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是医院那种浓得呛人的味道,是稀释了好多倍,混着阳光和灰尘,一丝一丝往你鼻子里钻的味道。
那段时间,我家的空气里,总是飘着一股淡淡的来苏水味儿。
不是医院那种浓得呛人的味道,是稀释了好多倍,混着阳光和灰尘,一丝一丝往你鼻子里钻的味道。
那是婆婆的味道。
她来之前,我家的味道是乱七八糟的。
是外卖盒子里残留的麻辣香锅味,是阳台上那盆快要渴死的绿萝蔫哒哒的草木味,是我先生扔在沙发上的臭袜子味,也是我熬夜赶稿时,咖啡机里飘出的苦涩香气。
很混乱,但很生活。
婆婆来了之后,一切都变了。
她像一个自带净化功能和整理程序的精密仪器,所到之处,所有的混乱都被格式化,所有的味道都被统一成了那种干净、严谨,甚至有点过分冷静的来苏水味。
地板被她用抹布擦得能照出人影,我光脚踩上去,能听到皮肤和地板之间轻微的、带着点黏性的分离声,“滋”的一声,干净得让人有点心慌。
沙发上的靠垫,永远呈四十五度角标准地立着,像等待检阅的士兵。
我先生的臭袜子,再也没机会在沙发上过夜,它们被第一时间扔进洗衣机,经过一番轰轰烈烈的洗礼,第二天就散发着肥皂的清香,整整齐齐地躺在衣柜的格子里。
连我那盆快死的绿萝,都被她用啤酒擦亮了叶子,精神抖擞得仿佛要去参加阅兵。
我知道,她是为了我们好。
她是个闲不住的人。
一辈子都在忙。
年轻时在纺织厂当车间主任,管着几百号人,外号叫“陈一刀”,意思是说她做事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的。
退休前,她是厂里的先进工作者,年年都拿奖状,家里的墙上贴得满满的,红彤彤的一片,像一团永远不会熄灭的火。
退休后,公公身体不好,她就照顾公公。
送走公公后,她一个人守着那座空荡荡的老房子,守着满墙的奖状,守着那些褪了色的光辉岁月。
直到我先生把她接过来。
她把那股在工厂里指挥千军万马的劲头,全都用在了我们这个一百平米的小家里。
每天早上六点,我的房门就会被准时敲响。
不是那种试探性的、温柔的敲门声,是“笃、笃、笃”三声,间隔均匀,力度十足,仿佛军营里的起床号。
紧接着,是她中气十足的声音:“该起床了!一天之计在于晨!太阳都晒屁股了!”
我挣扎着从被子里探出头,阳光确实已经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上投下了一道金色的光带。
空气里,来苏水的味道已经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她会把早餐摆得像艺术品。
白粥,配六样小菜,用那种带格子的小碟子装着,每样都堆得冒尖。
油条是她自己炸的,金黄酥脆,码得整整齐齐。
鸡蛋是完美的溏心蛋,剥得干干净净,躺在白瓷盘里,像一块温润的玉。
她会坐在餐桌对面,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我。
那目光,让我觉得我不是在吃早餐,而是在接受一项严格的质检。
“多吃点,看你瘦的,风一吹就倒了。”
“工作别太拼了,身体是本钱。”
“你那个桌子,我帮你擦了,电脑线也理顺了,看着清爽多了。”
我点点头,嘴里塞满了食物,说不出话。
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我的书桌,是我工作的战场。
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稿纸、便签、参考书,在我眼里,是一个有逻辑、有秩序的世界。
她所谓的“理顺”,是把我的世界夷为平地,再按照她的标准,重建了一个我不认识的、整洁到冰冷的模型。
我先生是个粗线条的男人。
他觉得他妈来了,是天大的好事。
家里干净了,三餐准时了,他再也不用闻我的外卖味,也不用被我的臭袜子熏了。
他会搂着我的肩膀,傻呵呵地说:“我妈多好啊,你多省心。”
省心吗?
