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唐风地名还有另外一种创造方式,是在大和地名的基础上加以改造,使地名看起来与中国的地名无异,但实际指称的是日本的地方。信州、信阳之类的唐风地名比较丰富,此类地名不是直用中国地名,而是在大和地名基础上改造而成,看起来像是直用了中国地名,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此类唐风地
江西地名研究
三
唐风地名的来源:
大和地名的改造及其构造方式
唐风地名还有另外一种创造方式,是在大和地名的基础上加以改造,使地名看起来与中国的地名无异,但实际指称的是日本的地方。信州、信阳之类的唐风地名比较丰富,此类地名不是直用中国地名,而是在大和地名基础上改造而成,看起来像是直用了中国地名,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此类唐风地名几乎都出现于阅读书目,这就引起了直接来自于阅读书目还是另有构造方式的问题。
心田清播《送叔元侍者皈信阳》
信州二月雪漫漫,何处哦诗驻马鞍。
湖上梅花强半瘦,美人应共玉肌寒。
这首诗歌出现了信州与信阳两个唐风地名,诗题记载的是信阳,诗句写的是信州,显然信州即信阳。信州较为常见,亦见于辞典,是旧国名信浓国(しなの,今长野县)的唐风地名,是信浓的信与州字组合而成。唐风地名并非只能取大和地名的第一个字,亦可取第二个字浓字,名为浓州。横川景三《故阿州太守小笠原源公长清居土方坟铭并序》:“浓州多艺庄,有寺曰庄福。”横川景三《补庵京华别集》又有《浓州太守天关大居士寿像赞》。浓州不像中国地名,不过中国文献似乎也有浓州的地名,但实际是澧州之误,因而浓州的唐风地名不是移用中国地名。此类唐风地名的构成方式是从大和地名选取一字,再加一个州字。信州在中国文献中亦极常见,阅读书目的用例也有不少,但这里移用的不是中国地名,而是移用了中国地名的构造方式。
信州是通行的唐风地名,构成方式也比较容易了解。但信阳并不常见,《国语大辞典》《广辞苑》等语言辞典没有信阳的词条,更不会记录信阳地名的来源,或者提供构成方式的信息。日本小学馆《大百科辞典》有信阳的词条,指的是中国河南南部的城市,特产大米、毛尖茶等。信阳是中国人熟悉的地名,五山诗人阅读书目的用例亦相当常见,信阳的知名度是雅化地名的可靠途径,直接移用中国地名是最为有效的方式,因此很容易认为信阳的唐风地名直接来自中国。但信阳也有可能来自中国地名的构成方式:中国地名常用阳字,山与河是使用阳字的基准,山的南面、河的北面可以名为阳。衡阳即衡山之南,洛阳即洛河之北。那么此类唐风地名是大和地名取一字、再加阳字合成,还是在山名、河名的基础上再加阳字?
江西龙派《送人之信阳》
北信南浓峡外天,因君归去意凄然。
少年同饮一川水,究达羞分愚与贤。
按照江西龙派诗歌来看,北是信阳,南是浓。北信的意思是信浓川的北,也就是信阳,由此来看日本的信阳地名来自中国地名的构造方式。“一川水”就是指信浓川(しなのがわ),从长野县东部流入新泻县,横贯县中央,在新泻市流入日本海,为日本第一河,全长367公里,居第三位。信阳、信州所指的地域稍有差异,但差异不大,因而完全可以互换。
