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搪瓷碗沿磕碰的脆响,在1978年深秋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昏黄的灯泡下,我娘王秀兰刚把一盘炒土豆丝端上桌,空气里就弥漫开一种山雨欲来的粘稠。我爹林建国坐在炕沿,一口一口地抽着他的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
搪瓷碗沿磕碰的脆响,在1978年深秋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昏黄的灯泡下,我娘王秀兰刚把一盘炒土豆丝端上桌,空气里就弥漫开一种山雨欲来的粘稠。我爹林建国坐在炕沿,一口一口地抽着他的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放下手里的玉米面窝头,筷子在手里攥得发白。这个决定,在我心里像一团野火,烧了无数个日夜。今天,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爹,娘,”我的声音有些干涩,“我想……我想去参加高考。”
碗筷碰撞的声音戛然而止。我娘停在锅台边的身影僵住了,她缓缓转过身,手在围裙上使劲地搓着,眼神里满是惊愕和不安。“默娃,你瞎说啥呢?好端端的,提这个干啥。”
我爹没说话,只是把烟锅在鞋底上“梆梆”地磕了两下,那声音,一下下都敲在我的心上。妻子徐慧坐在我对面,她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温顺的眼睛里,此刻全是质问和冰冷。“林默,你疯了?你一个初中毕业的,在地里刨食的,跟人家城里娃娃争什么?咱家这日子,经得起你这么折腾吗?”
“我没疯。”我迎上她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报纸上都登了,恢复高考,不问出身,择优录取。我想试试。”
“试试?说得轻巧!”徐慧的声音尖利起来,“你白天上工挣工分,累得跟死狗一样,晚上还有力气看书?再说了,咱家哪有钱给你买书买本?孩子马上要上小学了,哪样不要钱?日子要咋过?”
那一晚的饭,谁也没吃好。我心里明白,这不是一个人的战役,我把整个家都拖进了一场前途未卜的豪赌。
引子
第二天去生产队请假,是我预料中最难的一关。
深秋的风已经带着寒意,吹得人脸生疼。生产队的大院里,社员们正三三两两地扛着农具,准备下地。队长张根发正叉着腰,唾沫横飞地分派着今天的活计。他看到我磨磨蹭蹭地走过去,粗声大气地喊道:“林默,你个书呆子磨蹭啥呢?今天去西边那块地起红薯,你力气小,就负责捡漏吧!”
周围响起一阵哄笑。在队里,我就是个异类。因为从小爱看书,戴个眼镜,身子骨又不如那些庄稼汉壮实,他们背地里都叫我“林傻子”。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张根发面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张队长,我想……我想请几天假。”
张根发把眼一瞪,铜铃似的:“请假?请啥假?你爹病了还是你娘倒了?”
“都不是,”我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满是泥垢的解放鞋,“我想……复习一下,准备参加高考。”
院子里瞬间的寂静之后,是比刚才更猛烈的爆笑。那笑声像无数根淬了冰的针,扎进我的耳朵里,扎进我的心里。
“啥?我没听错吧?”一个叫李二牛的壮汉夸张地掏了掏耳朵,“傻子说他要考大学?”
“哈哈哈哈,这真是今年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了!他要是能考上大学,我李二牛名字倒过来写!”
张根发也乐了,他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满是鄙夷和嘲弄,他走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力气大得让我一个趔趄。“林默啊林默,不是我说你。人得有自知之明。这大学是啥地方?是给国家培养栋梁的。你一个刨土疙瘩的,连个拖拉机都开不明白,还想考大学?别做那白日梦了!老老实实挣工分养家糊口,才是你该干的事。回去吧,别在这儿耽误大家上工了。”
他挥了挥手,像赶一只苍蝇。
我站在原地,周围的嘲笑声、议论声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我的脸火辣辣地烧着,手脚冰凉。我看到远处,同村的几个婶子对我指指点点,嘴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难听的话。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被扔在人群中,任人观赏、嘲笑。
我没有再争辩,只是默默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出了生产队的大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我知道,从今天起,我不仅要和书本上的难题作斗排,还要和这些根深蒂固的偏见作斗争。
有些路,在别人看来是绝境,对自己而言,却是唯一的生机。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考,我一定要考!
