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九九三年的秋天,似乎比往常来得更早一些,也更萧瑟一些。北方的风已经褪去了夏末的最后一丝温热,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干爽,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毫不留情地扑打在人脸上。对于云城纺织厂的大多数工人来说,这个秋天带来的,不仅仅是季节的转换,更是一种沉甸甸的、弥漫在空气
一九九三年的秋天,似乎比往常来得更早一些,也更萧瑟一些。北方的风已经褪去了夏末的最后一丝温热,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干爽,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毫不留情地扑打在人脸上。对于云城纺织厂的大多数工人来说,这个秋天带来的,不仅仅是季节的转换,更是一种沉甸甸的、弥漫在空气中的不安。
厂子不景气,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市场经济的浪潮汹涌而来,像一堵无形的墙,撞得这个曾经辉煌一时的老牌国营企业晕头转向。订单锐减,设备老化,资金链紧张……这些冰冷的词语,像毒蛇一样噬咬着每一个工人的心。裁员的风声,时断时续,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每个人都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愁云惨淡,抱怨声四起,往日喧嚣热闹的厂区,如今总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低气压。
肖建国骑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永久”牌自行车,在傍晚时分拐进了纺织厂宿舍区。他的身后,是被夕阳染成一片暗红色的天空,以及更远处城市模糊的轮廓线。空气中飘散着煤烟和饭菜混合的味道,这是属于这个年代、这座城市的独特气息。
肖建国今年三十出头,个子不高,但很结实,皮肤是那种长期在外劳作晒出来的黝黑色,皱纹过早地爬上了眼角。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上衣,裤子膝盖处打着补丁,脚上一双厚重的解放鞋沾满了泥污。这些都是一个普通修理工的标准行头。他不是纺织厂的正式职工,而是厂里后勤部门雇佣的几个临时修理工之一,专门负责处理厂区和宿舍区里各种坏了的东西——水龙头、灯泡、门窗,甚至偶尔还有锁。
他的手艺算不上顶尖,但在云城这片老城区,尤其是在纺织厂这样的大厂子里,像他这样能凭一手熟练的钳工、电工手艺吃饭的人,已经算是不大不小的“能人”了。靠着这门手艺,他在这个动荡的年代里,好歹能挣到一份养家糊口的工资,虽然不高,但也饿不死。
今天下午,他刚在厂区最里面的一个废弃仓库里忙活了一整天,修理一批漏雨的屋顶。活儿很累,灰尘又大,回到家简单吃了点剩饭,厂部办公室的后勤主任老王就骑着他的旧三轮车找上门来了。老王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人,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但肖建国知道,这笑容背后藏着精明和算计。
“建国啊,辛苦了辛苦了。”老王从三轮车的后斗里搬下一个不算大的木箱子,里面装着肖建国的工具包,“今儿让你修的那几处屋顶,还行吧?没偷懒吧?”
肖建国擦了把额上的汗,嘿嘿笑了笑:“王主任说笑了,能不卖力吗?厂里效益不好,咱多干点是应该的。”
“嗯,这话在理。”老王点点头,话锋一转,“不过啊,今儿下午,厂长办公室那边又来电话了,说厂长家的门又有点问题。”
肖建国心里咯噔一下。女厂长的家?
云城纺织厂是市里的老牌大厂,职工数千人,厂长的权力自然不小。现任厂长姓周,叫周文娟,是个四十岁出头的女人。关于她的传闻很多。有人说她作风强悍,说一不二,在厂里说一不二;有人说她有背景,不然这么年轻就能坐上这个位置;也有人说她是个女强人,为了厂子操碎了心,几天几夜不回家是常事。
肖建国对周文娟的了解不深。他只是远远地见过几次。印象中,她总是穿着一身利落的职业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锐利,步履匆匆,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和她打交道的机会不多,但每次去她办公室修东西,都能感受到那种无形的压力。她说话简洁,不带废话,如果活儿干得不利索,或者有什么地方让她不满意,那脸色是相当难看的。
“她家门怎么了?”肖建国问,心里隐隐有些不情愿。给领导家修东西,向来都不是什么轻松的差事。不仅要手脚麻利,还得看人脸色,搞不好就得看人家的眉高眼底,赔小心。
“还能咋的?就是上次你修过的那扇防盗门,说是锁芯又有点卡滞了,开关的时候不顺畅。另外,好像还有点异响,可能是合页松动了?具体的我也不清楚,电话里说得含含糊糊。”老王耸耸肩,“厂长现在估计在家等着呢,让我赶紧叫你过去一趟。你看……”
肖建国皱了皱眉。天色已经不早了,而且他今天确实累坏了。但老王是后勤主任,他的差遣,自己还真没法拒绝。再说,厂长家的事,谁敢怠慢?
“行吧,王主任,我知道了。东西都带着呢。”肖建国指了指脚边的工具包,然后跨上了自己的破自行车。
“哎,好嘞!早点弄完早点回来,路上小心点。”老王挥挥手,蹬着他的三轮车,一溜烟消失在暮色渐浓的厂区小路上。
肖建国叹了口气,用力蹬了几下车。自行车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呻吟,摇晃着向前驶去。通往厂长家属区的路,和厂区主干道不同,是一条相对僻静的小路,两旁是有些年头的梧桐树。秋风吹过,树叶哗啦啦作响,偶尔有几片枯黄的叶子旋转着飘落下来。
家属区的房子大多是五六层高的老式楼房,红砖外墙,样式单调。周厂长的家在二号楼的顶层,六楼。没有电梯,肖建国只能爬楼梯。楼道里光线昏暗,只有几盏瓦数很低的白炽灯泡发出惨淡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陈旧的气味,混合着各家各户晚饭菜肴的味道。
他爬得很慢,每一步都感觉脚下沉重。不是因为爬楼本身,而是因为一种心理上的压力。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周文娟会是什么态度?是和颜悦色,还是冷若冰霜?修门的过程中,会不会又挑出什么毛病?这种面对上级时的忐忑,是他生活中常有的滋味。
终于爬到了六楼。这一层只有两户,周厂长家在右手边。门是深棕色的防盗门,看起来很厚重,但门锁周围和合页处,确实能看到一些细微的磨损和不太协调的痕迹。肖建国深吸了一口气,从工具包里拿出小铁锤和螺丝刀,准备先敲敲打打,看看情况。
他正要抬手敲门,那扇厚重的防盗门,却突然从里面打开了一条缝。
一个穿着朴素家居服的身影出现在门后。昏暗的光线下,肖建国一开始没看清是谁,只觉得那身影有些单薄,却透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谁啊?”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疲惫,但依旧清晰、冷静。
肖建国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周厂长。他连忙应道:“周厂长,是我,肖建国。后勤的王主任让我过来看看门的问题。”
门后的女人沉默了一下,似乎在确认他的身份。片刻后,门被拉开了一些,露出了她的脸。
肖建国不由得微微一怔。
灯光下,周文娟的脸显得有些苍白,眼角有着和年龄相符的细纹,但整体轮廓依然很清晰,带着一种成熟女性的韵味。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棉布家居服,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没有化妆,素面朝天。她的眼神依旧锐利,但此刻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甚至还有一点点……茫然?
