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柯尤慕·图尔迪(1937-1999),维吾尔族,新疆喀什人。曾任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联主席。著有长篇小说《克孜勒山下》《战斗的年代》,短篇小说集《泽热普香河畔》《花院人家》,中篇小说集《博格达老人》《克孜勒山上的英雄》等。《战斗的年代》获第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
文学中的新疆·回顾·小说
柯尤慕·图尔迪(1937-1999),维吾尔族,新疆喀什人。曾任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联主席。著有长篇小说《克孜勒山下》《战斗的年代》,短篇小说集《泽热普香河畔》《花院人家》,中篇小说集《博格达老人》《克孜勒山上的英雄》等。《战斗的年代》获第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奖。
刘奉仉,笔名忆萱,女,甘肃兰州人,1939年生。1991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译著有叙事诗《阿曼尼莎逸事》《赛诺拜尔》,长篇小说《圣殿里的毒蝎》等。曾获第五届汗腾格里文学奖。
艾里工程师的故事(节选)
(四)奇怪的旅伴
终于,我以不满足于90分的惯有精神,学完了石油学院的全部课程,来到了我久已向往的“战场”——坐落在无边无垠的准噶尔草原上的石油基地。
上路不久,我就问司机同志:
“师傅,油井快到了吧?”
“嗯,”司机向我斜睨了一眼,“还有120公里路哩。”
司机真是个怪人,有什么好“嗯”的呢!一路上聊聊,对他不是也有好处吗!就说是对我的一连串问题,不愿回答也行,怎么连“你是什么人,是怎么到这儿来的”这样的话,也不愿问问呢?此时怀念学校的思恋之情激荡在我的心头……
哎,亲爱的学校!哎,令人难忘的分别前夕!那一晚,谁也没有睡意,大家只是一个劲儿地唱歌、跳舞,然后是互相交换纪念册,频频碰杯,约定在进入21世纪的那天,人人胸前戴着奖章在一起聚首。多少火热的语言,多少诚挚的祝愿!身旁这位沉默寡言的司机怎么能体会到那样火热的青春之花,在一个人的一生中,只能开一次呢!
我向四周望去,北边是高耸入云的阿尔泰山和成吉思汗山,南边是头戴白纱巾的天山,而夹在这南北两山中间的,正是占新疆土地23%的准噶尔盆地。
准噶尔盆地,此时在我的眼里恰似一片汹涌澎湃的海洋。我仿佛看到了它滔天的白浪,听到了它怒吼的涛声;而我呢,犹如投身于这海浪中的一个弄潮儿。
然而,我的这种感受只不过是一种幻觉而已。不错,这广袤的准噶尔大地,在蛮荒时代,的确曾经是一片海洋,但是,眼前它所留下的遗迹仅仅是布满各色石头的戈壁,无边的沙丘,形态各异的“城堡”,高低不平的丘陵。
我把视线从眼前的景物移到司机的脸上。司机是个普普通通的人,除了那壮实的身躯和中年人喜欢留的八字胡外,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意的地方。要说他有什么特点,那就是他不愿讲话,也不愿别人讲话。
汽车如同离弦之箭,由西往东飞驰在准噶尔荒原上。在银带似的公路两旁,偶尔发现一些孤零零的白色房子和巨大的贮油槽。渐渐地,一架架撑杆呈现在眼前,它们上下点着头,仿佛在向远方的来客躬身致意。
忽然,一股呛人的石油气味扑鼻而来。我像醉汉一样闭上了眼睛,浑身沉浸在一种甜蜜的感觉里,轻轻晃动着。从石油学院的第一课开始,我不就迷上了石油的奇迹吗?“艾里,你可要知道。”我自语道,“如今你看到了油田,来到了‘战场’,从现在起,你的展望,你的理想,你的生命,就和那呛人的石油连在了一起。这种石油气味,会成为你幸福与不幸,欢乐与悲愁,胜利与失败,直至你将来未知命运的见证。在这石油气味中,你要赢得荣誉,要做到不辜负老师、同学们对你的期望。志气是个奇妙的‘东西’,试问,你有志气吗?”