第一章 灶膛里的微光
回到家,屋里冷得像冰窖。徐慧没下地,坐在炕上纳鞋底,一针一线都带着怨气。看到我回来,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冷冷地问:“假请到了?”
“没有。”我脱下鞋,盘腿坐到她对面。
“我就知道。”她手里的针“噗”地一声穿透厚厚的鞋底,“人家队长说得对,你就是异想天开。林默,我再问你一遍,这日子你到底还想不想过?你要是真铁了心要去考那个什么大学,咱俩……咱俩就去把证扯了,我不想跟着你一块儿让人戳脊梁骨。”
“离婚”两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的胸口。我看着她,这个跟我同床共枕了三年的女人,她的脸因为愤怒和委屈而涨得通红。我心里一阵刺痛,更多的是无力。我怎么跟她解释,我不是为了自己,我是想让我们的孩子,让这个家,以后能走出这片贫瘠的土地,能过上不用看天吃饭的日子?
“慧,你听我说……”
“我不听!”她把手里的针线活儿狠狠摔在炕上,“我只知道,你要是再去折腾,这个冬天咱家就得喝西北风!队里那点分红,还不够你买纸笔的!你摸摸自己良心,你对得起我,对得起咱爹娘吗?”
那天的争吵最终在母亲的干咳声中结束。她端着一碗热水走进来,放到徐慧面前,叹了口气:“慧啊,默娃他……他也是想上进。你们别吵了,邻里听见笑话。”
徐慧扭过头,眼泪掉了下来。
那晚,我们分房睡了。我躺在东屋冰冷的土炕上,睁着眼看窗外清冷的月光,一夜无眠。
请不到假,我就只能偷时间。白天,我在地里加倍地干活,捡红薯,掰玉米,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干,只为了堵住张根发和那些社员的嘴。晚上,等全家人都睡下,我就溜进厨房。
厨房是我的避难所,也是我的战场。我把那本被我翻烂了的初中数理化课本藏在灶膛边的柴火垛里。夜深人静时,我点上一盏最小的煤油灯,灯芯捻得只有黄豆大小,就着那点微弱的光,趴在冰冷的灶台上演算、背诵。煤油的味道、柴火的味道和着深夜的寒气,构成了我1978年秋天最深刻的记忆。
有一次,我正入神地推导一个化学方程式,厨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道缝。我吓得一激灵,赶紧把书往怀里藏。门缝里探进一个脑袋,是母亲。
她没开灯,就着月光走进来,手里还端着个碗。“默娃,趁热喝了。”
碗里是两个刚煮好的鸡蛋,还冒着热气。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娘,我……”
“啥也别说。”她把碗塞到我手里,摸了摸我的头,那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娘没本事,帮不了你啥。就是觉得,我儿子不是傻子。你想做的事,就去做吧。家里……有我跟你爹呢。”
她没再多说,转身出去了。我剥开一个滚烫的鸡蛋,塞进嘴里,热气从喉咙一直暖到心里。我知道,在这条孤军奋战的路上,我不是一个人。
第二章 无声的战友
日子就在白天的劳作和深夜的苦读中一天天过去。我的身体越来越疲惫,但精神却像一根被拉紧的弦。嘲笑声并没有因为我的埋头苦干而减少,反而变本加厉。我在地头休息时看两眼书,都会引来一阵阴阳怪气的议论。
“哟,大学生又在研究国家大事啦?”
“别碰他,人家身上有墨水,跟咱不一样。”
我从不还嘴,只是把头埋得更低。我知道,任何辩解都是苍白的,唯一能让他们闭嘴的,只有那张录取通知书。
徐慧依旧对我冷着脸,但她没有再提离婚的事。我们之间的空气是凝固的,除了必要的话,几乎没有交流。饭桌上,她会把菜往我这边推推;我半夜从厨房回屋,她会假装翻身,把被子往我这边掖一下。这些无声的动作,像冬日里微弱的炭火,让我不至于彻底心寒。婚姻的真相,或许就是在一次次争吵和失望后,依然放不下那份最本能的牵挂。
转机出现在一个下午。那天收工早,我正准备回家,被一个瘦高的身影拦住了。是村里的另一个“异类”——下乡知青赵启明。他也是个爱看书的,平时不怎么和社员们扎堆。
“林默,”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我听说,你也在准备高考?”