“哦,是你啊。”周文娟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目光在他沾满油污和灰尘的衣服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落在他的工具包上。“进来吧。”她说,侧身让开了路。
肖建国有些意外。通常,周厂长家是很少让外人进去的,尤其是他这种搞维修的临时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赶紧点了点头,低声说了句:“谢谢厂长。”然后侧身挤进了门。
门在他身后关上了,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楼道里的昏暗和嘈杂。一股淡淡的、说不清是书香还是清洁剂的味道,在他面前弥漫开来。
第二章:门后的世界
周文娟的家,和他想象中的样子不太一样。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这里是厂长的家,肖建国可能会以为这是一个普通的知识分子或者普通干部的住所。房子不大,两室一厅的格局,大约六十多平米。客厅收拾得异常整洁,甚至可以说有点空旷。地上是水磨石地面,被打扫得光可鉴人。墙壁是简单的白色,没有贴墙纸,也没有挂什么装饰画。唯一显眼的,是靠墙摆放的一个大书橱,里面塞满了各种书籍,从马列著作到文学历史,再到经济管理,甚至还有一些英文原版书。
客厅中央放着一张深色的木制沙发,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但擦拭得很干净,上面铺着一条灰色格子的羊毛毯。沙发前是一个同样材质的茶几,上面放着一个玻璃杯,里面似乎还有半杯水。整个房间的光线主要来自于客厅一扇朝向楼道的气窗,以及阳台上透过纱帘照射进来的、已经有些朦胧的月光。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宁静、甚至有些清冷的气氛。没有一般家庭里常见的电视机的嘈杂声,没有孩子的哭闹声,也没有饭菜的香味。这里更像是一个安静的书房,而不是一个单身女人的住所。
“随便找个地方坐吧。”周文娟指了指沙发,自己则走到饮水机旁,倒了一杯凉开水,递给肖建国。“喝口水吧,看你爬楼挺累的。”
“哎,谢谢厂长。”肖建国接过水杯,入手微凉。他小心翼翼地放在茶几上,没有立刻坐下。他环顾四周,目光快速扫过这个不大的空间,心里有些惊讶。他想象中,厂长的家要么是富丽堂皇,要么是充满官威的严肃,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简洁、甚至略显寒酸的景象。
“门……具体是怎么个不好使法?”肖建国放下水杯,走到门前,开始仔细检查。他先用耳朵贴在门板上,仔细倾听着锁芯转动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就是这里,”周文娟站在他旁边,也侧耳听着,“‘咔哒’一声之后,好像总有那么一点不干脆,像是卡了什么东西。另外,”她伸手拉了拉门,“关门的时候,好像也有点松,感觉门和框之间有缝隙。”
肖建国一边听,一边用手指触摸着锁芯和合页的位置。他的手感很敏锐,经验也很丰富。锁芯内部结构复杂,一点点细小的异物或者磨损,都可能导致不顺畅。而合页松动,则通常是固定螺丝松动或者长期使用后的自然磨损。
“厂长,这锁……上次修的时候,是不是换过锁芯?”肖建国一边试探着转动锁芯,感受着里面的阻力,一边问道。
“嗯,换过。”周文娟回答,“好像是去年下半年吧,也是说不好用,找人换了个据说是最好的防盗锁芯。结果没过多久,又开始出问题了。”
肖建国心里明白了七八分。高档锁芯虽然结构精密,但如果安装不到位,或者使用频率过高,反而更容易出现问题。而且,这种锁芯一旦出现问题,维修起来非常麻烦,往往需要整体更换。
他又检查了一下合页。四个合页,其中两个固定螺丝确实有些松动,导致门板有些下沉,开关时与门框摩擦,发出“吱呀”的轻响。
“厂长,我看主要是这两个问题。”肖建国直起身,说道,“一个是锁芯内部可能有异物或者磨损,导致转动不顺畅。另一个是合页的固定螺丝松动了,需要紧固一下。”
“那……能修好吗?这个锁,上次换的就不便宜。”周文娟的语气很平静,但肖建国能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对于现在厂里的状况,任何一笔不必要的开支,都是巨大的负担。
“锁芯的问题,我不敢保证一定能完全修好,但可以试试清理一下,看看能不能恢复顺畅。实在不行,恐怕还是得换。”肖建国实话实说,“合页的螺丝松动好办,拧紧就行。”
周文娟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她走到沙发边坐下,拿起一本放在旁边的书,低头看了起来,似乎对肖建国的修理工作并不太在意。
肖建国重新拿起工具包,走到门边,开始动手。他从包里掏出小号的螺丝刀和扳手,先处理合页的问题。这相对简单。他用扳手小心地拧松螺丝,取下旧的垫片,检查了一下螺丝孔,没有发现太大问题,然后换上新的垫片,重新拧紧。整个过程,他动作熟练而麻利,尽量不发出太大的声响。
周文娟似乎完全沉浸在书里,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客厅里只剩下工具轻微的碰撞声和金属摩擦的细微声响。
肖建国一边干活,一边忍不住偷偷打量着周文娟。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她。灯光下,她的侧脸线条很柔和,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看书的样子很专注,手指轻轻翻动着书页。很难将这个安静读书的身影,和她平时在厂里雷厉风行的形象联系起来。
她身上有种矛盾的气质。一方面,她是这个拥有几千名职工的国营大厂的最高领导者,肩负着沉重的责任;另一方面,此刻的她,看起来更像是一个需要独处和宁静的普通女人。她的家里没有奢华的装饰,没有时尚的摆设,只有满墙的书籍和一尘不染的家具,透着一种知识分子的清高和……孤寂?