信州、信阳与信浓属于两个地名系统,纵观两类地名的使用频率与分布,就会发现五山诗歌主要使用唐风地名,很少使用大和地名。诗题与诗句分别使用信阳与信州,是因为唐风地名数量较多,诗题与诗句提供了使用唐风地名的文学空间。诗人可以使用两个以上的唐风地名,也可以只用一个唐风地名,或者重复使用同一唐风地名。瑞溪周凤《东山天与启公首座,才学超轶,儿卒诵名。凡玉府雅集,何可一日无此人。庚午冬末,俄还信阳故里,为予留书而去。去后数日,贤侄成甫侍者,持此来示,感幸何限。予比年,倦于涉世,休居一室,虽三二十年知闻,而皆相视如秦越焉。公屡访敝庐,每今昨之异,盖辱爱甚笃也。矧临行忽忽,尚复见记,其情愈见矣。因闻去日同社诸老,诗以饯之,予不获备其员,于今以为欠事,故寄呈二绝,以代回章而已,匪诗也》,心田清播《赠真侍者之信阳》:“来往京尘汗似挥,信阳皈客避炎威。凉风四月神湖上,沈水荷香透袷衣。”心田的诗题与诗句都用了信阳,不过更为多见的是诗题与诗句使用不同的唐风地名,由此可以明白唐风地名对汉文学的表现形式十分重要。
大和地名也会出现于诗歌,只是数量稀少,一般出现于诗歌的散文部分,也就是诗题、诗序以及自注。
《细川典厩源公宅,庭花盛开,俗所谓信浓樱者也。一日招诸老看之,匪啻养花,亦能养老。予偶陪席,公就求诗,聊呈小绝》
主人胸宇浩无涯,四海九州春一家。
庭下白樱千树雪,洛阳坐看信阳花。
此诗的最后一句很容易理解为在中国的洛阳,欣赏来自中国河南信阳的花。但实际洛阳是指京都,细川典厩源公即细川成贤,室町后期武将,邸宅在京都。典厩,掌管典厩署,主要负责饲养马牛及杂畜。南朝梁、陈置龙厩,北齐置左右龙署,隋炀帝改为典厩署,唐沿置,设令二人、丞四人,令秩从七品下。日本多从唐代官制,故有此官名。细川家族多任京兆尹,细川氏的祖先是清和源氏,嫡脉是室町幕府的三管领家之一。既然是坐在京都看来自信浓的樱花,诗人为何不写“京都坐看信浓花”?信浓是大和地名,置入诗句十分怪异,看起来不像汉诗。汉诗展现的生活世界应当看起来像中国的生活世界,突然冒出一个大和地名,就会破坏这种感觉,因而诗句一般避用大和地名。既然不用信浓,而用唐风地名信阳,那么京都最好也用唐风地名,因而使用了洛阳。不管是移用的唐风地名或是改造的唐风地名,一般都会有相同的中国地名,这样读起来好像写的是中国。诗人写的是日本京都和信浓之事,但故意写得像是在写中国之事。这样可能产生误读,但诗人是在刻意制造误读,否则不会连续使用唐风地名。如果产生误读,那么诗人成功地达到了小小的目的:只有将日本的生活世界误为中国的生活世界,才会产生误读的妙趣,妙趣就在于故意模糊了中日生活世界的界线,其实这也正是生活世界共同体的特征。刻意制造误读是在玩弄不关利害、无伤大雅的小小骗术,如果得逞也会产生一时的快乐。不过诗题写得比较清楚,即使误读也只是一时而已,不可能制造真正的误读。制造误读即使没有能够成功,也可以产生一时的迟疑:从唐风地名联想到中国的生活世界,眼前的日本生活世界与中国生活世界交叠,从而产生交流的快乐,这正是诗人追求的同名同趣。此诗暗用了同名同趣的方法,没有直接牵合中国同一地名的地方。
信浓是大和地名,出现于诗题,是作为信浓樱的一部分出现的。信浓樱是日本名物,诗句的信阳花即信浓樱,如果改为信阳樱、信州樱,就可能产生误解或不明。信浓樱是固有名词,其他诗人提及信浓的樱花时,也是只能直记信浓樱。天隐龙泽《诹访信浓祖秀实翁居士寿像赞》:“平生最善和歌,其警策之词,载在《千载》《后拾遗》《莬玖波集》等也。柳营春日,百花盛开,将军指庭下信浓樱唱句,以命圆忠续之。”将军的和歌本来是日语写成,固然可以直书信浓樱,也可以直用大和地名。然而五山文学是汉文学,散文可以直用信浓的地名,天隐龙泽《诹访信浓祖秀实翁居士寿像赞》:“大神变大蟒,头枕筑紫,尾拖信浓,其间数百里,腹腰鳞甲,隐于云雾之中,如银河挂秋天也。”筑紫、信浓是大和地名,筑紫(つくし)是九州地方的古称,指全部九州或九州北部,有时合称肥国、丰国,有时指筑前、筑后,或指筑前国,或大宰府。