我警惕地点了点头。
他从怀里掏出几本用牛皮纸包着书角的旧书,递给我。“这是我从城里托人弄来的复习资料,还有几套模拟题。我一个人看也看不过来,咱们……可以一起复习吗?”
我愣住了。在这片几乎要将我淹没的质疑声中,这是我听到的第一句“我们”。我看着他真诚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我多了一个战友。我们不敢在村里公开学习,就约在村后那个废弃的打谷场。白天各自上工,晚上就凑在那儿,借着月光,或者我们凑钱买的几根蜡烛,互相提问,讨论题目。
赵启明是高中生,基础比我好,他给我讲了很多解题的思路。而我常年在乡下,对一些农业政策和时事反而比他更敏感,这在考政治的时候派上了用场。我们就像两个在黑暗中摸索的瞎子,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有一次,我们讨论一道数学难题到深夜,忘了时间。等我蹑手蹑脚地回到家,推开卧室的门,发现徐慧竟然还没睡。她坐在炕上,就着昏暗的煤油灯,在缝补我那件已经洗得发白的旧棉袄的袖口。
听到门响,她手一抖,针扎在了手指上,一滴血珠渗了出来。她慌忙把手收到嘴里吮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看我,眼神复杂。
“回来了?”她的声音很低,没有了往日的尖锐。
“嗯。”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看着她指尖那点殷红,心里五味杂陈。
她没再说话,继续低头缝补。我看着灯光下她专注的侧脸,长长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我们谁都没有说话,但厨房冰冷的灶台和卧室温暖的灯光,争吵和沉默,怀疑和牵挂,在那一刻奇妙地融合在了一起。我忽然明白了,她不是不爱我,她只是害怕,害怕我飞得太高,摔得太重,把这个家也一起摔碎了。
那一晚,我第一次有了清晰的认知转变:我考大学,不仅仅是为了逃离这片土地,更是为了给她,给这个家一个更坚实的依靠。我的梦想,从那一刻起,不再是一个人的私事。
第三章 晴天霹雳
时间进入十一月,天气越来越冷。县里公布了高考预考的名单,只有通过预考,才有资格参加十二月的正式高考。
名单公布那天,整个公社都轰动了。几十个名字,密密麻麻地贴在公社大院的公告栏上。我跟赵启明挤在人群里,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赵启明的名字在第三排,他激动得脸都红了,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林默,快找找你的!”
我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了三遍。第一遍,没有。第二遍,还是没有。第三遍,我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直到眼睛都花了,那张红纸上,依然没有“林默”这两个字。
怎么会?我明明感觉自己考得不错。
赵启明也慌了:“不可能啊,你平时做的模拟题比我还好,怎么会没你?”
周围传来窃窃私语。我听到了李二牛幸灾乐祸的声音:“我就说嘛,傻子就是傻子,还真以为自己能上天?”
张根发队长也背着手走了过来,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看,我早就说过了吧”,然后清了清嗓子,对众人说:“都散了吧,散了吧!该上工上工去!有些人啊,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这下死心了吧?还是老老实实种地实在!”
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我和赵启明站在公告栏前。北风呼啸,刮得那张红纸哗哗作响,像是在无情地嘲笑着我。我的手脚一片冰凉,一股巨大的失望和屈辱感瞬间将我吞没。我感觉天旋地转,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坚持,在这一刻都成了一个笑话。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一路上,村民们的指指点点和窃笑声,像一把把钝刀子,在我心里反复切割。我像一个打了败仗的士兵,丢盔弃甲,狼狈不堪。
回到家,我一头栽倒在炕上,用被子蒙住了头。我听见母亲在屋外焦急地问徐慧:“咋了这是?默娃他咋了?”