“好了。”肖建国收拾好工具,站起身,轻轻碰了一下门板,测试着合页的松紧度。“合页这边应该没问题了,开关门应该不会再有异响。”
周文娟抬起头,走过来亲自试了试。她拉开门,关上,又拉开,反复了几次。门轴转动的声音果然平稳了许多。
“嗯,不错。”她点了点头,表示满意。“那锁呢?”
“锁的问题稍微复杂点。我需要把锁拆开,清理一下里面的灰尘和可能的异物,看看弹簧和弹子有没有磨损。”肖建国解释道,“可能需要点时间。”
“那你弄吧,我不急。”周文娟说着,又回到了沙发上,重新拿起书。但她的眼神似乎有些游离,没有立刻专注于书页。
肖建国知道,这意味着他有了一个相对宽松的环境来处理这个比较棘手的锁芯问题。他从工具包里拿出了更精细的工具,比如小镊子、专用的润滑剂和一些不同型号的细针。
他小心翼翼地卸下了锁面板,露出了里面复杂的机械结构。各种金属部件精密地咬合在一起,任何一个微小的失误都可能导致锁彻底报废。肖建国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工作着。他用小刷子仔细清理着每个角落的积灰和油泥,然后用镊子夹出几颗细小的金属碎屑——这大概就是导致卡滞的罪魁祸首。
清理完毕后,他又检查了弹簧的弹性和各个弹子的磨损情况。还好,弹簧的力度还在,弹子也没有明显的磨损。他用专用的润滑剂,仔细地给每个活动部件上了油。
整个过程持续了近半个小时。肖建国完全沉浸在工作中,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身边还有人。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在工作台上,但他毫不在意。
终于,他把重新组装好的锁芯装回门上,然后试着转动钥匙。这一次,“咔哒”一声轻响之后,锁芯转动得非常顺畅,没有丝毫的阻滞感。
“好了,厂长,试试看。”肖建国擦了擦手,对周文娟说。
周文娟放下书,走了过来。她从钥匙串上找出对应这把锁的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拧。锁芯转动的声音清脆而流畅,和刚才卡顿的感觉判若两人。
她又试了几次,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神色。“嗯,这次好了。看来你手艺还不错。”
得到肯定的评价,肖建国心里稍微轻松了一些。“应该的,厂长。小毛病。”
“这个锁……确实不太让人省心。”周文娟看着门锁,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语气里有几分无奈。
肖建国没有接话。他知道,这不仅仅是锁的问题。
房间里又恢复了寂静。只有墙上的老式挂钟,在滴滴答答地走着,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肖建国收拾好自己的工具,准备告辞。他今天干的活不少,天色也已经很晚了。
“厂长,那……没别的事了吧?我先回去了。”他说。
周文娟抬起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了十点半。“嗯,修好了就好。今天麻烦你了。”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外面天黑,路上小心。”
“没事,厂长。您也早点休息。”肖建国拿起工具包,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寻呼机突然响了起来。“嘀嘀嘀——”短促而急促的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肖建国愣了一下。他这个老式的数字寻呼机,通常是厂里的车间或者维修班打来的,除非有特别紧急的事情,一般不会在这么晚呼叫他。
他掏出寻呼机一看,屏幕上显示着一串数字和一个号码。是厂部值班室的号码。
他的心猛地一沉。这个时候打电话来,多半不是什么好事。难道是厂里又出什么事了?
“厂长,不好意思,厂里值班室找我,可能有急事。”肖建国有些歉意地说。
周文娟的眉头也微微蹙起,她走到客厅角落的电话机旁,拿起听筒:“喂?找谁?……哦,肖建国啊。什么事?”
肖建国赶紧凑过去,但周文娟用手势示意他稍等。她听了几句,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嗯,我知道了。让他等一下。”她放下听筒,转头对肖建国说,“是车间那边打来的,说三号车间的络筒机……好像又出故障了,很严重,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值班的技术员处理不了,让你赶紧过去看看。”
肖建国的心彻底凉了下去。三号车间是纺纱的主力车间,络筒机更是关键设备,一旦长时间停机,损失会很大。而且,这个时候去处理机器故障,肯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好,我马上去。”肖建国无奈地说道,拿起工具包,准备再次出门。
“外面天黑,路不好走,你……”周文娟欲言又止,看了一眼外面漆黑的楼道。
“没事,厂长,我骑车快。”肖建国说完,匆匆忙忙地又走出了家门。
门在他身后再次关上。客厅里,只剩下周文娟一个人。她放下电话,走到阳台上,推开纱窗,一股微凉的夜风吹了进来,带着远处城市隐约的灯火和喧嚣。
她看着楼下肖建国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很快消失在黑暗的楼道口,心里莫名地升起一种复杂的情绪。她叹了口气,转身走回客厅,重新拿起那本没有看完的书。但这一次,她的目光再也无法集中在书页上,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刚才肖建国修锁时专注的神情,和他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灵巧的手。
她拿起茶几上的水杯,发现里面的水已经被自己无意识地喝光了。杯壁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点水渍,和一个模糊的指印。
第三章:车间的喧嚣
肖建国几乎是跑着冲下楼梯的。寻呼机那短促的铃声,像一道催命符,瞬间把他从刚刚那种略显压抑和沉闷的氛围中拽了出来,扔回了那个充满机油味、金属碰撞声和永不停歇的机器轰鸣的车间世界。
走出家属楼,外面的夜风格外寒冷刺骨。秋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天空是墨蓝色的,没有月亮,只有几颗黯淡的星星,无力地闪烁着。路灯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了厂区主干道,但两旁的黑暗处,依然隐藏着未知的阴影。
他跨上自行车,用力蹬了几下,车轮碾过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他没有直接骑回车间,而是先绕到了厂部后面的小厨房。
小厨房是给厂里值夜班和加班的工人准备的,通常夜里会留人值班,做点简单的夜宵。肖建国快步走了进去,一股热气和食物的香味扑面而来。
“老张,还没下班呢?”肖建国跟值班的老厨师张师傅打了个招呼。
“哟,建国来了?”老张正拿着大勺在锅里搅动着什么,抬头看到肖建国,脸上露出笑容,“这么晚还来?找吃的?”
