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16年1月18日上午,浙东海面像是被谁打翻了墨水瓶,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浪尖,海风裹着咸腥的寒气狠狠撞在船舷上,卷起的巨浪足有丈余高,拍得甲板“砰砰”作响。
2016年1月18日上午,浙东海面像是被谁打翻了墨水瓶,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浪尖,海风裹着咸腥的寒气狠狠撞在船舷上,卷起的巨浪足有丈余高,拍得甲板“砰砰”作响。
近一个小时的颠簸里,五脏六腑都似被揉进了漩涡,可当双脚终于踏上一江山岛的土地——这片曾被英雄鲜血浸透、连岩石缝里都藏着硝烟记忆的土地时,所有的眩晕都被一股滚烫的兴奋冲散了。
这天,是解放一江山岛战役胜利61周年的日子。作为当年参加我军首次三军联合作战的陆军部队传人代表,我踩着岛上粗糙的碎石路往前走,每一步都像在与61年前的勇士们对话。
冬日的一江山岛,南北两座小岛都裹着萧瑟:枯黄的野草贴在地面上,被海风刮得翻起白边;裸露的岩石棱角分明,上面还留着当年炮弹炸开的凹痕,远远望去,整座岛都透着一股苍凉。
可当我沿着北一江山岛新砌的石阶往上走,绕过战役纪念馆灰白色的墙体,抬头望向山腰时,却猛地顿住了——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绿色,正从灰褐色的山岩间涌出来,像一块被阳光晒暖的翡翠,在冬日的冷风中倔强地舒展着。哦!原来这就是传说中,当年参战将士用生命和鲜血播下的马尾松。
风从海面吹过来,拂过松枝,带着松针特有的清香,也掀开了那段藏在松林中的感人故事。
1954年10月,浙东沿海的空气里已飘着寒意,我部前身原20军60师178团1营2连的官兵们,正紧锣密鼓地备战解放一江山岛战役——他们即将担任登岛突击任务,每个人的枪托上都磨出了包浆,绑腿也扎得紧实。
就在这时,连队通信员捧着一个牛皮纸包跑了进来,里面是浙江日报社转来的特殊礼物:一包用蓝布方巾裹得严严实实的马尾松种子。
这是杭州惠兴女中初三(4)班的9名少先队员,特意从飞来峰的松树上采来的。她们听说解放军叔叔要去解放海岛,既激动又牵挂,便想着用种子传递心意——不仅是响应绿化祖国的号召,更想让这小小的种子,成为激励官兵们的勇气。
蓝布方巾上,用红丝线绣着一行稚嫩却工整的字:“让马尾松种子随着胜利旗帜播种到新解放了的土地上”;随种子寄来的慰问信里,字里行间满是孩子气的期盼:“希望解放军叔叔能实现我们的愿望,让解放了的土地都能长出常青的马尾松,都能装扮得像西子湖一样美丽。”
官兵们捧着这包种子,指腹摩挲着布巾上的针脚,心里像揣了团火。这哪里是普通的种子?分明是孩子们沉甸甸的信任,是一把能点燃斗志的冲锋号角。
连队专门举行了授礼仪式,第一突击排排长史戊辰大步上前,双手接过种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知道,这包种子里装着的,是比生命更重的承诺。
登岛那天,天还没亮。千帆从港湾里驶出,像一把把利剑划破浪涛。史戊辰摸了摸贴身口袋里的种子,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孩子们的笑脸——那笑脸比西子湖上的阳光还暖。
他和战友们相视一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把胜利的旗帜插在一江山岛的高地上,让硝烟远离孩子们的梦境,让和平的阳光洒遍这座海岛。
战斗打响的瞬间,枪声、炮声、喊杀声震得海面都在颤。官兵们冒着枪林弹雨往前冲,子弹擦着耳边飞过,炮弹在身边炸开,可没人退缩。
