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白三星把我“捡”回忘忧境的时候,我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摆脱尘世苦厄,得享安宁了。
白三星把我“捡”回忘忧境的时候,我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摆脱尘世苦厄,得享安宁了。
结果没有。
这里万物静美,唯独缺了人气儿和自由。
我以为他是我的救赎,是我溺水时的浮木,是我黑暗中的星光。
结果,似乎又不全是如此。
他给我住处,给我食物,给我无尽的寿数,却唯独不给我离开的权利,和我想要的答案。
我叫柳珂,生前的记忆斑驳破碎,只记得一场漫长无望的病痛,和彻骨的寒冷。再次睁眼,就在这忘忧境了。他说是我弥留之际,他恰好路过,怜我孤苦,便将我一缕残魂带回了此地。
忘忧境,好名字。确实是个让人忘记忧愁的地方,前提是你得先忘了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这里时间仿佛是凝固的,永远有着恰到好处的微光,不刺眼,也不昏暗。奇花异草遍地,溪水潺潺流动,却听不到鸟叫虫鸣。除了我和白三星,就只有一些懵懵懂懂,负责打理境中事务的“灵子”。
灵子们没有五官,只是一团团柔和的光晕,会说话,但没什么情绪。
我问灵子:“白三星去哪了?”
灵子A:“尊主在静思崖。”
我问:“静思崖在哪?”
灵子B:“在境东,柳珂姑娘不能去。”
你看,就是这样。这忘忧境里,处处是无形的墙。
白三星这个人,清冷,强大,像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多数时候,他都在静思崖,或者他自己的那片竹林里待着,很少主动来找我。
可他无处不在。
我住的小楼是他亲手造的,一桌一椅都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妥帖。
日日吃的瓜果,是他种的灵植所结,清甜可口,蕴含着奇异的能量,滋养着我这缕脆弱的残魂。
甚至连我身上这件柔软的素白长裙,也是他某日放在我床头的。他说:“忘忧境内尘埃不染,无需更衣,但这件料子对你的魂体有好处。”
他对我,似乎很好。好到一种地步,竟令人隐隐不安。
就像豢养一只珍稀的雀鸟,精心打造了华美的笼子,喂最好的食水,却从没想过问问那雀鸟,想不想飞出去看看外面的天空。
我当然想。
我想知道我生前是谁,有没有亲人,和白三星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不信“恰好路过”这种说辞。他看我的眼神,太平静,太平静下面,又藏着太汹涌的东西。那不是对一个陌生残魂该有的眼神。
1
在忘忧境待着的不知道第多少天,有点想念“人间烟火”了。
不是想念生前的病痛和苦楚,而是想念那些鲜活的,哪怕是粗糙的东西。想念街边小贩的叫卖声,想念包子刚出笼的热气,想念阳光晒在身上的感觉。
这里的微光永远恒定,待久了,魂都好像要变得透明。
我坐在小楼前的廊下,看着院子里那些自开自落,永不凋零的花,觉得有点烦。
灵子飘过来,捧着一碟晶莹剔透的果子:“柳珂姑娘,用些灵果吧,尊主吩咐的。”
我没什么胃口:“白三星呢?”
“尊主在竹林。”
又是竹林。
那片竹林是忘忧境里我少数几个能去的地方之一。竹子是罕见的墨色,风吹过时,会发出玉石轻叩般的声响。
我站起身:“我去竹林找他。”
灵子没有阻止。白三星划下的界限很清晰,竹林,可以去。
忘忧境很大,但我似乎永远不会迷路,总能凭着感觉找到想去的地方。
墨竹林里很安静,只有风过竹叶的簌簌声。白三星就站在林子深处,背对着我,一身白衣胜雪,几乎要和身后的光融为一体。
他似乎在看什么,看得入了神。
我走近了些,才发现他手里拿着一支木簪?