“不是,厂里三号线络筒机坏了,让我赶紧过去看看。”肖建国喘着气说,“有点饿了,想弄点东西垫垫肚子。”
“哎呦,络筒机?那可是大麻烦!估计得折腾一宿了。”老张放下勺子,走到后面的案板前,“我这儿还有点刚煮的面条,给你下碗荷包蛋面?”
“太谢谢您了,老张!”肖建国感激地说。在这种时候,一碗热腾腾的面条,比什么都管用。
很快,一碗香气扑鼻的荷包蛋面就端到了肖建国面前。面条劲道,鸡蛋焦黄,汤头鲜美。肖建国也顾不上斯文,端起碗就狼吞虎咽起来。
“慢点吃,别噎着。”老张在一旁看着,提醒道,“车间那边……情况不太好吧?这个月已经坏了好几次了。”
肖建国含糊地应了一声:“是啊,设备老化了,配件也不好找。今天坏的还挺严重,估计一时半会儿修不好。”他没有细说,车间里的事情,复杂得很,有时候不是光靠技术就能解决的。
“唉,这日子……”老张叹了口气,摇摇头,又回去照看他的炉灶了。
肖建国三两口把面吃完,付了钱,道了谢,便匆匆离开了小厨房。胃里有了东西,身上也暖和了一些,他感觉稍微恢复了点力气。
骑车回到三号车间,远远地就听到了机器特有的那种尖锐、持续的警报声,以及车间里嘈杂的人声。车间里灯火通明,与外面寂静的厂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停好自行车,快步走进车间。噪音立刻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几十台巨大的络筒机排列在车间里,像一头头钢铁巨兽。大部分机器都在嗡嗡作响,正常运转,但其中一台,也就是报警的那台,却静止不动,红色的故障指示灯在一片昏暗中疯狂地闪烁着,刺耳的警报声正是从它身上发出的。
几个穿着工作服的维修工和车间技术员围在那台机器旁边,眉头紧锁,一边检查着线路和机械部件,一边低声争论着什么。车间主管老刘也在场,他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工人,脸色黝黑,脾气有些急躁,此刻正焦急地看着那台坏掉的机器。
看到肖建国进来,大家都自觉地让开了一点空间。
“建国来了!”老刘看到他,像是看到了救星,赶紧迎上来,“快快快,你快给看看!这玩意儿咋说坏就坏了?这可是刚换没多久的配件啊!”
肖建国走到机器旁,先听了一下声音,又观察了一下指示灯。他熟练地打开机器的检修面板,里面复杂的电路板和机械结构暴露出来。警报声依旧刺耳。
“先关掉警报。”肖建国说道。
一个年轻的技术员赶紧上前,找到了电源开关,切断了警报。
车间里顿时安静了不少,只剩下机器本身发出的低沉的嗡鸣声,以及人们紧张的呼吸声。
肖建国俯下身,开始仔细检查。他的手指在冰冷的金属部件上快速移动,眼睛像扫描仪一样,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滴在工作服上,很快就洇湿了一小片。
“怎么样?建国,看出什么毛病了吗?”老刘忍不住问道。
肖建国没有立刻回答,他拆下了几个关键的电子元件,放在手心仔细端详。然后,他又用万用表测量了几个关键点的电压和电流。
“问题出在这块控制电路板,还有这里的传感器线路。”肖建国指着电路板上一处烧焦的痕迹,以及一根明显老化的导线,对老刘说,“电路板好像被过载击穿了一个点,导致信号紊乱。这根传感器的线,绝缘层老化破损,接触不良,也是诱因之一。”
“啊?电路板坏了?”老刘的脸色更加难看了,“这进口的电路板,换一块可老贵了!再说,上哪儿找一模一样的去?”
车间技术员小李也插话道:“是啊,建国,这机器是半年前引进的新款,配套的零件都不好找。上次换的那个离合器,就费了老鼻子劲了。”
肖建国皱着眉头,没有说话。他知道问题的严重性。这种进口设备的核心部件,价格昂贵,采购周期长,对于现在资金紧张的纺织厂来说,无疑是一笔巨大的负担。
“先不管配件的事。”肖建国冷静地分析道,“现在最重要的是,能不能先把机器临时恢复起来?哪怕是降低一些性能,或者采用一些替代方案,让它先转起来,起码能把今天晚上剩下的纱线处理完,或者把坏的纱线处理掉,把损失降到最低。”
“能行吗?建国?”老刘抱着一线希望问道。
肖建国没有直接回答,他开始动手拆卸损坏的电路板和控制模块。他的动作很快,思路清晰。他对这类电子设备的原理有一定了解,虽然不敢说精通,但修修补补,应急处理,还是有点把握的。
“小李,你跟我来,看看库房里还有没有以前换下来的旧型号的控制板或者类似的电路板,哪怕是坏的,拿过来我看看能不能改改。”肖建国吩咐道。
“哎,好!”小李立刻领命而去。
“老刘,你让机修班的人,按照我刚才指出的线路走向,找一些规格相近的导线,把那根传感器的线先接驳好,保证信号能传过去就行。”肖建国又对老刘说。
“行,没问题!”老刘立刻招呼人去执行。
肖建国则拿着那块损坏的电路板,走到车间角落的一个维修台旁,打开台灯,借助放大镜,开始仔细研究损坏的部位。他需要想办法,用最简单的材料和工艺,修复这个受损的电路节点。
车间里又恢复了忙碌,但这次的忙碌,是有目的、有方向的忙碌。大家分工合作,有的去找配件,有的去准备材料,有的则在一旁协助肖建国。虽然气氛依然紧张,但至少不再是之前那种束手无策的慌乱。
肖建国完全沉浸在电路修复中。他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刮掉受损部位的焊锡,露出下面的铜箔。然后,他用放大镜仔细观察,寻找可以利用的微小铜箔碎片或者其他导电材料。他甚至从自己工具包里拿出了一小段细铜丝,准备进行必要的焊接和连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肖建国的额头布满了汗珠,眼睛因为长时间盯着微小的元件而感到酸涩。但他没有停歇,手指灵活地操作着镊子、电烙铁和小刀。
就在这时,车间门口传来一阵骚动。肖建国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中年男人,在几个车间干部的簇拥下,快步走了进来。
是厂长周文娟。
她显然也听到了三号线故障的消息,特意赶了过来。她的脸色在车间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保持着镇定。她走到人群外围,静静地观察着,没有立刻说话。
老刘看到周文娟,赶紧迎了上去,简单汇报了情况。
周文娟听完,目光转向了正在埋头修理的肖建国。她走到维修台旁,看着肖建国手中那块布满焊接痕迹的电路板,以及他专注的神情。
“肖师傅,有把握吗?”周文娟轻声问道。她的声音不大,但在这嘈杂的车间里,却异常清晰。
肖建国抬起头,有些意外地看到厂长站在旁边。他停下手里的活儿,擦了擦额头的汗,回答道:“周厂长,我现在在尝试修复这块电路板。如果能成功,机器应该能临时恢复运转。但是……”他顿了顿,指了指那块电路板,“这块板子本身已经老化,这次只是应急处理,恐怕撑不了太久。另外,传感器线路也需要彻底检查和更换。”
“嗯,我知道了。”周文娟点了点头,目光又落在电路板那些密密麻麻的元件上,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需要什么帮助,你跟老刘说。”
“暂时不需要,周厂长。”肖建国回答,“我需要集中精力。”
“好。”周文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对老刘点了点头,示意他配合好肖建国的工作。然后,她转身对身边的技术主管说,“了解一下这次故障的具体原因,还有,排查一下其他同型号机器,看看有没有类似的隐患。”
“是,周厂长。”技术主管立刻领命而去。
周文娟又在车间里站了一会儿,没有打扰大家工作,只是默默地观察着。她的目光偶尔会扫过肖建国,带着一种审视,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关注?