我看着婆婆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她穿着一件蓝色的确良围裙,腰板挺得笔直,切菜的声音像节拍器一样精准。
我的心,却一点也省不下来。
我觉得自己像个寄宿在别人家的孩子,小心翼翼,不敢弄乱任何东西,不敢发出任何不和谐的声音。
这个家,越来越像一个精美的样板间。
而我,是那个格格不入的访客。
矛盾的爆发,是在一个下雨的午后。
我正在赶一个急稿,写得焦头烂额。
键盘被我敲得噼啪作响,像一场密集的雨。
婆婆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银耳羹。
她没敲门。
她总是这样,觉得这是自己儿子的家,也就是她的家,进哪个房间都不需要任何通报。
“休息一下,喝点东西,别累坏了眼睛。”
她把碗放在我手边,目光扫过我的电脑屏幕。
然后,她皱起了眉头。
“你这写的都是什么啊?弯弯绕绕的,看得人头疼。”
她伸出手指,点在了我的屏幕上。
一个油腻腻的指纹,就那样印在了我刚刚写下的一个句子上。
那个句子,我琢磨了很久。
那一刻,我脑子里的一根弦,“崩”地一声,断了。
我没有发火,只是觉得很累,一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疲惫。
我默默地拿起纸巾,擦掉了那个指纹。
然后,我抬起头,看着她,说:“妈,这是我的工作。”
我的声音很平静,但婆婆听出了里面的不对劲。
她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我不是为你好吗?关心你还有错了?”
“你那工作,整天坐在电脑前面,对身体多不好。要我说,还不如找个正经班上,朝九晚五,多稳定。”
又是这样的话。
在她眼里,我的自由职业,就是不务正业。
我写下的每一个字,都不如工厂里拧的一颗螺丝钉来得实在。
那天,我们没有吵起来。
我只是沉默地关掉了电脑,一口气喝完了那碗已经凉掉的银耳羹。
甜得发腻,一直腻到我心里。
晚上,我失眠了。
听着窗外的雨声,和客厅里挂钟规律的“滴答”声,我忽然觉得,我和婆婆之间的问题,不是生活习惯的差异,也不是代沟。
是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去定义“好”这个字。
她觉得一尘不染是好,我觉得有点混乱的烟火气是好。
她觉得朝九晚五是好,我觉得自由创作是好。
她想把她的“好”强加给我,而我,在无声地抵抗。
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这个家会被这种无形的拉扯撕裂。
我翻了个身,看着身边熟睡的先生。
他睡得很沉,甚至打起了轻微的鼾。
他感受不到我的窒息,也理解不了婆婆的孤独。
是的,孤独。
我忽然想到了这个词。
一个在岗位上发光发热了一辈子的人,一个习惯了指挥和被需要的人,突然之间,被剥夺了所有的身份和战场。
她就像一个退休的老将军,手里没有了兵,眼前没有了敌人,只剩下大把大把无处安放的时间,和一身用不上的本事。
所以,她把我们这个小家,当成了她新的战场。
把我,当成了她需要改造和管理的新兵。
她的指手画脚,她的严格要求,背后藏着的,可能只是一句没有说出口的话:
“看看我,我还有用。”
想到这里,我心里的那股烦躁,忽然就平息了很多。
我好像摸到了一把钥匙,一把可以打开我们之间那扇紧锁的门的钥匙。
我需要的,不是和她对抗。
而是给她一个新的,真正属于她的战场。
第二天,我没有像往常一样赖床。
婆婆敲门的时候,我已经洗漱完毕,坐在了书桌前。
我没有打开电脑,而是在一张白纸上写写画画。
婆婆走进来,看到我,愣了一下。
“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我笑着对她说:“妈,我有点事,想请您帮我参谋参谋。”
“参谋”这个词,我用得很刻意。
我看到婆婆的眼睛,瞬间就亮了一下。
那是一种被需要时,才会有的光芒。
我把那张纸推到她面前。
上面,是我连夜从网上搜罗来的,我们市所有老年大学的课程介绍。
“妈,您看,我想给您报个班,学点东西,您看看喜欢哪个?”