万里集九《八日,渡信浓河,河在越后之有妻、见置之间,河水甚浊,其色如八幡之放生河,越后以此河为急流第一也》:“朝雨吹舟渡信河,旅衣垢重倦加簑。我生六十一年事,顺境如鸥逆境波。”《二日,透过梭师之梯,登三国之岳,遂作二诗》:“三国封疆品字分,信浓越后上野云。”以上几乎是五山文学信浓的全部用例,用于散文或诗题、诗序、诗注等部分,不用于诗歌正文,只有最后一例用于诗句。其他大和地名也遵循了这一惯例,希世灵彦《霜松轩诗并序》:“杉原伊贺守贤盛,有献一枝梅于大相府(足利义政)君。”诗序的散文使用了伊贺地名,此类用例不少,但未见用于诗句的用例。志贺的地名也是基本用于诗题、诗序及自注等,但发现了三首用于诗句的诗歌。万里集九《便面 画有萨州守(平忠度)求选歌之像》:“都犹志贺路吹霞,千载风流平氏家。虽曰读人纵不识,其名挂在故乡花。六日之夜,点烛书之。”景徐周麟《扇面萨摩守问俊成卿图》:“十万义军随翠华,独君驻马俊成家。和歌若问何名字,雪白山樱志贺花。”彦龙周兴《唐崎寄别人右欢青年和诗,以下在江之作》:“花前十日偶相逢,我去君留情所钟。犹约岁寒鸥社外,风吹志贺一株松。”前两首都与和歌相关,故诗句特意使用了志贺地名,第二首的志贺与信浓樱的用法相似,志贺花是指志贺的白色山樱。第三首比较特别,不明诗句使用志贺地名的原因,不过“志贺一株松”与“信浓樱”“志贺花”并无不同,疑为此类用法的延伸,其中没有中日交流的信息。
信阳几乎不见于日本语言辞典、地名辞典,阿阳、伊阳等唐风地名也是如此,只能根据原典来研究。
瑞溪周凤《东山文海知藏,客死伊阳,心田老人,一日过故居,落梅满地,花亦怨无主乎?老人思旧,诗而悼之,以予有文海雅,见征拙和,和以助哀云》
人与青春已隔生,庭梅乱落亦多情。
只应花溅万行泪,不待伊州意外声。
这首诗使用了伊阳与伊州两种唐风地名,伊州见于《国语大辞典》《广辞苑》,释为伊贺国的别称,今三重县的西部,又称贺州。伊贺国是东海道十五国之一,大化改新时与伊势国合并,因此又称势州,横川景三《秋钟 初赴势州兵库公之招》《正月九日和不白歌之韵 势州兵库公之席》《浦莺此以下二首,势州馆中,分家隆歌题云》。瑞溪周凤的诗歌使用了伊州与伊阳两种唐风地名,表明伊阳就是伊州,即伊势。
那么日本学者究竟是否知道伊阳就是伊贺呢?大部分学者没有注意唐风地名的问题,为此调查了很多各种类型的地名辞典,均无伊阳地名的条目。但小学馆《新编日本古典文学全集》井本农一等人的《松尾芭蕉集》的注释注明了伊阳即伊贺,井本农一是松尾芭蕉的研究权威。
伊陽山中初春
やまざとはまんざい遅し梅花。
注者云:“伊阳是伊贺国上野(三重县上野市),加贺国金泽(石川县金泽市)名加阳、尾张国名古屋(名古屋市)称尾阳之类。”
芭蕉俳句的序中出现了伊阳,那么必须出注,故注为伊贺国上野一带。饭野哲二编的《芭蕉辞典》(1959)更早记载伊阳即伊贺国,依据是上野市上野公园芭蕉的句碑,确定了唐风地名与现今地名 的关系。然而这里存在三个重要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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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这种研究具有偶然性,其依据或是句碑,或是类比。《芭蕉辞典》的根据松尾芭蕉的俳句碑,如果没有俳句碑,是否也能确定古今地名的关系。没有系统研究唐风地名,就无法了解地名构造的方式。井本农一等人的注释是以类比方法注释的,类比可以作为依据,但并不充分。