎要戳到我母亲的鼻子上:“陈淑芬,我忍你很久了!妈脑子清醒的时候,经常打电话跟我诉苦,说你给她吃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我们买的那些高级营养品,恐怕都吃到你和你女儿肚子里去了吧!”
“还有,我们来之前特意查过妈的银行账户,她每个月七八千的退休金,这么多年下来,卡里居然只剩下三千块!妈说过钱都是由你保管的,你敢说你没动过歪心思?你敢说你这么多年守着她,不是为了图她的退休金,不是为了图这套房子?!”
四张嘴,就像四挺机关枪,对我母亲进行着无情的扫射和轰炸。
这些指控,简直比用刀子捅在我母亲心上还要恶毒。外婆晚年吞咽功能退化,为了防止她被噎到,母亲陪着她吃了十多年的糊状软食。可即便是这样的小心翼翼,在外婆偶尔清醒时,也会打电话向小姨抱怨,说母亲故意克扣她的伙食。
我看到母亲的嘴唇在剧烈地颤抖,她似乎想开口辩解,却只是徒劳地张着嘴,发出一个苍白的“啊”的口型。一个人的质问还没结束,另一个人的炮火就已经无缝衔接。最后,她所有的反驳,都只剩下那个卡在喉咙里,充满了惊恐、无助与绝望的“啊”音。
“你们……你们怎么能这样啊……”
看着这四个人图穷匕见的丑恶嘴脸,以及那漫天飞舞的唾沫星子,我紧紧地攥住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
好好好,真是好得很!
这是真以为我妈身后无人,可以任由他们搓圆捏扁了是吧!
我深吸一口气,铆足了全身的力气。
只听“嘭”的一声巨响,我一脚将那扇虚掩的门从外面狠狠地踹开!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小姨夫的瞳孔明显收缩了一下:“楠楠,你怎么回来了?”
想当年,他穿着皮夹克、染着一头黄毛追求小姨的时候,我还是个半大点的孩子,就敢带着一群小伙伴把他堵在巷子里。外婆看不上他这种“小混混”,我便借着“替外婆出气”的名义,第一个冲上去对他拳打脚踢。这怂货愣是不敢还手。
我自然不在乎他们的爱恨情仇,只是我见不得我母亲一次又一次地为小姨的那些破事操碎了心,偷偷地抹眼泪。
所以,即便他现在和小姨结婚创业,成了所谓的“成功人士”,见到我,依然是老鼠见了猫。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我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一步步走了进去。
“是啊,我怎么就回来了?真是难为你们了,特意算准了我不在家的时间,组团赶过来唱大戏!”
我反手“咔哒”一声,将门彻底锁死。今天这笔账算不清楚,谁也别想离开这个屋子!
舅妈的脸色瞬间就变了:“林胜楠,你这是要干什么?”
我没有理她。从小到大,我就没怕过谁。在这家人身上,我早早就学会了一个道理: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所谓的血缘亲情,也分个三六九等、高低贵贱。有的是手心里的宝,有的却是脚底下可以随意修剪的指甲。
外婆总说,我一身反骨,是个天生的刺头,一点也不像我那温顺的母亲。
可她们不知道,我骨子里和她是一样的。一样地爱憎分明,一样地不畏惧任何困难。唯一的不同是,她的身上,背负着一座名为“亲情”的五指山。她不是挣脱不掉,而是她从来就没想过要挣脱。
而在这个世界上,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山,是我林胜楠也翻不过去的,那只有一座——就是我的母亲。
她也是我的山,是我一生都无法翻越,也从不想翻越的山。
我妈看到我,慌乱地擦去眼角的泪水,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楠楠,你大舅他们……是来帮你外婆收拾遗物的。”
她每次遇到难事,都会用这种蹩脚的谎言来骗我。可她不知道,她是一个多么糟糕的演员,每一次,都让我一眼看穿。
我同样笑着叫了一声“妈”,然后,皮笑肉不笑地扫视了一圈屋里的“客人们”。
“别停啊,我刚才在门外听你们聊得不是挺热闹的吗?继续啊。”
小姨、小姨夫和舅妈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先开这个口。刚才那副咄咄逼人、分疆裂土的架势,怎么一下子就萎了?