那木簪样式极朴素,材质也像是凡间最普通的桃木,上面刻着几朵简单的祥云纹,因为摩挲太久,边角已经圆润光滑,透着温润的包浆。这东西,和整个忘忧境,和他白三星,都显得格格不入。
他听到我的脚步声,不动声色地收起了木簪,转过身看我。
他长得极好,是那种超越了性别的美,眉目如画,却又带着神祇般的疏离和淡漠。可我知道,那淡漠下面,藏着东西。
“有事?”他开口,声音也如玉石相击,清泠泠的。
“没事,”我走到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看那些墨竹,“就是有点闷,想找人说说话。”
“灵子不能陪你说话吗?”
“它们不算人,”我撇撇嘴,“说话没意思。”
他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思考“有意思”的定义。
然后他说:“忘忧境不好吗?没有生老病死,没有尔虞我诈,清净自在。”
“是很好,”我点头,“可太清净了,清净得像一潭死水。白三星,我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眸光微动,像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小石子,但很快又恢复了无波无澜。
“忘了便忘了吧,前尘往事,于你而言,并无益处。”
又是这句话。
我有点生气了:“怎么会没有益处?那是‘我’存在过的证明!白三星,你什么都知道,对不对?你告诉我,我是谁?我们以前认识吗?”
他看着我,目光深邃,像要把我吸进去。良久,他才轻轻叹了口气,不是无奈,更像是一种近乎疲惫的悲悯。
“柳珂,”他叫我的名字,带着一种奇异的顿挫感,“知道太多,你会难过的。”
“我不怕难过!”我几乎是喊了出来,“我怕的是不明不白!像个傻子一样被你关在这里!”
他眉头微蹙,似乎不喜欢“关”这个字。
“我没有关着你。”他纠正道,“忘忧境是庇护之所。”
“那为什么不让我出去?为什么不告诉我过去?”我追问,步步紧逼。我知道这样可能会惹恼他,但我顾不上了。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到我无法解读。有痛惜,有挣扎,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脆弱。
然后,他转身就走,只留下一句:“时机未到。”
又是时机未到!
我看着他决绝的背影消失在墨竹林深处,气得跺脚。
混蛋白三星!
2.
被白三星气到的第二天,决定不理他。
虽然他本来也不怎么需要我理。
我开始在忘忧境内有限的范围内溜达。小楼、花园、墨竹林、镜湖。
镜湖也是个奇怪的地方。湖面平静得像一面真正的镜子,能清晰地映照出天光和岸边的景物,却唯独映不出人影。
我站在湖边,看着湖面倒映出的,没有我的世界,心里空落落的。
灵子又捧着吃的来了。这次是几块看起来像云朵一样的糕点。
“柳珂姑娘,尝尝云絮糕吧,尊主新做的。”
我有些意外,他还会做糕点?
拿起一块,软绵绵的,入口即化,带着一股清甜的兰花香气。味道确实不错。
“他干嘛突然做糕点?”我含糊不清地问。
“尊主说,姑娘昨日似乎心情不佳,甜食或可慰藉一二。”
我心里更别扭了。
这种感觉就像,他明明知道你想要什么,却偏不给你,转而塞给你一堆你并不那么需要,但看起来很珍贵的东西。
是补偿吗?还是赎罪?
我把糕点放下,没再吃了。
“我不吃了。你告诉白三星,我不喜欢吃甜的。”
灵子光团晃了晃:“可是,记录中显示,柳珂姑娘生前,偏爱桂花糖和麦芽糖。”
我愣住了。
记录?什么记录?
生前?他果然知道!
“什么记录?”我抓住灵子,急切地问,“白三星有关于我的记录?在哪里?快告诉我!”
灵子似乎被我的激动吓到了,光芒都暗淡了几分:“是尊主的忆珠,”灵子光芒闪烁,“我,我不能细说。”
忆珠?听起来像是储存记忆的东西。
白三星有关于我的忆珠!
这个发现让我心脏狂跳。他把我带到这里,抹去我的记忆,却自己悄悄收藏着关于我的过去!