伊阳、尾阳的唐风地名存在于近世母语文学,但未查到加阳的唐风地名。五山文学的唐风地名最为丰富,但未见加阳的唐风地名,并非所有的大和地名都有唐风地名。不知注者是类比出来的唐风地名,还是确实存在加阳的唐风地名,类比方法未必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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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日本古典文学的注释方法问题。按照古典文献学的注释惯例,注明唐风地名的地理位置、古今地名的对应关系,就完成了注释地名的任务。小学馆的《新编日本古典文学全集》是最权威的古典文学校注本之一,也是遵从了古典文献学的注释惯例。但完成了古典文献学的注释任务,不等于完成了比较文学注释学的任务。必须注出伊阳的交流关系,才能完成比较文学文献学的任务。古典文献学与比较文学文献学存在巨大的差异,这不是井本农一的个人问题,而是方法问题,不能止于古典文献学的注释惯例,必须推出新的方法,否则不能彻底解决问题,这就是建构出比较文学文献学的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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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五山文学与近世文学的唐风地名关系。井本农一等人的注文中还记述尾阳即现今的名古屋。这一地名不是始出于近世文学或松尾芭蕉,而是始出于五山文学。五山文学的用例相当丰富,仅仅是横川景三别集的用例就不少,《招竹圃(宗悟)侍史游尾阳诗并叙》:“辛丑(文明十三年)之秋,万年(相国寺)竹圃侍史,游尾之蓬莱,青云之衣,碧霓之裳,縹緲於烟霞紫翠之间,吁,可想也。”《寄诞(宗诞)庆甫诗走笔》:“尾阳庆甫诞首座,好古士也,在东山(建仁寺)日,杖屦往还,非一日之雅也。”《诗招龙山(南禅寺)中谷侍者游尾阳》:“与君一自说离愁,无暮无朝白尽头。云隔蓬莱三万里,长安城里叶鸣秋。”现在尚未发现奈良、平安时期的尾阳用例,其他唐风地风也是不见五山文学之前的用例,但见于五山文学之后的用例,这说明五山诗人刻意创造了唐风地名。不过五山文学之后的日本文学没有那么密集使用唐风地名,但用法发生了变化,用于汉文,也用于母语文学。唐风地名的分布状况表明没有研究五山文学的唐风地名,就无法注释唐风地名与中国地名的交流关系,也不会了解五山文学与近世文学唐风地名的传承关系。五山文学是中国文学、文化的集散地,不是隔离于日本母语文学之外的孤立文学。只有研究了五山文学,才能明白很多中国文学、文化是通过五山文学流入到日本母语文学的,这是五山文学的重要价值。日本学界向来不重视五山文学,这未必是正确的选择。
那么伊阳与伊州、势州的唐风地名是如何产生的?其中是否存在交流关系?绝大多数的唐风地名都有相同的中国地名,浓州几乎是例外。中国文献有伊阳、伊州、势州以及伊水等地名,伊阳见于阅读书目《魏书》卷一百六中:“伊阳郡:武定二年置。治伏流城。后陷,寄治州城。”《大清一统志》卷一六三载于河南府。伊州见于《旧唐书》等不少阅读书目,《旧唐书》卷三八:“汝州望:隋襄城郡。武德四年,平王世充,改为伊州,领承休、梁、郏城三县。······八年改伊州为汝州,领梁、郏城、鲁山三县。”伊阳、伊州不是同一地方,一个在河南,一个在湖北。势州似乎不大像中国地名,但也见于中国文献,宋王溥《唐会要·州县改置下河北道》:“贞观八年,改势州为思州。”中国的伊水在河南洛阳的南郊,龙门山与香山夹伊水对峙。