大舅端起长辈的架子,冷笑一声:“怎么?我们长辈商量家事,还需要向你一个小辈汇报不成?读了几年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我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翘起二郎腿,开始阴阳怪气地回敬:“是啊,我的书是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可总比某些人强,想从狗肚子里掏点东西出来,除了狗屎,什么都掏不到。哦,也对,毕竟臭味相投嘛。”
我知道,他们的宝贝儿子,那个被宠上天的堂弟,是他们的命根子,是他们的七寸。既然已经撕破脸皮,哪有不照着七寸下狠手的道理。
“你……你你!”大舅被我一句话噎得满脸通红,气急败坏地指着我母亲,“陈淑芬,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我摇了摇头,扭头看向我的母亲。
如果你要问,为什么在这样一个畸形的家庭里,我能如此嚣张地野蛮生长。
答案,就在我的母亲身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我妈那张一向温和的脸,此刻线条绷得像一块冰。她缓缓站起身,动作不大,却像一座沉寂的火山,在爆发前夕,连周围的空气都带着灼人的热量。
“我教出来的女儿怎么了?”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像一颗颗小石子砸在平静的水面,“国内顶尖学府毕业,是市里当成特级人才引进回来的。这,难道不比你那个高考只考了250分,靠着家里砸钱送到国外不知名大学混个假文凭的儿子,要强上百倍千倍!?”
瞧,这就是我妈。
她在这座压抑的房子里,活了大半辈子,性子软得像个面团,任谁都能上来捏一把。但即便是最柔软的人,心中也有一块不可触碰的逆鳞。
那块逆鳞,就是我。
从小到大,我就像是她身上最柔软的那块心头肉,谁敢动一下,她就能豁出命去,用尽全力反击。
我刚出生那会儿,家里人为了迎合我爸那“重男轻女”的陈腐思想,竟合伙上演了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戏码,背着还在月子里的我妈,把我送到了千里之外的陌生人家。
我妈得知消息时,月子都还没坐完。她就那么穿着一双单薄的拖鞋,在绿皮火车上颠簸了一天一夜,眼泪都哭干了,最终在一个地图上都快找不到的甘肃小村镇,找到了那户人家。她没有争吵,也没有理论,只是双膝一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硬是把我要了回来。
后来,我得了严重的肠套叠,小小的身子被病痛折磨得不成样子。周围所有人都摇头,断言这孩子养不大。是我妈,她不信命。她天天守在医院,一个字一个字地啃那些天书般的医学名词,硬生生把自己逼成半个专家,学会了用生理盐水给我灌肠。整整三年,一千多个日夜,她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才把我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那些辛苦,根本无法用语言来描述。我爸说得没错,我就是个“累赘”,一个差点把我妈活活拖垮的累赘。
也正是在那段最艰难的日子里,我爸向我妈提出了离婚。即便被生活磋磨至此,即便身边有我这么个“拖油瓶”,她对我爸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她这辈子都不会再生了,因为怕对不起我。
我爸是她第一个倾心的男人,是她的整个青春。离婚协议摆在面前时,她一个星期就暴瘦了十斤,眼窝深陷。可为了我,她还是咬碎了牙,在协议上签了字。
他们离婚后,我的名字,也从那个充满讽刺意味的“林生男”,变成了充满希望的“林胜楠”。
看着我妈像是被按下了某个尘封已久的开关,终于燃起了久违的斗志,我强忍住上扬的嘴角,将目光转向了大舅和舅妈,脸上的表情也瞬间由晴转阴。
“大舅,舅妈,你们在上海那种寸土寸金的地方打拼,真是太辛苦了!居然能拥有两套大房子,实在是了不起啊!”我故意拔高了声调,语气里充满了夸张的“敬佩”。
“我如果没记错的话,外婆生前念叨过,大舅您的第一套房子,是外婆娘家拆迁分的吧?乖乖,那可是浦东的老洋房,一下子拆了三套,外婆自己留了一套,转手就直接落到了您的名下,对不对?哎呀,您可不是我们这种普通人,您是那个年代金光闪闪的留学生,人中龙凤呢,怎么创业的第一桶金还是靠着外婆给的?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您和舅妈白手起家,自己奋斗出来的呢!”
我妈的童年记忆里,外婆总是带着大舅和小姨穿梭在上海的繁华里。听说那栋老宅地段极佳,走不到二十米,就是我妈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南翔小笼包。
可每一次,我妈都只能被独自留在H市的老家,做着干不完的家务。她唯一去过的一次,眼巴巴地看着他们买了那么多热气腾腾的小笼包回来,却没有一个人记得给她留一个。
哪怕,只是一个!
“怎么?就因为我妈是个女孩,所以她活该一辈子窝在这个小地方,分房子没她的份,就连吃个包子,她也不配吗?”
“你们口口声声说在外地,照顾外婆不方便。那怎么一听到外婆留下遗嘱的消息,就跟装了火箭似的,屁颠屁颠地跑回来了?这速度也不慢嘛!啧啧,刚才听大舅那番话,我还以为咱们这省会小城跟大上海之间,连高铁都没通呢!”