徐慧的声音带着哭腔:“娘,他……他没考上。”
屋子里陷入了死寂。我躲在被子里,眼泪无声地流淌。我输了,输得一败涂地。我不仅成了全村的笑柄,也辜负了母亲的期望,更验证了徐慧口中那个“不切实际”的自己。那一刻,我真的想放弃了。
深夜,我独自坐在院子里的石磨上,看着天上残缺的月亮。万籁俱寂,只有寒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呜咽般的声音。我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就在这时,里屋的门开了,一个高大沉默的身影走了出来。是我爹,林建国。
他走到我身边,没有坐下,只是把一件厚实的旧军大衣披在了我的身上。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烟叶,默默地卷着烟。
“爹……”我声音沙哑。
他没看我,只是盯着远处的黑暗,缓缓开口:“当年在战场上,我一个班的兄弟,到最后就剩下我一个。那时候我就想,只要人活着,就比啥都强。”
他点上烟,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很快被风吹散。“考不上,就考不上。天塌不下来。回家睡觉去,地里还有活儿呢。”
说完,他转身就回屋了。我愣愣地坐在原地,身上是他那件带着浓重烟草味的大衣,很暖和。他没有一句安慰,也没有一句责备,但那句“天塌不下来”,却像一根定海神针,稳住了我即将崩溃的世界。
第四章 沉默的远征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爹就穿戴整齐,说要去县里走一趟亲戚。我没多想,以为他只是去散散心。
我爹走后,家里气氛依旧沉闷。徐慧给我端来早饭,是白面馒头和一碗小米粥。她红着眼睛,什么也没说。我默默地吃着,心里却在想,也许我真的错了,我不该把这个家拖进我的梦想里。
我正准备下地,赵启明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林默!有消息了!”他一把拉住我,“我托城里的同学去教育局问了,他们说,你的卷子分数很高,是咱们公社第一名!之所以没在名单上,是因为……因为咱们生产队报上去的材料里,说你‘思想陈旧,不求上进’,把你给刷下来了!”
“什么?”我如遭雷击。
“肯定是张根发搞的鬼!”赵启明气得脸通红,“他就是见不得你好!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们得去找公社领导反映!”
我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院门外就传来了我爹的声音。他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干部服的中年男人。张根发队长也跟在后面,一脸的谄媚和紧张。
“王干事,这就是我家。”我爹指了指屋里,声音不大,但很有力。
那个被称为“王干事”的人走进屋,看到我,笑了笑:“你就是林默吧?我是县教育局的王平。你父亲今天一大早走了二十里山路找到我,把你的情况说了。我们查了你的卷子,成绩非常优秀。也调查了生产队上报材料的情况,是有人从中作梗,搞官僚主义。这是对国家选拔人才政策的严重干扰!”
他严厉地看了一眼门外的张根发。张根发吓得一个哆嗦,满脸堆笑地凑上来:“王干事,误会,都是误会……我……我这也是怕他耽误了队里的生产……”
“生产重要,为国家培养人才就不重要了吗?”王干事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这件事,公社一定会严肃处理。林默同志,你的预考资格已经恢复了,好好准备,争取考个好成绩,不要辜负你父亲的一片苦心。”
我呆呆地看着我爹。他站在一旁,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从口袋里掏出烟锅,又开始默默地卷烟。但我知道,这个为了我去县城奔走的背影,这个在我绝望时说“天塌不下来”的男人,他用他最笨拙、最沉默的方式,为我劈开了一条荆棘路。
这是我第一次,从一个全新的视角审视我的父亲。他不是不理解我,他只是不善言辞。他的爱,都藏在那紧锁的眉头和无言的行动里。
送走王干事后,张根发灰溜溜地走了。徐慧走过来,当着我和我娘的面,拉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心全是汗。“林默,对不起。”她低着头,声音哽咽,“我……我之前不该那么说你。你好好考,家里……有我。”
我反手握住她的手,紧紧地。那一刻,我们之间所有的隔阂都烟消云散。一场家庭的重大考验,最终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让我们的心前所未有地贴近了。
第五章 考场上的众生相
1978年12月,我终于走进了高考的考场。