对自己提出的这个问题,使得我心头也不禁一怔,当即睁开了眼睛。此时眼前出现了另一幅景象,路边的坑洼地里和坡地上,开满了各色鲜花:有长着嫩叶的三叶花、黄色的牵牛花、紫色的蜀锦葵、深红色的吊钟花,白色的矢车菊以及各种蔷薇和其他花草,美丽的花卉赋予了这片荒原无限的生机和美好希望,仿佛世界上的一切美好事物都集中到了这儿。
我正在凝神观赏这突然出现的美景,忽然听到司机问了一声,“怎么样,美吧?”
司机居然开口说话了。
“真美呀,师傅,这些花卉对荒原来说,是多美的点缀!”我欣喜地说。
“点缀?什么点缀?”司机摇了摇头,似乎对我的话不太满意,“你可知道,这些花草在我们的眼里是一种奇迹,什么东西也比不上它美,比不上它富有耐力。你要是能伴随着它走过从春天发芽到秋天凋谢的整个过程——不知你能否做到这点——你就会看到它的色香变化得有多么快,它是怎样和严寒酷暑相搏斗的。”
我真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的,直惊得我目瞪口呆。我觉得现在坐在我近旁的,不是刚才那个缄口无言的司机,而是一个具有深沉思想的学者。我惶惑不解地问他:
“师傅,您……”
话刚出口,就被他拦腰砍断了。
“嗯,别说话!”
“这是怎么回事呢?一阵儿像个沉着稳健的哲学家,一阵儿又变得这么粗暴。”我一面思索,一面向他的脸上看去,只见他的脸色突然阴沉下来,充满忧虑神情的眼睛直盯在车窗玻璃上,仿佛遇到了什么不祥似的。
霎时间,车窗玻璃铮铮作响,窗外被一种奇特的呼啸声所笼罩。车身摇荡着,像是马上就要倒了似的。我向天空望去,天空却是一片晴朗,净无纤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司机似乎猜着了我的心事,他说:
“孩子,你要知道,这就是准噶尔风暴。”
“孩子?还叫我孩子!我已经是大学毕业生了。”到了嘴边的话,我又咽了回去,只管惊疑不休地眺望着车窗外的砂石滩。只见一股既非白色,又非灰色的奇异洪流,呼啸着不知飞向何方,整个砂石滩仿佛被盛在箩儿里箩着一样,发出沙沙的响声,眼前的大地似乎要被翻个过儿。
就在这时,前方出现了我们要去的油井,只见高高的井架像一棵光秃秃的钻天杨,在暴风中左右摇晃着,像是要倒向一方。我不安地向司机问道:
“师傅,这钻井……”
话刚出口,司机就恶狠狠地向我瞪了一眼,我像触了电一样,当即僵坐在一旁……
(五)“战场”的主人
司机灵敏地驾驶着失去平衡、几乎要被掀翻的汽车,离开公路,向油井方向开去。此时,井架上的灯灭了,油井也停止了作业。井旁一片嘈杂声,工人们头戴安全帽,正在用肩膀拖着钢缆。在摇摇晃晃的井架上,有几个工人顶着暴风,用巨大而沉重的扳手不知在拧着什么。
司机把车停在了距离油井大约100米的地方。他从驾驶室里跳下去,一句话也没说,直向油井奔去。
我不知该做些什么,也不知该向谁去报到,只好茫然失措地站在汽车旁边。此时油井旁的水桶、盆盆罐罐,发出哐啷的声响,向沙滩上滚去。被狂风从帐篷里和被揭去顶盖的地窝子里吹出来的衣服、被褥在沙滩上“奔跑”着,在空中飞旋着。有个人,或许是来这儿送信件的邮递员,怀里抱着个绿色挎包,紧紧地趴在地上。
忽然,从我身后吹来一阵狂风,将我冲到了几十米以外的地方。一阵如同霹雳轰鸣的巨响,伴着可怕的风声,震得荒原直颤。我朝身后望去,只见牵系着井架的钢缆都断了,50多米高的井架也被狂风拦腰吹断了。
天哪!这是一种什么灾难!怒吼的狂风就像吹走蓬草一样,吹得我在砂石滩上像皮球一样“滚来滚去”,不停地撞在石块上,心里直发怵,仿佛天翻地覆。眼前一片昏暗,不管我怎么挣扎,还是直不起身来。我第一次感到人在大自然面前显得多么软弱呀。不知为什么,我竟然自己生起自己的气来。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我被吹到了一个雨水冲刷出来的深坑里,才算止住了脚步。就在这时,忽然一只有力的手捉住了我的胳膊。
“你这个孩子,只管跟着狂风‘跳舞’。不知要跳到什么地方去?请你放明白点,再要这样跳下去,有你好受的。在这片戈壁的后面,是吃人的沼泽地和进去出不来的妖魔山。听清楚我的话了吗?”