舅妈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赶紧扶住身边几乎要站不稳的大舅,气急败坏地指着我叫道:“这是他们姓陈的在分家产,你一个姓林的,算哪根葱,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
我冷笑一声,眼神轻蔑地扫过她:“说得对,我一个外姓人确实没资格。这么看来,舅妈这是打算为了分家产,现在就去派出所改姓陈,给我们陈家磕头认祖了?”
“你!”舅妈气得浑身发抖,尖叫着就要伸手来撕扯我。
我妈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瞬间把我护在身后。可谁都没想到,叫得比舅妈更大声的,居然是旁边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小姨。
“什么?!你上海那套大房子是拆迁分的?!!”小姨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你不是跟我说,那是你自己辛辛苦苦赚钱买的吗?好啊,陈建国,你真是好样的,把我当傻子耍了这么多年!”
“啊啊啊!妈!当初大哥要去国外,把家底都掏空了,您居然还瞒着我们给了他上海的房子!您怎么能偏心到这种地步!”
小姨和我妈,是性格上的两个极端。我妈的处事原则是,只要她吃点亏能让事情风平浪静,那再大的委屈她都能自己咽下去。而小姨则恰恰相反,她强势惯了,脾气像个炮仗,一点就炸。这个家里谁都可以吃亏,唯独她不行。
“拆迁这么大的事,连林胜楠一个小辈都知道,凭什么就我一个人蒙在鼓里?好哇!怪不得后来再也不带我们去上海吃小笼包了!每次问起来就说身体不舒服,不想去!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今天要不是胜楠把这事捅出来,你们俩是不是就打算心安理得地住一辈子,把这事烂在肚子里了?!”
我妈这套老破小,怎么能跟上海的江景大平层相提并论?小姨这摆明了是要撕破脸皮,大舅的脸已经气得发青。
舅妈也彻底豁出去了,跳着脚骂道:“你哥是你家唯一的男孩,这房子不给他给谁?难道给你,还是给你那几个染着黄毛的老公?你当年逼着我公公婆婆卖掉老房子,给你凑钱开店的事,我和你哥跟你计较过一句吗?”
这话一出,旁边的姨夫脸上也彻底挂不住了。“那能一样吗?开店那才几个钱!我就说你们夫妻俩怎么突然变得那么大方,原来是自己早就吃上了肉,所以看我们喝点汤,自然就不计较了!”
眼看着小姨已经张牙舞爪地要上去抓舅妈的头发,姨夫非但没拉,反而还在旁边拱火。大舅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那身价格不菲的进口衬衫,很快就被扯成了一块皱巴巴的抹布。
我嫌火烧得还不够旺,慢悠悠地在旁边又添了一把柴。
“对了,妈。外婆每个月七八千的退休金,怎么一分钱都没剩下啊?是不是都偷偷转给堂弟了?他那辆新买的特斯拉,首付款就是外婆给的吧。”
“哦,还有,表妹上次是不是打电话跟外婆哭穷,说想要个新包,外婆没给钱是吧?我可听见了,外婆挂了电话就骂,说她一个丫头片子,赔钱货,怎么好意思张口跟她要钱!”
小姨彻底被点燃了,姨夫也气疯了。
四个人像麻花一样死死地扭打在一起,什么污言秽语都从嘴里喷薄而出。大舅他们骂小姨一家子都是社会混混,一辈子都是“摇花手”的老流氓。小姨家则回骂大舅全家都是白眼狼,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吃人不吐骨头。
战况激烈,四个人身上都不同程度地挂了彩。可惜了小姨新做的漂亮指甲,在舅妈的脸上狠狠地开了花;也可惜了舅妈刚做的精致发型,此刻乱得像个老旧的拖把。大舅和姨夫更是早已拳脚相向,钱这个字面前,什么血缘亲情,都算个屁。
只有墙上那张黑白遗像里的外婆,依旧抿着嘴,优雅地、事不关己地、一成不变地笑着,冷眼旁观着这场由她而起的闹剧。
我妈彻底慌了神,想去拉大哥,被一把推开;想去劝小妹,又插不进手。我朝她递了个眼色,示意她站远点,免得被炮火误伤。我妈叹了口气,手足无措地退了两步。
趁着他们打得不可开交,我悄无声息地溜进了厨房和卫生间。
我将厨余垃圾、冰箱里发馊的剩菜、一罐放了好几年谁也不敢打开的鲱鱼罐头、垃圾桶里湿漉漉的果皮,连同卫生间里那只散发着异味的纸篓子、猫砂盆里新鲜铲出的屎粑粑,一股脑地倒进一个大盆里,然后打开水龙头,将它们冲调、搅和成一盆粘稠浑浊、气味“迷人”的混合液体。
那股味道,对人类的嗅觉和胃来说,实在是不太友好。
我憋着一口气,稳稳地把这盆“终极武器”端了出来。就在那四个成年人依旧扭打在一起的瞬间,我用尽全力大喊一声:“妈,快躲开!”