伊州、势州等唐风地名的构造方式与信州相同,那么伊阳是否也是来自山南河北的构造方式呢?五山诗人在诗文中说明了伊阳地名的来源,伊阳是伊水之北的意思。希世灵彦《送人归伊阳中秋》:
今夜秦京月,明朝伊水阳。枫林张昼锦,桂子散天香。
秦京是京都的又一唐风地名,此诗写的是送别从京都回到伊阳的友人。横川景三《古溪字说》:
伊水之阳,有美年少,予故人惠山了庵师钟爱佳儿也。
伊水阳、伊水之阳就是伊水的北岸,伊阳之名显然来自伊水之北的意思。然而伊势并无伊水的河名,只有伊势川,伊水是伊势川的唐风别称,伊势川也需要唐风地名。如此看来伊阳又是唐风地名的唐风地名,显然离开了唐风地名几乎没有办法写诗,这就是唐风地名与五山诗歌的关系。改造而成的唐风地名不是直接移用中国地名,似乎不是中国因素。但此类地名的构造方式来自中国,这也是生活世界中国化的一种方式。从中国的地名构成方式到日本的地名构成方式,主要是生活世界层面的交流,唐风地名也是生活世界的产物,因而可以称之为生活世界的中国化。横川景三的《答继宗派公侍者书》以伊水与洛水描写了与友人的长久分离,营造了本地风光:
居无何,又有伊阳之行,来重去轻,翁之于万山也可观矣。自尔以降,伊水洛河,不相闻知者,五年于此矣。
中国的伊水与洛河皆在洛阳,可以互相闻知。但日本的伊水与洛河相隔两地,不相闻知。友人离开京都去了伊势之后,也就难得相见。横川景三的另一首诗歌也有类似内容,《招惠日(东福寺)渭春美丈游伊阳》:“伊水风波隔洛河,美人何在又秋过。回头树色钟声暮,神女庙前云雨多。”横川景三巧妙地将中国的地理与日本的地理混合在一起,表现了应当相聚却已分离的情感,这也正是横川景三营造的本地风光,这里既有日本,也有中国,是混合而成的生活世界共同体。从中国文学的角度来看,这相当混乱可笑,但唐风地名的重点在于地名相同,并不在意城市、河水的地理位置。只要名字相同,就可以将中国与日本的同一地名牵合在一起。但营造本地风光的前提是必须存在同一地名,否则就无法营造同一地名的本地风光。
唐风地名带来了生活世界共同体,但也产生了其他的问题。问题主要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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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有相同汉字的大和地名容易引起相同的唐风地名,因此可能产生混乱和误读。瑞溪周凤《送景南侍者归纪州》:“人棹仙舟逐避秦,神山祠古海之滨。君行未必拾瑶草,三秀芝肥有别春。”纪州,即纪伊国(和歌山县、三重县南部)。纪伊国的第一个字再加上州字,就变成了唐风别称纪州。中国也有相同地名,《新唐书·地理志》卷四三下记载了纪州。纪伊国是由纪、伊二字构成的,按照唐风地名的构成方法,也可以取伊字与州字组合成为唐风地名,这样伊州可以是纪伊与伊势共同的唐风地名。但伊州一般指伊势,而不是指纪伊国。伊予国也有伊字,但其唐风地名不是伊州,而是予州。因此既要了解唐风地名的一般构造方式,也要了解个别的唐风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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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大和地名的汉字可以与州、阳构成唐风地名,但不是大和地名的所有汉字,都可以组合为唐风地名。