肖建国感受到了她的注视,但他没有分心。现在,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必须集中在眼前这块小小的电路板上。这不仅关系到这台价值不菲的机器,更关系到整个车间的生产进度和厂里的利益。
时间已经接近午夜。车间里的人渐渐少了些,有些人实在熬不住,去旁边休息室打个盹。但肖建国、老刘、小李以及几个骨干维修工,依然坚守在岗位上。
终于,在凌晨一点多的时候,肖建国直起了酸痛的腰。他看着自己手中的电路板,脸上露出了一丝疲惫但欣慰的笑容。
“好了,刘主管,试试看吧。”他把修复好的电路板递给老刘。
老刘赶紧接过,小心翼翼地安装回机器上。小李和其他人也围了上来,紧张地看着。
接通电源,启动机器……
机器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发出轰鸣,而是先发出了一系列的自检提示音。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下,它缓缓地启动了,滚筒开始转动,传感器指示灯也开始有规律地闪烁。虽然运转的声音比平时略微有些不同,但至少,它恢复了工作!
“成功了!转起来了!”有人兴奋地喊道。
车间里顿时响起了一阵欢呼声和如释重负的叹息声。老刘重重地拍了拍肖建国的肩膀:“建国!好样的!又给厂里立了一功!”
小李和其他几个维修工也纷纷向肖建国竖起了大拇指。
肖建国只是笑了笑,摆了摆手:“先别高兴得太早,这只是临时措施。电路板撑不了多久,传感器线路也得马上换掉。明天一早必须联系配件科,想办法弄到新的配件。”
“哎,知道了知道了!”老刘连声应道,“建国,你赶紧回去歇会儿吧!看你眼睛都熬红了!这里有我们呢!”
肖建国确实感到一阵阵的困意袭来。他已经快二十个小时没合眼了。他点了点头:“行,那我先回去睡一会儿,天亮前得赶回来,盯着换配件。”
“好好好,你快去吧!”老刘催促道。
周文娟一直默默地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切。她走到肖建国面前,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疲惫的神态,沉声说道:“肖师傅,辛苦你了。等天亮了,我让办公室给你安排个休息的地方。”
“不用了,周厂长。”肖建国摆摆手,“厂里不景气,能省点就省点。我回家睡几个小时就行。”
周文娟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她只是点了点头:“路上小心。有什么困难,随时来找我。”
“哎,好嘞。”肖建国应了一声,转身推起自己的破自行车,准备离开。
看着他再次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周文娟的眉头微微蹙起。这个肖建国,手艺确实不错,人也踏实肯干,就是……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厂里给了他不少额外的照顾,加班费也从没少过,可他似乎总是……有点疏离感。就像今晚,明明累成这样,却连个像样的休息地方都不愿意去。
她又看了一眼那台重新运转起来的络筒机,机器的轰鸣声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她知道,这场与时间赛跑、与设备故障的搏斗,还远远没有结束。而像肖建国这样默默无闻、又能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技术工人,是他们现在最需要的人。
只是,这种需要,又能维持多久呢?她不禁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和迷茫,就像深夜里吹过的冷风,无孔不入。
第四章:深夜的对话
肖建国推着自行车,慢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凌晨的厂区,比白天更加寂静,也更加空旷。路灯的光芒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偶尔有夜猫从墙角蹿过,发出轻微的声响。
刚才车间里的喧嚣和紧张,仿佛是一场短暂的梦,此刻又被深沉的夜色吞噬。身体的极度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眼皮沉重得几乎要睁不开。但他的大脑却还处于兴奋状态,修复电路板的过程,车间里人们的反应,以及……周文娟最后看他的那眼神,都让他无法立刻平静下来。
他没有直接回家。家,那个只有十几平米、和妻子女儿挤在一起的小屋,此刻似乎也充满了喧嚣。妻子张兰总是抱怨他工作太忙,顾家太少,女儿正在上初中,学业繁重,也更需要父亲的陪伴。而他,总是加班,总是不着家。
他需要一个地方,能让自己暂时安静下来,喘口气。
他想到了厂区后面那间废弃的保卫科值班室。那里平时很少有人去,只放了一些旧桌椅和杂物,但有一张还算完整的铁架床,以及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屋顶。更重要的是,那里离车间很近,万一半夜机器再出什么问题,他可以第一时间赶到。
他骑着车,穿过几条昏暗的小路,来到了保卫科所在的办公楼。楼房的窗户大多黑着,只有门房还亮着一盏微弱的灯。他放好自行车,悄悄地溜进了办公楼,找到了那间位于二楼角落的值班室。
门没有锁,只是虚掩着。他轻轻推开,走了进去。
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灰尘味扑面而来。房间里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窗户透进一点外面的月光。正如他所料,里面堆满了各种杂物,破旧的办公桌椅、蒙尘的档案柜、还有一些不知道谁扔在这里的废旧劳保用品。
他摸索着找到墙上的开关,打开了灯。昏黄的灯光下,房间里的景象更加清晰,也更加凌乱。
肖建国找了个相对干净的角落,清理出一小块地方,把自己的工具包放在一边。然后,他从包里拿出一个军用水壶,拧开盖子,喝了几口里面冰凉的自来水。水很涩,但足以让他稍微清醒一些。
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干硬的馒头,这是他早上出门时带的午饭,一直没顾得上吃。他就着冷水,慢慢地啃着。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他咀嚼馒头的声音和喝水的声音。这种寂静,和他刚才在车间里的紧张忙碌,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年轻的时候,他也曾梦想过成为技术专家,或者开一家自己的修理铺。但现实的压力,生活的重担,让他一步步退缩,最终成为了纺织厂里一个不起眼的临时修理工。