考点设在县城中学,那是一栋灰色的三层小楼。来自十里八乡的考生们聚集在这里,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紧张、期待和一丝丝的惶恐。他们中有像我一样刚放下锄头的农民,有在工厂干了多年的工人,还有许多返城的知青。我们穿着各自能找到的最体面的衣服,却依然掩不住身上的风尘仆仆。
走进考场的那一刻,我的心跳得像擂鼓。教室里,桌椅被拉得整整齐齐,黑板上用白色粉笔写着“沉着、冷静、认真、细致”八个大字。空气中弥漫着墨水和旧纸张的味道,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第一场考语文。当试卷发下来的那一刻,我的心反而平静了。我看到了那道熟悉的作文题——《速度问题是关系到路线问题的一个重要问题》。在和赵启明复习时,我们曾反复讨论过这个话题。我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钢笔。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那些深夜里背诵过的段落,那些灶台前推演过的公式,那些和赵启明争论过的观点,此刻都化作了笔下的文字,流畅地倾泻而出。
考试是两天。这两天,对我来说像是一场漫长的战争。中午,我和赵启明就在考场外的屋檐下,啃着从家里带来的冰冷的干粮。徐慧特地给我烙了白面饼,里面夹着咸菜。我吃着饼,心里暖烘烘的。
最后一门是政治。考到一半的时候,我遇到了难题。一道关于农业政策的论述题,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连续几晚的熬夜和精神高度紧张,让我的大脑像生了锈的机器,转不动了。
我放下笔,手心里全是冷汗。窗外,冬日的阳光照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显得有些苍白。我看着周围埋头奋笔疾书的考生,一股强烈的恐慌和自我怀疑涌上心头。难道我就要倒在这里了吗?就差这最后一步了……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幅幅画面:母亲在厨房里为我煮鸡蛋的背影,她那双粗糙的手;父亲披着军大衣,在深夜的院子里对我说“天塌不下来”;徐慧在昏暗的灯光下,低头为我缝补衣衫,针尖扎破了手指……
他们没有一个人对我说过“你一定要考上”,但他们每一个无声的行动,都比任何语言都有力。我不是为了自己一个人在战斗,我身后,站着我的整个家。
一股热流从心底涌起,冲散了所有的疲惫和慌乱。我重新握紧了笔,大脑仿佛被重新激活。那些关于土地承包、关于生产责任制的思考,那些在田间地头听老农们议论过的话语,此刻都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我开始奋笔疾书,在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前,写完了最后一个字。
走出考场,天已经擦黑了。我站在县中学的门口,回头望了一眼那栋小楼。我知道,我的人生,从这里开始,将要拐一个大大的弯。那一刻我再次认知到,家人的支持,不是挂在嘴边的豪言壮语,而是融入生活点滴的、沉默而坚韧的守护。
第六章 漫长的等待
考完试,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却又有些不同。
我依旧每天下地干活,但村里人看我的眼神变了。那些曾经的嘲笑和鄙夷,变成了复杂的好奇和试探。他们不再叫我“林傻子”,而是客客气气地叫我“林默”。李二牛在路上碰到我,甚至会尴尬地笑笑,递上一根烟。
张根发队长被公社通报批评后,老实了很多。见到我,总是绕着道走。
最大的变化来自家里。徐慧像是变了一个人,她不再抱怨,不再唉声叹气。每天我从地里回来,她都把热饭热菜准备好。我的那几本宝贝复习资料,她用干净的布包好,放在了柜子里最显眼的位置。
一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围坐在客厅的饭桌上吃饭。那时候家里还没有电视,唯一的娱乐就是一台老旧的收音机,正沙沙地播放着新闻。徐慧给我夹了一筷子肉,轻声说:“多吃点,看你这段时间瘦的。”
我娘也跟着说:“是啊,考完了就好好歇歇,剩下的事,听天由命。”
我爹依旧沉默地抽着烟,但他的眼神柔和了许多。他偶尔会看看我,然后又迅速移开。
我知道,他们在用自己的方式,分担着我的焦虑。等待成绩的日子,比备考时更加煎熬。那种对未知的期盼和恐惧,像一只小虫子,日日夜夜地啃噬着你的心。我常常在半夜惊醒,梦见自己榜上无名,又回到了被全村人嘲笑的那一天。
每当这时,身边的徐慧就会被我惊醒。她不会问我梦到了什么,只是伸出手,在黑暗中握住我的手,然后轻声说:“睡吧,没事。”
她温暖的手,成了我那段日子里最大的慰藉。
赵启明也时常来找我,我们不再讨论题目,只是坐在村口的河边,望着冬日里干涸的河床,畅想着未来。
“林默,你说,如果我们考上了,会去哪里上大学?”