很显然,这是那位寡言少语司机的声音。他一面用身子挡住向我扑来的飞沙走石,一面用手一个劲儿地摇晃我。
“快起来,老躺着干什么?”
说完这话他向四周扫视了一番,似乎在寻找。之后,他径自一个人走了。
当时他那种像雄鹰般挺着胸逆风而立的身姿,久久地留在我的记忆中。
准噶尔风暴显示了它的威风后,迅即停息了。被风吹倒的井架,如同受伤的雄狮在䑛干自己身上的血迹后,又挺身而立巍然矗立起来。
风暴过后,我用凄凉的眼神看着那油井旁一片狼藉的悲惨景象,心想:“这下可完了,只有撇开这口油井,另寻出路了。”
不料,我的面前却出现了另一番情景。那位沉默寡言的司机,显得执拗、冷酷;言语很尖刻,如同一把永不卷刃的刀子,致使我有点怕他。
工人们则不是那样,都在不声不响地执行着他那只言片语的命令。任何一个微小的纰漏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哪怕是装松了或是装错了一个螺栓,他也不会放过。在这种情况下,即使他说了粗话、脏话,即使他青筋暴露地大发脾气,即使他怒不可遏地挥动拳头,谁也不会向他翻白眼,只能当即改正自己的失误。过不了几分钟,又和他抢着同抽一支烟,或是围在他身旁,嘲弄他那沾满汗渍的翘翘胡。
青年人都称他“鲁兹大哥”。和他年纪相仿的人却毫无顾忌地把他叫作“鲁兹小胡子”。
一天,中午休息的时候,那位身板结实,体态肥胖,被人称作“哈希木吊车”的老工人,咬着一块干馕,走到鲁兹大哥身旁,用手摸着毛茸茸的胸脯说:
“喂,小胡子,老坐着干吗?要么,吹响你的哨子,我们干活儿去,要么,让我们围住你坐下,听你讲点什么。你那个故事是怎么来着?”
就这样,他们一聊起来,一群年轻人也围拢到他们身旁。
哈希木并不放过他:
“要不你就讲讲那个满面笑容,说话甜蜜,叫你丢了魂的姑娘吧。”
“造孽啊,你都说些啥呀!”鲁兹大哥皱起眉头,用舌头抿了抿胡髭梢儿,“胡子都一大把了,怎么能当着年轻人的面再讲那些事呢!说实在的,那时候,在我们这儿,姑娘们也太珍贵了,一百个小伙子还挨不上一个,女人们还没有向这片寂静的世界涉足哩。偶尔听说来了一个女电话员、女医生,哎呀呀,就好像仙女下凡一样,立刻就成了爆炸性新闻。一听见这种消息,我们就徒步跋涉好几公里路程,跑到指挥部去,伸长脖子,远远地看上那姑娘一眼,让眼睛解解馋。过后,就像伊犁的女孩子们嚼茶梗一样,好几天都谈论这种事,谈得嘴里怪甜蜜的。行啦,别提这些往事了,现在还谈它有什么必要。如今,在我们这儿,姑娘们多得像天上的星星。好吧,干活儿去吧!”