在我妈发出一声“哎呦”,碎步跑开的同时,我手臂用力,将盆里那混合着固态与液态的“生化武器”,稳、准、狠地,朝着那团扭打在一起的人形麻花,倾盆泼去!!
“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
一时间,男人的低吼,女人的尖叫,高音与低音交织在一起,响彻了整个房间。那场面,简直惨绝人寰。
大舅不小心吸到了一口,感觉嘴里多了一根软软的“薯条”,他当场就趴在地上疯狂呕吐,可惜了那身镶着硕大LOGO的奢牌衣服。舅妈的脸上挂着淡黄色的水渍和不知名的白色絮状物,昂贵的妆容已经彻底花了,她无法接受地尖叫、大哭。
最滑稽的要数小姨,她刚才还全神贯注地扯着舅妈的头发,脸红脖子粗地让他们还房子。突然一盆冰冷刺鼻的混合物从天而降,她整个人都懵了,手指还保持着撕扯的姿势停在半空,目光迷茫了好一阵子,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不过要说反应最快的,还得是姨夫。他抹了一把脸上的秽物,干呕了几声,抬头看到正拿着一把电油锯在我手里把玩的我,什么狠话都没说,第一时间冲过去把大门解锁打开。然后,他回过头死死拦腰抱住反应过来、想要找我拼命的小姨,硬生生把像泥鳅一样不断翻腾的她,拖出了我妈家。
大舅和舅妈也只多折腾了一小会儿,便咬着牙,骂骂咧咧地逃离了这个“案发现场”。
我老公通过家里的监控,实时观看了这场大戏的全过程。他一边在电话里哀嚎“这么刺激的打架居然不叫上我”,一边火急火燎地开车往我妈家赶。
等他赶到时,正好看见我在这个臭气熏天的房间里,优哉游哉地翘着二郎腿,打电话预约家政保洁。而我妈,则像个陀螺一样在我身边团团转。
一会儿说:“请什么保洁啊,我一个人就能打扫干净。”
我头也不抬地回她:“妈,您闺女现在出息了,有钱,雇得起保洁,这事儿您还不知道吗?”
一会儿又满脸困惑地问我:“家里什么时候多了个电油锯啊,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说:“我放的,好使啊。这玩意儿介于冷兵器和热武器之间,震慑力堪称无敌,歹徒见了都得抖三抖。最重要的是,它不犯法!”
他们离开后没多久,果然就报了警。我听到楼下警笛声响起,立刻戏精上身,抱着我妈哭得死去活活,声泪俱下地说大舅和小姨要合起伙来害我,让我坐牢,让她一定要保护我。
我老公推门进来正好看到这一幕,脸上的表情精彩得难以形容。那一刻,我知道,我苦心经营多年的强悍高冷人设,算是彻底崩塌了。
我们这个“相亲相爱”的大家庭再次齐聚一堂,是在派出所的调解室里。
我家的监控,提供了全程无死角的清晰录像。事情的来龙去脉一清二楚,责任划分也明明白白。他们身上的那些抓痕和淤青,是他们为了那套拆迁房“互殴”所致,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至于我泼出的那盆混合物,虽然侮辱性极强,但并未造成任何实质性的身体伤害。我敢做,就早已对后续的发展做出了最坏的预估。家庭内部矛盾嘛,闹到派出所,最终的结果无非就是调解解决,息事宁人。
调解员建议,鉴于我的行为“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我需要赔偿他们被损毁的服装,以及“人体表皮清洁”的费用。
我立刻收起所有锋芒,表现得非常有礼貌、很得体地向他们道了歉,表示之前是自己情绪失控,做得不对。然后,我当着警察的面,极为痛快地给他们转了账,金额足够他们买好几件新衣服外加去最高档的洗浴中心搓上十次澡。
对于这个结果,大舅和小姨四个人显然极不满意。他们不敢再惹我,便把全部火力都对准了我妈,在调解室里大喊大叫,叫嚣着要找最好的律师,一定要把我关进去。
这帮欺软怕硬的怂货,甚至连和我的目光对视一下都不敢。毕竟,一个讲道理的正常人,永远也斗不过一个随时会发疯的疯子。
我听到要找律师,不由得沉默了一下。心里有点后悔,刚才不该强迫我老公留在我妈家打扫卫生,不然这会儿还能顺便给他这个律所合伙人介绍一单业务。
而我妈,此刻却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她身上再也看不到一丝一毫过去的怯懦和退缩,她像一只随时准备战斗的母鸡,把“我”这个小鸡护在身后。她当着警察的面,条理清晰地控诉大舅和小姨一家,是如何以长辈的身份,联手欺负我一个小辈的。
警察都被她吵得头疼,最后换来一个年纪稍长的女调解员。那位“大姐”和我妈聊了很多共情的话,才让我妈那颗愤怒的心,慢慢平息下来。
我静静地看着我妈,从头到尾,她说的都是我这个女儿受了多大的委屈。关于她自己承受的那些不公、痛苦和牺牲,她一个字都没有提。
这就是我的妈妈。是压在我心头,我翻不过去,也不想翻过去,情愿背负一辈子的一座“大山”。
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山”,对吧。
可她不提,不代表我会就此罢休。如果不“以牙还牙”,不“锱铢必较”,那我岂不是白白被人当了一回“疯子”?