婆婆拿起纸,戴上老花镜,一个一个地看。
她的眉头,从一开始的疑惑,到后来的舒展,再到最后的紧锁。
“这都是给老年人办的?”她指着纸问我。
“是啊,您看这个,书法班,可以练字,静心。”
“还有这个,模特班,好多阿姨都去,穿着旗袍走秀,可有气质了。”
“这个也不错,智能手机应用班,学会了以后您就可以自己拍视频,发朋友圈了。”
我像个推销员一样,热情地介绍着。
婆P婆却摇了摇头。
她的手指,停在了一个我根本没想到的地方。
“社区管理与活动策划。”
她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名字,像是在品尝一道陌生的菜。
我愣住了。
这个专业,听起来又苦又累,一点也不像老年人该学的。
“妈,这个……可能要经常跑外面,跟人打交道,挺辛苦的。”我试图劝她。
她却把眼镜往上推了推,眼神里透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坚定。
“就这个。”她说,“跟人打交道,我最不怕了。”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站在车间高台上,拿着大喇叭,意气风发的“陈一刀”。
原来,她心里那团火,从来就没熄灭过。
只是被退休后的寂寞生活,暂时掩盖了而已。
给婆婆报名、缴费、买教材,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开学那天,我特意请了假,开车送她去。
老年大学在一所职业学院的校区里,环境很好,到处都是绿树和长椅。
来来往往的,都是和婆婆年纪相仿的老人。
他们有的背着画板,有的提着乐器,有的三五成群,说说笑笑,脸上都洋溢着一种重返青春的兴奋。
婆婆却显得有些紧张。
她穿了一件她认为最体面的深蓝色外套,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崭新的帆布书包。
她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只是不停地整理自己的衣领。
我把她送到教室门口。
教室里已经坐了不少人。
婆婆站在门口,犹豫着,不敢进去。
我推了她一把,笑着说:“妈,进去吧,您是来当学生的,不是来视察工作的。”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点依赖,有点不安。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像一个即将上战场的新兵,迈进了教室。
我没有马上离开。
我站在走廊的窗边,看着她在第一排找了个位置坐下。
她从书包里拿出崭新的笔记本和钢笔,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腰板挺得笔直,像个听话的小学生。
上课铃响了。
老师走了进来。
我看到婆婆,和所有同学一起,站了起来,对着老师鞠了一躬。
那一瞬间,我的眼眶,忽然有点湿。
我不知道我的决定,到底对不对。
但看着那个一丝不苟的背影,我觉得,我至少为她打开了一扇窗。
窗外的世界是好是坏,需要她自己去看了。
婆婆上学的第一周,家里安静得让我有点不习惯。
早上没人敲门了。
餐桌上的早餐,从六个小菜变成了简单的牛奶面包。
空气里的来苏水味,也淡了很多。
我先生觉得很奇怪。
“我妈最近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天天捧着个本子写写画画,叫她她都听不见。”
我笑着说:“妈这是找到新的工作岗位了,忙着呢。”
婆婆是真的忙。
她把上学,当成了一件天大的事。
每天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做笔记。
她的那个笔记本,记得密密麻麻,字迹工整得像印刷出来的一样。
遇到不懂的,她会戴上老花镜,一遍一遍地看书,或者打电话问同学。
有一次,我半夜起来喝水,看到她书房的灯还亮着。
我推开门,看到她正趴在桌上,用尺子画一张表格。
是关于社区垃圾分类的流程图。
箭头、方框、说明文字,标注得清清楚楚,比我做的PPT还专业。
灯光下,她花白的头发,显得格外醒目。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以前对她的所有不耐烦,都显得那么幼稚和可笑。
我只是希望她不要来打扰我的世界。
却从来没有想过,她的世界,已经小到只剩下我们这个家了。
而现在,她正在努力地,为自己开辟一个新的世界。
那个世界,有同学,有老师,有知识,有她最熟悉也最渴望的“任务”。
课程过半,老师开始布置实践作业。
第一个作业,是策划一次小区的邻里联欢会。
这下,可把婆婆给点燃了。
她一下子就从一个认真的“学生”,变回了那个雷厉风行的“陈主任”。
她把我们家客厅,变成了她的临时指挥部。
沙发上堆满了她写的策划案、流程表、物资清单。
她拉着我和我先生开会,给我们分配任务。
“你,负责联系场地,跟物业去谈,就说我们是老年大学的实践活动,公益性质的,让他们免费提供!”她指着我先生,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你,”她又转向我,“你不是会写东西吗?给我写个宣传稿,要写得热情洋溢,能把大家都吸引过来!”
我先生一脸苦相,但看着婆婆那副“军令如山”的样子,一个“不”字也说不出来。
我倒是觉得很有趣。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婆婆把她的指挥才能,用在了家务之外的地方。
那几天,我们家热闹得像个菜市场。
婆婆的电话,从早到晚响个不停。
有跟同学讨论节目安排的,有跟物业协商场地细节的,有联系商家拉赞助的。
她的嗓门很大,语速很快,每一句话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喂?是王姐吗?你们那个舞蹈队,服装统一了没有?动作要整齐,要有气势!”
“小李啊,我跟你说,那个音响设备一定要提前调试好,不能到现场出问题,听到没有?”
“张师傅,横幅的字要大!要红!要喜庆!”