差不多有两三个星期,我们都是和衣而睡。早晨起来,站着啃一块分到手的干馕,就去忙着干活儿。
在整个工地上,只能听到一种声音,那就是鲁兹大哥像铁锤般有力的简短命令声和响声。
自然,这个“战场”的主人,这个钻井队的队长就是鲁兹大哥了。那一天,他听说给他的队分配了一个大学生,于是,就兴高采烈地开着运水车,亲自把我接到了这里。
(六)灰心与希望
一天,在工地上,我迎面遇见了肩头扛着钢管的鲁兹大哥和哈希木“吊车”。鲁兹大哥用手抹去额头上的汗水,对我说:
“瞧你那样子,还是个大学生哩!面孔老是黑糊糊的,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你整天低头纳闷的,有什么想不完的心事呢?莫非做了噩梦,魔鬼钻进你的心了?你瞧,衣服上的扣子全掉光了。”
说来也是,这些天,我如同孤苦无援的人一样,越来越觉得自己处境可怜。白天干点这样那样的活儿,勉强地吃下一碗饭,到了晚上,就找个避风的地方,往地上一躺,仰望星空,沉入无边的遐想之中。自己不是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工作吗,怎么变成了无人需要的人了?还是首批石油专业的大学生哩,将在几年之后就要当工程师的人,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呢?
“喂,你怎么不说话呀?”鲁兹大哥说,“你为什么不戴安全帽?这可是违反工地纪律的呀。”
对鲁兹大哥的话,我不屑一顾。
“鲁兹大哥,”我说,“我在这儿的任务是什么?比方说,我学的专业……”
对于我的话,鲁兹大哥似乎很不以为然。他把胡髭梢噙在嘴里。把肩上的钢管换到了另一个肩膀上。
“嗯,眼下我需要的是干活儿,要拼上命干活儿!让油井尽快恢复工作,把埋在井下的国家财产救出来。你看着办吧。”
“你看着办吧”这句话如同一记耳光打在了我脸上,我的脸顿时烧了起来。
在离开学校的时候,老师曾经鼓励我说:“我的眼睛盯在报纸上,耳朵竖向你去的方向,我相信,过不了多久,你会成为一名卓有才华的工程师。”同学们也都对我寄予了厚望:“你到石油工业的前线上去,到最艰苦的地方去,也有好处,那儿有的是经验和富有经验的人,缺乏的是知识和有知识的人。但是,比起单纯依靠经验的人来,有知识的人会更有成就。毫无疑问,你定会有所创新,定会有所贡献,赢得荣誉。”
“有所创新,有所贡献”,此话从何说起呢?我学的知识对我现在所干的活儿有什么用呢?这些活计,没有知识,照样干得了,工人们早都是轻车熟路了。就拿那位哈希木“吊车”来说吧,他真像个活吊车,一个人能干四五个人的活儿。还有那个棒槌头、褐色眼,名叫“艾孜木拖拉机”的人,他一个人扛得起的钢管,我连挪也挪不动,要说“有所贡献”,就该算得上他们了。
如俗话说的那样:“家里打好的算盘,在市场上行不通。”我在学校里想好的那一套,那种期望创造奇迹的理想,仿佛已化成泡影,顿即飘散了。
在学校的时候,我想得多美啊:我是第一代学石油钻探的新疆籍学生,到工作岗位之后,我要向工人们一五一十地讲授我所学过的石油工业知识,讲授国内外的新技术。关于改变陈旧的作业方法和进行技术革新,我会发表一系列人们意想不到的建议。然后,我再向他们告知我在毕业论文中提出来的“钻头问题”,可以说,没有钻头,就没有石油工业,没有钻头,石油勘探和石油钻探就无从谈起。既然如此,我们依靠从国外进口钻头的日子,还要到哪一天呢?我们一定要研究出自己的钻头来……时光匆匆流逝,我来这里上班已经两个多月了。倒塌的井架重新又发出了隆隆的轰响,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主人。而我呢,所干的活计却和我的宏伟计划毫不相干,而且,那位“小胡子”似乎也与我无干。
没料到有一天,鲁兹大哥在全体队员会上向大伙儿介绍了我:
“和你们一起干活儿的这位青年人名叫艾里,在我们维吾尔民族中,他是第一个上石油学院,学过钻探的大学生,是未来的工程师。”
说实在的,我早盼着队长把我介绍给大伙儿。我心想,工人们若是知道我还有一点知识值得他们学习的话,我就能获得向他们讲授知识的机会。
真蠢,我的想法完全错了!