这个人,怎么能这么,这么自私!
3.
之后的几天,我都在琢磨怎么能看到那颗忆珠。
白三星防备心很重,他住的竹楼被强大的禁制保护着,我根本无法靠近。静思崖更是想都别想。
难道真的没办法了吗?
我坐在花园里,对着那些永远盛开的花发呆。
这些花很美,美得不真实。我忍不住伸手去摸其中一朵开得最艳的红色花朵。指尖刚触碰到花瓣,那花瓣就像受惊一样,迅速蜷缩起来,颜色也淡了几分。
我吓了一跳,赶紧收回手。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灵子飘过来说:“柳珂姑娘,忘忧境的花草皆有灵性,它们能感受到您的情绪。您若心绪不宁,它们也会不安。”
我看着那些微微颤抖的花,心里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如果,我表现得极度痛苦,极度渴望知道过去,甚至因此魂体不稳,白三星会不会心软?
他那么在意我,或者说,在意“柳珂”这个存在,应该不会放任我消散吧?
这个想法有点冒险,甚至有点卑鄙。我在利用他对我的感情。
但我太想知道了。
那种对自身过往一无所知的茫然感,像一只无形的手,日夜攫取着我的心脏。
我决定试一试。
4.
我开始“病”了。
不是身体的病,而是魂体的“病”。
我整日待在小楼里,不出去,也很少吃东西。灵子送来的灵果云糕,我都说没胃口。
我对着镜湖,喃喃自语,说一些破碎的,听起来很悲伤的话。
“我是谁,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里好冷清,我想回家。”
“头好痛,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了。”
我学着生前病重时的样子,蜷缩在床上,抱着膝盖,假装瑟瑟发抖。
灵子们很着急,在我身边飘来飘去,不停地呼唤:“柳珂姑娘,您怎么了?”“需要通知尊主吗?”
我虚弱地摆摆手:“不用,别去打扰他。我可能,只是魂体太弱了。”
我知道,这些灵子是白三星的耳目,我的状态,他一定知道。
果然,没过多久,白三星来了。
他几乎是瞬移般出现在我的床前,身上还带着墨竹林清冽的气息。
他看着蜷缩在床榻上,脸色(如果魂体有脸色的话)苍白的我,眉头紧锁。
“怎么回事?”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抬起头,努力挤出几滴“眼泪”(魂体大概是没眼泪的,但我努力做出泫然欲泣的样子),声音又轻又颤:“白三星,我好难受。我好像,好像要记起什么了,但是又抓不住,头好痛。”
我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他的反应。
他的手微微抬起,似乎想碰碰我,但最终还是克制住了,只是站在那里,目光沉沉地看着我。
“别去想。”他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可我做不到!”我带着哭腔,“那些碎片不停地闪。我似乎看到了一个破旧的小院子,还有那药罐的影子在眼前晃动。”
这些是我为数不多的真实记忆碎片。
白三星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我的苦肉计失败了,他又要冷冰冰地丢下一句“时机未到”然后走人。
就在我快要演不下去的时候,他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那声叹息里,饱含着太多我听不懂的情绪。
“罢了。”他说,声音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你想知道,我便让你看。”
他摊开手掌,一颗鸽子蛋大小,散发着柔和白光的珠子静静地躺在他掌心。
忆珠!
我的心怦怦直跳,既紧张又期待。
他将忆珠递给我:“灵力注入其中,便可看到你想看的。但是柳珂,看完之后,莫要后悔。”
我接过忆珠,冰凉的触感传来,我甚至能感觉到里面蕴含的庞大又温和的力量。
“我不会后悔。”我坚定地说。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开了。这一次,他的背影里,似乎多了一丝萧索和,竟像是一种解脱?
5.