这场闹剧一直折腾到天黑才算结束。我老公带着女儿来接我们时,身上还残留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臭味,脸色比他身上的味道还臭。
“林胜楠,我堂堂金牌大状,出庭都是按小时收费的!你居然让我去给你收拾那种东西!”他咬牙切齿地控诉。
我被他逗得笑弯了腰,在手机上操作了一会儿,然后扭头对着正抱着我女儿的我妈,露出了一个神秘又带着点坏意的笑容。
“妈,这段时间,您先把手机关了。”
这个事情的后续处理需要时间,我已经全权委托给了我老公。毕竟,处理经济纠纷这种事,是他的专业领域。而我,因为手上的项目正好进入尾声,也可以放手交给下面的人去跟进。于是,我这个被同事戏称为“工作狂魔”,连续七年年假一天没休过的卷王,破天荒地向总部请了一个超长假期。
钱,可以慢慢再赚。只要你有能力,有技术,有头脑,好的项目自然会追着你跑。
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我妈的那张诊断书,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我无法呼吸。眼下,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比我妈更重要。
我开着车,载着我妈,一路向着她奶奶,也就是我太姥姥的老屋驶去。
距离不算太远,三个小时的车程,路况却出奇的好,宽阔而平坦。这些年,无论是城市还是农村,基础建设都做得越来越好了。
沿途的风景满眼青翠,山清水秀,看得人筋骨舒畅。我妈的整个童年,都是在这片山水中度过的。
我从未见过我的太姥姥。据说,自我妈被接回城里后,外婆就再也不愿意踏足那个村子一步。但在太姥姥去世前,外公每年过年,还是会坚持带着我妈回去住上几天。我妈总说,那是她童年里最开心的时光。
她说,太姥姥特别特别疼她。太姥姥有五个孩子,每家都像甩包袱一样,甩给她一个孩子带。最辛苦的时候,她一个人要照顾六个孙辈。在这六个孩子里,只有我妈一个是女孩,可太姥姥却最疼她。
晚上睡觉,太姥姥总是把瘦小的我妈搂在怀里。但对待所有孩子,她又能做到真正的一碗水端平。如果糖果不够分,她就会把所有的糖都融化成糖水,再仔仔细细地分成六份,绝不会让任何一个孩子吃不到。
太姥姥常说,世上最不公的事,就是让懂事的孩子吃亏。
七岁那年,我妈要被接回城里。太姥姥深怕外婆不喜欢这个从乡下回去的女儿,提前好几天,就用家里最好的花布,为我妈赶制了一身新衣服,还偷偷抹上她自己平时都舍不得用的雪花膏。她一遍遍地交代我妈,到了城里,一定要勤快,要懂事,这样爸爸妈妈才会喜欢你。
只是,那身被太姥姥寄予了厚望的花布衣服,在我妈回家的第二天,就被外婆戴着手套,连同那双因为走了太久山路而磨破了洞的布鞋,一起扔进了垃圾箱。
我妈为此哭了很久很久。直到现在,她买衣服,都还偏爱各种花布的款式,或许,就是为了弥补那段尘封的往事吧。
一路上,我妈都没有睡。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看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风景,一帧帧地向后退去,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当我们到达目的地,看见那座因为多年无人居住,早已倒塌破败的老屋时,她的眼泪,终于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地往下掉。
她下意识地,轻轻喊了一声:“奶……”
那一瞬间,时光倒流。仿佛她从未长大,依旧是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也仿佛在那残破的屋檐下,还站着一个佝偻的老人,拄着拐杖,微笑着,等待她唯一的、最心爱的孙女,回家。
我们在离村子最近的镇上安顿了下来。正好赶上镇里的大集,我妈牵着我那个兴奋得手舞足蹈的女儿,新奇地这也看看,那也尝尝,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其实,策划这次旅行,在外婆住院之前,我就已经开始筹备了。直到外婆去世后,我无意中看到我妈的那张诊断书,才惊觉,自己如果再不行动,留下的,将是永生无法弥补的悔恨。