鲁兹大哥的话音刚落,坐在我周围的工人们一下子把目光投到了我身上,仿佛我是一个闯进他们中间的怪物。霎时间,嘲笑声、戏谑声、风凉话,就像利刺一样扎在我身上,使我浑身很不自在。
“什么工程师,还是个生瓜蛋子呀!”
“工资不少吧?”
“念了书,自然有这种福气。”
“鲁兹小胡子,你最好把他派到高空作业班上去。”
“让他在井塔上像乌鸦落在树梢上那样干个十天半月,才算数哩。”
“鲁兹,让他扛钢管去。要不,他老是像搁下了擀面杖似的,走起路来挺着个肚子。”
“鲁兹,你得好好考验考验他。要不,让他跟我当学徒吧!”
……
散会后,哈希木“吊车”用他那沾满油渍的大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小兄弟,你怎么像嫁了个未曾见面的男人的姑娘一样,总是羞羞答答的,和大伙儿不合群呢?维吾尔人有句老话:‘入水要脱去衣服,入乡要随从乡俗。’你总该在这儿、那儿的听到过一些有趣的事儿吧?”
艾孜木“拖拉机”从我身旁走过时对我说:
“你娘白生了你这条男子汉。怎么像个大姑娘一样,这么扭扭捏捏的,扭捏到什么时候去呢?你还是扛扛钢管,炼炼臂力,壮壮腰板为好。要不,你怎么能把石油从3000米深的地层中抽出来呢?”
真是些不可思议的人们!不问你学问,却问你“有趣的事儿”;不去探索减轻体力劳动的方法,却叫你去扛钢管!天哪,不是说工人阶级有征服宇宙的理想和改造一切的志气吗?这些都到哪儿去了?他们还老是劝我学习哩!是我该向他们学习,还是他们该向我学习呢?要是我该向他们学习,何必上大学去呢,还不如一开始就到这儿来。
人的意志多么薄弱啊!我的思绪一片零乱,希望的风筝似乎断了线,对于毕业前夕我与系主任谈话中所表现出的无知,第一次感到了后悔。
那天,系主任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像慈父般和蔼地对我说:
“你考虑好了没有?我们还是希望你能留校工作,学校需要好的教师,让咱们在一起工作吧,说不定你还有出国深造的机会。”
“我要到荒漠里去,要到石油工业的第一线去。”我回答说。
系主任思忖了片刻说:
“那也好,第一线也是很重要的,你如果下定了决心,我对你表示祝贺。你在下面工作上一两年,具备了实际经验以后,要想回来,校门仍然对你是敞开的。”
帐篷内风很大,我坐在灯前,提起了笔想给系主任写信。然而,直到夜半,也没有写出一个字来,只是在纸上不停地胡乱涂抹着。波动的思绪在系主任和鲁兹之间翻动着。忽然我想起和鲁兹他们之间的争执、分歧,心里感到极不舒服,当即把笔一扔,躺在了床上。
(七)“鲁兹大哥,你……”
一天,正在高空钻台上干活儿的哈希木“吊车”突然神情紧张地朝我喊道:
“喂,大学生,你来一下!”
“他是想考验考验我吧,上钻台有什么了不起。”我想。于是,我攀着钢管,上到了40米高的钻台上。
“你用心听听,”哈希木指着天车和滑车相接的地方说,“这儿怎么发出了一种咝咝声?”