他不是没有抱怨过。抱怨过工资低,抱怨过领导不公,抱怨过社会的不公平。但抱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只能埋头苦干,用自己的双手,挣得一份微薄的薪水,养活一家老小。
妻子张兰有时会说他窝囊,没出息。他也知道,自己确实不够“出息”。他不像厂里那些能说会道、善于钻营的人,能抓住机会往上爬。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在时代的洪流中挣扎求生的小人物。
他想起了刚才在周文娟家修门的情景。那个宽敞但清冷的家,那个看起来疲惫而孤寂的女人。她和自己,似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的人。但又有那么一点相似之处——他们都被困在了这个叫做“云城纺织厂”的地方,为了生存,为了责任,而不停地奔波着。
周文娟,那个在职工们口中说一不二的女强人,也会有脆弱的时候吗?她那双看似冰冷锐利的眼睛背后,隐藏着怎样的心思?她深夜独自一人待在那个空旷的家里,又会想些什么?
肖建国甩了甩头,试图把这些不相干的念头抛开。他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
他把脱下来的脏衣服叠好,放在角落里,然后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背靠着墙壁。铁架床就在旁边,但他实在太累了,不想再费力气去铺床。
迷迷糊糊中,他好像听到了门外有轻微的脚步声。他警惕地睁开眼睛,竖起耳朵听。
脚步声很轻,很慢,似乎就在门外徘徊。
肖建国的心提了起来。这个时间,厂区里应该很少有人了。难道是……小偷?
他悄悄地爬起来,从工具包里拿出了一把锋利的螺丝刀,握在手里,然后屏住呼吸,躲在杂物堆后面,透过门缝向外望去。
走廊里的灯光忽明忽暗,显得有些诡异。一个瘦长的影子,在灯光下一晃而过,停在了……他刚才进来的那扇门门口。
肖建国的心跳得更快了。那个人影,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进来。
他握紧了螺丝刀,手心里全是汗。
过了一会儿,那个人影并没有推门进来,而是转身,朝着走廊的另一头走去,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了。
肖建国松了一口气,靠在墙上,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他不知道刚才那人是谁,也不知道对方想干什么。是偶然路过,还是……别有用心?
这个老旧的厂区,似乎隐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和不安。就像这台刚刚修好的络筒机,表面上恢复了运转,但内部的隐患,谁又能说得清呢?
他不敢再睡了。他把铁架床拖出来,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然后铺上自己的军大衣,躺在上面。虽然没有床板,硬邦邦的,但至少比睡在地上要强一些。
他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放松,但大脑却异常清醒。刚才修门时的情景,周文娟那张清冷而疲惫的脸,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还有刚才门外的脚步声……这些画面和声音,交织在一起,在他脑海里盘旋。
他想起周文娟最后对他说的话:“有什么困难,随时来找我。”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客套,还是……别有用意?他不敢深想。像他们这样的小人物,和领导之间的距离,就像一道鸿沟,轻易触碰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困意终于袭来。肖建国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在梦里,他又回到了那个清冷的家中,周文娟站在门口,对他说:“你进来吧,没别人。”然后,门内,是无尽的黑暗和沉默……
第五章:暗流涌动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肖建国就被车间里传来的嘈杂声惊醒了。他猛地从铁架床上坐起来,脖子和后背都因为别扭的睡姿而感到酸痛。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走出值班室。清晨的厂区,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空气清新了一些,但依然带着寒意。已经有一些早来的工人,在厂区的小路上匆匆行走。
他赶紧洗了把脸,整理了一下衣服,便快步朝三号车间走去。昨晚临时修复的机器,不知道能不能支撑到配件运来。
远远地,他就看到三号车间门口围了不少人,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心里咯噔一下,加快了脚步。
走到近前,他看到周文娟站在车间门口,脸色铁青。老刘、小李等几个车间干部和技术人员也都围在她身边,低着头,神情沮丧。
肖建国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出事了?
“怎么了?周厂长,机器怎么样了?”他赶紧走上前去问道。
周文娟没有看他,只是冷冷地说:“你自己去看。”
肖建国走到车间里,目光立刻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了。那台刚刚恢复运转不到几个小时的络筒机,此刻又一次停了下来。而且,这一次的情况,比昨晚更加糟糕。机器的几个关键部位,似乎出现了更严重的损坏迹象。地上散落着一些破碎的零件和金属碎片。
几个技术人员正在检查着机器,脸上都带着无奈和惋惜的表情。
“怎么回事?”肖建国急忙问道。
“建国,你快来看看!”小李看到肖建国,像是看到了救星,赶紧把他拉到机器旁,“昨晚修好之后,运转了一段时间,但声音一直不太对。我们想着天亮后再联系配件,结果……刚才又突然卡住了,然后就……”他指着机器内部,“齿轮箱好像被打坏了,传感器也彻底失灵了!”
肖建国凑近仔细查看,脸色也变得越来越难看。齿轮箱内部,有几个齿轮出现了严重的崩齿现象,显然是承受了巨大的冲击力或者异常的扭力造成的。而传感器线路,也不仅仅是老化接触不良的问题,有几处明显的被人为剪断或者磨损的痕迹。
这不是正常的故障!这更像是……有人故意破坏!
肖建国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谁会这么做?