我握着忆珠,深吸了一口气,尝试着将自己微弱的“灵力”注入其中。
珠子发出更加明亮的光芒,周围的景象开始扭曲、模糊,然后,无数的画面如同潮水般涌入了我的脑海。
那是一个很苦的过去。
我叫柳珂,是个普通的江南女子。爹娘早逝,只有一个体弱多病的弟弟相依为命。我们住在城南一个破败的小院里,靠我做些绣活和帮佣勉强糊口。
生活很艰难,处处是掣肘。买不起好药,弟弟的病时好时坏。交不起租子,房东日日催逼。
记忆里最多的,是灰暗的天空,潮湿的墙壁,永远不够的铜板,和药罐里苦涩的气味。
我以为我的忆珠里,应该都是这些苦难。
但看着看着,画面里开始出现一个身影。
一个穿着月白长衫,清冷出尘的年轻公子。
他第一次出现,是在一个雨天。我为了给弟弟买药,去给城里大户人家送绣品,回来的路上淋了雨,又冷又饿,摔倒在泥泞里,差点晕过去。
是他扶起了我。
他的手很稳,带着一丝凉意,却奇异地给了我力量。他撑着一把素雅的油纸伞,遮住了我头顶的风雨。
“姑娘,没事吧?”他的声音,和现在的白三星一模一样,只是那时,似乎多了一点人间的温度。
我那时狼狈不堪,抬头看他,只觉得他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干净得不像话。
“我,我没事,谢谢公子。”我挣扎着站起来,局促不安。
他看了看我手里紧紧攥着的药包,又看了看我苍白的脸色,什么也没说,只是递给我一个钱袋。
“拿着,雨天路滑,早些回家去吧。”
那钱袋很沉。我不敢要,连连推辞。
他却只是把钱袋塞进我怀里,淡淡道:“相逢即是有缘,不必推辞。”说完,便转身走入了雨幕中。
从那以后,他偶尔会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有时是在街角,看我吃力地提着东西,会上前帮一把。
有时是在药铺门口,看我为药费发愁,会不动声色地留下银两。
他从不多言,也从不问我的家事,只是在我最窘迫的时候,恰到好处地出现,给予一点帮助,然后悄然离开。
我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只觉得他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来历劫,顺便普度众生的。
我偷偷叫他“白衣仙人”。
记忆里,有一次弟弟病重,急需一味名贵药材,我跑遍了全城都找不到,急得在药铺门口掉眼泪。
是他出现了。他不知从哪里寻来了那味药,还请了城里最好的大夫去家里给弟弟诊治。
那天,他第一次踏进了我们那个破旧的小院。
他站在低矮的屋檐下,看着屋里简陋的陈设,久久没有说话。
我局促地请他喝茶,他摇了摇头。
“不必了。”他看着我,目光很深,“好好照顾你弟弟。”
然后,他又留下一些银钱,离开了。
那是我记忆里,他离我最近的一次。他的眼神,悲悯,复杂,像是在看我,又像是在透过我看别的什么。
再后来,画面开始变得模糊,破碎。
似乎是弟弟的病终究没能好转,他还是去了。
我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小院,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
记忆的最后,是我躺在冰冷的床上,身体越来越冷,意识越来越模糊。我好像看到,看到那个白衣公子又来了。
他坐在我的床边,握着我冰冷的手。
他的手,还是那么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试图温暖我。
我听到他用一种近乎破碎的声音,在我耳边低语。
“柳珂,别怕,我带你走。”
“去一个没有痛苦,没有忧愁的地方。”
然后,我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忆珠的光芒渐渐散去,周围又恢复了忘忧境恒定的微光。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眼泪(如果魂体有眼泪的话)无声地滑落。
原来,竟是这样。
他不是什么“恰好路过”,他是一直都在。
他看着我挣扎,看着我痛苦,看着我一步步走向死亡。
而他口中的“救赎”,就是在我死后,把我带到这个华美的牢笼里,让我忘记一切,只作为他“庇护”下的一个魂魄,永远留在这里。
为什么?