“不知道,去哪里都好,只要能出去。”
“是啊,只要能出去。”
我们的对话总是这样开始,又这样结束。未来像一团迷雾,我们看不真切,但我们都坚信,雾的那头,一定是阳光。
日子一天天过去,年关将近,空气里开始有了些许过年的味道。但成绩一天不下来,我们这些考生的心,就一天也落不了地。有人说,成绩要到年后才公布;又有人说,腊月二十几就能出结果。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搅得人心惶惶。
生活就像一口熬着汤的锅,看似平静,底下却翻滚着滚烫的期待。而我们每个人,都在这口锅里,被慢慢地煎熬着。
第七章 一封信的重量
腊月二十八,离过年只有两天了。家家户户都在准备年货,村子里弥漫着一股喜庆又忙乱的气氛。
那天下午,邮递员骑着那辆熟悉的二八大杠自行车,一路按着清脆的车铃,进了我们村。在那个年代,信件是连接村庄与外面世界最重要的方式。邮递员的每一次到来,都会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
“有信!有信!”村口玩耍的孩子们嚷着。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邮递员在村委会门口停下,从绿色的邮政包里掏出一沓信件,高声喊着名字。每喊一个名字,就有人欢天喜地或是一脸失望地走上前。
“赵启明!”
我看到赵启明从人群里冲出去,双手颤抖地接过一封信。他迫不及待地撕开,只看了一眼,就猛地跳了起来,大喊一声:“我考上了!我考上了!”
周围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呼和羡慕的议论。
我的手心全是汗,死死地盯着邮递员手里的信。
“林建国!”邮递员又喊了一声。是我爹的名字。
我爹正从地里回来,扛着锄头,他愣了一下,也走了过去。邮递员把一封牛皮纸信封递给他:“老哥,是你的信。”
我爹接过信,翻来覆去地看,信封上写着“林建国(转林默收)”。他拿着信,走到我面前,递给我,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我感觉那封信有千斤重。我的手在抖,撕了几次都没撕开信封。最后还是徐慧帮我撕开了。她把里面的信纸抽出来,递给我。
那是一张淡黄色的纸,上面是打印的宋体字,最上方是大学的红色抬头。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几个字:“林默同志:经审核,你已被我校历史系录取……”
后面的字,我一个也看不清了。我的眼睛瞬间模糊,世界在我面前变成了一片水汽。
我考上了。
我真的考上了。
我没有哭,也没有像赵启明那样大喊大叫。我只是站在那里,拿着那张薄薄的纸,感觉自己像在做梦。周围的喧闹声、恭喜声,都离我远去。
我转身,快步走回家,家里人默默地跟在我身后。进了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声音。我把那张录取通知书,平平整整地放在了客厅的八仙桌上。
然后,我看着我爹,看着我娘,看着徐慧。
我娘王秀兰最先没忍住,她捂着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老天开眼了,老天开眼了……”
徐慧也哭了,她靠在我的肩膀上,哭得浑身发抖。
一直沉默的我爹,林建国,他走到桌边,戴上他的老花镜,拿起那张通知书,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看了很久很久,他放下通知书,转过身,我才看到,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早已是老泪纵横。他抬起粗糙的手,抹了一把脸,声音嘶哑地说:“好……好……”
就在那一刻,我清楚地看到,我爹鬓角的头发,不知何时已经白了一大片。我娘眼角的皱纹,也比我记忆中深了许多。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我的父母,正在不可逆转地老去。他们用自己的衰老,铺就了我通往未来的路。
我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了我爹。这个在我印象中永远像山一样坚实的男人,肩膀竟然在微微颤抖。
“爹,娘,慧,”我哽咽着说,“谢谢你们。”
那天晚上,我们家破天荒地宰了一只鸡。在昏黄的灯光下,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谁也没说太多话,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含着泪的笑容。
开学那天,全家人都去送我。在长途汽车站,我娘一个劲地往我包里塞煮鸡蛋,嘴里不停地嘱咐着“多穿点,别冻着”。徐慧给我整理着衣领,眼睛红红的,只说了一句:“到了,就来信。”
我爹还是话最少的那一个。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包,塞到我手里:“穷家富路,省着点花。”
我打开手帕,里面是几十张被捏得发软的毛票和角票,是这个家所有的积蓄。
汽车发动了。我隔着车窗,看着站台上越来越小的三个身影。他们站在那里,不停地挥着手,直到变成三个模糊不清的小点。我转过头,泪水终于决堤。
我明白,家不是一个需要拼命逃离的地方,而是你无论走多远,都让你有勇气继续前行的理由。1978年的那场高考,改变的不仅是我的命运,更让我读懂了中国式家庭里,那种深沉、内敛,却重如泰山的爱。
来源:沙丘间的滑沙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