“昨天晚上……机器修好之后,有没有什么人靠近过?”肖建国沉声问道,语气异常严肃。
在场的人都愣了一下,随即纷纷摇头。
“没有啊,我一直在旁边盯着。”一个维修工说道。
“我也是,直到交班。”另一个说道。
老刘也皱着眉头说:“昨晚我让小李他们守着,一直到天亮前配件科才来电话,说配件最快也要下午才能送到。中间没人靠近过机器。”
肖建国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站在车间门口的周文娟。她依旧脸色铁青,眼神冰冷地看着这边,但肖建国却从她的眼神深处,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或者,是别的什么?
不可能。肖建国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周文娟是厂长,她为什么要故意破坏这台刚修好的机器?这对她没有任何好处。而且,她昨晚一直待在车间里,直到深夜才离开,应该没有作案时间。
那么,会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闯入了肖建国的脑海。
他想起昨天晚上,在他离开周文娟家之后,车间打来的那通电话。电话是老刘打给值班室的,说络筒机又出故障了。这个时间点,会不会太巧合了?
还有,昨晚他修好机器之后,车间里恢复了生产,但似乎……时间并不长。难道从一开始,这就不是一次简单的设备故障?而是一个针对他,或者针对周文娟的……阴谋?
肖建国感到一阵寒意,从心底升起。
“建国,你怎么看?”周文娟走了过来,低声问道。她的声音很轻,但在这片嘈杂中,却异常清晰。
肖建国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说出自己的猜测:“周厂长,我觉得……这不仅仅是设备故障那么简单。昨晚机器修好之后不久就再次损坏,而且损坏的程度比上次更严重,更像是……人为破坏。”
周文娟的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捣乱?”
“我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但现在所有的迹象都表明,情况非常可疑。”肖建国说道,“我们需要仔细调查一下,昨天晚上机器修好之后,到再次损坏这段时间,车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昨晚给我打电话通知故障的人,是老刘吗?”
“是我打的。”老刘立刻回答,“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时间。”肖建国说道,“另外,我想知道,厂里最近有没有什么人,或者哪个车间,因为设备故障或者别的原因,对我们维修部门,或者对我个人,有过不满?”
这个问题一出,现场的气氛顿时变得更加凝重。大家面面相觑,似乎都想到了什么,但又不敢说出来。
纺织厂内部,人际关系复杂,各种矛盾和摩擦由来已久。维修部门作为辅助部门,经常会被生产部门抱怨,说他们响应不及时,或者维修质量不高。而肖建国因为手艺好,经常被厂部直接点名修理一些关键设备,难免会引起其他维修工人的嫉妒。
“难道……是有人眼红,故意搞破坏?”小李小声嘀咕道。
“现在不是猜测的时候。”周文娟打断了大家的议论,语气变得严厉起来,“建国,你和老刘、小李,立刻组织人手,一方面尽快联系配件,争取下午配件一到就立刻更换;另一方面,仔细排查,从昨天晚上机器第一次报警开始,所有接触过机器的人,所有进出过三号车间的人,都要查清楚!尤其是夜间值班的人员,还有……给我打电话的那个人,我要亲自和他谈谈。”
“是,周厂长!”老刘和小李立刻领命。
“至于配件……”周文娟皱起了眉头,“配件科那边怎么说?”
“配件科老赵说,这种进口配件订货周期长,他们手里也没有库存,只能联系供应商,最快也要后天才能到。”一个干部汇报道。
“后天?那怎么行!这耽误的生产怎么办?”老刘急道。
周文娟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生产停一天,损失就是天文数字。更何况,这次事故频发,已经引起了上级主管部门的注意。如果不能尽快解决问题,后果不堪设想。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配件的事情,我去跟供应商协调,看看能不能加急运过来。你们这边,必须尽快查清真相!无论是谁干的,绝不姑息!”
“明白!”
周文娟又看了一眼肖建国,眼神复杂。“建国,这里就交给你了。务必尽快恢复生产。”
“是,周厂长。”肖建国点了点头。
周文娟转身离开了车间,她的背影依旧挺拔,但步伐似乎比来时更加沉重。
车间里,所有人都行动了起来。维修工们开始忙碌地拆卸损坏的部件,联系外界;技术人员则在仔细检查机器,记录数据;老刘则带着几个人,开始调取车间的监控录像——虽然厂里的监控系统老化,很多地方都是死角,但聊胜于无。
肖建国站在机器旁,看着那些复杂的部件,眉头紧锁。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着各种可能性。
如果是人为破坏,动机是什么?
是为了阻止某些生产计划?是为了陷害某人?还是……仅仅因为报复?
他想起了周文娟家那扇需要修理的门,想起了她那句“没什么别人”。难道,她家里,真的有什么“别人”?或者,有什么不想被人知道的秘密?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如同野草般疯长。他甩了甩头,试图把它压下去。这太荒谬了!他没有任何证据。
但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那个清冷而孤寂的女人,那个看似坚不可摧,实则可能千疮百孔的家庭……这一切,都和眼前这场突如其来的破坏事件,隐隐约约地联系在了一起。
他感到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心。一边是迫在眉睫的生产压力,一边是扑朔迷离的人为破坏,还有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可能存在的威胁。
他看了一眼身边忙碌的同事们,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焦虑和凝重。他知道,自己不能退缩。无论真相是什么,他都必须尽力去查明。
因为他不仅是肖建国,一个普通的修理工;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年代,在这个充满了不确定性的工厂里,他也是……一个不能被轻易击垮的人。
他拿起工具,走到机器旁,开始动手拆卸那些损坏的齿轮。他的动作很慢,但很坚定。他需要找到证据,找到那个隐藏在暗处的黑手。
而此时,在厂部的办公室里,周文娟正拿着电话,语气急促地和供应商沟通着。她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脸色也因为焦虑而显得更加苍白。
挂了电话,她瘫坐在椅子上,闭上眼睛,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
设备故障,生产停滞,人事纠纷……这一切,都像沉重的枷锁,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而昨晚车间里发生的事情,更是让她心惊胆战。如果真的是人为破坏,那对方的目标是谁?是自己,还是……建国?
她想起了肖建国昨晚离开时,那个欲言又止的眼神,想起了他最后那句“有什么困难,随时来找我”。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似乎总是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却又总是保持着一种距离感。
她拿出肖建国的档案看了看。三十多岁,丧偶,有一个女儿,技术不错,但性格内向,不善言辞。档案很清白,没有什么污点。
是她多心了吗?还是……这个看似普通的技术工人,身上隐藏着更深层的东西?