他到底是谁?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愧疚吗?因为他见证了我的苦难,却没能(或者不愿?)在我活着的时候彻底拉我出泥潭?
还是有别的原因?
6.
我拿着忆珠,去找白三星。
这一次,我没有去墨竹林,而是直接走向了他住的竹楼。
果然,靠近竹楼时,一层无形的屏障挡住了我。
我停在屏障外,举起手中的忆珠。
“白三星,我知道你在这里。我有话问你。”
竹楼的门无声地开了。
白三星站在门内,看着我。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我能感觉到,他周围的气息,有些不一样了。
“你想问什么?”
“你到底是谁?”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你不是凡人,对不对?你为什么要一次次出现在我面前?又为什么在我死后把我带到这里?”
他沉默地看着我,目光像深海,藏着无数秘密。
“你觉得呢?”他反问。
“我不知道。”我摇头,“我只觉得,你对我,不公平。”
“不公平?”他似乎咀嚼了一下这个词,“让你脱离苦海,魂有所依,永享安宁,这叫不公平?”
“那不是我想要的安宁!”我提高了声音,“我想要的是真相!白三星,你看着我受苦,看着我病死。你明明有能力帮我,为什么不早点—”
我的话戛然而止,心头又酸又涩。
“我不能。”他打断我,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近乎残酷的冷硬,“凡人生死自有定数,我若强行干预,因果纠缠,代价不是你能承受的。”
“那我死了,你把我带到这里,就不是干预了?!”我质问。
“这是不同的。”他淡淡道,“生前缘,死后断。我带走的,只是你一缕不甘的残魂。忘忧境可以隔绝因果,保你无虞。”
隔绝因果,保我无虞。
说得真好听。
“所以,你做这一切,只是因为愧疚?”我盯着他,“因为你眼睁睁看着一个‘有缘’的凡人女子在苦难中死去,觉得过意不去?”
他没有回答,只是眼神闪烁了一下。
我忽然想起他之前摩挲的那支木簪。
“那支木簪,”我鬼使神差地问,“是我的东西吗?”
白三星的身体猛地一震,连眼神都变了。那不再是古井无波的淡漠,而是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虽然他极力压制,但我还是捕捉到了那份震惊和慌乱。
他几乎是立刻否认:“不是。”
“是吗?”我逼近一步,尽管被屏障挡着,“那为什么你那么珍视它?那上面简单的祥云纹,我好像有点印象,是不是我曾经送给过什么人?”
记忆的碎片开始疯狂涌现,带着一种尖锐的疼痛。
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桃花盛开的春天,我好像把一支亲手刻的桃木簪,送给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是谁?
我头痛欲裂,忍不住抱住了脑袋。
白三星看着我痛苦的样子,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一步跨出竹楼,无视那层屏障,瞬间来到我面前,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我。
他的手环住我的肩膀,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清冷气息,却有一丝滚烫的担忧透过魂体传递过来。
“别想了!”他声音急促,带着一丝压抑的恐慌,“柳珂!看着我!别再想了!”
我迷茫地抬起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那里面,不再是神祇的悲悯和疏离,而是浓得化不开的痛楚,和深埋了千百年的爱意。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7.
“我们以前,”我看着他,声音颤抖,“是不是很早就认识了?”
不是作为凡人柳珂和偶尔出现的白衣公子。
是更早,更久远的时候。
白三星的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他扶着我的手,指尖冰凉,却在微微发抖。
他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两道浅影,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
再睁开眼时,他眼中的惊涛骇浪已经平息,只剩下一种深沉的,令人心碎的哀伤。
“是,”他终于承认了,声音低哑,“在很久、很久以前。”
忘忧境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了。
连风吹墨竹的声音都消失了。
“那你,”我的心跳得飞快,无数的疑问在胸腔里翻滚,“为什么,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为什么看着我在凡间受苦?为什么?”