我看着她神采飞扬的样子,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她在车间里调度生产的场景。
她没有老。
她只是需要一个舞台。
联欢会那天,天气特别好。
小区的中心花园,被婆婆和她的同学们布置得焕然一新。
彩旗飘扬,气球飞舞,一个用红布搭起来的简易舞台,看着也像模像样。
小区的居民,扶老携幼,都来了。
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热闹。
婆婆穿着一件大红色的外套,在人群里穿梭忙碌。
她一会儿检查音响,一会儿安排演员候场,一会儿又拿着话筒维持秩序。
她的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
但她的眼睛,亮得像两颗星星。
我看到她指挥几个大爷搬桌子,那个架势,就跟指挥工兵排雷一样。
我也看到她拉着几个害羞的阿姨上台,给她们加油打气,那个温柔的样子,又像个知心大姐。
我先生站在我旁边,看得目瞪口呆。
“这……这还是我妈吗?”他喃喃自语。
我笑了。
“这才是你妈。”我说。
联欢会很成功。
有唱歌的,有跳舞的,有说相声的,还有小孩子表演的诗朗诵。
节目虽然不专业,但气氛特别好。
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
那种邻里之间,久违了的亲近和热络,在那个下午,又回来了。
最后,是社区书记上台讲话。
他拿着话筒,第一句话就是:“今天,我们要特别感谢一个人!她就是我们这次活动的'总导演',陈秀英阿姨!”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婆婆被她的同学推上了台。
她有点不好意思,脸红红的,不停地摆手。
书记把一个大红的绶带,亲自给她戴上。
绶带上写着:“优秀社区活动组织者”。
婆婆站在台上,灯光打在她身上。
她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看着那一张张带笑的脸,一开始还有点局促。
但慢慢地,她的腰板挺直了。
她的眼神,恢复了那种熟悉的、掌控全场的自信和从容。
她拿起话筒,清了清嗓子。
“谢谢大家,谢谢大家的支持。”
她的声音,通过音响,传遍了整个花园。
“其实我没做什么,我就是个退休的老太太,闲着没事干,想给大家找点乐子。”
台下传来一阵善意的笑声。
“以前,我在工厂,管的是机器,管的是生产。现在,我退休了,我想,我还能为大家做点什么。”
“我们这个小区,就像一个大家庭。大家住在一起,就是缘分。远亲不如近邻,邻里之间,就应该多走动,多亲近。”
“今天这个联欢会,只是个开始。以后,我们还要搞书法比赛,搞象棋比赛,搞百家宴!让咱们小区的日子,越过越红火!”
她的声音,越来越洪亮,越来越有力量。
台下的掌声,也越来越热烈。
我站在人群的最后面,看着台上的婆婆。
那条红色的绶带,在她胸前闪闪发光。
我的眼前,忽然有点模糊。
我想起了很久以前,我在她家老房子里,看到过的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姑娘,梳着两条大辫子,穿着工装,胸前也戴着一条红色的绶带,上面写着“劳动模范”。
照片里的她,和台上的她,笑容是那么的像。
自信,灿烂,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和激情。
时光改变了她的容颜,却没能磨灭她骨子里的那团火。
我终于明白,我给她报的那个老年大学,给她的,不仅仅是一纸录取通知书。
而是一个机会,一个让她重新找到自己,重新点燃生命热情的机会。
联欢会结束后,婆婆成了小区的名人。
走在路上,总有人热情地跟她打招呼。
“陈主任好!”
“陈阿姨,下次活动什么时候搞啊?”
婆婆总是笑呵呵地回应着。
她不再是我们家那个沉默的、有点挑剔的老太太了。
她有了自己的社交圈,有了自己的“事业”。
她开始变得忙碌。
忙着组织社区合唱团,忙着筹备重阳节的敬老活动,忙着帮邻居调解纠纷。
她甚至还学会了用微信。
建了好几个群。
“幸福一家亲合唱团”、“夕阳红棋友会”、“小区志愿者服务队”。
她每天在群里发通知,发活动照片,忙得不亦乐乎。
她回我们家的时间,越来越晚。
有时候,我们都吃完饭了,她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
但她的精神,却越来越好。
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
家里的来苏水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阳台上各种花草的香味。
婆婆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很多花籽,把我们家那个小小的阳台,变成了一个五彩斑斓的小花园。
她说:“咱们社区要评选'最美阳台',我得带个头。”
她也不再盯着我的书桌,不再说我的工作不务正业了。
有一次,她看我为了一个标题愁眉苦脸,还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别急,慢慢想。就像我们排练节目,一个动作,要练好多遍,才能整齐。”
我惊讶地看着她。
她竟然用排练节目,来比喻我的写作。
那一刻,我觉得,我们之间那堵无形的墙,真的消失了。
我们开始有了共同的话题。
我会问她合唱团的进展,她会问我小区的趣闻。
有时候,她还会让我帮她看看宣传稿,提提意见。
“你看看,这个标题,够不够吸引人?”