我在镇上联系了约好的包工头和建材供应商。
拿着我拟定的图纸,在饭馆和他们商量着开工事宜。
这草图是我根据我妈的梦想作为创作素材画的,在保留太姥姥一些老物件的基础上,推倒老屋,盖一座新房出来。
这个计划我酝酿很久了,包括宅基地的归属问题,工人的联系。
现在天气热,正是盖房的好时候。
我们就这样在这里,待了两个月,每天忙忙碌碌。
连红豆汤圆一样的圆滚滚的女儿都被晒黑了,变成了枣泥口味。
馅料还是外露的。
但是总算看着青瓦白墙的房子,拔地而起。
我妈半个世纪的心愿,其实只需要两个月,就可以有血有肉地实现。
院子从一片废墟,变成两层的新徽派,加上偌大的中式庭院。
现在绣球苗还小,蔷薇花藤还很细。
不过没关系。
院子里有最好的阳光,有山上引流的山泉。
院子外的围墙和青石板,到处撒的都是月见草的花种。
麦子再熟一次,这院落一定比莫奈的花园更加迷人。
按照当地习俗,上梁那天,我们要庆贺一番。
我妈开心得像个小孩子。
鞭炮炸个不停。
糖果、硬币、花生撒得到处都是。
村里的居民已经没人不认识我妈了,可民风淳朴,听说是老陈家的后人来盖房子,都跑来庆贺。
按照当地规矩,我们要摆宴请干活的工人和帮忙的村民吃饭。
村里很久没有那么热闹了。
气氛好得不行。
安静的村庄,那天的宁静被打破了一般,热闹了整整一天。
我知道,能回到这里,是我妈一直的心愿。
她半生被外婆困住,后被我牵绊。
现在也算得偿所愿。
虽然用的都是最环保的材料,可新房子到底有些气味,需要透气。
上梁那晚,我们就睡在新房子的院子里。
女儿没有这样睡过,看着蚊帐外的星空,兴奋到凌晨都不肯睡着。
我妈的扇子还在她身上不停地摇啊摇。
生怕她热着,生怕哪个不长眼的蚊子钻进来咬她。
就像太姥姥对小时候的她那样。
就像她小时候,对我那样。
蝉叫蛙鸣,日落月升。
三个女子,三个年代,一老一中一幼的悄悄话,被藏在月光朦胧的蚊帐里。
我妈说,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都有自己的山。
我妈的山,是外婆。
她说,她生我的时候,就在想,此生,绝不让我像她一样长大。
外婆是她一辈子都无法翻越的大山,压在心里,沉得透不过气。
我说,她也是我的山。
更是我的软肋。
是我的铠甲。
给了我沉甸甸的偏爱,更托住我的脊梁。
她对谁都是压着腰,垂着眉。
可偏偏,老师跑去和她告状我打架斗殴时,她坚定地相信我的话,站在我身前,和挨揍的家长据理力争,和不理解的老师摆事实讲道理;
外婆他们吃饭不给我上桌时,你直接掀翻了饭桌。
你声音很低,甚至发抖,可却异常坚定。
「饭是我做的!我女儿不配吃,那你们也都别吃!」
陈淑芬啊。
我亲爱的妈妈,你根本不知道你有多好。
你自己承担了上一代给予的痛苦,半生不得解脱,却没有延续到下一代。
你为你「年幼不可得之物」压弯了腰。
可你弯下腰,把苦难在你这一代生生阻断。
然后低下头,用一身是伤的身体,为我遮住风雨,对年幼的我说。
「女儿,向前走,别怕,有妈在!」
没有你,我的脊梁可能早就弯了。
没有你,我怎么有勇气对着全世界的不公和偏见,亮出獠牙。
没有你,我怎么可能那么骄傲地、自尊自立地拼杀出自己的天地,变得比你更丰盈强大!然后站在你面前,反过来想保护你,拖着你的脊梁。
有了你的托举,我才发誓,此生一定让我的女儿托举得更高。
妈……
外婆配不上做你的好。
别再为不爱你的人难过了……
血缘算个屁,它只是起点,不是终点。
我只信冥冥之中,人与人互相托举的缘分。
女儿听不懂大人说的是什么,只是眨着大眼,懵懵懂懂地看着我们。
她突然模仿起我们的话,嘟着嘴巴。
「妈妈不是大山,妈妈才不是我的大山!妈妈是翅膀,妈妈的怀抱软软的,妈妈会带着宝贝飞!」
女儿的声音太甜,把我和我妈逗得破涕为笑。
我们一左一右抱着她,三个人,一张床。
在有一搭没一搭的扇风中,清凉的夜色里,终于沉沉入睡。
梦里,我好像也被一双翅膀搂在了怀里。
梦里,那座山柔软的,变成了羽毛。
而我的妈妈,身后也裹住了一对温柔的翅膀……
上梁后的第二天,我们准备返程。
这里,以后就是我们周末,还有孩子寒暑假的时候,我们一家人的乐园。