为了弄清这种咝咝声,我攀着井架,向天车靠近。
正在工作的钻井机械,发出任何一种异常的细微声音,都会起到一种紧急报警的作用,这是我曾在课本上多次读过的一项提示。然而,在这个时候,任凭我多么用心倾听,说什么也分辨不出引起哈希木心神不安的那种咝咝声。我爬到滑车与天车相连的地方去听,还是没听到有什么可疑的声响。
“哈希木大哥,什么事也没有。”我回到钻台上说,“是你的耳朵听岔了,莫非你喝了二两么?”
“哼,你在说什么呀?”哈希木的眼睛一直盯在天车上。“要不是怕鲁兹小胡子,这会儿,别说喝二两,喝他个四两也不算多。你也喝酒吧?”
“不。”
“抽烟吗?”
“也不。”
“真不像话,你这种性格,我不太喜欢。你再听听,咝咝响的是什么声音?”
那天,鲁兹大哥和助理工程师到管理处开会去了,直到半夜时分才回来。
一直待在井架上的哈希木“吊车”,看到鲁兹大哥回来了,远远地喊道。
“哎,小胡子,你到这儿来一下,这个大学生,一点儿也不顶用!”说着,他向我斜瞟了一眼。
鲁兹大哥爬上了井架,我也跟着他爬了上去。
夜空布满了星星,灿烂的星光和矗立在准噶尔油田井架上的灯光交相辉映。
我跟着鲁兹大哥爬到了天车旁。鲁兹大哥打着电筒检查了一遍天车和滑车相接的地方,突然脸色变了。他发现了隐藏在褐色积水下的一条裂缝。我们感到十分震惊,鲁兹大哥随即沉着坚定地发出了命令:
“立即停机!”
当我们走下井架后,鲁兹大哥以从未有过的亲切态度对哈希木“吊车”说:
“‘吊车’,你真行!耳朵又灵,警觉性又高。多亏你及时发现了问题,几十名兄弟的生命和濒临毁灭的钻机得到了挽救。我一定要向局里报告你的功劳。”
鲁兹大哥的话,哈希木“吊车”似乎没有听到,他用牙咬开酒瓶的金属盖,一口气喝光了剩下的半瓶酒。
事情过去了,钻机避免了毁灭的命运。从那天起,那位语言粗鲁、爱谈女人、一闲下来就抱起酒瓶子的哈希木“吊车”,在我的心目中却变成了另一个人。
那天,鲁兹大哥和助理工程师被叫到管理处去开会,原来是为了另一件事情。回来之后,鲁兹大哥情绪很坏,仿佛憋着一肚子气似的,即使在那巨大的灾难被排除之后,他的眉头仍没有舒展开来,对我也不讲一句话。在一次全体队员参加的会上,他忽然怒气冲冲地说:
“真没想到会有这种事情发生。没有钻头,钻机不就变成一堆废铁了吗?外国资本家想把我们刚起步的石油工业扼杀在摇篮里。他们不愿卖给我们钻头,用苛刻的条件卡我们。我们难道要坐以待毙吗?为什么我们不自己动手搞呢?”
提起钻头问题,我心中即将熄灭的火焰,突然又熊熊燃烧起来,给我在这一片荒原上冷却了的心房,增添了热量。钻头问题,不就是我毕业论文的题目吗?
晚上,我坐在风声呼呼的帐篷里,打开箱子,取出那些与钻头问题有关的书籍。
正在这个时候,鲁兹大哥撩开门帘,走了进来。他站在帐篷中间,大口大口地抽着烟。我想他定会问我为什么要摊开这么多的书,然而,他却对书本看都没看一眼。
“你上了六年大学,”他喘着粗气说,“研究了钻头问题,还写了论文。光写论文就算数了吗?为什么我们不能生产出自己的钻头?如果论文中写的话在实际工作中派不上用场,那也是白搭。”
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忙对他说:
“鲁兹大哥,你……”
......
(原载《民族文学》1992年第9期)
责任编辑徐海玉
制作:吉力力
编校:玛丽雅
审校:杨玉梅
核发:陈亚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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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民族文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