“因为我欠你的。”他打断我,目光牢牢锁住我,“柳珂,我欠你的,太多了。”
“忘忧境,是我为你造的。这里的一切,都是为了弥补—”他顿了顿,似乎很难说出那个词,“弥补我的过错。”
“过错?”
“是。”他轻轻放开我,退后一步,与我保持了一点距离,仿佛怕惊扰了我。“很久以前,我,我没有保护好你。”
他没有细说是什么过错,也没有解释更久远的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那一刻,看着他眼中深沉的痛苦和自责,我忽然觉得,那些好像没那么重要了。
重要的是,眼前这个人,这个看似冷漠强大的白三星,他的内心,原来一直背负着如此沉重的枷锁。
他把我困在忘忧境,又何尝不是把自己也困在了这里?
这里不是他的庇护所,而是他的忏悔之地。
他日复一日地守着我这个“失忆”的魂魄,守着那些关于我的忆珠,守着那支廉价的木簪,在无尽的时光里,独自咀嚼着悔恨和思念。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有怨,有气,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
“白三星,”我轻轻开口,“过去的事,真的那么重要吗?”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问。
“重要到让你把自己也变成了囚徒?”我继续说,“你觉得这样,我就开心了吗?”
他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你觉得,”我走上前,尝试着去触碰那层已经消失(或者说,被他撤掉)的屏障,“你这样做,是对我的补偿?还是对你自己的惩罚?”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有震惊,也有一丝被看穿的狼狈。
“我……”
“白三星,”我打断他,语气异常平静,“如果,我是说如果,更久远的那个柳珂,她还记得一切,你觉得她会希望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吗?”
他彻底僵住了。
8.
那天之后,我和白三星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他不再刻意回避我,虽然话依旧不多,但至少不会在我问起过去时,用“时机未到”来敷衍我了。
他告诉我,忘忧境的核心,是他的一缕心神所化,与他息息相关。他确实无法轻易离开,也无法放我离开。因为我的魂魄,早已与忘忧境紧密相连,强行剥离,我会魂飞魄散。
至于更久远的过去,他还是不肯细说,只说那是一段不该被记起的往事,充满了错误和伤害。
“知道了,你会恨我。”他这样说,语气带着一种疲惫的肯定。
我没有再逼问。
我开始尝试着,去了解现在的他。
我不再试图离开忘忧境,而是开始“建设”它。
我在花园里开辟了一小块地,问灵子要来一些人间花草的种子(灵子说尊主库里什么都有)。我尝试着在这里种下它们。
忘忧境的土壤和光照都很奇特,人间的种子很难发芽。我花费了很多心思,用我微薄的魂力去滋养,终于,有几株小小的月季和茉莉,颤巍巍地破土而出。
虽然它们长得很慢,开出的花也远不如忘忧境自带的灵花那么绚烂,但我却觉得无比欢喜。
白三星偶尔会来看我种的花。
他站在花圃边,看着那些脆弱的绿意,久久不语。
有一次,我问他:“好看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点头:“很鲜活。”
我笑了:“是啊,虽然比不上你的灵花,但我觉得它们更有生气。”
他看着我,眼神柔和了一些:“你喜欢就好。”
我还尝试着教灵子们“聊天”。虽然它们的回应依旧呆板,但至少不再是简单的“是”或“否”了。
忘忧境,似乎因为我的这些“瞎折腾”,多了一点点烟火气。
一天,我正在给我的宝贝月季浇水(用的是镜湖的水,灵子说这水最好),白三星走了过来。
他手里拿着一样东西。
是那支桃木簪。
他走到我面前,把木簪递给我。
“这个,你拿着吧。”他声音有点不自然。
我接过木簪,入手温润。仔细看,簪头那几朵祥云纹,确实很眼熟,像是我,或者说,曾经的“我”会喜欢的风格。
“你不是说不是我的吗?”我故意逗他。
他耳根似乎微微红了,别过脸去:“现在是了。”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看着他难得一见的窘迫样子,我忽然觉得,这个清冷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家伙,其实有点可爱。
我把木簪插在发间,歪着头问他:“好看吗?”