我和我妈已经忍不住开始规划在院子里再种些什么花草。
要不要再开辟一块菜地,该种些什么样的果蔬。
我妈说现在可真方便,才两三个小时就到了。
她小时候,翻山越岭的,走路去镇上就要两个小时,再坐马车,再转大车。
凌晨四点出发,到天黑才能赶回城里。
不知道多麻烦。
絮絮叨叨中,我妈打开了已经关机两个月的手机。
看着手机里爆炸的红色圈圈。
99+的未接电话,99+的未读短信,99+的未读微信。
她惊呆了。
我让我妈关机,是因为我太了解她有多心软。
她软了半辈子,你想让她突然完全硬起来,那是「痴人说梦」。
我真怕小姨和大舅说了什么,她真会妥协。
可我不是她。
那座山倒了。
从今以后,谁也别想欺负我妈。
天王老子来了,也得先过我这一关。
后续处理,我交给了我老公。
术业有专攻嘛。
目标只有两个。
第一要证明房子是我妈出资购买的,属于我妈个人财产,和我外婆无关,遗嘱无效。
第二要统计我妈为照顾外婆生病付出的劳务和资金,向我大舅和小姨两家均摊过去几十年的赡养费用。
老公早就不想忍我外婆一家。
如今私事公办,我们前脚离开,他后脚就一脸亢奋地开始起草律师函。
顺手把我剪辑好的视频也发了出去。
我都能想象,他坐在律所的旋转椅子上,坏笑着转圈圈的嘚瑟模样!
这两个月,我往亲大舅小姨四个人身上「泼屎」的战绩,让我彻底出了名。
视频做了剪辑,但是依然很长。
因为视频里附带了外婆的医嘱,外婆住院后我妈和大舅、小姨详细的出入院记录。
我妈办理提前退休后,伺候外婆的监控日常和开支数据。
外婆账户给大孙子十年的转账金额明细。
日常补品服用监控。
最重要的,我妈当年为了卖房记录,借款借条,买房的银行转账记录。
我深知,任何的卖惨和控诉,在实打实的「数据」面前,都会显得苍白。
外婆当时忽悠我妈拿现金去买房,我就觉得不对劲,直接杀回家拦住了我妈,叮嘱她不要告诉外婆。
幸亏我妈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不能用现金,可还是听了我的话。
大舅小姨他们也就是知道这点,才以为我妈没有证据自证购买款的资金来源。
有这些证据和记录,想打官司,太容易了。
但我想让全世界的人知道,这帮鸟人欺负了我妈大半辈子!
「也就是说这房子,这个外婆闹着让二女儿买房子的时候就已经在算计留给儿子和小女儿了啊!天哪,不是说老年痴呆吗,我怎么感觉比猴还精!」
「这简直就是城市版的曹心柔啊,哈哈哈,过瘾,过瘾!可惜城里没有粪池,不然现场肯定更精彩!」
「我也是家里的老二,我真的很懂这个阿姨的感受。你最体谅爸妈辛苦,可他们只觉得你最好欺负。只是我比阿姨幸运的是,我还年轻,及时清醒,再也没有做他们的血包。」
「谁知道照顾一个老年痴呆十几年如一日是多么炼狱的生活吗?而且看老太太的样子,比女儿都显得白净,照顾得多好啊。那个大舅和小姨到底是怎么有脸指责的啊,是出钱还是出力了啊!」
「是啊,看入院记录,小姨一家子是每次入院后,操心累人的事情都搞完了,才来看一眼,出院约个车接一下。老大更夸张,几个电话,就哄得老太太喜笑颜开。这老太太可真是拎不清啊。」
「啊啊,看得我气死了!这都能忍!这阿姨要是这都能原谅,我非心梗!!」
「上海房子给老大,自费出国全支持!卖房款给老三,保姆级伺候给老二!现在还算计老二唯一的房产。这东西要是没死,我直接杀到医院去骂!」
难听的话也有,还不少。
主要是指责我妈的不争气,活了大半辈子还活不明白,活该被吸血。
但是大部分留言都是为我妈感到气愤和不公。
怒其不争的话,我小时候不止一次说过。
我甚至哭着让我妈二选一。
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也是那时候,我妈说了那句我记了一辈子的话。
「囡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大山。」
而我长大后,听到了这句话的另外一个版本。
「人终究要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扰一生。」
我老公是知名律师,经常分享案例普法,粉丝众多。
在这个事情上,他处理得可真是人才。
我让他抽空帮我做视频剪辑和整理发出去,他居然直接发到了自己账号下面。