史戊辰带着突击排往190高地冲,他的军帽被弹片掀飞,额头上的鲜血顺着脸颊往下流,糊住了眼睛。他踉跄着扶住一块岩石,突然想起口袋里的种子——他答应过要把它们种在解放的土地上,可现在,他觉得自己撑不住了。
史戊辰吃力地从贴身口袋里掏出种子,手指因为失血而变得僵硬,他想把种子按进身边的泥土里,可手臂却越来越沉。最后,他的手停在半空中,种子紧紧攥在掌心,眼睛望着190高地的方向,再也没睁开。
红旗终于插上了190高地,红色的旗帜在硝烟中猎猎作响,可突击排的战友们却倒下了不少。战后,幸存的官兵们在清理战场时,从烈士的口袋里、伤员的衣襟里,一颗颗掏出被鲜血染红的马尾松种子——有的种子还沾着温热的血渍,有的被攥得变了形。
战友们捧着这些种子,眼泪砸在上面,然后小心翼翼地在英雄们长眠的土地上,播下了第一颗松籽。
61年弹指一挥间。如今,硝烟早已散尽,当年在荒山秃岭、弹痕累累的土地上埋下的种子,已长成了一片蔚然的松林。
一江山岛上建起了战役纪念馆,玻璃展柜里陈列着当年的钢枪、军号,还有那束从松林中采来的、早已枯黄却依旧挺拔的松枝;山脚下的红色旅游步道上,常有游客驻足,听讲解员说起那段与种子有关的故事。
是啊,当我们在城市里享受着暖阳、听着孩子的笑声时,又怎能忘记,这片和平的土地上,曾埋着多少英雄的热血?
其实,想来一江山岛看看的愿望,在我心里藏了十几年。1999年4月,我刚从军校毕业到部队,第一次参观旅史馆时,就被展柜里的一件展品吸引了:一束枯黄的松枝,旁边放着几颗褐色的松果,下面的标牌写着“采自一江山岛英雄林”。
讲解员的声音带着敬意,缓缓道出马尾松种子的故事,我站在展柜前,手指隔着玻璃轻轻摩挲,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从那天起,“去一江山岛看看那片松”,就成了我藏在心底的约定。
“英雄林,今天我终于来了!”我加快脚步往山腰走,石阶上还沾着晨露,踩上去有些滑,可我却觉得浑身都有劲儿。远远地,那片绿色越来越近,松针在阳光下泛着光,海风一吹,“哗啦啦”的松涛声像极了英雄们的呐喊。
马尾林就在通往主峰203高地的山腰上,一棵棵松树足有电线杆那么粗,树干粗糙苍劲,像战士们布满老茧的手臂;枝叶向上舒展,像一把把撑开的绿伞,把冬日的荒凉都挡在了外面。
我走到一棵松树下,伸手抚摸树干,指尖触到树皮的纹路,突然发现树根处的土壤隐隐泛着红色——难道真像当地人说的那样,这是英雄们的鲜血,渗进了泥土里,滋养着松树长大?
风又吹来了,耳边仿佛响起了那首熟悉的歌:“为什么战旗美如画,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它。为什么大地春常在,英雄的生命开鲜花。”
我想起当地人说的,一江山岛的土地贫瘠,石头多、土层薄,其他树木几乎难以成活,可唯有这片马尾松,历经61年的风雨、台风,依旧坚韧茁壮。
这不就是英雄们的生命在延续吗?他们从未离开,只是化作了这片松林,守着这座岛,守着他们用生命换来的和平。
我们这些千里迢迢来寻根的“一江山精神”传人,站在松林中,像一棵棵年轻的马尾松。其实,每个官兵的心里,都藏着一颗“马尾松种子”——那是英雄的基因,是部队的魂魄,是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忘记的初心。
惊涛拍打着岛岸,发出“轰隆”的声响,松香混着海风,漫进了我的衣襟。我在松林中慢慢走着,每一步都走得郑重,一首酝酿已久的小诗,终于顺着心底的热流涌了出来:
南北一江荆棘生,
独有葱郁马尾松。
怀揣种子激斗志,
骑鲸蹈海当前锋。
一腔碧血洒战场,
革命火种植岩中。
试看劲旅精兵林,
英雄基因在传承。
风把诗句吹向海面,吹向那片曾被硝烟笼罩的海域,也吹进了每一棵马尾松的年轮里——英雄不死,精神永存。
来源:中国退役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