他转回头,目光落在我的发簪上,眼神恍惚了一下,仿佛透过我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场景。
9.
日子一天天过去,忘忧境依旧宁静,但我不再觉得那是死水微澜。
我和白三星之间,形成了一种新的默契。
我们很少谈论那个被他刻意尘封的过去,也很少提及未来。只是在当下这种奇异的共生关系里,寻找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他依然会去静思崖和墨竹林,但我知道,他待在那里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他开始学着像个“人”一样生活。
他会陪我在花园里侍弄花草,虽然他总是不小心就把灵力用过头,让我的宝贝月季瞬间开爆。
他会尝试着做一些人间的食物,虽然味道一言难尽,但我每次都会很给面子地吃掉。
他甚至会笨拙地给我讲一些他不知道从哪里看来的,一点都不好笑的笑话。
我知道,他在努力。
他在努力地走出那座名为“愧疚”和“悔恨”的囚笼。
而我,也在这个过程中,慢慢地重新爱上他。
是的,爱。
不是凡人柳珂对白衣仙人的感激和仰慕,也不是更久远的那个“我”残留的情愫。
而是现在的我,这个在忘忧境里重塑的魂魄,对眼前这个笨拙、深情、内心背负着沉重过往的白三星,产生的真实的,当下的爱意。
这爱意,让我不再执着于追问过去,也不再恐惧于没有出口的未来。
只要他在,这里,就是我的归宿。
一天晚上(忘忧境没有黑夜,但我习惯这样称呼),我们坐在小楼前的廊下,看着远处恒定的微光。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感受着他身上清冷又让人安心的气息。
“白三星,”我轻声问,“如果有一天,我想起了一切,真的会恨你吗?”
他身体微微一僵,沉默了许久。
“我不知道。”他声音很轻,“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放开你了。”
他的手臂收紧,把我更深地揽入怀中。
我笑了笑,把头埋在他的颈窝。
“嗯,那就不放开好了。”我说,“反正,我也没打算走。”
就算将来有一天,我想起了所有,知道了那些所谓的“过错”和“伤害”,又能怎样呢?
恨吗?也许会吧。
但爱,也同样真实存在。
与其在过去的恩怨里反复纠缠,不如珍惜眼前人。
毕竟,像我们这样,能在死后,还能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开始的,能有几个呢?
忘忧境啊忘忧境,或许,你真正让人忘记的,不是忧愁。
而是那些不必要的执念吧。
【番外:白三星】
1
忘忧境初成时,一片虚无。
是我以心神为引,以无尽岁月积攒的灵力为砖瓦,一点点构建起来的。
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烙印着我的意志,也寄托着我的悔恨。
我找到柳珂的残魂时,她正徘徊在弥留之际,魂魄黯淡得几乎要碎裂。凡间的苦楚,早已将她消磨殆尽。
我知道,若按天道轮回,她该去转世了。或许下一世,能得个安稳人生。
但我不能放她走。
我怎么能放她走?
是我,是我一步步将她推向了那样的结局。
那一年,我下凡历劫,本该斩断七情六欲,以求道心圆满。却偏偏重遇了她。
她早已不记得我,轮回往复,前尘尽忘。她只是江南一个为生计奔波的普通女子,坚韧,善良,像一株在石缝里顽强生长的野草。
我本该漠然旁观的。
可我做不到。
看到她淋雨摔倒,看到她为药费蹙眉,看到她强撑着病体照顾唯一的亲人。我的道心,寸寸龟裂。
我忍不住靠近,忍不住伸出援手。
每一次的“恰好路过”,都是我刻意为之。每一次的“举手之劳”,都耗费了我巨大的心力去平衡那脆弱的因果线。
我以为,我能护她一世安稳。
可我错了。
我的出现,本身就是最大的变数。我的灵力,无形中改变了她周围的磁场,也无形中加速了她本就孱弱身体的衰败。
她弟弟的死,她的病逝,归根结底,都与我脱不了干系。
是我,打着“守护”的名义,亲手掐灭了她生命里最后一点微光。
当她在我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我清晰地听到了自己道心彻底崩碎的声音。
历劫失败,心魔丛生。
唯一的执念,就是留下她。
哪怕是逆天而行,哪怕是永坠尘沦。
2.