“这个用词,是不是不太好?显得太生硬了。”
我看着她递过来的、用A4纸工工整整写好的稿子,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我们不再是互相审视的婆婆和媳妇。
而更像是……战友。
在一个共同的生活战场上,各自努力,又互相支持的战友。
年底,老年大学要举行毕业典礼。
婆婆作为优秀学员代表,要上台发言。
她提前一个星期,就开始准备发言稿。
自己写了改,改了又写,反反复复,总觉得不满意。
最后,她把稿子拿给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帮我看看,润色润色。”
我接过那几页沉甸甸的稿纸。
上面是她清秀有力的字迹。
写的不是什么华丽的辞藻,都是她这半年来的真实感受。
从一开始的忐忑不安,到后来的投入和热爱。
从学习理论知识,到组织社区活动。
她写了她的同学,她的老师,写了邻居们的笑脸,写了那条让她终身难忘的红色绶带。
在稿子的最后,她写了这样一段话:
“很多人都说,人老了,就不中用了。就该待在家里,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但今天,我想说,不是的。只要心里还有一团火,什么时候,都可以是人生的新起点。老年大学,给我的不是一张毕业证,而是让我明白,退休,不是人生的终点,而是另一段精彩人生的开始。只要我们愿意,我们依然可以发光,可以发热,可以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
我读着这段话,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
我一个字也没有改。
我对婆婆说:“妈,您写得太好了。这就是您最想说的话,不需要任何润色。”
毕业典礼那天,我跟我先生,都去了。
我们坐在台下,像两个骄傲的家长,看着自己的孩子上台领奖。
婆婆穿着一身崭新的紫红色套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化了淡淡的妆。
她站在聚光灯下,从容,自信,光彩照人。
她用她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念着她的发言稿。
当她念到最后那段话时,我看到台下,很多和她一样白发苍苍的老人,都在悄悄地抹着眼泪。
掌声,经久不息。
那一刻,我坐在台下,看着光芒万丈的婆婆,心里充满了感激。
我感激她,让我明白,每一个看似“麻烦”的老人背后,都可能藏着一个不甘寂寞、渴望被需要的灵魂。
我也感激我自己,感激我当初那个小小的、善意的“计谋”。
它没有把婆婆推开,而是把她,推向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也把我们这个家,推向了一种更温暖、更和谐的可能。
毕业典礼结束后,婆婆没有停下她的脚步。
她和几个同学一起,在街道的支持下,正式成立了一个社区老年人服务中心。
专门为小区的空巢老人、独居老人服务。
她成了服务中心的负责人。
比以前更忙了。
但她脸上的笑容,也比以前更灿烂了。
有一天,我回家,看到她累得在沙发上睡着了。
身上还穿着那件印着“社区志愿者”的红马甲。
她的怀里,还抱着一个笔记本。
本子上,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小区里每一户空巢老人的情况。
张大爷,腿脚不便,需要人帮忙买菜。
李阿姨,有心脏病,子女不在身边,需要定期上门探望。
王奶奶,不识字,需要人帮忙读信……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安详的睡脸上。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好像在做什么美梦。
我走过去,轻轻地拿起一条毯子,盖在了她的身上。
我看着她,这个曾经让我感到窒息的婆婆,这个曾经让我觉得无法沟通的老人。
现在,她是我最尊敬的人。
她用她的行动,告诉我,生命的价值,与年龄无关。
只要心中有爱,有责任,有那团永不熄灭的火。
无论在哪个年纪,都可以活得热气腾腾,光芒万丈。
而我,何其有幸,能成为她这段崭新人生里,那个小小的,点火的人。
我家的空气里,再也没有了来苏水的味道。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无法形容,却无比安心的味道。
那是阳光晒过被子的味道,是阳台上的花香混合着泥土的味道,是厨房里偶尔飘出的饭菜香,也是婆婆身上那件红马甲,带回来的,外面那个热热闹闹的世界的味道。
是家的味道。
是一个充满了爱、理解和活力的,真正的,家的味道。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