听说当天评论区直接就炸了。
关注的人也越来越多。
看大舅和小姨的电话和微信就知道,他们的信息都被直接人肉了出来。
大舅和舅妈直接在家人群里质问。
舅妈长达 60 秒的大哭语音,一天一百多条,不间断地发。
说堂弟的婚礼取消了。
特斯拉车牌号都被发出来了,每天都是私信,问他们一家子「人血馒头」好不好吃。
小姨和姨夫打的是柔情牌,私信我妈。
说已经严重影响到他们的生意了。
他们是做连锁餐饮的。
他们店里的外卖评论区都被恶评攻陷了。
每天的恶评都是 99+。
说他们是真的不知道房子是我妈的钱,遗嘱里是真的一个字都没说啊。
我妈看了一路,一路无言。
最后,才叹口气问我。
「其实妈不怕没了房子,只怕最后什么也没给你剩下,怕成为你的负担。」
「楠楠,你是不是也觉得妈窝囊。妈没给你做好榜样……」
我从后视镜里看着我妈低垂的脸。
「妈,你觉得你女儿好吗?」
我妈立马直起腰:「当然好,我女儿是最好的孩子!」
我笑出声:「那既然你把我教得那么好,怎么还说没有做好榜样呢?」
「那时候你只是一个孩子,你不知道在大人们不讲理的世界里,该怎么做才是对的;可等你自己做了妈妈,却无师自通知道怎么做一个好妈妈,知道怎么偏爱自己的孩子。别苛责自己,让所有人都满意,你不是圣人!」
我沉下声音:「妈,小时候我也气你,怪你傻。」
「可更多的是心疼你。」
「我曾觉得这种情绪很复杂。」
「可如今,我只想保护你,做你的铠甲……」
路上风景和来时一样美。
我的妈妈脸朝向窗外,突然泣不成声。
两年时间,一晃而过。
我们的生活发生了很多变化。
小姨和大舅两家因为大舅上海的那套房子,撕得丑态毕露, 还打上官司, 彻底决裂。
他们之间的狗屁倒灶, 我不关心。
我忙着事业,忙着家人,他们对我来说是餐后八卦。
不过,我倒是喜欢他们闹。
闹得越大越好, 闹到最后, 最好是小姨赢了。
因为那就轮到我打官司,去要我妈的那三分之一。
那我老公律所又多新业务了。
外婆遗嘱判定无效后, 房子完全归属到了我妈名下。
我妈再也不想回到那里,干脆直接卖掉,搬到了我家,帮我带孩子。
房子卖了整整 420 万,我妈成了有钱的小老太太。
笑容爬到了眼角。
调解后,大舅和大姨又各自补偿了我妈二十万。
我妈原本所剩无几的账户, 突然华丽丽地躺下了 460 万。
可那两家子鸟人, 还是不甘心地继续找事,闹腾。
最终, 在我「戏精」老公雪花片一样的律师函里,我大舅和小姨一家,终于彻底消停。
奈何我老公不肯消停。
小时候,他还是个「豆芽菜」一样的弱鸡时,就喜欢跟在气质豪横的我屁股后面。
不知道被我大舅、三个黄毛「姨夫」轮番欺负了多少回。
这些年, 心里憋着气, 不敢撒。
如今撕破脸, 兴奋得像打了鸡血。
心情不好,找到茬就开始给我小姨大舅他们发各种名义的律师函。
简直人间恶魔。
我忍不住感叹,得罪懂法的「小人」,可实在太可怕了。
我妈花了半年时间,一门心思地学开车。
成功拿到了驾照。
来回在市区和老屋奔波。
把院子打理得颇为雅致。
把我女儿彻底晒成了黑芝麻馅的汤圆。
当然还是馅料在外的那种。
还学习这种网络文案,视频制作,居然真的让太姥姥那边的老屋成了小有名气的民宿。
每个月都能接到不少年轻人的订单。
慢慢地,我带她去医院复诊的时间间隔越来越久。
从两个星期, 变成了一个月一次。
然后是两个月, 最后成了半年。
她还是会钻牛角尖,特别是如果大舅小姨一家子阴魂不散的纠缠的时候。
可躯体化的症状肉眼可见地好转。
后来,那两家人彻彻底底老实了。
没了外婆和这两家人的纠缠, 她才突然意识到, 自己的世界可以如此清净。
大约过了两年, 我们再去医院, 医生已经告知可以尝试完全停药了。
我妈是因为缺爱得了病。
爱, 自然也是她唯一的解药。
此生,我会给她很多爱,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爱,去覆盖她流血了半个世纪的伤口。
报答她为我遮风挡雨的前半生。
记忆里,那张惨白的「重度抑郁, 严重自杀倾向」的诊断书,被我藏在了柜子里。
我知道,她已经开始了新生命。
即便已经过了六十岁才重新开始, 可又如何?
生命何时重启,原本就没有人,有资格去定义。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