于是,有了忘忧境。
我将她最后一缕残魂引入此地,以自身灵力蕴养,抹去她痛苦的记忆,希望她能在这里得到永恒的安宁。
我知道这很自私。
我剥夺了她轮回转世的机会,将她囚禁在我一手打造的华美牢笼里。
这与其说是为她,不如说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让我能日日看到她,为了让我能赎罪,为了填补我内心那永恒的空洞。
我不敢让她记起过去。
不仅是凡间那一世的苦楚。
更是更久远之前,那段被鲜血和背叛浸染的记忆。
在那段记忆里,我曾是她的一切。
也曾是亲手将她推入深渊的人。
那支桃木簪,是她送我的第一件礼物。那时,她笑靥如花,眼神清澈,满心满眼都是对我的信任和爱慕。
而我,却辜负了她。
我怕她记起来。
怕她记起我的懦弱,我的背叛,怕她用那种我最无法承受的、掺杂着爱与恨的眼神看我。
所以,我选择让她忘记。
我宁愿她把我当成一个冷漠的,偶尔会发善心的“救命恩人”,甚至是一个囚禁她的“看守者”。
也好过让她记起全部真相,然后彻底厌弃我。
3.
可她还是,一点点地靠近了真相。
她拿着忆珠质问我的时候,我几乎以为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都要崩塌了。#小说#
当她问起那支木簪,当她因为触及久远记忆而痛苦不堪时,我所有的防备和冷静,瞬间土崩瓦解。
那一刻,我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她再想下去。
什么因果,什么天道,什么赎罪,通通不重要了。
我只想她好好的。
哪怕她永远不知道真相,哪怕她永远只是这个忘忧境里,一个懵懂的,需要我“庇护”的魂魄。
可她后来说的话,却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我尘封已久的心门。
“你觉得这样,我就开心了吗?”
“你觉得,是对我的补偿?还是对你自己的惩罚?”
“更久远的那个柳珂,她会希望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吗?”
是啊。
她会希望看到我这样吗?
那个曾经明媚、热烈、爱憎分明的她,会希望我变成一个画地为牢,自我折磨的囚徒吗?
或许,不会吧。
4.
我开始尝试着改变。
尝试着不再把她当成一个需要小心翼翼呵护的易碎品,而是,一个平等的,可以交流的灵魂。
尝试着,放下那些沉重的负罪感,学着去回应她眼中,那份不掺杂质的、当下的情愫。
很难。
千百年的习惯和愧疚,早已深入骨髓。
但我愿意去尝试。
看着她在花园里种下那些普通的花草,看着她笨拙地教灵子说话,看着忘忧境因为她的存在而一点点变得鲜活。我冰封的心,似乎也开始慢慢解冻。
当她把那支桃木簪重新戴在发间,笑着问我好不好看时,时光仿佛倒流。
我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站在桃花树下,巧笑倩兮的少女。
也看到了眼前这个,眉眼弯弯,眼神清亮,带着点狡黠,却无比真实的柳珂。
她们是同一个人,又不是同一个人。
但没关系。
重要的是,她还在我身边。
这就够了。
她说,她没打算走。
她说,就算想起一切,恨意和爱意也可以并存。
她说,我们或许可以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真好。
我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她的魂体带着一丝凉意,却奇异地温暖了我的指尖,一直暖到了心底。
忘忧境的微光,似乎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或许,这里,从来都不是牢笼。
而是我们共同的、重新开始的地方。
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了。
来源:楠有青禾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