周文娟感到一阵迷茫。她抬头看了看窗外,天空依旧阴沉沉的,看不到一丝阳光。这个秋天,似乎真的很难熬。
第六章:暗处的目光
接下来的两天,整个云城纺织厂都笼罩在一种紧张而压抑的气氛中。三号车间络筒机的连续故障,成为了所有人关注的焦点。配件科最终通过加急渠道,终于在第三天下午将新的配件运到了厂里。肖建国和老刘带领着维修团队,连续奋战了十几个小时,终于在第四天凌晨,将机器彻底修复并调试正常。
然而,尽管机器恢复了运转,但故障的原因却始终没有查明。监控录像模糊不清,无法提供有效的线索。对相关人员的排查也一无所获。没有人承认,也没有人提供有价值的线索。这件事,最终只能不了了之。
但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这绝非偶然。暗流,在平静的表象下,依旧汹涌。
肖建国因为连续几天的高强度工作,显得更加憔悴了。但他没有休息,车间刚刚恢复生产,还有很多地方需要他去检查和维护。他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不停地旋转着。
这天下午,他刚从仓库领回一批新的轴承,准备去四号车间安装。路过厂部办公楼时,却被老王叫住了。
“建国,忙什么呢?一脸没精打采的。”老王叼着烟,倚在楼道的窗台上,懒洋洋地问道。
“王主任。”肖建国停下脚步,点了点头,“去四号车间处理点事。”
“哦,是这样。”老王弹了弹烟灰,“那个……周厂长让你有空去她办公室一趟。”
肖建国心里咯噔一下。周厂长找他?这个时候?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沾满油污的工装,有些犹豫。“现在吗?”
“嗯,现在就去吧。事情可能……有点急。”老王的语气有些奇怪,欲言又止。
肖建国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他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周文娟找他,会是什么事?是因为上次设备故障的事情?还是……别的什么?
他跟着老王,再次来到了那间熟悉的厂长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老王没有进去,只是对肖建国说:“你自己进去吧,周厂长在里面。”
肖建国深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服,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周文娟的声音。
肖建国推门而入。办公室里的光线有些暗,厚重的窗帘拉上了一半,挡住了外面的阳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烟味。
周文娟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手里夹着一支烟,却没有点燃。她穿着一身深色的西装套裙,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起来有些疲惫,也有些……严肃。
“周厂长,您找我?”肖建国站在办公桌前,低声问道。
周文娟抬起头,看了看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吧。”
肖建国迟疑了一下,还是坐了下来。
“找你来,是想问问你关于上次络筒机故障的事情。”周文娟开门见山地说。
肖建国的心提了起来。“周厂长,您想知道什么?”
“那天的情况,你仔细跟我说一遍。越详细越好。”周文娟的语气很平静,但眼神却异常锐利,仿佛要将他看穿。
肖建国定了定神,开始详细回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从接到电话,到赶到车间,检查机器,修复电路板,恢复生产,直到最后机器再次损坏……他把自己观察到的每一个细节,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周文娟。
周文娟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等肖建国说完,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你的意思是,有人在机器第一次修好之后,故意破坏了它?”
“是的,周厂长。我的判断是,这绝不是正常的机械故障。”肖建国肯定地说。
“那你怀疑……会是谁干的?”周文娟问道。
肖建国犹豫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周厂长,我没有证据,只是觉得……有些事情很蹊跷。”
“比如?”
“比如,给我打电话通知故障的时间,刚好是机器修好没多久。比如,破坏的手法,似乎很了解机器的结构……”肖建国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看着周文娟,“还有,那天晚上,我离开您家之后,很快就接到了电话。我想知道,您当时……在做什么?”
他终于还是问出了口。这个问题,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好几天了。
周文娟的脸色微微变了变,但很快恢复了平静。她深深地看了肖建国一眼,似乎想从他眼中看出些什么。
“那天晚上……”她缓缓说道,“我在家。处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
“一直是一个人吗?”肖建国追问。
周文娟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了他的目光。“家里……没有别人。”
她的回答,有些含糊其辞。
肖建国没有再追问。他知道,再问下去,也得不到明确的答案。
办公室里陷入了一阵沉默。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建国,”周文娟打破了沉默,语气变得有些缓和,“我知道你最近很辛苦,也很不容易。厂里的情况,你也清楚。这次的事情,我会想办法查清楚。你……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谢谢周厂长。”肖建国点了点头。他知道,周文娟这是在安抚他。
“还有一件事,”周文娟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上次……让你去我家修门,你……有没有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肖建国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摇了摇头:“没有,周厂长。我就是修了门,没进别的房间,也没看到什么东西。”
周文娟紧绷的神经似乎松懈了一些。“那就好。”她点了点头,“这件事,你就当没发生过吧。”
“是,周厂长。”肖建国应道。
该知道的,似乎都知道了。不该知道的,还是不知道。
肖建国站起身。“周厂长,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去工作了。”
“嗯,去吧。”周文娟挥了挥手。
肖建国转身离开了办公室。关上门的那一刻,他回头看了一眼。周文娟依旧坐在办公桌后面,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孤单。
他不知道自己刚才的追问,会不会给她带来麻烦。但他知道,有些事情,不能装作看不见。
走出办公楼,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肖建国眯了眯眼睛,感到一阵恍惚。
他感觉自己,似乎正一步步地,被卷入一个越来越深的漩涡之中。而那个漩涡的中心,似乎就指向了那个清冷而孤寂的女人——周文娟。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中飘过的白云,心里感到一阵莫名的沉重。未来的路,似乎变得更加迷茫和危险了。
而在办公楼顶层,那间办公室的窗帘后面,周文娟一直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肖建国离去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楼梯的拐角。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刚才肖建国问出那个问题的时候,她的心,是如何地狂跳不止。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让外面的风吹进来。风带来了厂区特有的喧嚣和尘土的味道,也带来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知道,自己似乎惹上了一个不该惹的人,或者说,一个不该被她忽视的“问题”。而这个“问题”,正在以一种她无法预料的方式,悄然发酵。
她该怎么办?是继续掩盖,还是……坦然面对?
夕阳西下,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空旷的地板上,显得格外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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