瑞溪周凤《寄阿阳景阳记室》:“京居昔日不相知,万里阿阳去见思。满世趋名人翕翕,海山烟雨独吟诗。”此诗的阿阳,即阿州,是阿波国(德岛县)的唐风地名。阿州较为常见,阿阳并不常见,亦不见于辞典,但见于五山文学。义堂周信《天麟说赠岸侍者归京南禅》:“释普岸上人,四国阿阳人。”岐阳方秀《阿州慈圆寺化佛殿疏有序》:“故丁卯岁。请本府太守源四位武州君,徒于阿州阿波郡。”阿阳的唐风地名来自阿赞山脉,阿赞山脉横贯四国北部,山南即为阳,故德岛又称阿阳。阿州、阿阳的地名不像唐风地名,但中国文献有阿阳、阿州的地名。《汉书·高后纪第三》:“匈奴寇狄道,攻阿阳(师古曰:狄道属陇西。阿阳,天水之县也)。”《新唐书·岭南道》:“是年,以光安置源州,又置水源、安银、河龙、长江四县。贞观八年更名阿州。”中国的阿阳与阿州也是不在同一地方,一个在甘肃,一个在岭南。按照唐风地名的构造方式,阿波国的唐风地名也可以是波州、波阳,但实际上并无波州、波阳的唐风地名。
唐风地名还有另一种构造方式,取本土地名一个字,再取中国地名的一个字,合成为中国地名的唐风地名。此类唐风地名成为了明治时期的批判对象,报刊呼吁废弃唐风地名。日本学者已经研究过此类唐风地名,在此只需简略说明此类唐风地名的交流关系。义堂周信是较多使用这一唐风地名的诗人,《芳庭和尚哀词》:“前住净妙芳庭菊禅师,示寂于宝峰正源禅庵黄金阁上。翌日灵舆归于武陵永兴禅寺,而荼毘之。”芳庭和尚死后,灵舆送归于武陵永兴寺,这是日记化诗歌,武陵应当是日本地名。义堂周信《迅笔和中心武陵村居十咏,各以篇目冠起句云》也透露了相似的信息:“晒麦不愁遭暴雨,贪诗偏爱嚼芳鲜。汤休习气真堪咲,世事生疏不管天。”这是义堂周信居武陵时所和的诗歌,义堂周信未曾游元,此诗的武陵只能是指日本的武陵。那么日本的武陵是哪里呢?义堂周信在下面这首诗歌中明确地记述了武陵其实就是武库。
《上巳前一日宿武库溪寄龟山诸友》
武陵三月初三日,溪上桃花故故红。
明日丽人何处是,昨宵归梦故园中。
武库与武陵差了一个字,这是取武库的武字,再加武陵的陵字,武陵就成了武库的唐风地名。中国的武陵在湖南常德,即陶渊明《桃花源记》的武陵,但这不是直用中国的武陵,而是在武库的基础上改造为了唐风地名。如果武库没有武字,也就不会有武陵的唐风地名,武库的武字是生成唐风地名武陵的前提。武库在日本摄州,是汉化地名,与日语地名不同,字面意义完整,可以入于诗题,也可入于诗句。龙湫周泽《次无垢菴壁上韵井引》:“摄州武库山又名有马,行基菩萨开山建寺,寺安药师如来像。其左有瀑布千仞,其右有灵汤三槽。又其傍立庵名无垢,以接往来之僧也。”有马温泉十分有名,又有瀑布美景,五山僧人与朝廷贵族、幕府武士常常在有马温泉休养,五山文学时常出现武库。龙湫周泽《次无垢菴壁上韵韵井引》只用了本土地名武库,没有使用唐风地名武陵。义堂周信的《上巳前一日宿武库溪寄龟山诸友》,诗题用了武库,诗句用了武陵,这也是五山文学使用地名的惯例。诗句的描写又与武陵地名息息相关,桃花、梦都是陶渊明《桃花源记》中的因素。武库是汉化地名,如同京都。武库的地名没有交流关系,中国因素也就少一些。
义堂周信《武库山》
忆昔神人瘗甲兵,至今武库有山名。
峰如剑也岭如戟,好与君王镇不平。
义堂周信描写了武库山剑峰戟岭的景色,并以为这是神人隐藏的甲兵,这里没有中国因素。武库的地名形象与陶渊明的武陵意义完全不合:一个是战争武器的标志,可以凭借武器为君王铲除不平。一个是没有战争的标志,只有桃花、溪流与梦等等。同一个地方,文学形象完全不同,两种形象完全冲突。但两种形象出自同一五山诗人的笔下,义堂周信并不在意地名形象是否吻合。义堂周信的《过武库山》也是没有武陵的因素:“四月山寒不异冬,满崖春树未开红。峡波见尽绳滩上,蜀道经过云栈中。雾露霑衣迷晓夜,风霜掠面讶秋空。此生稍觉远殃害,犹恐深林有蟒虫。”武库的地名没有交流关系,没有加入中国武陵的因素,反而加入了蜀道,蜀道与武陵无关,此诗更多是描写了武库山的实景。文学形象的比较分析固然可以加入注释,但比较文学文献学终究是文献学,重点不在于文学分析与论述,而是在于确定地名的交流关系与文献价值,否则注释将充斥大量的文学分析与论述,丧失文献学的客观价值。
武陵的唐风地名与其他唐风地名相同,亦未见五山文学之前的用例,不过五山早期文学已经出现用例,铁舟德济《牧石歌》:“老夫胜游赤松间,岚气霭然皆是山。······海上九华曾不见,还疑行到武陵关。······此地若是白莲社,十八高贤当作观。我也久结方外友,杖履年年不相悭。”近世文学亦有用例,林罗山《武野晴月》:“武陵秋色月婵娟,旷野平原晴快然。辗破青青无辙迹,一轮千里草连天。”《留别》:“雨歇武陵南渡头,与君系马上江楼。醉来忘却摄州道,笑指长江天际流。”这是沿用了五山文学的唐风地名,林罗山是近世早期的诗人,继承五山文学使用地名的方法,也就是肯定了五山文学唐风地名的价值。
四
结语
唐风地名只是地名别称,研究重点应当是唐风地名的古今对应关系,此外似乎没有多少实际意义。但五山诗人是通过地名的交流关系,推进了生活世界的中国化。唐风地名的主要任务是解决生活世界的问题:直面先进的中国文化时,东亚诸国皆因本土地名、国名而自惭形秽,消除这一感觉的途径是废弃原有地名,改用汉化地名。东亚各国都曾出现过不同程度的地名汉化现象,新罗统一朝鲜半岛之后实行了地名、官名及姓名的汉化,甚至达到了相当高的程度。日本的地名也曾汉化,但数量较少,没有达到朝鲜半岛地名的汉化程度。但这并不表明日本缺少汉化意识,《旧唐书·日本传》卷一九九上记载倭国自恶其名不雅,改为日本。中国学界对倭字存在不同的理解,一种看法以为倭字并无不雅,其主要依据是大量中国文献与日本文献可以证明倭字并无不雅的意思。但是这种证据并不重要,中国文献不能证明日本文人的感受,《旧唐书》与五山文学的记载表明,日本文人确实为大和地名感到难堪。《倭汉朗咏集》等书名使用了倭字,这恐怕是使用倭字传统的延续。唐风地名不是只有一、两例,是一个庞大的系统,表明大和地名产生的不雅意识是普遍事实。如果全部或大部分日本地名已经汉化,就未必出现庞大的唐风地名系统。
庞大的唐风地名系统不是单纯的地名,实际上打造了汉文学在日本发展的生存空间。五山诗人不断添加和使用唐风地名,是在推进生活世界的中国化,是在生活世界中打造中国趣味。生活世界的中国趣味,也是五山诗歌中国趣味的来源。如果京都与信浓没有唐风地名,就无法没有以洛阳写日本的京都,无法以信阳写日本的信浓,那么必然缺少中国趣味,诗歌就会变得毫无生气。使用了唐风地名,诗歌文本与中国产生了交流关系,交流关系使诗歌变得妙趣横生,这是诗歌的艺术生命。五山诗人添加与使用唐风地名,是为了生活世界中国化,也是为了找到与中国文学对话、交流的机会。在与中国文学对话、交流的过程中,不仅了解了中国的诗人,也了解了中国诗人的生活世界,这样还可以断吸收中国因素,提高诗歌水平,这无疑是五山诗歌得以生存与发展的空间。
作者: 张 哲 俊
选稿:贺 雨 婷
编辑:耿 曈
校对:欧阳莉艳
审订:汪 鸿 琴
责编:杨 琪
来源:江西地名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